从前有一个商人,非常有钱,他的银元可以用来铺满一整条街,而且多余的还可以用来铺一条小巷。不过他没有这样作:他有别的方法使用他的钱,他拿出一个毫子,必定要赚回一些钱。他就是这样一个商人——后来他死了。
他的儿子现在继承了全部的钱财;他生活得很愉快;他每晚去参加化装跳舞会,用纸币做风筝,用金币——而不用石片——在海边玩着打水漂的游戏。这样,钱就很容易花光了;他的钱就真的这样花光了。最后他只剩下四个毫子,此外还有一双便鞋和一件旧睡衣。他的朋友们现在再也不愿意跟他来往了,因为他再也不能跟他们一道逛街。不过这些朋友中有一位心地很好的人,送给他一只箱子,说:“把你的东西收拾进去吧!”这意思是很好的,但是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进去,因此他就自己坐进箱子里去。
这是一只很滑稽的箱子。一个人只须把它的锁按一下,这箱子就可以飞起来。它真的飞起来了。嘘——箱子带着他从烟囱里飞出去了,高高地飞到云层里,越飞越远。箱子底发出响声,他非常害怕,怕它裂成碎片,因为这样一来,他的筋斗可就翻得不简单了!愿上帝保佑!他居然飞到土耳奇人住的国度里去了。他把箱子藏在树林里的枯叶子下面,然后就走进城里来。这倒不太困难,因为土耳奇人穿着跟他一样的衣服:一双拖鞋和一件睡衣。他碰到一个牵着孩子的奶妈。
“喂,您——土耳奇的奶妈,”他说,“城边的那座宫殿的窗子开得那么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是国王的女儿居住的地方呀!”她说。“有人曾经作过预言,说她将要因为一个爱人而变得非常不幸,因此谁也不能去看她,除非国王和王后也在场。”
“谢谢您!”商人的儿子说。他回到树林里来,坐进箱子,飞到屋顶上,偷偷地从窗口爬进公主的房间。
公主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她是那么美丽,商人的儿子忍不住吻了她一下。于是她醒来了,大吃一惊。不过他说他是土耳奇人的神,现在是从空中飞来看她的。这话她听来很舒服。
这样,他们就挨在一起坐着。他讲了一些关于她的眼睛的故事。他告诉她说:这是一对最美丽的、乌黑的湖,思想像人鱼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于是他又讲了一些关于她的前额的故事。他说它像一座雪山,上面有最华丽的大厅和图画。他又讲了一些关于鹳鸟的故事:它们送来可爱的婴儿。(注:鹳鸟是一种长腿的候鸟。它经常在屋顶上做窠。像燕子一样,它到冬天就飞走了,据说是飞到埃及去过冬。丹麦人非常喜欢这种鸟。根据它们的民间传说,小孩是鹳鸟从埃及送到世界来的。)是的,这都是些好听的故事!于是他向公主求婚。她马上就答应了。
“不过你在星期六一定要到这儿来,”她说。“那时国王和王后将会来和我一起吃茶!我能跟一位土耳奇人的神结婚,他们一定会感到骄傲。不过,请注意,你得准备一个好听的故事,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喜欢听故事的。我的母亲喜欢听有教育意义和特殊的故事,但是我的父亲则喜欢听愉快的、逗人发笑的故事!”
小城却格附近一带是一片荒凉的地区。这个城市是在海岸的近旁——这永远要算是一个美丽的位置。要不是因为周围全是平淡无奇的田野,而且离开森林很远,它可能还要更可爱一点。但是,当你在一个地方真正住惯了的时候,你总会发现某些可爱的东西,你就是住在世界上别的最可爱的地方,你也会怀恋它的。我们还得承认:在这个小城的外围,在一条流向大海的小溪的两岸,有几个简陋的小花园,这儿,夏天的风景是很美丽的。这是两个小邻居,克努得和约翰妮的感觉。他们在那儿一起玩耍!他们穿过醋栗丛来彼此相会。
在这样的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接骨木树;在另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老柳树。这两个小孩子特别喜欢在这株柳树下面玩耍;他们也得到了许可到这儿来玩耍。尽管这树长在溪流的近旁,很容易使他们落到水里去。不过上帝的眼睛在留神着他们,否则他们就可能出乱子。此外,他们自己是非常谨慎的。事实上,那个男孩子是一个非常怕水的懦夫,在夏天谁也没有办法劝他走下海去,虽然别的孩子很喜欢到浪花上去嬉戏。因此他成了一个被别人讥笑的对象;他也只好忍受。不过有一次邻家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自己驾着一只船在却格湾行驶。克努得涉水向她走来,水淹到他的颈上,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自从克努得昕到了这个梦的时候起,他就再也不能忍受别人把他称为怕水的懦夫。他常常提起约翰妮所做的那个梦——这是他的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但是他却不走下水去。
他们的父母都是穷苦的人,经常互相拜访。克努得和约翰妮在花园里和公路上玩耍。公路上沿着水沟长着一排柳树。柳树并不漂亮,因为它们的顶都剪秃了;不过它们栽在那儿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实际的用处。花园里的那棵老柳树要漂亮得多,因此他们常常喜欢坐在它的下面。
却格城里有一个大市场。在赶集的日子,整条街都布满了篷摊,出卖缎带、靴子和人们所想要买的一切东西。来的人总是拥挤不堪,天气经常总是在下雨。这时你就可以闻到农人衣服上所发出来的一股气味,但是你也可以闻到蜜糕和姜饼的香气——有一个篷摊子摆满了这些东西。最可爱的事情是:每年在赶集的季节,卖这些蜜糕的那个人就来寄住在小克努得的父亲家里。因此,他们自然能尝得到一点姜饼,当然小约翰妮也能分吃到一点。不过最妙的事情是,那个卖姜饼的人还会讲故事:他可以讲关于任何一件东西的故事,甚至于关于他的姜饼的故事。有一天晚上他就讲了一个关于姜饼的故事。这故事给了孩子们一个很深刻的印象,他们永远忘记不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我们最好也听听它,尤其是因为这个故事并不太长。
他说:“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是一个男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没有戴帽子,但是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都是在饼子朝上的那一面,好使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至于弄错。的确,谁也不会从反面去看他们的。男子的左边有一颗味苦的杏仁——这就是他的心;相反地,姑娘的全身都是姜饼。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
“‘他是一个男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
“他的想法却是有点过分——男子一般都是这样。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干了。她的思想却越变得越来温柔和女子气。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这就是那个故事。他们两个人现在都在这儿。”糕饼老板说。“就他们奇特的历史和们没有结果的沉默爱情说来,他们真是了不起!现在我就把他们送给你们吧!”他这么说着,就把那个还是完整的男子送给约翰妮,把那个碎裂了的姑娘送给克努得。不过这个故事感动了他们,他们鼓不起勇气来把这对恋人吃掉。
第二天他们带着姜饼到却格公墓去。教堂的墙上长满了最茂盛的长春藤;它冬天和夏天悬在墙上,简直像是一张华丽的挂毯。他们把姜饼放在太阳光中的绿叶里,然后把这个没有结果的、沉默的爱情的故事讲给一群小孩子听。这叫做“爱”,因为这故事很可爱——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同意。不过,当他们再看看这对姜饼恋人的时候,哎呀,一个存心拆烂污的大孩子己经把那个碎裂的姑娘吃掉了。孩子们大哭了一通,然后——大概是为了要不让那个男恋人在这世界上感到寂寞凄凉——他们也把他吃掉了。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忘掉这个故事。
孩子们经常在接骨木树旁和柳树底下玩耍。那个小女孩用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唱着最美丽的歌。可是克努得没有唱歌的天才;他只是知道歌中的词句——不过这也不坏。当约翰妮在唱着的时候,却格的居民,甚至铁匠铺富有的老板娘,都静静地站着听。“那个小姑娘有一个甜蜜的声音!”她说。
这是人生最美丽的季节,但不能永远是这样。邻居已经搬走了。小姑娘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的爸爸打算迁到京城里去,重新讨一个太太,因为他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个职业——他要在一个机关里当个送信人,这是一个收人颇丰的差使。因此两个邻居就流着眼泪分手了。孩子们特别痛哭了一阵;不过两家的老人都答应一年最少通信一次。
克努得做了一个鞋匠的学徒,因为一个大孩子不能再把日子荒废下去;此外他已经受过了坚信礼!
啊,他多么希望能在一个节日到哥本啥根去看看约翰妮啊!但他没有去,他从来没有到那儿去过,虽然它离却格只不过七十多里地的路程。不过当天气晴朗的时候,克努得从海湾望去,可以遥遥看到塔顶;在他受坚信礼的那天,他还清楚地看见圣母院教堂上的发着闪光的十字架呢。
啊,他多么怀念约翰妮啊!也许她也记得他吧?是的,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她的父亲寄了一封信给克努得的爸爸和妈妈。信上说,他们在哥本哈根生活得很好,尤其是约翰妮,因为她有美丽的嗓音,她可以期待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她已经跟一个歌剧院订了合同,而且已经开始赚些钱了。她现在从她的收入中省下一块大洋,寄给她住在却格的亲爱的邻居过这个快乐的圣诞节。在“附言”中她亲自加了一笔,请他们喝一杯祝她健康的酒;同时还有“向克努得亲切地致意。”
一家人全哭起来了,然而这是很愉快的——他们所流出来的是愉快的眼泪。克努得的思想每天环萦在约翰妮的身上;现在他知道她也在想念他。当他快要学完手艺的时候,他就更清楚地觉得他爱约翰妮。她一定得成为他的亲爱的妻子。当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就飘出一丝微笑;于是他做鞋的速度也就加快了两倍,同时用脚紧着膝盖上的皮垫子。他的锥子刺进了他的手指,但是他也不在意。他下了决心不要像那对姜饼一样,扮演一个哑巴恋人的角色;他从那个故事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教训。
现在他成了一个皮鞋师傅。他打好背包淮备旅行了;他算是有生第一次终于要去哥本哈根了。他已经在那儿接洽好了一个主人。嗨,约翰妮一定是非常奇怪和高兴的!她现在是十七岁了,他已经十九。当他还在却格的时候,他就想为她买一个金戒指。不过他想,他可以在哥本哈根买到更漂亮的戒指。因此他就向他的父母告别了。这是一个晚秋下雨的天气,他在微微的细雨中动身离开了生养他的小城。树上的叶子在簌簌地下落;当他到达哥本哈根新主人家里的时候,他已经全身透湿了。
在接着的一个星期日里,他就去拜望约翰妮的父亲。他穿上了一套手艺人的新衣服,戴上一顶却格的新礼帽。这装束对现在的克努得很相称,从前他只戴一项小便帽。他找到了他所要拜访的那座房子。他爬了好几层楼,他的头都几乎要昏了。在这个人烟稠密的城市里,人们一层堆上一层地住在一起。这在他眼里真是太糟糕了。
房间里是一种富足的样子;约翰妮的父亲对他非常客气。他的新太太对他说来,是一个生人,不过她仍跟他握手,请他吃咖啡。
“约翰妮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父亲说。“你现在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她!她是一个使我快乐的孩子,上帝保佑,我希望她更快乐。她自己住一间小房,而且还付给我们房租!”
于是父亲就在一个门上非常客气地敲了一下,好像他是一个客人似的。然后他们走进去了。嗨,这房间是多么漂亮啊!这样的房间在整个的却格都找不到的。就是皇后也不会有比这可爱的房间!它地上铺得有地毯,窗帘一直垂到地上;四周全是花和画,还有一面镜子——它大得像一扇门,人们一不留心就很容易朝它走进去;甚至还有一把天鹅绒的椅子。
克努得一眼就看见了这些东西;不过他眼中只有约翰妮。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小姐了。她跟克努得所想象的完全不向,但是更美丽。她不再是一个却格的姑娘了,她是多么文雅啊!她朝克努得看了一眼,她的视线显得多么奇怪和生疏啊!不过这情形只持续了片刻;不一会儿她向他跑过来,好像她想要吻他一下似的。事实上她没有这样做,但是她几乎这样做了。是的,她看到她儿时的朋友,心中感到非常高兴!她的眼睛里亮着泪珠。她有许多话要说,她有许多事情要问——从克努得父母一直问到接骨木树和柳树——她把它们叫做接骨木树妈妈和柳树爸爸,好像它们就像人一样。的确,像姜饼一样,它们也可以当作人看。她也谈起姜饼,谈起他们的沉默的爱情,他们怎样躺在柜台上,然后裂为两半——这时她就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克努得的血却涌到脸上来了,他的心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不,她一点也没有变得骄傲!他注意到,她的父母请他来玩一晚上,完全是由于她的示意。她亲手倒茶,把杯子递给他。后来她取出一本书,大声地念给他们听。克努得似乎觉得她所念的是关于他自己的爱情,因为那跟他的思想恰恰相吻合。于是她又唱了一支简单的歌;在她的歌声中,这支歌好像是一段历史,好像是从她的心里倾倒出来的话语。是的,她一定是喜欢克努得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了——他抑制不住,他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自己很傻;但是她紧握着他的手,说: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克努得——我希望你永远是这样!”
这是克努得的无比幸福的一晚。要想睡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克努得也没有睡。在告别的时候,约翰妮的父亲曾经说过:“唔,你不会马上就忘记我们吧!你不会让这整个的冬天过去,不再来看我们一次吧?”因此他下个礼拜天又可以再去,而他也就决定去了。
每天晚上,工作完了以后——他们在烛光下做活——克努得就穿过这城市,走过街道,到约翰妮住的地方去。他抬起头来朝她的窗子望,窗子差不多总是亮着的。有一天晚上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孔映在窗帘上——这真是最可爱的一晚!他的老板娘不喜欢他每晚在外面“游荡”——引用她的话——所以她常常摇头。不过老板只是笑笑。
“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呀!”他说。
克努得心想,我们在礼拜天要见面。我要告诉她,说我整个的思想中只有她,她一定要做我亲爱的妻子才成。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卖长工的鞋匠,但是我可以成为一个师傅,最低限度成为一个独立的师傅。我要工作和斗争下去——是的,我要把这告诉她。沉默的爱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从那两块姜饼已经得到了教训了。”
星期天到来了。克努得大步地走去。不过,很不幸!他们一家人都要出去,而且不得不当面告诉他。约翰妮握着他的手,问道:
“你到戏院去过没有?你应该去一次。星期三我将要上台去唱歌,如果你那天晚上有时间的话,我将送你一张票子。我父亲知道你的老板的住址。”
她的用意是多好啊!星期三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封好了的纸套,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但是里面却有一张票。晚间,克努得有生第一次到戏院里去。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约翰妮——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她跟一个生人结了婚,不过那是在做戏——克努得知道得很清楚,这不过是扮演而已,否则她决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送他一张票,让他去看她结婚的!观众都在喝彩,鼓掌。克努得喊:“好!”连国王也对约翰妮微笑起来,好像他也喜欢她似的。上帝啊!克努得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啊!不过他是那么热烈地爱她,而且认为她也喜欢他。但是男子应该先开口——那个姜饼姑娘就是这样想的。这个故事的意义是深长的。
当星期天一到来的时候,克努得又去了。他的心情跟去领圣餐的时候差不多。约翰妮一个人单独在家。她接待他——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
“你来得正好,”她说,“我原来想叫我的父亲去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预感,觉得你今晚会来。我要告诉你,星期五我就要到法国去:如果我想要有一点成就的话,我非得这样做不可。”
克努得觉得整个的房间在打转,他的心好像要爆裂。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没有涌出眼泪来,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感到多么悲哀。
约翰妮看到了这个情景,也几乎要哭出来。
“你这老实的、忠诚的人啊!”她说。
她的这句话使克努得敢于开口了。他告诉她说,他怎样始终如一地爱她,她一定要做他亲爱的妻子才成。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约翰妮的面孔变得惨白。她放松了手,同时严肃地、悲哀地回答说:
“克努得,请不要把你自己和我弄得痛苦吧。我将永远是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于是她把她柔嫩的手贴到他灼热的额上,“上帝会给我们勇气应付一切,只要人有这个志愿。”
这时候她的继母走到房间里来了。
“克努得难过得很,因为我要离去!”她说,“拿出男子气概来吧!”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好像他们在谈论着关于旅行的事情而没有谈别的东西似的。
“你还是一个孩子!”她说:“不过现在你必须要听话,要有理智,像我们小时在那棵柳树底下一样。”
克努得觉得世界似乎有一块已经塌下去了。他的思想像一根无所归依的线,在风中飘荡。他呆下没有走,他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留他坐下来,但是他们一家人都是很和气和善良的。约翰妮倒茶给他喝,对他唱歌。她的歌调跟以前不同,但是听起来是分外美丽,使得他的心要裂成碎片。然后他们就告别了。克努得没有向她伸出手来。但是她握着他的手,说:
“我小时一起玩的兄弟,你一定会握一下你的妹妹的手,作为告别吧!”她微笑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又重复地说一次:“哥哥”——是的,这应该产生很好的效果——这就是他们的告别。
她坐船到法国去了,克努得在满地泥泞的哥本哈根街头走着。皮鞋店里的人问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他应该跟大伙儿一块去玩玩才对,因为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们带着他到跳舞的地方去。那儿有许多漂亮的女子,但是没有一个像约翰妮。他想在这些地方把她忘记掉,而她却更生动地在他的思想中显现出来了。“上帝会给我们勇气应付一切,只要人有这个志愿!”她曾经这样说过。这时他有一种虔诚的感觉,他叠着手什么也不玩。提琴在奏出音乐,年轻的姑娘在围成圆圈跳舞。他怔了一下,因为他似乎觉得他不应该把约翰妮带到这地方来——因为她是活在他的心里。所以他就走出去了。他跑过许多街道,经过她所住过的那个屋子。那儿是阴暗的——处处都是阴暗、空洞和孤寂。世界走着自己的道路,克努得也走着自己的道路。
冬天来了。水都结了冰。一切东西似乎都在准备入葬。
不过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当第一艘轮船开航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远行的渴望,远行到辽远的世界里去,但是他不愿意走近法国。因此他把他的背包打好,流浪到德国去。他从这个城走到那个城,一点也不休息和安静下来,只有当他来到那个美丽的古老的城市纽伦堡的时候,他的不安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他决定住下来。
纽伦堡是一个稀有的古城。它好像是从旧画册里剪下来的一样。它的街道随意地伸展开来;它的房屋不是排成死板的直行。那些有小塔、蔓藤花纹和雕像装饰的吊窗悬在人行道上;从奇形的尖屋顶上伸出来的水笕嘴,以飞龙或长腰犬的形式,高高地俯视着下边的街道。
克努得背着背包站在这儿的一个市场上。他立在一个古老的喷泉塔旁边。《圣经》时代的、历史性的庄严铜像立在两股喷泉的中间。一个漂亮的女佣人正在用桶汲水。她给克努得一口凉爽的水喝。因为她手中满满地握着一束玫瑰花,所以她也给他一朵。他把它当作一个好的预兆。
风琴的声音从邻近的一个教堂里飘到他的耳边来;它的调子,对他说来,是跟他故乡却格风琴的调子一样地亲切。他走进一个大礼拜堂里去。日光透过绘有彩色画的窗玻璃,照在高而细长的圆柱之间。他的心中有一种虔诚的感觉,他的灵魂变得安静起来。
他在纽伧堡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老板;于是他便安住下来;同时学习这个国家的语言。
城周围的古老的堑壕已经变成了许多小块的菜园,不过高大的城墙和它上面的高塔仍然是存留着的。在城墙里边,搓绳子的人正在一个木走廊或人行道上搓绳子。接骨木树丛从城墙的缝隙里生长出来,把它们的绿枝伸展到它们下面的那些低矮的小屋上。克努得的老板就住在这样的一座小屋里。在他睡觉的那个顶楼上——接骨木树就在他的床前垂下枝子。
他在这儿住过了一个夏天和冬天。不过当夏天到来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了。接骨木树在开着花,而这花香使他记起了故乡。他似乎回到了却格的花园里去。因此克努得就离开了他的主人,搬到住在离城墙较远的一个老板家去工作;这个屋子上面没有接骨木树。
他的作坊离一座古老的石桥很近,面对着一个老是发出嗡嗡声的水推磨房。外边有一条激流在许多房子之间冲过去。这些房子上挂着许多腐朽的阳台;它们好像随时要倒进水里去似的。这儿没有接骨木树——连栽着一点小绿植物的花钵子也没有。不过这儿有一株高大的老柳树。它紧紧地贴着那儿的一幢房子,生怕被水冲走。它像却格河边花园里的那棵柳树一样,也把它的枝子在激流上展开来。
是的,他从“接骨木树妈妈”那儿搬到“柳树爸爸”的近旁来了。这棵树引起了某种触动,尤其是在有月光的晚上。
这种丹麦的心情,在月光下面流露了出来。但是,使他感触的不是月光,不,是那棵老柳树。
他住不下去。为什么住不下去呢?请你去问那棵柳树。去问那棵开着花的接骨木树吧!因此他跟主人告别,跟纽伦堡告别,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对谁也不提起约翰妮——他只是把自己的忧愁秘密地藏在心里。那两块姜饼的故事对他特别有深刻的意义。现在他懂得了那个男子为什么胸口上有一颗苦味的杏仁——他现在自己尝到这苦味了。约翰妮永远是那么温柔和善良,但她只是一块姜饼。
他背包的带子似乎在紧紧束缚着他,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把它松开,但是仍然不感到舒畅。他的周围只有半个世界;另外的一半压在他的心里,这就是他的处境!
只有当他看到了一群高山的时候,世界才似乎对他扩大了一点。这时他的思想才向外面流露;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阿尔卑斯山,对他说来,似乎是地球的一双敛着的翅膀。假如这双翅膀展开了,显示出一片黑森林、涌泉、云块和积雪的种种景色所组成的羽毛,那又会怎样呢?
在世界的末日那天,地球将会展开它庞大的翅膀,向天空飞去,同时在上帝的明朗的光中将会像肥皂泡似地爆裂!啊,唯愿现在就是最后的末日!
他静默地走过这块土地。在他看来,这块土地像一个长满了草的果木园。从许多屋子的木阳台上,忙着织丝带的女孩子们在对他点头。许多山峰在落日的晚霞中发出红光。当他看到深树林中的绿湖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却格湾的海岸。这时他感到一阵凄凉,但是他心中却没有痛苦。
莱茵河像一股很长的巨浪在滚流,在翻腾,在冲撞,在变成雪白的、闪光的云雾,好像云块就是在这儿制造出来似的。虹在它上面飘着,像一条解开了的缎带。他现在不禁想起了却格的水推磨坊和奔流着的、发出喧闹声的流水。
他倒是很愿意在这个安静的、菜茵河畔的城市里住下来的,可惜这儿的接骨木树和杨柳太多。因此他又继续向前走。他爬过巨大的高山,越过石峡,走过像燕子窝似的、贴在山边的山路。水在山峡里潺潺地流着,云块在他的下面飞着。在温暖夏天的太阳光下,他在光亮的蓟草上、石楠属植物上和雪上走着。他告别了北方的国家,来到了葡萄园和玉米田之间的栗树阴下。这些山是他和他的回忆之间的一座墙——他希望的也正是这样。
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美丽的、雄伟的城市——人们把它叫做米兰。他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德国籍的老板,同时也找到了工作。他们是一对和善的老年夫妇;他现在就在他们的作坊里工作着。这对老人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工人。他的话讲得很少,但工作得很努力,同时过着一种虔诚的、基督徒的生活。就他自己说来,他也仿佛觉得上帝取去了他心中的一个重担子。
他最心爱的消遣是不时去参观那个雄伟的大理石教堂。在他看来,这教堂似乎是用他故国的雪所造成的,用雕像、尖塔和华丽的大厅所组合起来的。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似乎在从每一个角落里、从每一个尖顶、从每一个拱门上对他微笑。他上面是蔚蓝的天空,他下面是这个城市和广阔的龙巴得平原。再朝北一点就是终年盖着雪的高山。他不禁想起了却格的教堂和布满了红色长春藤的红墙。不过他并不怀恋它们,他希望他被埋葬在这些高山的后面。
他在这儿住了一年。自从他离开家以后,三年己经过去了。有一天他的老板带他到城里去——不是到马戏场去看骑师的表演,不是的,而是去看一个大歌剧院。这是一个大建筑物,值得一看。它有七层楼,每层楼上都悬着丝织的帘子。从第一层楼到那使人一看就头昏的顶楼都坐满了华贵的仕女。她们的手中拿着花束,好像她们是在参加一个舞会似的。绅士们都穿着礼服,有许多还戴着金质或银质勋章。这地方非常亮,如同在最明朗的太阳光下ˉ样。响亮而悦耳的音乐奏起来了。这的确要比哥本哈根的剧院华丽得多!但是那却是约翰妮演出的地方;而这儿呢——是的,这真是像魔术一样——幕向两边分开了,约翰妮穿着丝绸,戴着金饰和皇冠也出现了。她的歌声在他听来只有上帝的安琪儿可以和她相比。她尽量走到舞台前面来,同时发出只有约翰妮才能发出的微笑。她的眼睛望着克努得。
可怜的克努得紧握着他主人的手,高声地喊出来:“约翰妮!”不过谁也听不见他。乐师在奏着响亮的音乐。老板只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她的名字是叫做约翰妮。”
于是他拿出一张节目单来,他指着她的名字——她的全名。
不,这不是一个梦!所有的人都在为她鼓掌,在对她抛掷着花朵和花环。每次她回到后台的时候,喝彩声就又把她叫出来,所以她不停地在走出走进。
在衔上,人们围着她的车子,欣喜若狂地拉着车子走。克努得站在最前面,也是最高兴的。当大家来到她那灯火通明的房子面前的时候,克努得紧紧地挤到她车子的门口。车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灯光正照在她可爱的脸上,她微笑着,她温柔地向大家表示谢意,她显得非常感动。克努得朝她的脸上望,她也望着他,但是她不认识他。一位胸前戴有星章的绅士伸出他的手臂来扶她——大家都说,他们已经订婚了。
克努得回到家来,收拾好他的背包,他决定回到他的老家去,回到接骨木树和柳树那儿去——啊,回到那棵柳树下面去!
那对老年夫妇请他住下来,但是什么话也留不住他。他们告诉他,说是冬天快要到来了,山上已经下雪了。但是他说他可以背着背包,拄着拐杖,跟在慢慢前进的马车后面的车辙里走——因为这是唯一可走的路。
这样他就向山上走去,一会儿上爬,一会儿下坡。他的气力没有了,但是他还看不见一个村子或一间房屋。他不停地向北方走去。星星在他的头上出现了,他的脚在摇摆,他的头在发昏。在深深的山谷里,也有星星在闪耀着;天空也好像伸展到他的下面去了似的。他觉得他病了。他下面的星星越来越多,越闪越亮,而且还在前后移动。这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城市;家家都点上了灯火。当他了解到这情况以后,他就鼓起他一点残留的气力,最后到达了一个简陋的客栈。
他在那儿呆了一天一夜,因为他的身体需要休息和恢复。天气转暖,冰雪正在融化,山谷里下起雨来。上午有一个奏手风琴的人来了,他奏起一支丹麦的家乡曲子,弄得克努得又住不下去了。他又踏上了北上的旅途,走了许多天,他匆忙地走着,好像想要在家里的人没有死完以前,赶回去似的。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他心中的渴望,谁也不会相信他心中的悲哀———个人的心中所能感觉到的、最深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不需要世人了解的,因为它并不有趣;也不需要朋友了解——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朋友。他是一个陌生人,在一些陌生的国度里旅行,向家乡,向北国走去。他在许多年以前、从他父母接到的唯一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语:“你和我们家里的人不一样,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丹麦人。我们是太丹麦化了!你只喜欢陌生的国家!”这是他父母亲手写的——是的,他们最了解他!
现在是黄昏了。他在荒野的公路上向前走。天开始冷起来了。这地方渐渐变得很平坦,是一片田野和草原。路旁有一棵很大的柳树。一切景物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丹麦风味!他在柳树下坐下来。他感到疲倦,他的头向下垂,他的眼睛闭起来休息。但是他在冥冥中感到,柳树在向他垂下枝子。这树像一个威严的老人,一个“柳树爸爸”,它把它的困累了的儿子抱进怀里,把他送回到那有广阔的白色海岸的丹麦祖国去,送到却格去,送到他儿时的花园里去。
是的,他梦见这就是却格的那棵柳树。这老树正在世界各处奔走来寻找他,现在居然找到他了,把他带回到小溪旁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来——约翰妮在这儿出现了;她全身穿着漂亮的衣服,头上戴着金冠,正如他上次见到她的那个样子。她对他喊道:“欢迎你!”
他面前立着两个奇怪的人形,不过比起他在儿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来,他们似乎是更像人了。他们也有些改变,但是他们仍然是两块姜饼,一男一女。他们现在是正面朝上,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我们感谢你!”他们两人对克努得说。“你使我们有勇气讲出话来;你教导我们:一个人必须把心里想的事情自由地讲出来,否则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现在总算是有一个结果了——我们已经订了婚。”
于是他们就手挽着手在却格的街上走过去;他们无论从哪一面看都很像个样子;你在他们身上找不出一点儿毛病!他们一直向却格的教堂走去。克努得和约翰妮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也是手挽着手的。教堂仍然像过去一样,墙壁是红的,墙上布满了绿色的长春藤。教堂大门向两边分开,风琴奏起来了。男的和女的双双地在教堂的通道上走进去。
“主人请先进去!”那对姜饼恋人说,同时退向两边,让克努得和约翰妮先进去。
他们在圣坛前跪下来。约翰妮向克努得低下头来;冰冷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滚地往外流。这是她心里的冰——他热烈的爱情把它融化了;它现在滴到他灼热的脸上。于是他醒来了。他原来是在一个严冬的晚上,坐在一棵异国的老柳树下。一阵冰雹正在从云中打下来,打到他的脸上。
“这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一个时刻!”他说,“而这却是一个梦!上帝啊,让我再梦下去吧!”
于是他又把他的眼睛闭起来,睡过去了,做起梦来。
天明的时候,落了一场雪。雪花卷到他的脚边,他睡着了。村人到教堂去做礼拜,发现路旁坐着一个手艺人。他已经死了,在这棵柳树下冻死了。
故事延伸阅读:
这个故事首先收录在1853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故事集》笫二辑里。这篇作品像《丑小鸭》一样,多少也带一点自传的性质,但它表现出安徒生的生活的另一个方面:爱情。他年轻时崇故和热爱瑞典著名的女歌唱珍妮·林德。林德也尊敬他,但是作为眷属,她却婉言拒绝了,只表示她愿意作他的一个好妹妹。在这个故事里,安徒生把这个意思借女主人公约翰妮的口复述了出来:“我将永远做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儿时的感情不管多么深,但进入杜会后,受种种社会条件的制约,也只有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就是人生,只不过这个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太痴情了,结果形成了悲剧。安徒生没有走上这条道路,但他也终身未婚,当了一生老单身汉。
安妮·莉丝贝特如奶似血,年轻开朗,长得很好看;牙齿白得发光,眼睛又明又亮,一双脚跳起舞来又轻又快,性情也活泼轻松!后果怎么样呢?——生了“一个讨厌的小仔子!”——可不是,他一点也不好看!他被送到了挖沟工人的妻子那里。安妮·莉丝贝特本人则住进了伯爵夫人的府第里面,坐在豪华的屋子里,穿的是丝绸、绒料的衣服;没有一丝微风可以吹到她身上,谁也不敢对她讲严厉的话,那会伤害她,她不能忍受伤害。她为伯爵的婴儿做奶母。那孩子真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天使。她多么喜欢这个婴孩啊!她自己的孩子,是啊,他在那一个家,在挖沟工人的家。那个家里,锅从没有烧开沸腾的时候,嘴却总是闹闹嚷嚷,家里常常没有人。小男孩哭起来,没有人听到,也就没有人动心①。他哭着便睡着了,在睡眠中人是感不到饥渴的,睡眠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一年年过去了——是的,随着时间逝去,杂草便长了起来,人们都这么说,——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也长大了,可是,人们说他的发育可不算好。他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成了这家的人。他们因此得到了抚养费。安妮·莉丝贝特完全摆脱掉了他。她是大城市里的夫人,在家中,生活温暖舒服,出门则要戴帽子。她从不到挖沟工人家去,离开她住的城市太远了,那儿也没有她什么事,孩子是他们的,他们说,他能够找吃的。他要找点事做挣一口吃的,于是他便去看管玛兹·延森的红母牛。他满可以照料点什么,做点什么事了。
大庄子漂洗衣服的坝子上,看门狗在自己的棚子顶上,在太阳光中高傲地蹲着,对每个经过的人都吠几声。遇到下雨天,它便缩在棚子里,干燥、舒适。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在阳光里坐在沟边上,手里削着拴牛的桩子。春天,他发觉三棵草莓开花了。它们一定会结果的,这是他最高兴的想法。但是,一颗草莓也没有结。下大雨、下小雨,他都坐在雨里,浑身被淋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又被刺骨的风吹干。他回到牛主人的院子的时候,总是被人推来搡去。姑娘和小伙子们都说他又怪又丑,他习以为常了——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将怎么个活法?他命中注定的是:“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他被从陆地抛到船上,入了海,在一艘破败的船上打工,船老板喝酒的时候,他看着舵。他又脏又丑,寒饥交迫,人们会以为他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他也的确从未吃饱过。岁已深,天气恶劣,潮湿,刮起了大风;风刺穿厚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一艘破败的船在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是啊,你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那就是船主和他的伙计。那一天,整天都是乌黑的,接着又更加黑起来,寒气刺骨。船老板喝了些烧酒,暖暖自己的身体;酒瓶已经空了,连杯子也一样。杯子上半截是完整的,腿却折掉了,它被换了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船老板的意思是,一瓶烧酒使人感觉不错,两瓶就更令人舒畅。孩子守着舵,用一双满是油污长满老茧的手握着它。他很丑,头发又硬又乱,他腰弯背弓,衰老颓丧。这是挖沟工人的儿子,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则是安妮·莉丝贝特的儿子。
一、肉肠签子汤
“昨天的晚餐好极了!”一只老母耗子对一只没有参加那次宴会的耗子说。“我在老耗子王旁边第二十一个坐位上,算是很不坏了!现在我给你讲讲那一道道的菜,安排得好极了!霉面包、熏肉皮、油脂烛的头和肉肠。——然后从头再来一遍,我们就如同吃了两顿饭一样。气氛令人舒畅,大家尽讲些愉快的,瞎扯了一阵,就像一家人一样。除开肉肠签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于是我们便谈起它们来,接着便谈到肉肠签子烧汤;这事我们大家当然都听说过,可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不要说懂得怎么去做它了。宴会上大家为发明烧这种汤的干一杯,他配得上做济贫院院长!挺好玩,是不是?老耗子王站了起来许诺说,年轻耗子中谁能把这种汤烧得最可口,谁便可以被立为他的皇后,从当天算起她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年。”
“这并不算太坏!”另外那只耗子说道,“可是这种汤怎么个烧法呢?”
“‘是啊,怎么个烧法?’她们大家,所有的母耗子,小的老的,也都问起这一点。她们都想当皇后,可是却又都不愿意找那种麻烦跑到茫茫世界里去学,而这又是必要的!再说谁也没有离开家,离开藏身角落的本事。在外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干酪皮,闻得到熏肉皮味的。不行,要挨饿的,是啊,说不定会活活被猫吃掉的。”
这些大约也就是吓着大多数耗子不敢出去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只有四只耗子,年轻勇敢,可是贫寒,挺身而出。她们愿各自去世界四角中的一角,于是问题是,谁的运气好。她们只带上一根肉肠签子,以便记住她们远行是为了什么;签子也算作她们漂亮的手杖。
五月头上她们出发,一年后的五月初她们回来。但是只回来了三只,第四只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现在到了决定的日子了。
“在自己最愉快的时刻总也要有几分忧伤!”耗子王说道。但是他还是下令,邀请附近方圆好几里地之内所有的耗子。他们都要集会在厨房里,那三只远游的耗子排成一行单独在一边;为那没有露面的第四只耗子插了一根肉肠签子,签子上绑着黑纱。三只耗子讲述之前,耗子王没有讲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之前,谁也不可以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了。
二、第一只小耗子在远行中看到和学到了什么
“在我进入茫茫世界的时候,”小耗子说道,“我以为,就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一样,我已经汲取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可是并非如此。要做到这一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立刻漂洋过海,搭了一艘要往北去的船。我听说在海上厨师要懂得对付任何场面,不过,要是你手头有许多许多熏肉,一桶桶的咸肉和霉面粉,那对付什么场合都不是难事;生活太舒服了!但是你却学不到怎么拿肉肠签子来烧汤。我们航行了好多天好多夜,我们受尽了颠簸,挨了不少雨浇。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口岸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老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呆惯了的角落,离开家,是很奇妙的。乘船,那也是一个角落,一下子突然跑到几百里之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满是野生树林子,有云杉和白桦,这些树的气味浓极了!我不喜欢它!野生植物有一股刺激味,我打起嚏喷来,我想到了肉肠。里面有很大的林中湖,近看水很清,但是从远处看,却黑得像墨水一样。上面浮着白天鹅,我还以为是水沫子,它们很安静地浮在水面。可是我看见它们飞,看见它们走,所以我认出了它们。它们和鹅是一族的,这从它们行走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没有谁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家族身世!我跟我的族类聚在一起,和松鼠和田鼠在一起。顺便说一下,它们懂得的事真少得要命!特别是关于烹调方面的。而我之所以到国外去,正是为了烹调。用肉肠签子烧汤是可能的这种想法对它们来讲真是非同小可。这种想法马上便传遍了整个树林,但它们却认为完全不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那个晚上,我竟然找到了做法。那正是仲夏时分,所以树林的气味才这么浓郁,它们说,所以植物的味道才这么刺激,湖才这么清澈但又如此黑,上面浮着白天鹅。在树林的边上,在三、四所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杆子;高得像船上的大桅杆一样,顶上挂着花环和绦带,那是五朔节花柱①。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它跳舞,随着音乐师的提琴的拍节唱歌。在日落和月光中过得十分愉快,不过我没有参加,一个小耗子到树林舞会去干什么!我坐在软和的藓苔上,拿着我的肉肠签子。月亮的光特别照着一块地方,那里有一棵树和一片藓苔。藓苔柔和极了,是啊,我敢说和老耗子王的皮一样柔和,但是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眼睛是非常有益的。之后突然有一群非常好看的小人像操练一样走来,这些人小得还够不到我的膝盖,他们看上去像人,但是身材更匀称。他们称自己是山精,穿着很精致的花衣裳,衣边用苍蝇和蚊子翅膀镶着,一点也不丑。一开始他们便好像在找什么似的,我可不知道找什么。但是接着便有两个朝我走来,显得最高贵的那个指着我的肉肠签子说:‘我们要用的正是这个东西!它的头是削尖了的,它太好了!’他看着我的漂亮手杖。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可怜的约翰奈斯真是非常难过,因为他的父亲病得很厉害,不容易再好起来。这间小房子里只住着他们两人,此外,没有别人。桌上的灯已经快要灭了,夜已经很深了。
“约翰奈斯,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病中的父亲说,“我们的上帝会在这个世界里帮助你的!”于是他庄严地、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就死了;好像是睡着了似的。约翰奈斯哭起来,他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姊妹,也没有兄弟。可怜的约翰奈斯!他跪在床面前,吻着他死去的父亲的手,流了很多辛酸的眼泪,不过最后他闭起眼睛,把头靠在硬床板上睡去了。
这时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看到太阳和月亮向他鞠躬,看到他的父亲又变得活泼和健康起来,听到他的父亲像平常高兴的时候那样又大笑起来。一位可爱的姑娘——她美丽的长发上戴着一顶金王冠——向约翰奈斯伸出手来。他的父亲说:“看到没有,你现在得到一位多么漂亮的新娘?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于是他醒了,这一切美丽的东西也消逝了。他的父亲冰冷地、僵直地躺在床上,再没有别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可怜的约翰奈斯!
死者在第二周就埋葬了。约翰奈斯紧跟在棺材后面送葬;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见这个非常爱他的、慈祥的父亲了。他亲耳听见人们把土盖在棺材上,亲眼看到棺材的最后的一角。不过再加上一铲土,就连这一角也要不见了。这时他悲恸到了万分,他的心简直好像要裂成碎片。人们在他的周围唱起圣诗,唱得那么美丽,约翰奈斯不禁流出眼泪来。他大声地哭起来;在悲哀中哭一下是有好处的。太阳在绿色树上光耀地照着,好像是说:“约翰奈斯!你再也不会感到悲哀了,天空是那么美丽,一片蓝色,你看见了吗?你的父亲就在那上面,他在请求仁慈的上帝使你将来永远幸福!”
“我要永远做一个好人,”约翰奈斯说,“好使我也能到天上去看我的父亲;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们将会多么快乐啊!我将有多少话要告诉他啊!他将会指许多东西给我看;他将会像活在人世间的时候一样,把天上许多美丽的东西教给我。哦,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约翰奈斯想着这些情景,像亲眼看见过似的,他不禁笑起来。在这同时,他的眼泪仍然在脸上滚滚地流。小鸟们高高地栖在栗树上,唱道:“唧喳!唧喳!”虽然它们也参加了葬礼,却仍然很高兴;不过它们知道得很清楚,死者已经上了天,并且还长出了翅膀——这些翅膀比它们的还要宽广和美丽得多;他现在是幸福的,因为他生前曾经是一个好人。它们都为他高兴。约翰奈斯看到它们从绿树林里向广大的世界飞去,他自己也非常想跟它们一起飞。但是他先做了一个木十字架竖在他父亲的坟墓上。当他晚间把十字架送去时,坟墓上已经装饰着沙子和花朵——这都是一些陌生人做的,因为这些人都喜欢这位死去了的亲爱的父亲。
第二天大清早约翰奈斯把他的一小捆行李打好,同时把他继承的全部财产——五十块钱和几个小银币——扎进他的腰带里。他带着这点东西走向这个茫茫的世界。但是他先到教堂墓地去看看父亲的坟,念了《主祷文》①;于是他说:“再会吧,亲爱的爸爸!我要永远做一个好人。你可以大胆地向好心肠的上帝祈祷,请他保佑我一切都好。”
约翰奈斯在田野上走。田野里的花儿在温暖的太阳光中开得又鲜艳、又美丽。它们在风中点着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到绿草地上来。你看这儿好不好?”但是约翰奈斯掉转头又向那个老教堂望了一眼;他小时候就是在那里受洗礼的,他每个星期天跟父亲一道在那里做礼拜,唱赞美诗。这时他看到教堂的小妖精,高高地站在教堂塔楼上的一个窗洞里。他戴着尖顶小红帽,把手膀弯上来遮住脸,免得太阳射着他的眼睛。约翰奈斯对他点点头,表示告别。小妖精也挥着红帽,把手贴在心上,用手指飞吻了好几次,表示他多么希望约翰奈斯一切都好,能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约翰奈斯想,在这个广大而美丽的世界里,他将会看到多少好的东西啊。他越走越远——他以前从来没有走过怎样远的路。他所走过的城市,他所遇见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他现在来到遥远的陌生人中间了。
第一天夜里他睡在田野里的一个干草堆下,因为他没有别的床。不过他觉得这也很有趣;就是一个国王也不会有比这还好的地方。这儿是一大片田野,有溪流,有干草堆,上面还有蔚蓝的天;这的确算得是一间美丽的睡房。开着小红花和白花的绿草是地毯,接骨木树丛和野玫瑰篱笆是花束,盛满了新鲜清水的溪流是他的洗脸池。小溪里的灯芯草对他鞠躬,祝他“晚安”和“早安”。高高地挂在蓝天花板下的月亮,无疑的是一盏巨大的夜明灯,而这灯决不会烧着窗帘。约翰奈斯可以安安心心地睡着;他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一觉睡到太阳出来,周围所有的小鸟对他唱着歌:“早安!早安!你还没有起来吗?”
做礼拜的钟声响起来了,这是星期天;大家都去听牧师讲道,约翰奈斯也跟着一块儿去。他唱了一首圣诗,听了上帝的教义。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他受洗的那个老教堂里,跟父亲在一起唱圣诗。
教堂的墓地里有许多坟墓,有几座坟还长满了很高的草。约翰奈斯这时想起了父亲的坟墓:那一定也是跟这些坟墓一样,因为他不能去锄草和修整它。因此他坐下来拔去那些荒草,把倒了的十字架重新竖起来,把风吹走了的花圈又搬到坟上来。在这同时,他想:“现在我既然不在家,也许有人会同样照料我父亲的坟墓吧!”
教堂墓地门外有一个年老的乞丐。他拄着一根拐杖站着。约翰奈斯把他所有的几个银币全都给他了,然后带着愉快和高兴的心情继续向这茫茫大世界走去。
到晚间,天气忽然变得非常坏。约翰奈斯急忙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但是马上黑夜就到来了。最后他在一个山上找到了一座孤寂的小教堂。很幸运地,门还没有关。他轻轻地走进去了:打算在里面呆到暴风雨停息为止。
“我就在这个角落里坐下来吧!”他说:“我相当疲倦,需要休息一下。”于是他就坐下来了。他把双手合在一起,念了晚祷。外面正是雷鸣电闪,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就睡过去了,并且做起梦来。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不过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月亮穿过窗子向他照进来。教堂的中央停着一具开着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还没有埋葬的死人。约翰奈斯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的良心很平安;同时他也知道得很清楚,死人是不会害人的,能害人的倒还是活着的坏人。现在就有这样两个恶劣的人。他们就站在死人的旁边。这死人是停在教堂里,等待埋葬的。他们想害他一下,不让他睡在棺材里,而要把他扔到教堂门外去——可怜的死人啊!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约翰奈斯问,“这是不对的,恶劣的。看耶稣的面子,让他休息吧。”
“废话!”这两个恶人说。“他骗了我们呀!他欠我们的钱,一直没有还;现在他又忽然死掉了,我们连一毛钱也收不回来!我们非报复他一下不可;我们要叫他像一只狗似的躺在教堂门外!”
“我所有的钱还不到五十块大洋,”约翰奈斯说,“这是我所继承的全部遗产,可是我愿意把这钱送给你们,只要你们能老老实实地答应我让这个可怜的死人安静地睡着。没有钱我也可以活的。我年富力强,有一双健壮的手,一双健壮的脚,而且上帝也会帮助我的。”
“好吧,”这两个丑恶的人说,“只要你能还他的债,我们当然可以放开他的,你尽管放心好了!”于是他们就把约翰奈斯所给的钱都接过来,大笑了一阵,觉得他太老实,随后他们就走开了。他把死人在棺材里放好,同时把死人的手合在一起。他说了一声“再会”,就很满意地走进一个大森林里去。
周围有月光从树枝之间射进来,他看到许多可爱的小山精在快乐地玩耍。他们对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只有坏人才看不惯小山精。他们有些还没有手指那样粗,他们长长的金发是用金梳子朝上扎着的。他们成双成对地骑着树叶和长草上的露珠摇来摇去。有时露珠一滚,他们就跌到长草之间的空隙里去了。这就使得其他的小山精大笑大叫起来。这真是好玩极了!他们唱着歌。约翰奈斯一下子就听出这都是他小时候学过的那些美丽的歌儿。戴着王冠的杂色蜘蛛,正在灌木林之间织着长长的吊桥和宫殿;当微小的露珠落到它们身上的时候,它们就像月光底下发亮的玻璃,直到太阳升起来时才不是这样。这时小山精就钻进花苞里去,风把他们的吊桥和宫殿吹走,它们成为一面大蜘蛛网,在空中飘荡。
约翰奈斯这时走出了树林。他后面有一个人在高声喊他:“喂,朋友!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到广大的世界里去!”约翰奈斯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上帝会帮助我!”
“我也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陌生人说,“我们两人一块儿走好吗?”
“很好!”约翰奈斯说。于是他们就一起走了。不多久他们就建立起很好的友情,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人。不过约翰奈斯发现这陌生人比自己聪明得多,他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什么事情都知道。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在一株大树下坐下来吃早餐。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咳!她的年纪才老呢。她拄着一根拐杖走路,腰弯得很厉害。她的背上背着一捆在树林里捡来的柴。她的围裙兜着东西,约翰奈斯看出里面是凤尾草杆子和杨柳枝。当她走近他们的时候,一只脚滑了一下。于是她大叫一声,倒下来了,因为她——可怜的老太婆——跌断了腿!
约翰奈斯马上就说,他们应该把这老太婆背着送回家去。不过这陌生人把背包打开,取出一个小瓶子,说他有一种药膏可以使她的腿立刻长好和有气力,使她可以自己走回家去,好像没有跌断过腿一样。但是,他要求她把她兜在围裙里的三根枝条送给他。
“那么你得到的酬劳就不小了!”老太婆说,同时很神秘地把头点了一下。她不愿意交出这几根枝条来,但是她又觉得腿断了,躺在这儿也不太舒服。因此她只好把这几根枝条送给他了。当他把药膏一涂到她腿上的时候,老太婆马上就站起来,走起路来比以前更有劲。这药膏的效力真不小,但是它在药房里是买不到的。
“你要这几根枝条有什么用呢?”约翰奈斯问他的旅伴。
“它们是三把漂亮的扫帚呀,”他回答说,“我就喜欢这些玩意儿,因为我是一个古怪的人。”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看天阴起来了,”约翰奈斯指着前面说,“那是一大堆可怕的乌云!”
“你错了,”旅伴回答说,“那不是云块,那是高山呀。那是壮丽的大山。你一爬上山就钻进云层和新鲜的空气中去了。请相信我,这才是奇观呢!明天我们就可以走进这些山里去了!”
不过这些山并不是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近。他们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山上的黑森林长得很高,把天都遮着了;有些石头真大,跟整个的城市差不多。爬上这些山真是一趟艰难的旅程。因此约翰奈斯和他的旅伴就到一个旅店里歇下来,打算好好地休息一晚,养好了精神准备明天再旅行。
这个旅店的客厅里坐着许多人,因为有一个人在演木偶戏。这人刚刚布置好了一个小舞台,大家坐在它的周围,准备看戏。坐在顶前面的是一个胖胖的老屠夫;他占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他有一只大哈巴狗,噢!它的样子才凶呢!它坐在他旁边。它像所有看戏的人一样,把眼睛睁得斗大。
现在戏开演了。这是一出好戏,戏中有国王和王后。他们坐在华丽的皇位上,每人头上戴一顶金王冠;他的衣服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后裾,因为他们有钱可以这样摆阔。装了玻璃眼睛和大把胡子的漂亮木偶,站在门边开门和关门,使新鲜空气可以流进屋子里来。这是一出逗人喜欢的戏。一点也不悲惨。不过——正当那位王后立起来要走过舞台的时候——真是天晓得,不知那个哈巴狗的心里想着什么东西——胖屠夫没有抓住这只狗,它忽然跳上舞台,一口把王后纤细的腰咬住,同时说:“咬呀,咬呀!”这真吓人啦!
演这出戏的人真可怜;他吓得不成样子。他替这个王后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是他的一个最可爱的木偶,而现在这个丑恶的哈巴狗却把她的头咬掉了。不过大家散了以后,跟约翰奈斯一同来的那个陌生人说,他可以把她修好。于是他把他的小瓶子取出来,把药膏涂到木偶身上——这就是把那个老太婆跌断了的腿子治好过的药膏。木偶一涂上了药膏,马上就复原了。坠的,她甚至还可以自己动着手脚,再也不要人牵线了。这木偶现在好像是一个活人似的,只是不能说话罢了。木偶戏老板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不必再牵着木偶了。她可以自己跳舞。这一点别的木偶都做不到。
夜深了。旅店的客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有一个人发出可怕的叹息声来。叹息声一直没有停,旅店的人都起来,要看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演木偶戏的人跑到他的小剧场去,因为叹息声正是从那儿来的。所有的木偶,包括国王和他的随员们在内,都乱七八糟地滚作一团:原来是他们在可怜伤心地叹气。他们的玻璃眼睛在发呆,因为他们也希望像王后一样,能够涂上一点儿药膏,使自己动起来。王后马上跪到地上,举起她美丽的王冠,恳求说:“我把这送给你!不过请在我的丈夫和使臣们的身上涂点药膏!”
可怜的剧场和木偶们的老板,不禁哭起来,因为他真是替他们难过。他马上跟旅伴说,只要他能把他四五个最漂亮的木偶涂上一点药膏,他愿意把第二天晚上演出的收入全部送给他。不过旅伴说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只是希望得到这人身边挂着的那把剑。他得到了这剑以后,就在六个木偶身上擦了药膏。这六个木偶马上就跳起舞来,而且跳得很可爱。在场的女子们——真正有生命的、人间的女子——也不禁一同跳起舞来了。马车夫跟女厨子跳舞,茶役跟女侍者跳舞。所有的客人,所有的火铲和火钳也都跳起舞来了。不过后面的这两件东西一开始跳就跌交。是的,这是欢乐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约翰奈斯和旅伴就离开大家了,他们爬上高山,走过巨大的松树林。他们爬得非常高,下边的教堂尖塔看起来简直像绿树林中的小红浆果。他们可以望到很远、望到许多许多里以外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约翰奈斯从来没有在这个可爱的世界里一眼看到这么多的美景。太阳温暖地照着;在新鲜蔚蓝色的空中,他听到猎人在山上快乐地吹起号角。他高兴得流出眼泪,不禁大声说:“仁慈的上帝!我要吻您,因为您对我们是这样好,您把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都拿给我们看!”
旅伴也停下来,合着双手,朝着浸在温暖阳光中的森林和城市望。在这同时,他们的上空响起一个美丽的声音:他们抬头看见空中有一只大白天鹅在飞翔。这鸟儿非常美丽;它在唱歌——他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任何鸟儿唱过歌。不过歌声慢慢地、慢慢地消沉下去:鸟儿垂下头,慢慢地落到他们脚下——这只美丽的鸟儿就躺在这儿死了。
“这鸟儿的两只翅膀真漂亮,”旅伴说,“又白又宽,是很值钱的。我要把它们带走。有一把剑是很有用的,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于是他一下就把死天鹅的翅膀砍下来了,因为他要把它们带走。
他们两人在山中又走了许多许多里路。后来他们看到一个很大的城市。城里有一百多尊塔,这些塔体像银子一样反射着太阳光。城中央有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宫殿。它的屋顶是用赤金盖的,国王就住在里面。
约翰奈斯和他的旅伴不愿立刻就进城,他们停在城外的一个旅店里,打算换换衣服,因为他们希望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外表还像个样子。旅店的老板告诉他们说,国王是一个有德行的君主,从来不伤害任何人。不过他的女儿,糟糕得很,是一个很坏的公主。她的相貌是够漂亮的——谁也没有她那样美丽和迷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许多可爱的王子在她手上丧失了生命。任何人都可以向她求婚,这是她许可的。谁都可以来,王子也好,乞丐也好——对她都没有什么分别。求婚者只须猜出她所问的三件事情就得了。如果他能猜得出,他就可以和她结婚,而且当她的父亲死了以后,他还可以做全国的国王。但是如果他猜不出这三件事情,她就得把他绞死,或者砍掉他的脑袋!这个美丽的公主是那么坏和恶毒啦!
她的父亲——这位老国王——心里非常难过。不过他没有办法叫她不要这样恶毒,因为他有一次答应过决不干涉任何与她的求婚者有关的事情——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每次一个王子来猜答案,想得到这位公主的时候,他总是失败,结果不是被绞死便是被砍掉脑袋。的确,他事先并不是没有得到警告的他很可以放弃求婚的念头。老国王对于这种痛苦和悲惨的事情,感到万分难过,所以每年都要花一整天的工夫和他所有的军队跪在地上祈祷,希望这个公主变好,可是她却偏偏不愿意改好。老太婆在喝白兰地的时候,总是先把它染上黑色②才吞下去,因为她们感到悲哀——的确,她们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丑恶的公主!”约翰奈斯说;“应该结结实实地把她抽一顿,这样对她才有好处。如果我是老国王的话,我要抽得她全身流血!”
这时外面有人听到这话,他们都喊“好”!公主正在旁边经过,她的确是非常漂亮的,所以老百姓一时忘记了她的恶毒,也对着她叫:“好!”十二个美丽的年轻姑娘,穿着白色的绸衣,每人手中拿着一朵金色的郁金香,骑着十二匹漆黑的骏马,在她的两旁护卫。公主本人骑着一匹戴着钻石和红玉的白马。她骑马穿的服装是纯金做的,她手中的马鞭亮得像太阳的光线。她头上戴着的金冠像是从天上摘下来的小星星,她的外衣是用一千多只美丽的蝴蝶翅膀缝成的。但是她本人要比她的衣服美丽得多。
约翰奈斯一看到她的时候,脸上就变得像血一样地鲜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主的样子很像他在父亲死去的那个晚上所梦见的那个戴着金冠的美女子。他觉得她是那么动人,不禁也非常爱起她来。他说,他不相信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专门把猜不出她的问题的人送上绞架或砍头。
“她既然准许每个人向她求婚,甚至最穷的乞丐也包括在内,那么我也要到宫殿里去一趟,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大家都劝他不要尝试这件事,因为他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会跟别人一样。他的旅伴也劝他不要这样做,但是约翰奈斯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他把鞋子和上衣刷了,把脸和手也洗了,把他的美丽的黄头发也梳了。于是他独自进了城,直接向王官走去。
“请进吧!”约翰奈斯敲门的时候,老国王说。
约翰奈斯把门推开。老国王穿着长便服和绣花拖鞋来接见他。他的头上戴着王冠,一手拿着代表王权的王笏,一手拿着象征王权的金珠。“请等一下吧!”他说,同时把金珠夹在腋下,以便跟约翰奈斯握手。不过,当他一听到他的客人是一位求婚者的时候,他就开始抽咽地哭起来,他的王笏和金珠都滚到地上来了,同时不得不用睡衣来揩眼泪。可怜的老国王!
“请你不要来!”他说。“你会像别人一样,碰上祸害的。你只要看看就知道!”
于是他把约翰奈斯带到公主游乐的花园里去。那儿的情景才可怕呢!每一株树上悬着三四个王子的尸首。他们都是向公主求过婚的。但是他们都猜不出她所提的问题。微风一吹动,这些骸骨就吱格吱格地响起来,小鸟都吓跑了,再也不敢飞到花园里来。花儿都盘在人骨上;骷髅躺在花盆里,发出冷笑。这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公主的花园。
“你可以在这里仔细瞧瞧!”老国王说。“你所看到的这些人的命运,也会是你的命运。你最好还是放弃你的念头吧。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关心这一件事情。”
约翰奈斯把这和善老国王的手吻了一下;他说,结果会很好的,因为他很喜欢这位美丽的公主。
这时公主带着所有的侍女骑着马走进宫殿的院子。他们都走过去问候她。她的样子真是非常美丽。她和约翰奈斯握手。约翰奈斯现在比从前更爱她了——她决不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恶毒的巫婆。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去,小童仆们端出蜜饯和椒盐核桃仁来款待他们。可是老国王感到非常难过;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当然椒盐核桃仁对他说来也是太硬了。
他们约定好,第二天早晨约翰奈斯再到宫里来;那时法官和全体枢密大臣将到场来听他怎样回答问题。如果回答得好,他还要再来两次。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人能够通过第一关,因此他们都丧失了生命。
约翰奈斯对于自己的命运一点也不感到难过。他反而感到快乐。他的心目中只有这个美丽的公主,同时觉得仁慈的上帝一定会来帮助他的,不过是怎样帮助法,他一点也不知道,同时他也不愿意想这件事情。他边走边跳地回到旅店来——他的旅伴正在等他。
约翰奈斯说公主对他怎样好,公主是怎样美丽——他说得简直没有完。他渴望着第二天的到来,好到宫里去,碰碰自已猜谜的运气。不过旅伴摇摇头,非常难过。“我很喜欢你!”他说。“我们很可以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但是现在我却要失去你了!你,可怜的、亲爱的约翰奈斯!我真想哭一场,但是我不愿意扰乱你今晚的快乐心情,这可能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们来欢乐吧,痛快地欢乐吧!明天早晨你走了以后,我再痛哭一番。”
市民马上都知道公主又有了一位新的求婚者,对老百姓来说,这当然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戏院都关上门,卖糕饼的老太婆在糖猪身上系一条黑纱,国王和牧师们在教堂里跪着祈祷。处处是悲悼的情绪,因为大家都觉得约翰奈斯的运气决不会比别的求婚者好多少。
晚上旅伴调了一大碗混合酒,对约翰奈斯说:“我们现在应该快乐一番,并且为公主的健康干杯。”不过约翰奈斯喝了两杯就想要睡,他的眼睛已睁不开,只好呼呼地睡去了。旅伴轻轻地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到床上。夜深的时候,他把那两只从天鹅身上砍下的大翅膀取出来,系到自己的肩上,同时把那个跌断了腿的老太婆的一根最长的枝条装进自己的袋里。然后他就打开窗子,飞到城里去,一直飞向王宫。他在面对公主睡房的一个窗子下边的角落里坐下来。
全城都非常静寂。这时钟敲起来,时间是11点45分。窗子开了,公主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外衣,展开她的黑翅膀,越过城市的上空向一座大山飞去。旅伴隐去了自己的原形,她完全看不见他。他在公主后面跟着飞,用枝条抽打着她。枝条落到什么地方,血就流到什么地方。啊,这才算是空中旅行呢!风鼓起她的外衣,使它向四面张开,像一大片船帆。月光透射进去。
“冰雹真厉害!冰雹真厉害!”公主被枝条抽一下就这样叫一声。这对她是一个教训;最后她飞到山上,在山上敲了一下。这时好像天在打雷,山裂开了。公主走进去,旅伴也跟着走进去。谁也没有看见他,因为他是看不见的。他们走进一条又长又宽的通道,两边壁上发出奇异的光。这是因为壁上有一千多只发亮的蜘蛛的缘故;它们在上上下下地爬行着,散出火一样的彩霞。他们走进一个用金银砌成的大厅。墙上有向日葵那么大的红花和蓝花,射出光来。可是谁也不能摘下这些花,因为花梗全是些丑恶的、有毒的长蛇。事实上这些花朵就是它们喷出的火焰。天花板上全是发亮的萤火虫和拍着薄翅膀的天蓝色的蝙蝠。这情景真有些吓人。地中央设有一个王座。它是由四匹死马的骸骨托着的。这些死马的挽具全是血红的蜘蛛所组成的。王座则是乳白色的玻璃做的,它的坐垫就是一堆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黑耗子。华盖是一面粉红色的蛛网;它里面镶着许多漂亮的、像宝石一样的小绿苍蝇。王座上坐着一个老巫师。他丑恶的头上戴着一顶王冠,手中拿着一个王笏。他在公主的额上吻了一下,请她在他身边、在这贵重的王座上坐下来。于是音乐奏起来了。巨大的黑蚱蜢弹起独弦琴,猫头鹰用翅膀敲着肚皮——因为她没有鼓。这真是一个很妙的合奏!许多小黑妖精,戴着镶有鬼火的帽子,在大厅里跳舞。可是谁也看不见旅伴,因为他隐身在王座后面。他什么都听见了。朝臣们这时都进来了。他们都神气十足,不可一世。不过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宝贝东西。他们原来是顶着几棵老白菜根的扫帚。魔法师只不过用魔力使它们有了生命,同时给它们穿上几件绣花衣服罢了。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在这儿只不过是摆摆场面。
跳了一阵舞以后,公主告诉魔法师说,她又有一位新的求婚者。她问他,明天这人来到宫里的时候,他觉得她应该叫他猜一个什么问题好。
“听着!”魔法师说,“我告诉你,你应该给他一件最容易的东西猜,这样他才想不到。你觉得你的一只鞋子怎样?这东西他一定是猜不着的。把他的头砍下来吧:不过请不要忘记明晚你来的时候,千万把他的眼珠带来,因为我想尝尝味道。”
公主弯腰行了礼,同时答应地决不会忘记那对眼珠。魔法师于是就打开山。她又飞回家去。不过旅伴在跟着她,同时用技条拼命抽她。她不禁大声叹气,说冰雹真厉害。她加速地飞,希望早点飞进窗子,回到睡房里去。旅伴飞回旅店的时候,约翰奈斯还在熟睡。他摘下翅膀,也躺到床上睡了,因为他已经很疲倦了。
当约翰奈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旅伴也起来了,并且说他昨夜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公主和她的一只鞋子。因此旅伴就叫约翰奈斯问一问公主,她心里是不是在想一只鞋子!这正是他从山里魔法师口中所听到的东西。但是他一点也不把实情告诉约翰奈斯。他只是叫他问她是不是在想一只鞋子。
“我当然可以问她这件事,正如我可以问她任何别的事一样,”约翰奈斯说。“也许你的梦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一直相信,上帝会帮助我。不过我现在得向你告别了,因为如果我猜错了的话,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于是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约翰奈斯走进城,直接到宫里去。大殿里挤满了人:裁判官都坐在靠椅上,而且还在脑袋后边垫了许多鸭绒枕头——因为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费脑筋来想。老国王站起来,用一块白手帕措了一下眼睛。这时公主也进来了。她的样子比昨天还要漂亮。她很和气地向大家行礼,不过她对约翰奈斯伸出手来,说:“祝你平安!”
现在约翰奈斯要猜猜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东西。老天爷!她瞧着他的那副样儿真可爱,不过当她一听到他说出“一只鞋子”以后,她脸上立刻变得比粉笔还要惨白。她的全身发抖,但是这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猜对了!真想不到:老国王才高兴呢!他翻了一个跟头,样子真好看。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和约翰奈斯鼓掌——他是第一次猜中了的人!
旅伴听到这个圆满的结果,也感到很高兴。但是约翰奈斯合着双手,感谢仁慈的上帝——他下一次一定也会帮助他的。第二天他又得去猜。
这天晚上过得像昨天一样。当约翰奈斯睡着了的时候,旅伴仍旧跟在公主后面飞到山里去。他在路上把她拍得比上次还要厉害,因为这次他带着两根枝条。谁也看不见他,可是他什么都能听见。公主这次心里要想的是一只手套。旅伴把这事又作为一个梦告诉了约翰奈斯。因此约翰奈斯又猜中了。宫里的人全都非常高兴。所有的大臣,照上次他们看到国王翻跟头的那个样子,也都翻起跟头来。只有公主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的问题是:约翰奈斯是不是第三次也能猜得中呢?如果他能猜中的话,他不仅有了这位美丽的公主,还可以在国王死后继承整个的王国哩。如果他猜不中,他就要丧失生命,而且那个魔法师还要把他的那一对美丽的蓝眼珠吃掉。
这天晚上约翰奈斯上床很早。他念了晚祷就安静地睡着了。不过旅伴照旧把翅膀系在背上,把宝剑挂在身边,拿起三根枝条,向宫中飞去。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风吹得厉害,连屋顶上的瓦都吹走了;花园里挂着骸骨的那些树,在暴风中像芦苇似地倒下来了。每秒钟都在闪电,雷声不停,好像只有这一个雷声整夜在响似的。这时窗子大开,公主向外飞出去了。她的面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不过她仍然对这恶劣的天气发笑,觉得它还不够恶劣。她的白外衣在风中鼓动着,像一片大船帆。可是旅伴这次用三根枝条抽她,她的血直往地上滴,弄得她几乎没有气力再向前飞了。最后她好容易才飞到那个山上。
“冰雹和狂风真厉害!”她说。‘哦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飞过。”
“好事多磨!”魔法师说。
她把约翰奈斯第二天又猜中了的事情告诉他。如果他明天又猜中的话,那么他就胜利了,她将再也不能飞到山里来看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使魔法了,因此她现在感到非常难过。
“这次决不叫他猜中,”魔法师说。“我要找出一件叫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如果他再猜中的话,那么他简直是一个比我还要高明的魔法师了。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快乐一番吧。”
于是他拉着公主的双手,跟屋子里所有的妖精和鬼火一同跳起舞来。红蜘蛛也同样在墙上跳上跳下,好像有许多火红的花朵在射出火花似的。猫头鹰在击鼓,蟋蟀在吹萧管,黑蚱蜢在弹着独弦琴。这真是一个欢乐的舞会!
当他们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公主就不得不回家去了,否则宫里的人就要找她了。魔法师说他愿意送她回去,因为这样他又可以跟她在一起多呆一段时间。
他们在恶劣的天气中飞。旅伴把他的三根枝条都在他们背上抽断了。魔法师从来没有在这样厉害的冰雹中旅行过。他在宫殿前向公主告别,同时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心中想着我的头吧。”旅伴又听到了这句话。正在这时候,公主从窗子飞进她的睡房里去了。魔法师正要掉转身,旅伴就一把抓住他又长又黑的胡子,用剑把他的丑恶的脑袋砍下来,弄得魔法师连回头看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他把他的尸体扔进海里去喂了鱼;至于他的脑袋,他只放进水里浸一下,然后把它包在湿手帕里,带回到旅店里来,接着他就躺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他把手帕交给约翰奈斯,但是他说:在公主没有要他猜测她心中所想的东西以前,切记不要打开。
宫中的大殿里现在有许多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好像一大捆萝卜。裁判官坐在有柔软枕头的椅子上,老国王也换上了新衣服,金王冠和王笏也擦亮了,看起来非常漂亮。不过公主的面色惨白,她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服,好像要去参加葬礼似的。
“我现在心里想着什么东西呢?”她问。约翰立刻打开他的手帕。当他看见魔法师难看的脑袋时,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所有在场的人也都吓了一跳,因为这实在太可怕了。不过公主坐着像一尊石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站起来,把手伸向约翰奈斯,因为他猜中了。她谁也不看,只是唉声叹气。她说:“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了!今晚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这才叫我高兴呢!”老国王说。“这满足了我的心愿。”
所有在场的人都高呼:“万岁!”军乐队在街上奏起乐来,教堂的钟声响起来,卖糕饼的老太婆把糖猪身上的黑纱取下来,因为现在大家都非常快乐。三只烤熟了的整牛——肚里全填满了鸡鸭——现在放在市场中央,任何人都可以去割一块下来吃。喷泉现在流出美酒。老百姓只要到面包店去花一个毫子买一块面包,就可以同时得到六块甜面包的赠品——而且这些甜面包里还有葡萄干呢。
夜里整个城市亮得像白天一样。兵士放礼炮,孩子放鞭炮。宫里在举行宴会,喝酒,干杯和跳舞。绅士和小姐们在成对跳舞。就是住在很远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歌声——
这里有这么多的美女
她们个个都喜欢跳舞。
她们跳着《大鼓进行曲》,
美丽的姑娘哟,旋转吧!。
舞一步,又跳一步,
一直跳到鞋底落下。
然而这公主仍然是一个巫婆。她并不太喜欢约翰奈斯。这一点,旅伴早已料想到了,因此他给约翰奈斯三根天鹅翅上的羽毛,和一个装有几滴水的小瓶。他叫他在公主的床前放一个装满了水的澡盆,当公主要上床的时候,他可以把她轻轻一推,使她落到水里;他先把羽毛和瓶子里的水倒进去,然后把她按进水里三次;这样就可以使她失去魔力,热烈地爱起他来。
约翰奈斯照旅伴说的话办了。当他把公主按进水里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同时变成了一只睁着亮眼睛的黑天鹅,在他的手下面挣扎。这天鹅第二次冒出水面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色,只是头颈上有一道黑圈;约翰奈斯向上帝祈祷,然后又把这天鹅第三次按进水里。这时它立刻又变成一个可爱的公主。她比以前还要美丽。她感谢他,她的眼里含着水汪汪的泪珠,因为他把附在她身上的魔力驱走了。
第二天老国王带着全体朝臣来了。盛大的庆祝会举运了一整天。旅伴是最后来的一位客人。他手里拄着手杖,背上背着行羹。约翰奈斯吻了他好几次,请他不要离开,请他和自己住在一起,因为约翰奈斯的幸福完全是他带来的。不过旅伴摇摇头,同时温和地、善意地说:“不行,我的时刻已经到了。我只不过是还清我的债务罢了。你记得两个坏人想要伤害的那具尸体吗?你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们,好叫死人能安静地睡在里面。我就是那个死人。”
说完以后他就不见了。
结婚的庆祝继续了一整个月。约翰奈斯和公主真诚地相亲相爱。老国王长时期过着愉快的日子;公主的孩子们骑在他的膝上,玩弄着他的王笏,后来约翰奈斯就成了整个国家的君主。
①这是《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里第六章九至十三节中的一段话。基督徒感谢上帝时都念这个祷告。
②根据欧洲的习惯,黑色象征哀伤。
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那种可爱。她和蔼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笑,那么她就可以成为谈笑的资料。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但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念作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
“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源泉。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戏院里学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知道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看,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妻子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居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50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是为那演戏的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老。晚间的戏如果能演到半夜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报上说草莓已经上市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总喜欢说:“你没有看到戏院开始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
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不得不从戏院后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比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真是难过极了。
“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坐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该看看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走进厨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需走三百步路就可以到戏院。现在我可得走三千大步了。”
姑妈有时也生病。但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子,叫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遵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如果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来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①就是在戏院里死去的——她把这叫做“幸福之死”。
①多瓦尔生(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是丹麦名雕刻家。
天国里如果没有戏院,对她说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走进天国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过去死去了的名男演员和女演员,一定还是在那里继续他们的事业的。
姑妈在她的房间里安了一条私人电线,直通到戏院。她在每天吃咖啡的时候就接到一个“电报”。她的电线就是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凡是布景或撤销布景,幕启或幕落,都是由此人来发号施令的。
“在这可爱的冷天气里,我浑身筋骨都在嘎嘎作响!”雪人说道。“风儿定会让你生气勃勃的!哦,那个烫人的东西,她盯着我呢!”他指的是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她要我眼花那是办不到的,我一定能挺得住。”
他的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旧的小耙,所以他有了牙齿。
他是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诞生的。雪橇铃铛声和鞭炮劈啪声欢迎着他。
太阳落下去,满月升了上来,又圆又大,在蔚蓝的天空中,很明亮美丽。
“她从另外一边来了,”雪人说道。他以为那是太阳又重新露面。“我治好了她那用眼盯着人的毛病!现在她可以挂在那里照个亮,让我看看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挪动一下就好了!我很希望挪动一下!要是我能的话,我现在可想到冰上去溜溜,就像我看见孩子们玩的那样!可是我不会滑冰。”
“滚!滚!”那条链子拴着的老看家狗在叫。它有点沙,自打它住进屋里在火炉边上睡觉以来,一直就有些沙哑。“太阳一定会教你跑的!你的先人就是这样,我看见过,还有你的先人的先人。滚,滚!他们全都滚蛋了。”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好伙伴!”雪人说道。“是说上面那玩意儿会教我怎么跑吗?”他指的是月亮。“是的,以前我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真是在跑。现在她又从另外一边钻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看家狗说道,“不过你也只是刚刚才堆起来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东西是月亮,刚才落下去的那是太阳,她明天早晨会回来的,她肯定会教你怎么样跑到护沟堤下面去的。天气要变了,我从我的左后腿上就能感觉到,那条腿有些疼。要变天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雪人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说的是些不那么妙的事儿。瞪眼盯着我看,落下去的那个他叫做太阳的东西,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这种感觉。”“滚!滚!”看家狗叫道,在原地打了三个圈圈,钻进自己的棚里睡觉去了。
天气真的变了。一层雾,又厚又浓,在清晨的时候罩住了整个地区。天亮的时候,开始起风了,风是冰冷的,霜把一切都严严地盖住。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景色啊!所有的树上、矮丛上都是浓霜。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好像所有的枝子上都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白花。夏天,被密麻的叶子挡住而教人看不见的那许许多多又细又小的嫩枝,现在都露出来了,像一块桃花白布,白得闪亮,就好像从每一根枝子里都流出了光。
细枝下垂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它生气勃勃,就像夏天的树木似的,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太阳美美地照射着的时候,啊,大地上万物都在闪闪发光。让你觉得处处都铺上了一层钻石细尘,整个白雪皑皑的大地上面又嵌满了颗颗巨大的钻石。或许可以说,大地上燃着无数支小烛,白得胜过了那白色的雪。
“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道。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花园,恰好站立在雪人身边,在那里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树。“比这更美的景色夏天里是找不到的!”她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像他这个样的小伙子也是不会有的,”年轻的男人这么说道,用手指着雪人。“他太漂亮了。”
年轻姑娘笑了起来,朝雪人点着头,和她的男朋友在雪上跳着舞着。雪在他们的脚下轧轧地响,就好像他们踩在淀粉上一样。
“他们两人是谁?”雪人问看家狗;“你在这园子里比我时间长,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看家狗说道。“她拍过我,他给过我一根骨头;我不咬他们。”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雪人问道。
“是一对爱—爱—爱人!”看家狗说道。“他们要搬进一间狗棚里啃同一根骨头。滚!滚!”
“他们两人也和你我一样那么重要吗?”雪人问道。
“他们是主人,”看家狗说道。“一个昨天刚生下来的家伙,知道的事真是太少太少。
我在你身上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有年纪有知识,我知道这个园子里所有事情。我还过过没有链子拴着,不呆在寒冷中的日子呢。滚!滚!”
“冷是很舒服的,”雪人说道。“说吧,讲吧!只是你别把链子弄得那么响,因为那声音搞得我身体里嘎轧轧地响呢。”“滚!滚!”看家狗叫着,“我曾经是一条小狗仔。他们说我又小又可爱,在院内那时我睡在绒窝里;躺在大主子的膝头上,鼻子受人吻,脚掌由他们拿绣花巾擦。我的名字叫‘美上美’,叫‘玲珑玲珑小宝贝’。但是,后来他们说我太大了,于是他们就把我送给了管家,我就到了地下室!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望进那地下室去,你可以看见那里屋子的里面,我曾经做过那里的主人。因为和管家在一起,我就是那里的主人。那儿当然不如上边那么漂亮,可是下边更舒服一些。我不像在上面那样挨孩子们揪,挨孩子们拽。我吃的和从前一样好,而且多得多!我有自己的垫子,而且还有火炉,那东西在这个时节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了!我缩成一团躲在它下面,完全看不见。啊,那个火炉,我至今还在梦见它呢。滚!滚!”
“火炉就那么好看?”雪人问道。“它像我吗?”
“它和你完全相反!漆黑的!有一个长脖子,带上一个黄铜大肚皮。它吃的是劈柴,所以身子里的火便从嘴里冒出来。你须得站在它的旁边,靠得近近的,或者钻到它的底下去,那真是舒服极了!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从窗子望到它那儿!”雪人瞧了瞧,他果然看见一个擦得锃亮有个大肚皮的东西,火光从它下截身子露出来。雪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他的身上产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是所有的人,只要他不是雪人,都知道的。
“你又是怎么离开她的呢?”雪人说道,他觉得那东西必定是个女性。“为什么你会离开这样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这么做,”看家狗说道,“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拿链子把我锁在这里。我咬了最小的那位少爷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啃着的骨头一脚踢开了。以骨报骨,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们都火了。从那时起我便被锁住了,我那清亮的声音也变没有了。你听我现在的声音多沙:滚!滚!这便是结局。”雪人没有再听下去。他仍旧望着女管家的地下室,望着她那间火炉在四条铁腿上站在里面的屋子里。火炉看去就和雪人自己一样大小。
“我体内嘎嘎轧轧的!”他说道。“我永远也进不到里面去吗?这是一个很天真无邪的愿望,而我们的天真无邪的愿望该会是得到满足的。这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个愿望不能得到满足,那也真是很不公平的了。我必定要进去,我一定要在她的身上偎一偎,那怕我必须打破窗子。”“但是永远也进不去的,”看家狗说道,“要是你走近火炉那你也就完了!滚!”
“我已经和完了差不多了,”雪人说道,“我要裂了,我觉得。”
雪人整天站着望着窗子里边。漆黑的夜里屋子更加诱人。火炉里发出的光是如此地柔和,不像月亮也不像太阳那样发光。不,只有火炉里面有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发这样的光。若是炉门打开,火焰便冲了出来,这是它的习惯。火焰明晃晃地照在雪人的白脸庞上,红红的,一直红到他的胸部。“我受不了啦!”他说道,“她把舌头伸出来的那个样子多么好看!”
夜很长,但是对雪人却不如此。他怀着美好的想象站在那里,他的思绪挨冻发冷,冷得轧轧地响。
清晨,地下室的窗子上冻结了冰,现出了任何雪人所能要求的最美丽的冰花,但是冰花挡住了火炉。玻璃上的冰不化开,他不能看到她。他身上嘎嘎轧轧地响,这是最令雪人高兴的一个寒冷天气,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本来能够而且也应该感到很幸福,可是他不幸福,他患了对火炉的单相思病。
“这对雪人可是一种很糟糕的病,”看家狗说道,“我曾经患过这种病,但是我已经挺过来了。滚!滚!——现在天气要变化了。”
天气变了,开始解冻了。
解冻的天气在持续,雪人在萎缩。他没有说什么,他没有抱怨,这是最说明病情的征兆。
一天早晨,他坍塌了。在他站过的地方,朝上立着一根扫帚把儿一类的东西,孩子们便是围着这根扫帚把儿堆起他来的。
“这下子我明白他的单相思病了!”看家狗说道,“雪人的体内有一把扒火棍,这东西在他的身体内搅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滚!滚!”
不久冬季也就过去了。
“滚!滚!”看家狗叫道;但是院子里的小女孩们在唱:
冒呀冒,车叶草!冒出芽儿嫩又鲜,
垂呀垂,柳树儿,垂下你那秀枝柔如毛,
来呀来,唱呀唱,小杜鹃、小百灵,
唱出一个早春来!
我跟你们唱,咕咕,唧唧!
来呀来,亲爱的太阳,请常常来!
接着便再没有人想着雪人了。
我们飞离丹麦的海岸,
远远飞向陌生的国度,
在蔚蓝美丽的海水边,
我们踏上希腊的领土。
柠檬树结满了金黄果,
枝条被压得垂向地上;
遍地起绒草长得繁多,
还有美丽的大理石像。
牧羊人坐着,狗在休息,
我们围坐在他的四周,
听他叙述“永恒的友谊”
这是古老的优美的风俗。
我们住的房子是泥土糊成的,不过门柱则是刻有长条凹槽的大理石。这些大理石是建造房子时从附近搬来的。屋顶很低,几乎接近地面。它现在变成了棕色,很难看,不过它当初是用从山后砍来的、开着花的橄榄树枝和新鲜的桂树枝编成的。我们的住屋周围的空间很狭窄。峻峭的石壁耸立着,露出一层黑黝黝的颜色。它们的顶上经常悬着一些云块,很像白色的生物。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次鸟叫,这儿也从来没有人在风笛声中跳舞。不过这地方从远古的时代起就是神圣的:它的名字就说明这一点,因为它叫做德尔菲①!那些庄严深黑的山顶上全盖满了雪。最高的一座山峰在红色的晚霞中闪耀得最久——它就是帕那萨斯山②。一条溪流从它上面流下来,在我们的屋子旁边流过——溪流从前也是神圣的。现在有一头驴用腿把它搅浑了,但是水很急,一会儿它又变得清明如镜。
每一块地方和它神圣的寂静,我记得多么清楚啊!在一间茅屋的中央,有一堆火在烧着。当那白热的火焰在发着红光的时候,人们就在它上面烤着面包。当雪花在我们的茅屋旁边高高地堆起、几乎要把这房子掩盖住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母亲最高兴的时候。这时她就用双手捧着我的头,吻着我的前额,同时对我唱出她在任何其他的场合都不敢唱的歌——因为土耳其人是我们的统治者,不准人唱这支歌③。她唱道:
在奥林匹斯④的山顶上,在低矮的松树林里,有一头很老的赤鹿。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泪珠;它哭出红色的、绿色的,甚至淡蓝色的眼泪。这时有一头红褐色的小斑鹿走来,说:“什么东西叫你这样难过,你哭得这样厉害,哭出红色的、绿色的,甚至淡蓝色的眼泪呢?”赤鹿回答说:“土耳其人来到了我们村里,带来了一群野狗打猎——一群厉害的野狗。”“我要把他们从这些岛上赶走,”红褐色的小斑鹿说,“我要把他们从这个岛上赶到深海里去!”但是在黄昏还没有到来以前,红褐色的小斑鹿就已经被杀死了。在黑夜还没有到来以前,赤鹿就被追赶着,终于也死去了。
当我的母亲在唱这支歌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湿了,一颗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但是她不让人看见她的泪珠,继续在火焰上烤我们的黑面包。这时我就紧握着拳头说:
“我们要杀掉土耳其人!”
她又把歌词念了一遍:
“‘我要把他们从这些岛上赶到深海里去!’但是在黄昏还没有到来以前,红褐色的小斑鹿就已经被杀死了。在黑夜还没有到来以前,赤鹿就被追赶着,终于也死去了。”
当我的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孤独地在我们的茅屋里过了好几天和好几夜了。我知道,他会带给我勒庞多湾⑤的贝壳,甚至一把明亮的刀子呢。不过这次他带给我们一个小孩子——一个半裸着的小女孩。他把她搂在他的羊皮大衣里。她是裹在一张皮里。当这张皮脱下来的时候,她就躺在我母亲的膝上。她所有的东西只是黑头发上系着的三枚小银币。我的父亲说,这孩子的爸爸和妈妈都被土耳其人杀死了。他讲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弄得我整夜都梦着土耳其人。父亲自己也受了伤,妈妈把他臂上的伤包扎起来。他的伤势很重,他的羊皮衣被血凝结得硬化了。这个小姑娘将成为我的妹妹。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明朗!就是我母亲的眼睛也没有她的那样温柔。安娜达西亚——这是她的名字——将成为我的妹妹,因为她的父亲,根据我们仍然保存着的一种古老风俗,已经跟我的父亲连成为骨肉了: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结拜为兄弟,那时他们选了邻近的一位最美丽、最贤淑的女子来举行结拜的仪式。我常常听到人们谈起这种奇怪的优美风俗。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现在是我的妹妹了;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我送给她鲜花和山鸟的羽毛。我们一起喝帕那萨斯山的水,我们在这茅屋的桂树枝编的屋顶下头挨着头睡觉,我的母亲一连好几个冬天唱着关于那个红色、绿色和淡蓝色的泪珠的故事。不过我那时还不懂,这些泪珠反映着我的同胞们的无限的悲愁。
有一天,三个佛兰克人⑥来了。他们的装束跟我们的不同,他们的马背着帐篷和床。有20多个带着剑和毛瑟枪的土耳其人陪伴着他们,因为他们是土耳其总督的朋友。他们还带着总督派人护送的命令。他们到这儿来只不过想看看我们的山,爬爬那耸立在雪层和云块中的帕那萨斯山峰,瞧瞧我们茅屋附近的那些奇怪的黑石崖。他们在我们的茅屋里找不到空处,也忍受不了阵阵炊烟,先是弥漫在我们的屋顶下,然后从低矮的门溜出去。他们在我们屋子外边的一块狭小的空地上搭起帐篷,烤着羔羊和鸡,倒出了浓烈的美酒,但是土耳其人却不敢喝⑦。
当他们离去的时候,我把裹在羊皮里的妹妹安娜达西亚背在背上,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有一个佛兰克人叫我站在一块大石头的前面,把我和她站在那儿的样子画下来,画得非常生动,好像我们是一个人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安娜达西亚和我的确像是一个人。她总是坐在我的膝上,或者穿着羊皮衣趴在我的背上。当我在做梦的时候,她就在我的梦中出现。
过了两晚,许多别的人到我们的茅屋里来了。他们都带着大刀和毛瑟枪。我的母亲说,他们是勇敢的阿尔巴尼亚人。他们只住了一个很短的时期。我的妹妹安娜达西亚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膝上坐过。当这人走了以后,系在她头发上的银币就不再有三枚,而只剩下两枚了。他们把烟草卷在纸里,然后吸着。年纪最大的一位谈着他们应该走哪条路好,但是犹豫不决。
不过他们得作一个决定。他们终于走开了,我的父亲也跟他们一同去了。不久,我们就听到劈啪的枪声。兵士们冲进我们的茅屋里来,把我的母亲、我自己和安娜达西亚都俘虏去了。他们宣称我们窝藏“强盗”,说我的父亲做了“强盗”的向导,因此要把我们带走。我看到了“强盗”们的尸首;我也看到了我父亲的尸首。我大哭起来,哭到后来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关进牢里了。不过监牢并不比我们的茅屋更坏。我们吃了一点洋葱。喝了一点从一个漆皮囊里倒出来的发了霉的酒,但是我们家里的东西也并不比这更好。
我记不起我们在牢里关了多久。不过许多白天和黑夜过去了。当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要过神圣的耶稣复活节了。我把安娜达西亚背在背上,因为我的母亲病了,她只能慢慢地走路。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海边,到达勒庞多湾。我们走进一个教堂里去;金地上的神像射出光辉。这是安琪儿的画像。啊,他们是多么美!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小安娜达西亚同样美丽。教堂中央停着一口棺材,里面装满了玫瑰花。“这就是主基督,他作为美丽的花朵躺在那里面。”我的母亲说。于是牧师就说:“耶稣升起来了!”大家都互相吻着:每人手中拿着一支燃着的蜡烛。我也拿着一支,小小的安娜达西亚也拿着一支。风笛奏起来了,男人手挽着手从教堂里舞出来,女人们在外面烤着复活节的羊。我们也被邀请了。我坐在火堆旁边。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孩子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吻着我,同时说:“耶稣升起来了!”我们两人,亚夫旦尼得斯和我,第一次就是这样碰见的。
我的母亲会织渔网。在这块海湾地带,人们对于渔网的需求很大。所以我们在这个海边,在这个美丽的海边,住了很久。海水的味道像眼泪一样;海水的颜色使我记起了那只赤鹿的眼泪——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蓝。
亚夫旦尼得斯会驾船。我常常和小安娜达西亚坐在船上。船在水面上行驶,像云块在空中流动一样。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群山就染上一层深蓝的颜色,这道山脉比那道山脉高,在最远的地方是积雪的帕那萨斯山。山峰在晚霞中像火热的铁那样发着光。这光辉好像是从山里面射出来的,因为当太阳落了以后,它仍然在清净蔚蓝的空中放射了很久。白色的海鸟们用翅膀点着海水。除此以外,海上是清静无声,像黑石山中的德尔菲一样,我在船里仰天躺着,安娜达西亚靠在我的胸脯上,天上的星星照得比我们教堂里的灯光还亮。它们像我们在德尔菲的茅屋前面坐着时所看到的星星那样,它们的方位一点也没有改变。最后我似乎觉得已经回到那儿去了。忽然间,水里起了一阵响声,船猛烈地摇动起来。我大声叫喊,因为安娜达西亚落到水里去了。不过,没有一会儿,亚夫旦尼得斯也非常敏捷,他立刻把她向我托上来!我们把她的衣服脱下,把水挤出来,然后又替她把衣服穿好。亚夫旦尼得斯也为自己这样做了。我们停在水上,一直到衣服晒干为止,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位干妹妹使我们感到多么惊慌。对于她的生命,亚夫旦尼得斯现在也做了一份贡献。
夏天来了!太阳把树上的叶子都烤得枯黄了。我怀恋着我们那些清凉的高山和山里新鲜的泉水,我的母亲也怀恋着它们;因此一天晚上,我们就回到故乡去。多么和平,多么安静啊!我们在高高的麝香草上走过。虽然太阳把它的叶子晒焦了,它仍然发出芬芳的香气。我们没有遇到一个牧人,也没有见到一间茅屋。处处是一片荒凉和静寂。只有一颗流星说明天上还有生命在活动。我不知道,那清明蔚蓝的天空自己在发着光呢,还是星星在发着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群山的轮廓。我的母亲烧起火,烤了几个她随身带着的洋葱。我和我的小妹妹睡在麝香草里,一点也不害怕那喉咙里喷火的、丑恶的斯米特拉基⑧狼或山狗。我的母亲坐在我们的旁边——我想这已经够了。
我们回到了老家;不过我们的茅屋已经成了一堆废墟,现在我们得把它重建起来。有好几个女人来帮助我的母亲。不到几天工夫,新的墙又砌起来了,还有夹竹桃枝子编的新屋顶。我的母亲用树皮和兽皮做了许多瓶套子。我看守牧师的一小群羊;安娜达西亚和小乌龟成了我的玩伴。
有一天我们亲爱的亚夫旦尼得斯来拜访我们。他说他非常想看我们,所以他跟我们在一起愉快地住了两个整天。
一个月以后,他又来了。他说他要乘船到巴特拉和科孚去⑨,所以要先来和我们告别。他带来一条大鱼送给我的母亲。他会讲许多故事——不仅关于在勒庞多湾的渔夫的故事,而且关于那些像现在的土耳其人一样统治过希腊的君主和英雄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玫瑰花树上冒出一颗花苞。它花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的光阴才慢慢开成一朵玫瑰花。它美丽地在花枝上悬着,在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会变得多大、多美和多红以前,它就已经是这样的一朵花了。安娜达西亚对我说来也是这样。她现在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了,而我也成了一个健壮的年轻人。盖在我母亲和安娜达西亚床上的狼皮,就是我亲自从狼身上剥下来的——我用枪打死的狼。
好几年过去了。一天晚上亚夫旦尼得斯来了。他现在长得很结实,棕色皮肤,像芦苇一样颀长。他跟我们大家亲吻。他谈到海洋,马耳他的堡垒和埃及的奇怪的石冢⑩。他的这些故事听起来很神奇,像是一个关于牧师的传说。我怀着一种尊敬的心情望着他。
“你知道的东西真多啊!”我说。“你真会讲!”
“不过最美的故事是你讲给我听的!”他说。“你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我一直忘记不了——一件关于结拜兄弟的古老风俗。我倒很想按照这个风俗做呢!兄弟,我们到教堂去吧!像你的父亲和安娜达西亚的父亲那样。你的妹妹安娜达西亚是一个最美丽、最纯真的女子;让她来做我们的证人吧!谁也比不上我们希腊人,我们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风俗。”
安娜达西亚的脸儿红起来了,像一朵新鲜的玫瑰。我的母亲把亚夫旦记得斯吻了一下。
离开我们房子大约一点钟的路程,在山上一块有些松土和几株稀疏的树撒下一点荫影的地方,立着一个小小的教堂。祭台前面挂着一盏银灯。
我穿着我最好的衣服:腰上束着一条白色的多褶短裙,身上穿着一件紧紧的红上衣,我的菲兹帽⑾上的缨子是银色的。我的腰带内插着一把刀子和一把手枪。亚夫旦尼得斯穿着希腊水手的蓝制服,胸前挂着刻有圣母玛利亚像的银章,他的领巾是像富有的绅士所戴的那样华贵。无论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去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我们走进这个简陋的小教堂。从门外射进来的晚霞,照在燃着的灯上和绘在金底色的圣像上。我们在祭坛的台阶上跪下来,这时安娜达西亚在我们面前站着。她苗条的身上宽松地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从她的雪白的颈项直到胸前挂着一个缀满了新旧钱币的链子,像一个完整的衣领,她的黑发拢到头顶上,梳成一个髻,上面戴着小帽,帽子上缀有一些从古庙中寻来的金银币。任何希腊的女子也没有她这样的饰品。她的面孔发着光,她的眼睛像两颗星星。
我们三个人一齐静静地祈祷着;于是她问我们:
“你们两个人将成为共生死的朋友吗?”
“是,”我们回答说。
“那么在任何情况下,请你们记住这句话:我的兄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自我牺牲、耐心——我所有的一切东西将为他所有,也正如为我所有一样,成吗?”
我们又回答说:“成!”
于是她把我们两人的手合在一起,在我们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我们又静静地祈祷着。这时牧师从祭台边的门走出来,对我们三个人祝福。在祭台的帘子后面,升起了圣者的歌声。我们永恒的友谊现在建立起来了。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站在教堂的门边痛哭。
在我们小小的茅屋里,在德尔菲的泉水旁边,一切是多么愉快啊!亚夫旦尼得斯,在他离去的头一天晚上,跟我一起默默地坐在一个山坡上面。他的手抱着我的腰,我的手围着他的脖子;我们谈到希腊的不幸,谈到我们国家谁是可以信任的人。我们灵魂中的每一个思想,现在赤裸裸地暴露在我们面前。我紧握着他的手。
“有一件事你还得知道,这件事一直到现在只有苍天和我知道,我整个的灵魂现在是在爱情中——一种比我对我的母亲和你还要强烈的爱情!”
“你爱谁呢?”亚夫旦尼得斯问,于是他的脸和脖子就红起来。
“我爱安娜达西亚!”我说——于是他的手在我的手里颤抖起来,他变得像死尸一样惨白,我看到了这情景;我了解其中的道理!我相信我自己的手也在颤抖。我对他弯下腰来,吻了他的前额,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也许她不爱我!兄弟,请想一想:我每天看到她,她是在我身旁长大的,她简直成了我的灵魂的一部分!”
“那么她是属于你的!”他说,“属于你的!我不能欺骗你——我也决不欺骗你!我也爱她呀!不过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去了。一年以后我们才能再见面。那时你们已经结婚了,会不会?我有一点钱,那是属于你的。你得拿去,你应该拿去!”
我们在山上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当我们走到母亲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当我们走进门的时候,我母亲不在,安娜达西亚举起灯向我们走来,她用一种奇怪的悲哀的眼光望着亚夫旦尼得斯。
“明天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她说。“这真使我感到难过!”
“使你难过!”他说。我觉得他的声音里表示出来的苦痛,跟我心中的苦痛是一样深。我说不出话来,不过他紧握着她的手,说道:
“我的这位兄弟爱你,你也爱他,是不是?他的沉默是他对你的爱情的明证。”
安娜达西亚颤抖起来,放声大哭。这时我的眼中,我的思想中,只有她的存在。我张开双臂抱着她说:“是的,我爱你!”
她把嘴唇贴在我的嘴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不过那盏灯跌到地上去了,我们四周是一片黑暗——像亲爱的。可怜的亚夫旦尼得斯的心一样。
在天还没有亮以前,他就起了床。他把大家都吻了一下,说了再会,就离去了。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我的母亲,作为我们大家的用费。安娜达西亚成了我的未婚妻。几天以后,她成了我的妻子。
①德尔菲(Delphi)是希腊的旧都。希腊的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庙就在这里。
②帕那萨斯山(Parnassus)在希腊的中部,有2459米高,神话中说是阿波罗和文艺女神居住的地方。
③从15世纪中叶起一直到19世纪初,希腊是被土耳其人占领的。
④奥林匹斯山(Olympus)是希腊东北部的一座大山,据神话上说,它是希腊众神所住的地方。
⑤勒庞多湾(Lepanto)是希腊西部的一个海口。
⑥佛兰克人(Frank)是古代住在莱茵河流域的一个德国民族。
⑦土耳其人一般信仰伊斯兰教。《古兰经》上说伊斯兰教徒不应喝酒。
⑧斯米特拉基(Smidraki)是希腊迷信中的一种怪物。它是从人们抛到田野里去的羊肠子所产生出来的。
⑨巴特拉(Patras)是希腊西部的一个海口。科孚(Corfu)是希腊西北部的一个海岛。
⑩指埃及的金字塔。
⑾菲兹帽(Fesz)是一种圆筒状的红色帽子。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一般都戴这种帽子。但在土耳其人统治下,希腊人也得戴这种帽子。
在一株老树的裂缝里有好几只蜥蜴在活泼地跑着。它们彼此都很了解,因为它们讲着同样的蜥蜴语。
“嗨,住在老妖精山上的那些家伙号叫得才厉害呢!”一只蜥蜴说,“他们的闹声把我弄得两整夜合不上眼睛。这简直跟躺在床上害牙痛差不多,因为我横竖是睡不着的!”
“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另一只蜥蜴说。“他们把那座山用四根红柱子支起来,一直支到鸡叫为止。这座山算是痛痛快快地通了一次风;那些女妖还学会了像跺脚这类的新舞步呢。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
“对,我刚才还跟我认识的一位蚯蚓谈起过这件事,”第二只蜥蜴说。“这位蚯蚓是直接从山里来的——他昼夜都在那山里翻土。他听到了许多事情。可怜的东西,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可是他却知道怎样摸路和听别人谈话。妖山上的人正在等待一些客人到来——一些有名望的客人。不过这些客人究竟是谁,蚯蚓可不愿意说出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所有的鬼火都得到了通知,要举行一个他们所谓的火炬游行。他们已经把金银器皿——这些东西他们山里有的是——擦得焕然一新,并且在月光下摆出来啦!”
“那些客人可能是谁呢?”所有的蜥蜴一齐问。“那儿在发生什么事情呢!听呀,多么闹!多么吵!”
正在这时候,妖山开了。一位老妖小姐①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衣服穿得倒蛮整齐,可就是没有背。她是老妖王的管家娘娘,也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她的额角上戴着一颗心形的琥珀。她的一双腿动得真够快:得!得!嗨,她才会走呢!她一口气走到住在沼泽地上的夜乌鸦那儿去。
“请你到妖山上去,今晚就去,”她说。“不过先请你帮帮忙,把这些请帖送出去好吗?您自己既然无家可管,你总得做点事情呀!我们今天有几个非常了不起的客人——很重要的魔法师。老国王也希望借这个机会排场一下!”
“究竟要请一些什么客人呢?”夜乌鸦问。
“嗳,谁都可以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跳舞会,甚至人都可以来——只要他们能在睡梦中讲话,或者能懂一点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过参加第一次宴会的人可要挑选一下;我们只能请最有名的人。我曾经跟妖王争论过一次,因为我坚持我们连鬼怪也不能请。我们得先请海人和他的一些女儿。他们一定很喜欢来拜访干燥的陆地的。不过他们得有一块潮湿的石头,或者比这更好的东西,当做座位;我想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不来了。我们也可以请那些长有尾巴的头等魔鬼、河人和小妖精来。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墓猪、整马和教堂的小鬼②。事实上他们都是教会的一部分,跟我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但是那也不过是他们的职务,他们跟我们的来往很密切,常常拜访我们!”
“好极了!”夜乌鸦说,接着他就拿着请帖飞走了。
女妖们已经在妖山上跳起舞来了。她们披着雾气和月光织成的长围脖跳。凡是喜欢披这种东西的人,跳起来倒是蛮好看的。妖山的正中央是一个装饰得整整齐齐的大客厅。它的地板用月光洗过一次,它的墙用巫婆的蜡油擦过一番,因此它们就好像摆在灯面前的郁金香花瓣似的,射出光辉。厨房里全是烤青蛙、蛇皮色的小孩子的手指、毒菌丝拌的凉菜、湿耗子鼻、毒胡萝卜等;还要沼泽地里巫婆熬的麦酒③和从坟窖里取来的亮晶晶的硝石酒。所有的菜都非常实在,甜菜中包括生了锈的指甲和教堂窗玻璃碎片这几个菜。
老妖王用石笔把他的金王冠擦亮。这是一根小学六年级用的石笔,而老妖王得到一根六年级用的石笔是很不容易的!他的睡房里挂着幔帐,而这幔帐是用蜗牛的分泌物粘在一起的。是的,那里面传出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
“现在我们要焚一点马尾和猪鬃,当做香烧;这样,我想我的工作可算是做完了!”老妖小姐说。
“亲爱的爸爸!”最小的女儿说,“我现在可不可以知道,我们最名贵的客人是些什么人呢?”
“嗯,”他说,“我想我现在不得不公开宣布了!我有两个女儿应该准备结婚!她们两个人必须结婚。挪威的那位老地精将要带着他的两个少爷到来——他们每人要找一个妻子。这位老地精住在老杜伏尔山中,他有好几座用花岗石筑的宫堡,还有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好金矿。这位老地精是一个地道的、正直的挪威人,他老是那么直爽和高兴。在我跟他碰杯结为兄弟以前,我老早就认识他。他讨太太的时候到这儿来过。现在她已经死了。她是莫恩岩石王的女儿。真是像俗话所说的,他在白垩岩上讨太太④。啊,我多么想看看这位挪威的地精啊!他的孩子据说是相当粗野的年轻人,不过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公平。他们到年纪大一点就会变好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怎样把他们教得懂事一点。”
“他们什么时候到来呢?”一个女儿问。
“这要看风色和天气而定,”老妖王说,“他们总是找经济的办法旅行的!他们总是等机会坐船来。我倒希望他们经过瑞典来,不过那个老家伙不是这么想法!他赶不上时代——这点我不赞成!”
这时有两颗鬼火跳过来了。这一个跳得比另一个快,因此快的那一个就先到。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大声叫着。
“快把我的王冠拿来,我要站进月光里去!”老妖王说。
几个女儿把她们的长围脖拉开,把腰一直弯到地上。
杜伏尔的老地精就站在他们面前。他的头上戴着坚硬的冰柱和光滑的松球做成的王冠;此外,他还穿着熊皮大衣和滑雪的靴子。他的儿子恰恰相反,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围,裤子上也没有吊带,因为他们都是很结实的人。
“这就是那个土堆吗?”最年轻的孩子指着妖山问。“我们在挪威把这种东西叫做土坑。”
“孩子!”老头子说,“土坑向下洼,土堆向上凸,你的脑袋上没有长眼睛吗?”
他们说他们在这儿惟一感到惊奇的事情是,他们懂得这儿的语言。
“不要在这儿闹笑话吧!”老头儿说,“否则别人以为你们是乡巴佬!”
他们走进妖山。这儿的客人的确都是上流人物,而且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就都请来了。人们很可能相信他们是风吹到一起的。每个客人的座位都是安排得既舒服而又得体。海人的席位是安排在一个水盆里,因此他们说,他们简直像在家里一样舒服。每人都很有礼貌,只是那两个小地精例外。他们把腿跷到桌子上,但是他们却以为这很适合他们的身份!
“把脚从盘子上拿开!”老地精说。他们接受了这个忠告,可并不是马上就改。他们用松球在小姐们身上呵痒;他们为了自己的舒服,把靴子脱下来叫小姐们拿着。不过他们的爸爸——那个老地精——跟他们完全两样。他以生动的神情描述着挪威的那些石山是怎样庄严,那些溅着白泡沫的瀑布怎样发出雷轰或风琴般的声音。他叙述鲑鱼一听到水精弹起金竖琴时就怎样逆流而上。他谈起在明朗的冬夜里,雪橇的铃是怎样叮当叮当地响,孩子们怎样举着火把在光滑的冰上跑,怎样把冰照得透亮,使冰底下的鱼儿在他们的脚下吓得乱窜。的确,他讲得有声有色,在座的人简直好像亲眼见过和亲耳听过似的:好像看见锯木厂在怎样锯木料,男子和女子在怎样唱歌和跳挪威的“哈铃舞”。哗啦!这个老地精出乎意料地在老妖小姐的脸上接了一个响亮的“舅舅吻”⑤。这才算得是一个吻呢!不过他们并不是亲戚。
现在妖小姐们要跳舞了。她们跳普通步子,也跳蹬脚的步子。这两种步子对她们都很适合。接着她们就跳一种很艺术的舞——她们也把它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舞。乖乖!她们的腿动得才灵活呢!你简直分不出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你也看不清楚,哪里是手臂,哪里是腿。它们简直像刨花一样,搅混得乱七八糟。她们跳得团团转,把“整马”弄得头昏脑涨,不得不退下桌子。
“嘘嘘!”老地精说,“这才算得是一回大腿的迷人舞呢!不过,她们除了跳舞、伸伸腿和扇起一阵旋风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你等着瞧吧!”妖王说。
于是他把最小的女儿喊出来。她轻盈和干净得像月光一样;她是所有姊妹之中最娇嫩的一位。她把一根白色的木栓放在嘴里,马上她就不见了——这就是她的魔法。
不过老地精说,他倒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有这样一套本领。他也不认为他的儿子喜欢这套本领。
第二个女儿可以跟自己并排走,好像她有一个影子似的——但是山精是没有影子的。
第三个女儿有一套完全不同的本领。她在沼泽女人的酒房里学习过,所以她知道怎样用萤火虫在接骨木树桩上擦出油来。
“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老地精说。他对她挤了挤眼睛代替敬酒,因为他不愿意喝酒太多。
现在第四个妖姑娘来了。她有一架很大的金竖琴。她弹第一下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得照她的意思动作。
“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老地精说。不过他的两位少爷都已从山里走出来,因为她们已经感到腻了。
“下一位小姐能够做什么呢?”老地精问。
“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爱挪威人!”她说,“如果我不能到挪威去,我就永远不结婚!”
不过最小的那个女儿低声对老地精说:“这是因为她曾经听过一支挪威歌的缘故。歌里说,当世界灭亡的时候,挪威的石崖将会仍然作为纪念碑而存在。所以她希望到挪威去,因为她害怕灭亡。”
“呵!呵!”老地精说,“这倒是说的心坎里的话!最后的第七个小姐能够做什么呢?”
“第七位头上还有第六位呀!”妖王说,因为她不会计算数字。可是那第六位小姐却姗姗地不愿意出来。
“我只能对人讲真话!”她说,“谁也不理我,而我做我的寿衣已经够忙的了!”
这时第七位,也是最后的一位,走出来了。她能够做什么呢?她能讲故事——要她讲多少就能讲多少。
“这是我的五个指头?”老地精说。“把每个指头编一个故事吧!”
这位姑娘托起他的手腕,她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戴着一个戒指,好像它知道有人快要订婚似的,当她讲到“金火”的时候,老地精说,“把你握着的东西捏紧吧,这只手就是你的!我要讨你做太太!”
妖姑娘说,“‘金火’和‘比尔——玩朋友’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留到冬天再讲给我听吧!”老地精说。“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听关于松树的故事,赤杨的故事,山妖送礼的故事和寒霜的故事!你可以尽量讲故事,因为那儿还没有人会这一套!那时我们可以坐在石室里,烧起松木来烤火,用古代挪威国王的角形金杯盛蜜酒喝——山精送了两个这样的酒杯给我!我们坐在一起,加尔波⑦将会来拜访我们,他将对你唱着关于山中牧女的歌。那才快乐呢。鲑鱼在瀑布里跳跃,撞着石壁,但是却钻不进去!嗨,住在亲爱的老挪威才痛快呢!但是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的,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在田野里奔跑,把那些好心好意准备来参加火炬游行的鬼火都吹走了。
“你们居然这样胡闹!”老地精说,“我为你们找到了一个母亲。现在你们也可以在这些姨妈中挑一个呀!”
不过少爷说,他们喜欢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但是没有心情讨太太。因此他们就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而且还把杯子套在手指尖上,表示他们真正喝干了。他们脱下上衣倒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起来,因为他们不愿意讲什么客套。但是老地精跟他的年轻夫人在房里跳得团团转,而且还交换靴子,因为交换靴子比交换戒指好。
“现在鸡叫了!”管家的老妖姑娘说。“我们现在要把窗扉关上,免得太阳烤着我们!”
这样,妖山就关上了。
不过外面的那四只蜥蜴在树的裂口里跑上跑下。这个对那个说:
“啊,我喜欢那个挪威的老地精!”
“我更喜欢他的几个孩子!”蚯蚓说。不过,可怜的东西,他什么也看不见。
①原文是Elverpige,据丹麦的传说,老妖小姐像一个假面具,前面很好看,后面则是空的。
②根据丹麦的古老迷信,每次建造一个教堂的时候,地下就要活埋一匹马。凡是一个人要死,这匹马就用三只腿在夜里走到他家里来。有些教堂活埋一只猪。这只猪的魂魄叫做“墓猪”。“教堂小鬼”(Kirkegrimen)专门看守墓地;他惩罚侵害墓地的人。
③根据丹麦的传说,沼泽地上住着一个巫婆。她天天在熬麦酒。天下雾就是她熬酒时冒出来的水蒸气。
④这是丹麦的一个成语:“白垩岩上讨太太”(Han tog sin kone paa krjd),即“不费一文讨太太”的意思。
⑤原文是Morbroder-Smadsk,意义不明。许多其他文字的译者干脆把它译成“一个吻”。大概这种吻是亲戚之间的一种表示亲热的吻,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
⑥这儿是双关的意思,根据欧洲的习惯,把手交给谁,即答应跟谁订婚的意思。
⑦这是挪威传说中的一种善良的田野妖精。
外边的大树林里长着一株非常可爱的小枞树。它生长的地点很好,能得到太阳光和充分的新鲜空气,周围还有许多大朋友——松树和别的枞树。不过这株小枞树急着要长大,它一点也不理睬温暖的太阳和新鲜的空气。当农家的小孩子出来找草莓和覆盆子、走来走去、闲散地聊天的时候,它也不理会他们。有时他们带着满钵子的、或用草穿起来的长串的莓子到来。他们坐在小枞树旁边,说:“嗨,这个小东西是多么可爱啊!”而这株树一点也不愿意听这话。
一年以后它长了一节;再过一年它又长了一节。因此你只要看枞树有多少节,就知道它长了多少年。
“啊,我希望我像别的树一样,是一株大树!”小枞树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我就可以把我的枝丫向四周伸展开来,我的头顶就可以看看这个广大的世界!那么鸟儿就可以在我的枝上做窠;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像别的树一样,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了。”
它对于太阳、鸟雀,对于在早晨和晚间飘过去的红云,一点也不感到兴趣。
现在是冬天了,四周的积雪发出白亮的光。有时一只兔子跑过来,在小枞树身上跳过去。……啊!这才叫它生气呢!
不过两个冬天又过去了。当第三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小枞树已经长得很大了,兔子只好绕着它走过去。
啊!生长,生长,长成为大树,然后变老,只有这才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小枞树这样想。
在冬天,伐木人照例到来了,砍下几株最大的树。这类事情每年总有一次。这株年轻的枞树现在已经长得相当大了;它有点颤抖起来,因为那些堂皇的大树轰然一声倒到地上来了。它们的枝子被砍掉,全身溜光,又长又瘦——人们简直没有办法认出它们来,但是它们被装上车子,被马儿拉出树林。
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它们会变成什么呢?
在春天,当燕子和鹳鸟飞来的时候,枞树就问它们:“你们知道人们把它们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你们碰到过它们没有?”
燕子什么也不知道。不过鹳鸟很像在想一件事情,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我想是的!当我从埃及飞出来的时候,我碰到过许多新船。这些船上有许多美丽的桅杆;我想它们就是那些树。它们发出枞树的气味。我看见过许多次;它们昂着头!它们昂着头。”
“啊,我多么希望我也能长大得足够在大海上航行!海究竟是怎样的呢?它是什么样儿的呢?”
“嗨,要解释起来,那可是不简单!”鹳鸟说着便走开了。
“享受你的青春吧,”太阳光说,“享受你蓬勃的生长,享受你身体里新鲜的生命力吧!”
风儿吻着这株树,露珠在它身上滴着眼泪。但是这株树一点也不懂得这些事情。
当圣诞节到来的时候,有许多很年轻的树被砍掉了①。有的既不像枞树那样老,也不像它那样大,更不像它那样性急,老想跑开。这些年轻的树儿正是一些最美丽的树儿,所以它们都保持住它们的枝叶。它们被装上车子,马儿把它们拉出了树林。
祖母很老了;她的脸上有许多皱纹,她的头发很白。不过她的那对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甚至比星星还要美丽。它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和可爱的。她还能讲许多好听的故事。她穿着一件花长袍。这是用一种厚绸子做的;长袍发出沙沙的声音。祖母知道许多事情,因为她在爸爸和妈妈没有生下来以前早就活着——这是毫无疑问的!祖母有一本《赞美诗集》,上面有一个大银扣子,可以把它锁住,她常常读这本书。书里夹着一朵玫瑰花;它已经压得很平、很干了。它并不像她玻璃瓶里的玫瑰那样美丽,但是只有对这朵花她才露出她最温柔的微笑,她的眼里甚至还流出泪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祖母要这样看着夹在一本旧书里的一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你知道吗?每次祖母的眼泪滴到这朵花上的时候,它的颜色就立刻又变得鲜艳起来。这朵玫瑰张开了,于是整个房间就充满了香气。四面的墙都向下陷落,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一层烟雾似的。她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美丽的绿树林;阳光从树叶中间渗进来。这时祖母——嗯,她又变得年轻起来。她是一个美丽的小姑娘,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红红的圆脸庞,又好看,又秀气,任何玫瑰都没有她这样鲜艳。而她的那对眼睛,那对温柔的、纯洁的眼睛,永远是那样温柔和纯洁。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子,那么健康,那么高大。他送给她一朵玫瑰花,她微笑起来——祖母现在可不能露出那样的微笑了!是的,她微笑了。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许多思想,许多形象在她面前浮过去了。那个美貌的年轻人现在不在了,只有那朵玫瑰花还躺在《赞美诗集》里。祖母——是的,她现在是一个老太婆,仍然坐在那儿——望着那朵躺在书里的、枯萎了的玫瑰花。
现在祖母也死了。她曾经坐在她的靠椅上,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现在讲完了,”她说,“我也倦了;让我睡一会儿吧。”于是她把头向后靠着,吸了一口气。于是她慢慢地静下来,她的脸上现出幸福和安静的表情,好像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于是人们就说她死了。
她被装进一具黑棺材里。她躺在那儿,全身裹了几层白布。她是那么美丽而温柔,虽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所有的皱纹都没有了,她的嘴上浮出一个微笑。她的头发是那么银白,是那么庄严。望着这个死人,你一点也不会害怕——这位温柔、和善的老祖母。《赞美诗集》放在她的头下,因为这是她的遗嘱。那朵玫瑰花仍然躺在这本旧书里面。人们就这样把祖母葬了。
在教堂墙边的一座坟上,人们种了一棵玫瑰花。它开满了花朵。夜营在花上和墓上唱着歌。教堂里的风琴奏出最优美的圣诗——放在死者头下的那本诗集里的圣诗。月光照在这坟上,但是死者却不在那儿。即使在深夜,每个孩子都可以安全地走到那儿,在墓地墙边摘下一朵玫瑰花。一个死了的人比我们活着的人知道的东西多。死者知道,如果我们看到他们出现,我们该会起多大的恐怖。死者比我们大家都好,因此他们就不再出现了。棺材上堆满了土,棺材里面塞满了土①。《赞美诗集》和它的书页也成了土,那朵充满了回忆的玫瑰花也成了土。不过在这土上面,新的玫瑰又开出了花,夜莺在那上面唱歌,风琴奏出音乐,于是人们就想起了那位有一对温和的、永远年轻的大眼睛的老祖母。眼睛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们的眼睛将会看到祖母,年轻美丽的祖母,像她第一次吻着那朵鲜红的、现在躺在坟里变成了土的玫瑰花时的祖母。
①根据古代希伯莱人的迷信,上帝用泥土造成人,所以人死了以后仍然变成泥土。
一棵亚麻开满了花。它开满了非常美丽的蓝花。花朵柔软得像飞蛾的翅膀,甚至比那还要柔软。太阳照在亚麻身上,雨雾润泽着它。这正好像孩子被洗了一番以后,又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个吻一样——使他们变得更可爱。亚麻也是这样。
“人们说,我长得太好了,”亚麻说,“并且还说我又美又长,将来可以织成很好看的布。嗨,我是多么幸运啊!我将来一定是最幸运的人!太阳光多么使人快乐!雨的味道是多么好,多么使人感到新鲜!我是分外地幸运;我是一切东西之中最幸运的!”
“对,对,对!”篱笆桩说。“你不了解这个世界,但是我们了解,因为我们身上长得有节!”于是它们就悲观地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来:
吱——格——嘘,
拍——呼——吁,
歌儿完了。
“没有,歌儿并没有完了呀!”亚麻说。“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出来,雨就会使人愉快。我能听见我在生长的声音,我能觉得我在开花!我是一切生物中最幸运的!”
不过有一天,人们走过来捏着亚麻的头,把它连根从土里拔出来。它受了伤。它被放在水里,好像人们要把它淹死似的。然后它又被放在火上,好像人们要把它烤死似的。这真是可怕!
“一个人不能永远过着幸福的时光!”亚麻说。“一个人应该吃点苦,才能懂得一些事情。”
不过更糟糕的时候到来了。亚麻被折断了,撕碎了,揉打了和梳理了一通。是的,它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套什么玩艺儿。它被装在一架纺车上——吱格!吱格!吱格——这把它弄得头昏脑涨,连思想都不可能了。
“我有个时候曾经是非常幸运的!”它在痛苦中作这样的回忆。“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应该知道快乐!快乐!快乐!啊!”当它被装到织布机上去的时候,它仍然在说这样的话。于是它被织成了一大块美丽的布。所有的亚麻,每一根亚麻,都被织成了这块布。
“不过,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以前决不会相信的!嗨!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篱笆桩这样唱是有道理的:
吱——格——嘘,
拍——呼——吁!
“歌儿一点也不能算是完了!它现在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这真是意想不到!如果说我吃了一点苦头,总算没有白吃。我是一切东西中最幸福的!我是多么结实、多么柔和、多么白、多么长啊!我原不过只是一棵植物——哪怕还开得有花;和从前比起来,我现在完全是两样!从前没有谁照料我,只有在天下雨的时候我才得到一点水。现在却有人来照料我了!女仆人每天早上把我翻一翻,每天晚上我在水盆里洗一个淋水浴。是的,牧师的太太甚至还作了一篇关于我的演讲,说我是整个教区里最好的一块布。我不能比这更幸福了!”
现在这块布来到屋子里面,被一把剪刀裁剪着。人们是在怎样剪它,在怎样裁它,在怎样用针刺它啊!人们就是这样对付它,而这并不是太愉快的事情。它被裁成一件衣服的12个没有名字、但是缺一不可的部分——恰恰是一打!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插了一根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插着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
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要讲一个好运气的故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好运气:有人一年到头都交好运,有人只能在某年有那么一天碰上好运。是的,还有人一生中只交上一次,不过,我们大家都会遇上它的。
现在我用不着再给大家讲,因为大家都知道,上帝把婴孩送来,送到母亲的怀抱里——可能是在华丽的宫廷里,在富有的卧室里;也可能是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然而有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事又是千真万确的:上帝送来孩子的时候,还送给这婴孩一件幸运礼物。不过不是把礼物公开地放在婴孩的身边,而是放在世界上这孩子最意想不到的某个地方。但是他终归会找到它;这是最叫人高兴的事。它可能藏在一个苹果里,那件礼物便是送给一个有大学问的叫做牛顿①的人的:苹果落了下来,于是他寻到了他的好运。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故事,那么你可以去找知道的人讲给你听。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的故事。
有一个可怜的人,他出生在贫困中,生长在贫困中,在贫困中娶了亲。顺便提一下,他是一位旋工②,特别会旋伞杆和伞把,可是很难以此糊口。
“我从来没有交过好运!”他说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得出它发生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这个人住在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红彤彤、酸溜溜的花楸果为他的屋子和园子作了最美好的点缀。园子里有一棵梨树,但是一只梨子也不结。然而幸运就藏在这棵梨树里,在那看不见的梨里。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可怕的风暴。报纸上说,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被风吹到空中,又把它像扔一块破布似地扔了下来。梨树的一根粗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刮断了。
枝子被拖进工作间里。一个男人为了好玩,用枝子车出了一个大梨,接着又车了一个大梨,最后车出一个小一点的和许多很小很小的。
“这棵梨树总该结一回果实吧。”男人说道,于是他把这些梨拿给孩子们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度,生活中实在需要有一把伞。他家里只有一把大伞大家共用。若是风太大了,伞便被吹翻了过去。是啊,有两回它甚至被吹断了,但是这人马上又把它修好。然而,奇怪的是,在伞收拢的时候,系伞的那颗扣子总是掉下来,要不然就是箍伞的环碎了。
有一天,扣子又掉了,男人在地上找,找到了他送给孩子们的那些梨当中最小的一只。
“扣子找不着了,”男人说道,“不过这小玩意儿倒可以起同样的作用。”于是他在上面钻了一个眼,穿上一根线,那只小梨把这个掉了扣子的伞箍得很牢。这是伞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搭配。
第二年这人要去首都送伞把,交货的时候,他送了几个车好的小木梨,上面吊着半个环,他请他们试用一下。于是它们便被运到美国③。那儿的人很快发现小梨比任何扣子都箍得牢;接着他们便要求伞商以后供应伞时,都用一只小梨箍住。
瞧,这下子有事干了!需要车几千只梨。所有的伞上都要用梨,这人不得不着手做起来。他车呀车,整棵梨树都被车成了小梨!他赚来了铜钱,赚来了银币。
“梨树里有我的好运气!”男人说道。后来他建了一个大车间,雇了许多小伙计学徒。
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注:原文是guldskoe,直译即“金鞋”的意思。这儿因为牵涉到马,所以一律译为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为什么他有金马掌呢?
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动物,有细长的腿子,聪明的眼睛;他的鬃毛悬在颈上,像一起丝织的面纱。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枪林弹雨中驰骋,听到过子弹飒飒地呼啸。当敌人逼近的时候,他踢过和咬过周围的人,与他们作过战。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敌人倒下的马身上跳过去,救过赤金制的皇冠,救过皇帝的生命——比赤金还要贵重的生命。因此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
甲虫这时就爬过来了。
“大的先来,然后小的也来,”他说,“问题不是在于身体的大小。”他这样说的时候就伸出他的瘦小的腿来。
“你要什么呢?”铁匠问。
“要金马掌,”甲虫回答说。
“乖乖!你的脑筋一定是有问题,”铁匠说。“你也想要有金马掌吗?”
“我要金马掌!”甲虫说。“难道我跟那个大家伙有什么两样不成?他被人伺候,被人梳刷,被人看护,有吃的,也有喝的。难道我不是皇家马厩里的一员么?”
“但是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铁匠问,“难道你还不懂得吗?”
“懂得?我懂得这话对我是一种侮辱,”甲虫说。“这简直是瞧不起人。——好吧,我现在要走了,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
“请便!”铁匠说。
“你简直是一个无礼的家伙!”甲虫说。
于是他走出去了。他飞了一小段路程,不久他就到了一个美丽的小花园里,这儿玫瑰花和薰衣草开得喷香。
“你看这儿的花开得美丽不美丽?”一只在附近飞来飞去的小瓢虫问。他那红色的、像盾牌一样硬的红翅膀上亮着许多黑点子。“这儿是多么香啊!这儿是多么美啊!”
“我是看惯了比这还好的东西的,”甲虫说。“你认为这就是美吗?咳,这儿连一个粪堆都没有。”
于是他更向前走,走到一棵大紫罗兰花荫里去。这儿有一只毛虫正在爬行。
“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啊!”毛虫说:“太阳是多么温暖,一切东西是那么快乐!我睡了一觉——他就是大家所谓‘死’了一次——以后,我醒转来就变成了一只蝴蝶。”
“你真自高自大!”甲虫说。“乖乖,你原来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出来的呢。在那儿,没有任何人,连皇帝那匹心爱的、穿着我不要的金马掌的马儿,也没有这么一个想法。长了一双翅膀能够飞几下!咳,我们来飞吧。”
于是甲虫就飞走了。“我真不愿意生些闲气,可是我却生了闲气了。”
不一会儿,他落到一大块草地上来了。他在这里躺了一会儿,接着就睡去了。
一只蝴蝶想要找一个恋人。自然,他想要在群花中找到一位可爱的小恋人。因此他就把她们都看了一遍。
每朵花都是安静地、端庄地坐在梗子上,正如一个姑娘在没有订婚时那样坐着。可是她们的数目非常多,选择很不容易。蝴蝶不愿意招来麻烦,因此就飞到雏菊那儿去。法国人把这种小花叫做“玛加丽特”(注:原文是“Margreth”,这个字是“雏菊”的意思;欧美有许多女子用这个字作为名字。)。他们知道,她能作出预言。她是这样作的:情人们把她的花瓣一起一起地摘下来,每摘一起情人就问一个关于他们恋人的事情:“热情吗?——痛苦吗?——非常爱我吗?只爱一点吗?——完全不爱吗?”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每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但是他不摘下花瓣,却吻起每片花瓣来。因为他认为只有善意才能得到最好的回答。
“亲爱的‘玛加丽特’雏菊!”他说,“你是一切花中最聪明的女人。你会作出预言!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应该娶这一位呢,还是娶那一位?我到底会得到哪一位呢?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可以直接向她飞去,向她求婚。”
可是“玛加丽特”不回答他。她很生气,因为她还不过是一个少女,而他却已把她称为“女人”;这究竟有一个分别呀。他问了第二次,第三次。当他从她得不到半个字的回答的时候,就不再愿意问了。他飞走了,并且立刻开始他的求婚活动。
这正是初春的时候,番红花和雪形花正在盛开。
“她们非常好看,”蝴蝶说,“简直是一群情窦初开的可爱的小姑娘,但是太不懂世事。”他像所有的年轻小伙子一样,要寻找年纪较大一点的女子。
于是他就飞到秋牡丹那儿去。照他的胃口说来,这些姑娘未免苦味太浓了一点。紫罗兰有点太热情;郁金香太华丽;黄水仙太平民化;菩提树花太小,此外她们的亲戚也太多;苹果树花看起来倒很像玫瑰,但是她们今天开了,明天就谢了——只要风一吹就落下来了。他觉得跟她们结婚是不会长久的。豌豆花最逗人爱:她有红有白,既娴雅,又柔嫩。她是家庭观念很强的妇女,外表既漂亮,在厨房里也很能干。当他正打算向她求婚的时候,看到这花儿的近旁有一个豆荚——豆荚的尖端上挂着一朵枯萎了的花。
“这是谁?”他问。
“这是我的姐姐,”豌豆花说
“乖乖!那么你将来也会像她一样了!”他说。
这使蝴蝶大吃一惊,于是他就飞走了。
金银花悬在篱笆上。像她这样的女子,数目还不少;她们都板平面孔,皮肤发黄。不成,他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过他究竟喜欢谁呢?你去问他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快要告一结束。现在是秋天了,但是他仍然犹豫不决。
现在花儿都穿上了她们最华丽的衣服,但是有什么用呢——她们已经失去了那种新鲜的、喷香的青春味儿。人上了年纪,心中喜欢的就是香味呀。特别是在天竺牡丹和干菊花中间,香味这东西可说是没有了。因此蝴蝶就飞向地上长着的薄荷那儿去。
太阳树是一棵华贵的树;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将来恐怕也永远不会看到它。树顶上的枝叶向周围伸出好几里路远。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树林,因为它每一根顶小的枝子都是一棵树。这上面长着棕榈树、山毛榉、松树和梧桐树,还长着许多其他种类的树——事实上世界各地的树这儿都有了。它们作为小枝从大枝上冒出来,而这些大枝东一个结,西一个弯,好像是溪谷和山丘——上面还盖着天鹅绒般的草地和无数的花朵呢。每一根枝子像一片开满了花的广阔草坪,或者像一个最美丽的花园。太阳向它射着温暖的光,因为它是一株太阳树。
世界各个角落里的鸟儿都飞到它上面来:有的来自美洲的原始森林,有的来自大马士革的玫瑰花园,有的来自非洲的沙漠地带——这个地带的大象和狮子以为它们自己是唯一的统治者。南极和北极的鸟儿也飞来了;当然,鹳鸟和燕子也决不会不到场的。但是鸟儿并不是来到这儿的唯一的生物,雄鹿、松鼠、羚羊以及上百种其他会跳的可爱的动物也在这儿住下来。
树顶本身就是一个广大的、芬芳的花园。许多巨大的枝权在它里面像绿色的山丘似地向四周伸展开来。这些山丘之中有一座水晶宫,俯视着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它上面的每一座塔看起来都像一朵百合花;人们可以在花梗子里爬上去,因为梗子里有螺旋楼梯;因此你现在也不难懂得,人们可以走到叶子上去,因为叶子就是阳台。花枣里有一个美丽、辉煌的圆厅,它的天花板就是嵌着太阳和星星的蔚蓝的天。
在下边的宫殿里,那些广大的厅堂也是同样辉煌灿烂的,虽然它们表现的方式不同。整个世界就在那些墙上被反射出来。人们可以看到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因此人们都没有读报纸的必要,事实上这里也没有什么报纸。人们可以通过活动的图画看到一切东西——这也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或者愿意看的那点东西,因为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就是连聪明人都不能例外,而这儿却住着一个聪明人。
这个人的名字很难念。你也念不出来,所以也就不用提它了。人们所知道的事情,或者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知道的事情,他全都知道。每一件已经完成了的发明,或者快要完成的发明,他全都知道。但是除此以外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切究竟还是有一个限度。以聪明著名的君主所罗门①,也不过只有他一半的聪明。但这位君主还要算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呢。他统治着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管理着所有凶猛的精灵。的确,连死神每天早晨都不得不把当天要死的人的名单送给他看。然而所罗门自己也不能不死。住在太阳树上宫殿里的这位法力很大的主人——这位探讨者——就经常在思索这个问题。不管他的智慧比人类要高多少,总有一天他也不免死亡。他知道,他的子孙也会死亡,正如树林里的叶子会枯萎并且化为尘土一样。他看得出,人类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凋谢,为的是好让新的一代来接替。但是叶子一落下来就再也活不转来;它只有化为尘土,或者成为别的植物的一部分。
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人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死究竟是什么呢?身体消灭了,但是灵魂会怎样呢?它会变成什么呢?它将到什么地方去呢?“到永恒的生命中去,”这是宗教所说的安慰话。但是怎样转变过去呢?人在什么地方生活,同时怎样生活呢?“生活在天上,”虔诚的人说,“我们将要到天上去!”
“到天上去?”这位聪明人重复着这句话说,同时向太阳和星星凝望。
“到天上去!”从这个圆形的地球上看,天和地是一体,是同样的东西。这完全要看一个人在这个旋转的球体上从一个什么角度观察而定。如果他爬到地球上最高山的最高峰,那么他就可以看到,我们在下边所谓澄净透明的东西——“苍天”——不过是漆黑一团。它像一块布似地覆在一切东西上面,而太阳在这种情形下也不过是一个不发光的火球,地球上飘着的不过是一层橙黄的烟雾。肉眼的限制是多么大!灵魂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是多么少!与我们最有切身关系的事情,即使智慧最高的圣人也只能看到很微小的一点。
在这宫殿的一个最秘密的房间里藏着世界上一件最伟大的宝物:《真理之书》。这位圣人一页一页地翻着读。这本书谁都可以读,但是只能读几个片断。在许多人的眼中,这本书上的字母似乎都在发抖,人们没有办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字句。某些页上的字迹很淡,很模糊,看起来好像是一无所有的空页。一个人越具有智慧,他就越能读得懂,因此具有大智的人就能读懂得最多。正因为这个缘故,聪明人知道怎样把太阳光和星光跟理智之光和灵魂的潜在力结合起来。在这种混合的强光中,书页上所写的东西在他面前就显得非常清楚。不过有一章叫做《死后的生活》,这里面没有一个字可以看得清楚。这使他感到非常难过。难道他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线光明,使他能看清楚《真理之书》上所写的一切东西吗?
他像聪明的国王所罗门一样,懂得动物的语言。他能解释它们所唱的歌和讲的话。但是他井不因此而变得更聪明。他发现了植物和金属的力量——能够治疗疾病和延迟死亡的力量。可是他却找不到制止死亡的办法,他在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创造出来的事物之中,希望寻求到一种可以使生命永恒不灭的启示;但是却寻求不到。《真理之书》摆在他面前,但是书页却是一张白纸。基督教在《圣经》里给了他一个关于永恒生命的诺言。但是他希望在自己的书中读到它,当然在这书中他是读不到的。
他有5个孩子,其中4个是男孩子;他们都得到一个最聪明的父亲所能供给他们的教育。另外一个是女孩子;她既美丽,又温柔,又聪明,但她却是一个瞎子。然而这不能算是一个缺点。爸爸和哥哥们都是她的眼睛,而她的敏锐的感觉也能看得见东酉。
儿子们离开宫殿大厅的时候,从来不走出从树干伸出的树枝的那个范围。妹妹更不会走远。他们生活在儿时的家里,在儿时的国度里,在美丽、芬芳的太阳村里,是非常幸福的。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非常喜欢听故事。爸爸告诉他们许多别的孩子怎么也听不懂的故事。这些孩子聪明的程度,可以与我们中间的许多成年人相比。他把他们在宫殿墙上所看到的一些活动图画——人所做的事情和世界各国所发生的事情解释给他们听——儿子们也希望他们能够到外面去参加别人所做的一切伟大的事情。爸爸告诉他们说,外边的世界是既艰难而又辛苦,跟他们这个美丽的儿时世界是完全两样。
他对他们谈论着真、美和善,而且告诉他们说,这三件东西把世界维系在一起。它们在它们所承担的压力下,凝结成一块宝石。这块宝石的光泽度胜过金刚钻的光泽度。它的光泽就是在上帝的眼中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它比什么东西都光亮。它叫做“聪明人的宝石”。他告诉他们说,一个人可以通过创造出来的事物认识上帝;同样,一个人也可通过人类知道“聪明人的宝石”的确存在。他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也只知道这一点。这种说法对于别的孩子是很难理解的,不过这些孩子却能够理解。以后别的孩子也可以渐渐理解了。
他们问爸爸,什么叫做真、善、美。他一一解释给他们听。他告诉他们很多事情。还说,上帝用泥土造成人,并且还在这个创造物身上吻了5次——火热的吻,心里的吻,我们上帝的温柔的吻。我们现在把这叫做5种感官。通过这些感官,我们可以看见、感觉和理解真、善、美,可以判断它们的价值,保护它们和使它们向前发展。我们从身体到思想,从里到外,从根到顶,从肉体到灵魂,都具有这5种感官。
孩子们把这些事情想了很久,他们日夜都在深思。于是最大的哥哥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奇怪的是,第二个兄弟也做了同样的梦,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也做了同样的梦。每个人恰恰梦见同样的东西。每个人都梦见走向广大的世界,找到了“聪明人的宝石”。梦见有一天大清早,他们各骑着一匹快马穿过家里天鹅绒般的绿草地,走进父亲的城堡里去,这宝石就在每个人的额上射出强烈的光辉。当这宝石的祥光射到书页上的时候,书上所描写的关于死后的生活就全都现出来了。但是妹妹却没有梦见走进广大的世界里去:她连想都没有想到。爸爸的家就是她的世界。
“我要骑着马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大哥说。“我要体验实际的生活,我要在人群之间来往。我要遵从善和真,我要用善和真来保护美。只要我一去,许多东西就会改观!”
的确,他的思想是勇敢和伟大的。当我们待在家中一个温暖的角落里的时候,在我们没有到外面遇见荆棘和风雨以前,我们大家都是这个样子。
这5种感官在他和他的几个弟弟身上,里里外外都获得了高度的发展。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官,它的敏锐和发展的程度都超过了其余的4个人。在大哥身上,这是视觉。这对于他有特别的好处。他说,他能看见一切时代,一切国家;他能直接看见地下的宝藏,看见人的心,好像这些东西外面罩着的只不过是一层玻璃。这也就是说,他能看见的东西,不仅仅是脸上所现出的红晕或者惨白,眼睛里的哭泣或者微笑。雄鹿和羚羊陪送他向西走,一直走到边境;野天鹅到这儿来迎接他,然后再向西北飞。他跟着它们走。他现在走到世界辽远的角落,远离他的父亲的国土——一直伸向东、达到世界尽头的国土。
但是他的眼睛因惊奇而睁得多么大啊!要看的东西真是太多。不管他在他父亲的房子里看到的图画多么真实,他现在亲眼看见的许多东西,完全跟他在图画中看到的不同。起初,他的眼睛惊奇得几乎失去辨别的能力,因为美是用许多廉价的东西和狂欢节的一些装饰品显现出来的。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受到迷惑,他的眼睛还没有失去作用。
他要彻底地、诚实地花一番功夫来认识美、真和善。但是这几样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用什么表示出来的呢?他发现,应该属于美的花束,常常被丑夺去了;善没有被人理会;而应该被嘘下台的劣等东西,却被人鼓掌称赞。人们只是看到名义,而没有看到实质;只是看到衣服,而没有看到穿衣服的人;只要虚名,不要美德;只是看到地位,而没有看到才能。处处都是这种现象。
“是的,我要认真地来纠正这种现象!”他想。于是他就来纠正了。
不过当他正在追求真的时候,魔鬼来了。它是欺骗的祖先,而它本身就是欺骗。它倒很想把这位观察家的一双眼睛挖下来,但是它觉得这直截了当了。魔鬼的手段是很狡猾的。它让他去观察和寻求真,而且也让他去观察美和善;不过当他正在沉思地注视他们的时候,魔鬼就把尘埃吹进他的眼睛里——他的两只眼睛里。魔鬼一粒接着一粒地吹,弄得眼睛完全看不见东面——即使最好的眼睛也看不见。魔鬼一直把尘埃吹成一道光。于是这位观察家的眼睛也就失去作用了。这样,他在这个茫茫的大世界里就成了一个瞎子,同时也失去了信心。他对世界和对自己都没有好感。当一个人对世界和对自己都没有好感的时候,那么他的一切也就都完了。
“完了!”横渡大海、飞向东方的野天鹅说。“完了!”飞向东方的太阳树的燕子说。这对于家里的人说来,并不是好消息。
“我想那位‘观察家’的运气大概不太好;”第二个兄弟说。“但是‘倾听者’的运气可能要好些!”这位倾听者的听觉非常敏锐,他甚至连草的生长都能听出来。
他高高兴兴地向家人告别。他带着头等的听觉和满腔的善意骑着马走了。燕子跟着他,他跟着天鹅。他离开了家很远,走到茫茫的世界里去。
太好了就吃不消——他现在对这句话有了体会。他的听觉太敏锐。他不仅能听到草生长,还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在悲哀或快乐时的搏动。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一个钟表匠的大工作室,里面所有的钟都在“滴答!滴答!”地响,所有的屋顶上的钟都在敲着:“叮当!叮当!”嗨,这真叫人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尽量地让他的耳朵听下去。最后,这些吵声和闹声实在太厉害,弄得人怎么也支持不了。这时就有一群60岁的野孩子——人不应该以年龄来判断——到来了。他们狂叫了一阵子,使人不禁要发笑。但是这时“谣言”就产生了。它在屋子、大街和小巷里流传着,一直流传到公路上去。“虚伪”高声叫喊起来,想当首领。愚人帽上的铃档②响起来,自称是教堂的钟声。这些噪音弄得“倾听者”太吃不消了。他马上用指头塞住两个耳朵。但是他仍然能听到虚伪的歌声,邪恶的喧闹声,以及谣言和诽谤。不值半文钱的废话从嘴里飞溅出来,吵嚷不休。里里外外都是号叫、哀鸣和喧闹。请上帝大发慈悲!他用手指把耳朵塞得更紧,更深,弄得后来把耳鼓都顶破了。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也听不见美、真和善的声音,因为听觉是通到他的思想的一座桥梁。他现在变得沉默起来,怀疑起来。他什么人也不相信;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这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去找那块宝贵的宝石,把它带到家里。他完全放弃了这个念头,也放弃了自己——这是最糟糕的事情。飞向东方的鸟儿带着这个消息,送到太阳树里的父亲的城堡里去。那时没有邮政,因此也没有回信。
“我现在要试一试!”第三个兄弟说。“我有一个很敏锐的鼻子!”
这话说得不太雅观,但是他却这样说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有许多事情他说不出来,但是唱得出来。有许多东西他比别人感觉得早些。
“人家心中想象的事情我都可以嗅得出来!”他说。他有高度发达的嗅觉;这扩大了他对于美的知识。
“有的人喜欢苹果香,有的人喜欢马厩的气味!”他说。“在美的领域里,每一种气味都有它的群众。有的人喜欢酒店的那种气味,包括冒烟的蜡烛、酒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有的人喜欢坐在强烈的素馨花香中,或者把浓郁的丁香花油喷得满身都是。有的人喜欢寻找清新的海风,有的人喜欢登最高的山顶,俯视下面那些忙碌的众生。”
这是他说的话。看样子好像他从前曾经到过这茫茫的大世界,好像他曾经跟人有过来往,而且认识他们。不过这种知识是从他的内心产生的,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这是当他在摇篮里的时候,我们的上帝赐给他的一件礼物。
他告别了藏在太阳村里的父母的家。他在故乡美丽的风景中步行出去,但是当他一走出了边境以后,就骑上一只鸵鸟,因为鸵鸟比马跑得快些。后来当他看到一群野天鹅的时候,就爬到一只最强壮的野天鹅的背上。他喜欢换换口味。他飞过大海,飞向一个拥有大树林、深湖、雄伟的山和美丽的城市的、陌生的国家。他无论向什么地方走,总是似乎觉得太阳在田野上跟着他。每一朵花,每一个灌木丛,都发出一种强烈的香气,因为它们知道一位爱护它们和了解它们的朋友和保护者就在它们附近。一丛凋零的玫瑰花也竖起枝子,展开叶儿,开出最美丽的花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见它的美,甚至树林里潮湿的黑蜗牛也注意到它的美。
“我要在这朵花上留下一点纪念!”蜗牛说。“我要在花上吐一口唾沫,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
“世界上的美的东西的命运就是这样!”诗人说。
于是他唱了一首关于它的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一种调子唱的;但是谁也不听。因此他送给一位鼓手两个银毫和一根孔雀毛,叫他把这支歌编成拍子,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用鼓把它传播出去。大家都听到了,而且还听得懂——它的内容很深奥!诗人唱着关于美、真和善的歌。人们在充满了蜡烛烟味的酒店中,在新鲜的草原上,在树林里,在广阔的海上听着他的歌。看样子,这位兄弟的运气要比其他的两位好得多。
但是魔鬼却对此很生气,于是它立刻着手吹起香粉,燃起香烟。它的手段实在是非常高明,这些烟的气味连安琪儿都能给迷住,一个可怜的诗人当然更不在话下。魔鬼是知道怎样对付这种人的。它用香烟把这个诗人层层包住,把他弄得昏头昏脑,结果他忘掉了他的任务和他的家,最后他把自己也忘掉了。他在烟雾中死去了。
当所有的小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感到非常伤心。它们有三天没有唱歌。树林里的黑蜗牛变得更黑——这并不是因为它伤心,而是因为它嫉妒。
“香烟应该是为我而焚的,”它说,“因为他的这首最驰名的、叫做‘世事’的击鼓歌是受了我的启发而写的,玫瑰花上的粘液就是我吐出来的!我可以提出证明。”
不过这件消息没有传到诗人在印度的家里,因为所有的鸟儿三天没有唱歌。当哀悼期结束以后,它们就感到非常悲痛,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人而哭。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我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像别的兄弟一样远行!”第四个兄弟说。
他像刚才说的那个兄弟一样,心情也非常好;不过他并非诗人。因此他的心情好是理所当然。这两个兄弟使整个宫殿充满了快乐,但是现在连这最后的快乐也要没有了。视觉和听觉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重要的两种感官,所以谁都希望这两种感官变得敏锐。其余的三种感官一般都认为是不太重要的。不过这位少爷却不是如此想法。他尤其注重从各方面培养他的味觉,而他的味觉非常强烈,范围也广。凡是放进嘴里和深入心里的东西,都由它来控制。因此罐子里和锅里的东西,瓶子里和桶里的东西,他都要尝一下。他说,这是他的工作中的粗活儿。对于他来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炒菜的锅,每个国家是一个庞大的厨房——思想的厨房。
“这是一件细致的事情,”他说。他现在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研究一下,究竟它细致到什么程度。
“可能我的运气要比我的几个哥哥好些!”他说。“我要去了。但是我用什么工具去旅行呢?人们发明了气球没有?”他问他的父亲。这个老头儿知道已经发明过的和快要发明的一切东西,不过气球还没有人发明出来,汽船和铁路也没有发明出来。
“好吧,那么我就乘气球吧!”他说。“我的父亲知道怎样制造它,怎样驾驶它,我将要学习使用它。现在还没有谁把它发明出来,因此大家会认为它是一个空中幻影。我用过气球以后,就把它烧掉。因此你必须给我一些下次发明的零件——也就是所谓化学火柴!”
他所需要的东西他都得到了。于是他就飞走了。鸟儿陪着他飞了一程——比陪着其他几个兄弟飞得远。它们很想看看,这次飞行会有一个什么结果。鸟儿越来越多,因为它们都很好奇:它们以为现在飞行的这个家伙是一只什么新的鸟儿。是的,现在他的朋友倒是不少!天空都被这些鸟儿遮黑了。它们像一大块乌云似地飞来,像飞在埃及国土上的蝗虫。他就是这样向广大的世界里飞去的。
“东风是我的好朋友,是帮助我的人,”他说。
“你是指东风和西风吗?”风儿说。“我们两个人一同合作,否则你就不会飞到西北方来了!”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风儿说的话,因此这等于不说。鸟儿现在也不再陪着他飞了。当它们的数目一多的时候,就有好几只对于飞行感到厌烦起来。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它们这样说,他的脑子里装的完全是一堆幻想。“跟他一起飞毫无道理,完全是浪费!完全是胡闹!”于是它们就都回去了,全体都回去了。
气球在一个最大的城市上空降落。气球的驾驶人在最高的一点停下来——在教堂的尖塔顶上。气球又升起来了;这种事情实在不应该发生。它究竟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谁也不知道;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因为它还没有被人发明出来。
他坐在教堂的尖塔顶上。身边再没有什么鸟儿在飞,因为它们对他感到厌烦,而他对它们也感到厌烦。
城里所有的烟囱都在快活地冒烟。
“这都是为你而建立起来的祭坛!”风儿说。它想对他说点愉快的事情。
他目空一切地坐在那上面,俯视着街上的人群。有一个人走过去,对于自己的钱包感到骄傲;另一个对于悬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感到得意,虽然他并没有锁着什么宝贵的东西。还有一个人对自己虫蛀了的上衣感到骄傲,另外还有一个人觉得他那个无用的身躯很了不起。
“这全是虚荣!我必须赶快爬下去,把手指伸进罐子里,尝尝里面的味道!”他说。“但是我还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风吹在我的背上怪舒服的——这是一桩很大的快事。风吹多久,我就坐多久。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懒人说,一个人的事情多,就应该在早晨多睡一会儿。不过懒是万恶之本,而我们家里井没有什么恶事。我敢于这样说,所有的人也这样说。风吹多久,我就要在这儿坐多久。我喜欢这味道。”
于是他就坐下来,不过他是坐在风信鸡上,而风信鸡是随着他转的,因此他以为风向一直没有变。他坐着,而且可以一直坐下去欣赏风吹的滋味。
但是在印度,太阳村里的宫殿是空洞和寂寞的,因为那儿的几个兄弟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去了。
“他们的遭遇并不好!”父亲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把那颗亮晶晶的宝石拿回来。那不是我能够获得的。他们都走了,死去了!”
他低下头来读着《真理之书》。书页上写着关于死后生活的问题。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盲目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快乐。她对他怀着真诚的感情。为了他的快乐和安宁,她希望那颗宝石能够寻到,带回家来。她悲哀地、渴望地思念着她的几个哥哥,他们在什么地方呢?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呢?她希望能够在梦中见到他们,不过说来也奇怪,即使在梦中她也见不到他们。最后她总算做了一个梦,听到了几个哥哥的声音。他们在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呼唤她。她不得不走出去,走得很远。但是又似乎觉得她仍然在父亲的屋子里。她没有遇见几个哥哥,不过她觉得手上有火在烧。但是火烧得并不痛,原来那颗亮晶晶的宝石就在她的手上。她要把它送给她的父亲。
当她醒来以后,有一忽儿还觉得手中捏着那颗宝石。事实上,她捏着的是纺车的把手。她经常在漫漫长夜里纺纱。她在纺锤上纺出了一根比最细的蜘蛛丝还要细的线。肉眼是看不见这根线的。她用眼泪把它打湿了,因此它比锚索还要结实。她从床上爬起来,下了一个决心,要把这个梦变成真亭。
这正是黑夜,她的父亲还在睡觉。她吻了他的手。她拿起纺锤,把那根线的一端联在父亲的屋子上。的确,要不是这样做,她这样一个瞎子将永远不会找到家的。她必须紧紧地捏着这根线,而且必须依靠它,自己和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她从太阳树上摘下4片叶子,委托风和雨把它们作为她的信和问候带给她的4个哥哥,因为她怕在这广阔的大世界里遇不见他们。
她这个可怜的小瞎子,她在外面的遭遇是怎样的呢?她有那根看不见的线可以作为依靠。她有哥哥们全都缺少的一种官能:敏感性。有了这种敏感性,她的手指就好像是眼睛,她的心就好像是耳朵。
她一声不响地走进这个熙熙攘攘的、忙忙碌碌的新奇的世界。她走到的地方,天空就变得非常明朗。她可以感觉到温暖的太阳光。虹从乌黑的云层里现出来,悬在蔚蓝色的天空上。她听见鸟儿在唱着歌;她能够闻到橙子和苹果园的香气。这种香气是那么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尝到了果子的味道。她听到柔和的音调和美妙的歌声,但是她也听到号哭和吼叫。思想和判断彼此起了不调和的冲突。人的思想和感情在她的心的最深处发出回响。这形成一个合唱:
人间的生活不过是一个幻影——
一个可以使我们哭泣的黑夜!
但是另外一支歌又升起来了:
人间的生活是一个玫瑰花丛,
充满了太阳光,充满了欢乐。
接着又有一个这样痛苦的调子唱出来了:
每个人只是为自己打算,
我们多少次都认识到了这个真理。
于是来了一个响亮的回答:
爱的河流在不停地流,
在我们人间的生活中流!
她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世上的一切都是非常渺小,
无论什么东西,有利必有弊。
但是她又听到安慰的声音:
世上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不知多少,
只是一般的人很难知道!
有时从各处飘来一阵嘲讽的曲调:
关吧,把一切东西当作一个玩笑!
笑吧,跟犬吠声一起发笑!
但是盲女子的心中有另外一个更响的歌声: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少年人的心中,只要她一到来,真、美、善的光辉就闪耀起来了。她走到哪里——在艺术家的工作室里也好,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也好,在机声隆隆、拥挤不堪的工厂里也好——哪里就似乎有太阳光射进来,有音乐奏起来,有花香喷来,枯叶子也似乎得到了新鲜的露水。
但是恶魔却不喜欢这种情况。它的狡猾超过了不只万人;它总有办法达到它的目的。它走到沼泽地上去,它收集一大堆死水的泡沫,它在这些泡沫上注入七倍以上的谎言的回音,使这些谎言更有力量。于是它尽量收集许多用钱买来的颂词和骗人的墓志铭,把这些东西捣碎,再放进“嫉妒”哭出来的眼泪中煮开,然后再加上一位小姐的干枯的脸上的胭脂。它把这些东西塑成一个姑娘。她在体态和动作上跟那个虔诚的盲女子是一模一样——人们把她叫做“温柔的、真诚的安琪儿”。魔鬼的巧计就这样成功了。世人都不知道,她们之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的确,世人怎么能够知道呢?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盲女满怀信心地唱着这支歌。她把她从太阳树上摘下的那4片叶子交给风雨.作为地带给她哥哥们的信和问候。她相信,这些信定能够到达他们的手里,同时那颗宝石也一定找得到,这颗宝石的光辉将会超过世上一切的光辉;它将从人的额上一直射到她的父亲的宫殿里去。
“射到父亲的屋子里去,”她重复着说。“是的,宝石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我带回家去的将不只是这个保证。我感到它在我紧握的手里发光,膨胀!一毫一厘的真理,不管它是怎样微小,只要锐利的风能把它托起,向我吹来,我就要把它捡起,珍藏起来。我要让一切美丽东西的香气渗进它里面去 ——而世界上美的东西,即使对于一个盲女子说来,也是多得不可胜数。我还要把善良的心的搏动声也加进去。我现在得到的不过是一颗尘埃,然而它却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块宝石的尘埃。我有很多这样的尘埃——我满把都是这样的尘埃。”
于是她把手伸向她的父亲。她立刻就回到家里来了。她是骑在思想的翅膀上回到家里来的。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连结着她的家的那根看不见的线。
恶魔的威力以暴风雨的迅猛向太阳树袭来,像狂风似地闯进敞开着的大门,一直闯进藏着《真理之书》的秘室。
“暴风会把它吹走!”父亲惊叫着,同时紧握着她伸着的手。
“决不可能!”她满怀信心地说。“吹不走的!我在我的灵魂中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温暖的光线!”
这时父亲看到了一道强烈的光。这光是从她手中那些尘埃上射出来的。它射到《真理之书》的那些空白页上——那上面应该写着这样的话:永恒的生命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在这耀眼的光中,书页上只看到两个字:信心。
那4个哥哥又回到家里来了。当那4片绿叶子落到他们胸口上的时候,他们就渴望回家。这种心情把他们引回家来。他们现在回来了;候鸟、雄鹿、羚羊和树林中的一切动物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因为它们也想分享他们的欢乐。只要可能的话,它们为什么不来分享呢?
我们常常看到,当一丝太阳光从门上的隙缝里射进一间充满灰尘的房间里的时候,就有一根旋转的灰尘的光柱。这不能算是一股平凡、微小的灰尘,因为跟它的美比起来,甚至天空的彩虹都显得缺少生气。同样,从这书页上,从“信心”这光辉的字上,每一颗真理的微粒,带着真的光彩和善的音调,射出比黑夜里照着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过沙漠走向迦南的火炬还要强烈的光来。无限的希望之桥就是从“信心”这两个字开始的——而这是一座把我们引向无限博爱的桥。
①所罗门是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的国王,据说他具有非凡的智慧。
②从前丹麦扮演丑角的人,头上戴一种尖帽子,上面挂着铃铛。
干爸爸会讲故事,讲得又多又长。他还能剪纸和绘画。在圣诞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他就拿出一本用干净的白纸订成的剪贴簿,把他从书上和报上剪下来的图画都贴上去。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图画来说明他所要讲的故事,就自己画出几张来。我小时候曾经得到过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不过最好看的一本是关于“哥本哈根用瓦斯代替老油灯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年”——这就是写在第一页上的标题。
“这本画册必须好好地保存着,”爸爸和妈妈说。“你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才能把它拿出来。”
但是干爸爸在封面上却是这样写着:
即使把这本书撕破也没有什么重要,
许多别的小朋友干的事情比这还糟。
最好玩的是干爸爸亲自把这本书拿出来,念出里面的诗句和其他的说明,并且还讲出一套大道理。这时故事就要变成真事了。
第一页上是从《飞行邮报》上剪下的一张画。你可以从这张画上看到哥本哈根、圆塔和圣母院教堂。在这张画的左边贴着一张关于旧灯的画,上面写着“鲸油”;在右边贴着一张关于吊灯的画,上面写的“瓦斯”。
“你着,这就是标题页,”干爸爸说。“这就是你要听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说是一出戏,如果你会演的话:‘鲸油和瓦斯——或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标题!在这一页的下面还有一张小图画。这张画可不容易懂,因此我得解释给你听。这是一匹地狱马①,它应该是在书后面出现的,但是却跑到书前面来了,为的是要说:开头、中间和结间都不好。也许只有它来办这件事情才算是最理想的——如果它办得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匹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而且正如大家所说的,在专栏中兜圈子。不过在晚上它就溜出来,呆在诗人的门外,发出嘶鸣声,使住在里面的人立刻就死去——但是假如这个人身体里有真正的生命,他是不会死去的。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老是弄不到饭吃。它只有到处嘶鸣才找得到一点空气和食物来维持生命。我相信它不会喜欢干爸爸的画册的,虽然如此,它毕竟还值得占用这一页纸。
①地狱马(Helhest)是北欧神话中掌据死亡的女神。她的外貌像一匹没有头的马,只有一只后腿。据说人一看见她就会死亡。
“这就是这本书的第一页,也就是标题页!”
这正是油灯亮着的最后一晚。街上已经有了瓦斯灯。这种灯非常明亮,把许多老油灯弄得一点儿光彩也没有。
“我那天晚上就在街上,”干爸爸说。“大家在街上走来走去,看这新旧两种灯。人很多,而腿和脑袋更要多一倍。守夜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像油灯一样被取消掉。他们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得很远,因此就不敢想将来的事情了。他们想起许多安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正靠着一个路灯杆站着,”干爸爸说,“油和灯心正在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听到灯所讲的话,你现在也可以听听。”
“我们能做到的事,我们全都做了,”灯说。“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已经做了足够的工作。我们照着快乐的事情,也照着悲哀的事情。我们亲眼看见过许多重大的事情。我们可以说我们曾经是哥本哈根的夜眼睛。现在让新的亮光来接我们的班,来执行我们的职务吧。不过他们能够照多少年,能够照出一些什么事情来,这倒要看他们的表现了。比起我们这些老灯来,他们当然是要亮得多。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特别是因为他们被装成了瓦斯灯,有那么多的联系,彼此都相通!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在城里城外都可以得到支援!但是我们每盏油灯只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发出光来的,并没有什么裙带关系。我们和我们的祖先在许许多多年以前,不知把哥本哈根照亮了多么久。不过今天是我们发亮的最后一晚,而且跟你们——闪耀的朋友——一起站在街上,我们处于一个所谓次等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或嫉妒。不,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很愉快。我们是一些年老的哨兵,现在有了穿着比我们更漂亮的制服的兵士来接班。现在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家族——一直到我们18代的老祖母灯——所看到和经历过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你们: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有一天你们也要交班的,那时我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瓦斯灯,也有我们这样的经验,同时也能讲出像我们这样惊人的事情来。你们会交班的,你们最好做些准备吧!人类一定会发现比瓦斯还要强烈的光来的。我听到一个学生说过,人类有一天可能把海水拿来点灯呢。
当油灯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就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好像它里面真的有水一样。
干爸爸仔细地听。他想了想,觉得老街灯要在这个从油灯换成瓦斯灯的新旧交替之夜里,把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都叙述展览出来,非常有道理。“有道理的事情不能让它滑过去,”干爸爸说。“我马上就把它记住,回到家里来,为你编好这本画册。它里面的故事比这些灯所讲的还要老。
“这就是画册;这就是‘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的故事。它是从黑暗开始——漆黑的一页:它就是黑暗时代。”
“现在我们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你看到这些图画了没有?只有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狂暴的东北风在号叫。它推动着大块的浮冰。除了从挪威的石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块以外,冰上没有什么人在航行。北风把冰块向前吹,因为他故意要让德国的山岳看到,北国该有多么庞大的石块。整队的浮冰已经流到瑟兰海岸外的松德海峡,哥本哈根就在这个岛上,但是那时哥本哈根并不存在。那时只有一大块浸在水底下的沙洲。这一大堆浮冰和一些庞大的石块在沙洲上搁浅了。这整堆的浮冰再也移动不了。东北风没有办法使它再浮起来,因此他气愤得不可开交。他诅咒着这沙洲,把它称为‘贼地’。他发誓说,假如它有一天从海底露出来,它上面一定会住着贼和强盗,一定会竖立起绞架和轮子。
“但是当他正在这样诅咒和发誓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光中有许多光明和温柔的精灵——光的孩子——在飞翔。他们在这寒冷的浮冰上跳舞,使得这些浮冰融化。那些庞大的石块就沉到多沙的海底去了。
“‘这混蛋太阳!’北风说。‘他们是有交情呢,还是有亲族关系?我要记住这事情,将来要报仇!我要诅咒!’
“‘我们却要祝福!’光的孩子们唱着。‘沙洲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将要住在它上面!’
“‘完全是胡说八道!’东北风说。
“你要知道,对于这件事情,灯没有什么话可说,”干爸爸说。“不过我全知道。这对于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许多年过去了。沙洲冒出水面了。一只水鸟立在冒出水面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以在图画里看见它。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水把许多死鱼冲到沙洲上来。坚韧的芦苇长出来了,萎谢了,腐烂了,这使土地也变得肥沃起来。接着许多不同种类的草和植物也长出来了。沙洲成了一个绿岛。威金人就在这儿登陆,因为这儿有平地可以作战,同时瑟兰海岸外的这个岛也是一个良好的船只停泊处。
“我相信,最初的一盏油灯被点起来,完全是因为人们要在它上面烤鱼的缘故。那时的鱼才多呢。鲜鱼成群地从松德海峡游过来;要想把船在它们上面推过去真是非常困难。它们像闪电似地在水里闪耀着;它们像北极光似地在海底燃烧。松德海峡里藏着大量的鱼,因此人们就在瑟兰沿岸建筑起房子来:房子的墙是用林村做的,房子的顶是用树皮盖的。人们所需要的树简直用不完。船只开进海港里来;油灯悬在摇摆的绳子上。东北风在吹,在唱着歌:‘呼——呼——呼!’假如岛上点起一盏灯的话,那么这就是盗贼的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这个‘贼岛’上进行他们的活动。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那些坏事将会在这个岛上发生,’东北风说。‘树马上就要长出来;我可以从它上面摇下果实。’
“树就在这儿,”干爸爸说。“你没有看到这‘贼岛’上的绞架么?被铁链子套着的强盗和杀人犯就吊在那上面,跟往时一模一样。风把这些长串的骸骨吹得格格地响,但是月亮却沉静地照着它们,正如它现在照着人跳乡村舞蹈一样。太阳也在愉快地照着,把那些悬着的骸骨打散。光的孩子在太阳光中唱着歌:‘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儿将是一块美丽的地方,一块又好又漂亮的地方!’
“‘这简直像小鸡讲的话!’东北风说。
“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罗斯基勒①这个小镇的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亚卜萨龙主教②就住在这儿。他既能读《圣经》,也能使剑。他既有威力,也有决心。这个小镇在不断地发展,现在变成了一个商业中心。亚卜萨龙保护这个港口的一些忙碌的渔人,免得他们受到侵略。他在这个污秽的土地上洒了圣水:‘贼地’算是得到了一次光荣的洗礼。石匠和木匠开始工作,在主教的指挥下,一幢建筑物出现了,当那些红墙筑起来的时候,太阳光就吻着它们。这就是‘亚克塞尔之家’。
①罗斯基勒是位于丹麦西兰岛东北部的一个港口。
②亚克塞尔·亚卜萨龙(Axel Absalon,1128~1201)是丹麦的一个将军、政治家和大主教。他曾经多次打退外国人的侵略。
有塔的宫殿,非常庄严;
有台阶,有阳台;
呼!嘘!
东北风怒气冲冲吹呀!扫呀!
宫堡仍然屹立不动!
“宫堡外面就是‘海坟’①——商人的港口。
人鱼姑娘的闺房,
在海上绿林的中央。②
①“海坟”是丹麦文Havn一字的译音,指哥本哈根,因为这个城的名字在丹麦文里是Kobenhavn(买卖的港口)。
②这几句诗是从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N. F. S. Grundtvig,1783~1872)的作品中引来的。
“外国人到这儿来买鱼,同时搭起棚子,建筑房屋。这些房屋的窗上都镶着膀胱皮,因为玻璃太贵。不久以后,具有山形墙和起锚机的栈房也建立起来了。你瞧吧,这些店里坐着许多老单身汉。他们不敢结婚;他们做生姜和胡椒的买卖——他们这些‘胡椒绅士’!
“东北风在大街小巷里吹,扬起许多灰尘,有时把草扎的屋顶也掀开了。母牛和猪在街上的沟里走来走去。
“‘我要吓唬他们,降服他们,’东北风说。‘我要在那些房子上吹,在“亚克塞尔之家”上吹。我决不会弄错的!人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死刑堡”。”’
于是干爸爸指着一张图画——这是他亲手画的:墙上插着一行一行的柱子,每根柱子上挂着一个俘虏来的海盗的露出牙齿的脑袋。
“这都是真事,”干爸爸说。“这是值得知道的;能够理解它也有益处。
“亚卜萨龙主教正在浴室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边有海盗到来,便马上从澡盆里跳出来,跑到他的船上,吹起号角,他的水手立刻就都来了。箭射进这些海盗的背上。他们拼命摇着桨,想逃命。箭射进他们的手,他们连拔出的工夫都没有。亚卜萨龙主教把海盗一个个都活捉过来,砍掉脑袋,然后把这些脑袋挂在城堡的外墙上。东北风鼓起腮来吹,满嘴含着坏天气——正如水手说的一样。
“‘我要在这儿摊开四肢,’风儿说。‘我要躺在这儿瞧瞧这全部把戏。’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吹了好几天。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在塔门口出现了;他看看东方,看看酉方,看看南方和北方。你可以在图画里看到他这副样儿,”干爸爸说,同时用手指着:“你看他就在那儿。不过他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死刑堡’的墙外是一片汪洋大海——它一直伸展到却格湾。这条通到西兰的海峡是很宽的。塞里斯勒夫草场上和索尔堡草场①上有许多村庄。在它们前面,一个由许多具有山形墙的木房子所组成的新城市渐渐发展起来了。有好几条街全是住着鞋匠、裁缝、杂货商人和啤酒商人;此外还有一个市场,一个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曾经是一个小岛的海边上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圣尼古拉教堂。这教堂有一个非常高的尖塔——它的倒影映在清亮的水里是多么清楚啊!离这儿不远是圣母院,人们在这里念着和唱着弥撒,焚着芬芳的香,点着蜡烛。商人的港口②现在成了一个主教城。罗斯吉尔得的主教就在这儿统治着。
①塞里斯勒夫(Serritslev)和索尔堡(Solbjerg)草场是两个大村子,后来与哥本哈根连在一起,成为现在的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
②指哥本哈根。
“‘爱兰生主教坐在‘亚克塞尔之家’里。厨房里正在烤着肉,仆人端上了啤酒和红葡萄酒,提琴和黄铜鼓奏出了音乐。蜡烛和灯在燃着;城堡大放光明,好像它是整个王国里的一盏明灯。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塔和墙却仍然屹立不动。东北风吹着城西边的堡垒——只不过是一道木栏栅,但是这堡垒也是屹立不动。丹麦的国王克利斯朵夫一世就站在堡垒外面。叛乱者在雪尔却尔攻打他;他现在要到这个主教的城市来避乱。
“风儿在呼啸,在像主教一样地说,‘请你站在外面!请你站在外面!门是不会为你而开的!’
“那是一个困苦的时代,那是一些艰难的日子。每个人喜欢怎样就怎样。霍尔斯坦的旗帜在宫殿的塔上飘扬。处处是贫困和悲哀。这是痛苦的黑夜。全国都有战争,还有黑死病在流行着。这是漆黑的夜——但是瓦尔得马尔①来了。
“主教的城现在成了国王的城。城里遍布有山形墙的屋子和窄狭的街道;有守夜人和一座市政厅;它的西区设有一个固定的绞架——只有市民才够资格在那上面受绞刑。一个人必须是这城市的居民才能被吊在那上面,高高地眺望却格和却格的母鸡②。
①瓦尔得马尔一世(1131~1182),丹麦国王。
②却格是一个小镇,以盛产母鸡著名。
“‘这是一座美丽的绞架,’东北风说;‘美要不断地发扬!’它吹着,它呼啸着。
“它从德国吹来了灾害和苦恼。
“汉萨的商人到来了,”干爸爸说。“他们是从栈房里和柜台后面来的;他们是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卜列门的富有商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不只是瓦尔得马尔塔上的那只金鹅。他们在丹麦国王的城里所拥有的权力比丹麦国王要大得多。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进来;谁也没有准备。此外,国王爱立克也没有心情来和他的德国族人作战①。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多,而且是那么厉害。国王爱立克带着他的朝臣们急忙从西城逃走,逃到一个小镇苏洛去——到安静的湖边和绿树林中去,到恋歌和美酒杯中去。
①德国的汉萨人于1428年围攻哥本哈根。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具有高贵的心和高贵的灵魂的人。你看到这张图画没有?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那么优雅,那么娇嫩,她的眼睛像海一样深沉,头发像亚麻一样金黄。她就是丹麦的皇后、英国的公主菲力巴。她留在这个混乱的城里。那些大街小巷里全是些陡峭的台阶,棚子和灰泥——木板条的店铺。市民都涌进来,不知怎样办才好。
“她有男子的勇气和一颗男子的心。她把市民和农人召集拢来,启发他们,鼓舞他们。他们装备好船,驻守那些碉堡。他们放着马枪;处处是硝烟战火和欢乐的心情。我们的上帝决不会放弃丹麦的。太阳照着每个人的心;所有的眼睛都射出胜利的光。祝福菲力巴吧!她在茅屋里,在房子里,在国王的宫殿里,看守伤病人员;她得到了祝福。我剪了一个花圈,放在这张画上,”干爸爸说。“祝福菲力巴皇后!”
“现在我们向前再跳过几年吧!”干爸爸说。“哥本哈根也一起向前跳。国王克利斯蒂安一世到过罗马,他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长途的旅行中,他处处受到尊敬。他在这里砌了一幢红砖的房子,通过拉丁文传授的学术将要在这儿发扬光大。农夫和手艺人的穷孩子都能到这里来。他们可以求乞,可以穿上黑长袍,可以在市民的门口唱歌。
“在这个一切用拉丁文教学的学校旁边,另外还有一幢小房子。在这里面,大家讲着丹麦文和遵守丹麦的习惯。早餐是啤酒熬的粥,午饭时间在上午10点钟。太阳通过小块的窗玻璃射到碗柜和书架上。书架里放着手抄的宝藏:密加尔长老的《念珠》和《神曲》,亨利·哈卜斯伦的《药物集》和苏洛的尼尔斯兄弟所谱的《韵文丹麦史记》。‘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这些书,’这房子的主人说,而他就是使大家熟悉这些书的人。他是丹麦第一个印书的人——荷兰籍的高特夫列·万·格曼。他从事这个对大家有利的魔术:印书的技术。
“书籍来到国王的宫殿里,来到市民的住屋里。谚语和诗歌从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们在痛苦和快乐中不敢说的话,民歌的鸟儿就把它唱出来——虽然用的是寓言形式,但是清楚易懂。这歌鸟自由地在广阔的空中飞翔——飞过平民的客室,也飞过武士的宫殿。它像苍鹰似地坐在一个贵妇人的手上,喃喃地歌唱。它像一只小耗子似地钻进地牢,对那些被奴役的农奴吱吱地讲话①。
①请参看《民歌的鸟儿》。
“‘这完全是一堆废话!’锐利的东北风说。
“‘这正是春天!’太阳光说。‘你看,绿芽都在偷偷地露面了!’”
“我们把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
“哥本哈根是多么光华灿烂啊!这儿有马上比武和杂技表演;这儿有壮丽的游行行列。请看那些穿着华丽的甲胄的武士;请看那些穿绸戴金的贵妇人。国王汉斯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勃兰登堡的选帝侯①。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快乐啊!她走着的地方都铺有天鹅绒。她想着她的将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在她身边站着的是她的皇兄——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沸腾的热血的克利斯蒂安王子。他是市民爱戴的人,因为他知道他们受到的压迫。他心中在关怀着穷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决定我们的幸福!”
“现在再把我们的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风吹得非常锐利。它在歌唱着那锐利的剑、那艰难的时代和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
“那是四月里一个严寒的日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宫殿前面摊税征收所的门口呢?国王的船在那儿停着,扯起了帆,挂着国旗。许多人挤在窗子后面和屋顶上观看。大家都充满了悲哀和痛苦、焦急和渴望的心情。大家都望着宫殿。不久以前,人们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行着火炬跳舞会,但是现在那里面却是寂然无声。大家望着那些阳台。国王克利斯蒂安常常在那上面眺望‘御桥’,同时沿着那窄狭的‘御桥街’眺望他从贝尔根带来的那个荷兰女子‘小鸽子’。百叶窗是关着的。众人望着宫殿:它的门是开着的,吊桥已经放下来了。国王克利斯蒂安带着他的忠实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将不会离开她的高贵的主人,特别是因为他现在正遭遇着极大的困难②。
①即有权选举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勃兰登堡是德国的一个皇族。
②国王克利斯蒂安二世于1523年4月13日被丹麦的诸侯罢免。这里所指的是他离开宫殿准备到荷兰去的情景。他从荷兰带来的一位心爱的女子“小鸽子”(Duelil)就住在这里所说的那条狭窄的“御桥街”上。
“他的血液里焚着火,他的思想里焚着火。他要粉碎与旧时代的联系,他要粉碎农民的羁绊,他要对市民和善,他要剪断那些‘贪婪的鹰’的翅膀,但是这些鹰太多了。他离开了他的王国,希望能够在外国争取更多的朋友和族人。他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追随着他。在这别离的时刻,每个人的眼睛都润湿了。
“声音和时代之歌混杂在一起;有的反对他,有的赞成他。这是一个三部的合唱。请听那些贵族们所讲的话吧。这些话被写下来并印出来了:
“‘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流在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的血在高声地诅咒着你!①’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20年征服了瑞典。这一年他在斯德哥尔摩大肆屠杀瑞典的贵族。1521年他被赶出了瑞典。
“僧侣们也在同样地咒骂他:‘让上帝和我们遗弃你吧!你把路德的一套教义搬到这儿来;你使它占用教堂和讲台;你让魔鬼现身说法。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
“但是农民和平民哭得非常难过:‘克利斯蒂安,人民爱戴你!不准人们把农民当做牲畜一样买卖,不准人们把农民随便拿去交换一只猎犬!你所定的法律就是你的见证!’
“不过穷人所说的话只像风里的糟糠。
“船现在在宫殿旁边开过去了。平民都跑到围墙边来,希望能再看一眼这只御艇。”
“时代是漫长的,时代是艰苦的;不要相信朋友,也不要相信族人。
“住在吉尔宫殿里的佛列得里克倒很想做丹麦国王呢。
“国王佛列得里克现在来到了哥本哈根。你看到这幅名为‘忠诚的哥本哈根’的图画没有?它的周围是一片漆黑的乌云,呈现出一系列的画面。瞧瞧每一幅画吧!这是一种能发出回响的图画:它现在还在歌声和故事中发出回音——经历过一连串岁月的艰难和困苦的时代。
“那只游踪不定的鸟儿,国王克利斯蒂安的遭遇怎样呢?许多别的鸟儿曾经歌唱过它;它们已经飞得很远,飞过了陆地和大海。鹳鸟在春天来得很早;它是飞过德国从南方来的。它看到过下面所讲的事情:
“‘我看到亡命的国王克利斯蒂安在长满了石楠的沼泽地上乘着车子走过。他遇见一辆独马拉着的破车。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妹妹,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夫人。她因为忠实于路德的教义而被她的丈夫驱逐出去了。这两个流亡的兄妹在这阴暗的沼泽地上见面了。时代是艰难的;时代是漫长的。不要相信朋友或族人吧。’
“燕子从松德堡宫殿①那儿飞来,唱着悲歌:‘国王克利斯蒂安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座像井一样深的塔里。他的沉重的步子在石地上留下足印,他的手指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刻下痕迹。’
啊,什么忧愁能比得上
刻在石缝里的这些话语?②
“鱼鹰从波涛汹涌的大海飞来——那广阔无边的大海。一条船在这海上驶来,带着富恩岛上勇敢的苏伦·诺尔布③。他是幸运的,但是幸运像风和天气一样,在不停地变幻。
“在尤兰和富恩岛上,大渡乌和乌鸦在尖叫:‘我们现在出来寻找食物!真是好极了,好极了!这儿有死马的尸体,也有死人的尸体。’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这是奥登堡伯爵④的战争。农人拿起他们的棒子,市民拿起他们的刀子,大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所有的豺狼,一只幼狼也不要让它留下。’烟云笼罩着正在焚毁的城市。
“国王克利斯蒂安是松德堡宫殿里的一个囚徒。他没有办法逃跑,也没有办法看到哥本哈根和它的灾难。克利斯蒂安三世站在北边的公共草场上⑤,像从前他的父亲一样。失望的空气笼罩着这整个城市;这儿充满了饥荒和瘟疫。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32年企图恢复他的王位而被捕,并且被囚禁在松德堡宫里。
②引自丹麦诗人保吕丹——缪勒(Fr.Paludan-muller,1807~1876)的一首诗。
③他是丹麦的海军大将,克利斯蒂安二世的支持者,曾协助他逃亡。
④指奥登堡(Oldenburg)侯爵,他1448至1481年统治丹麦。
⑤在哥本哈根的北边。
“有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槛楼的女人靠着教堂的墙坐着。她是一具尸体。两个活着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从她没有生命的乳房里吸出血液。
“勇气没有了,抵抗力消逝了。你——忠诚的哥本哈根!”
“礼号吹奏起来了。请听鼓声和喇叭声吧!贵族老爷们穿着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戴着飘动着的羽毛,骑着饰着金银的骏马到来了。他们是在向旧市场走去。他们是不是依照惯例要在马上比枪或在马上比武呢?市民和农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集中到这儿来。他们将要看到什么呢?是不是要把教皇的偶像收集到一起,烧起一堆警火呢?是不是刽子手站在那儿,正如他站在斯拉霍克①的火葬堆旁边一样呢?作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国王是一个路德教徒。这件事现在要让大家知道、证实和承认。
①斯拉霍克(Slaghaek)是一个牧师的儿子,曾当过克利斯蒂安二世的秘书,1522年1月24日在哥本哈根的广场上被当众焚死。
“高贵的太太和出自名门的小姐——她们穿着高领的衣服,帽子上饰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面,观看着这整个的场面。大臣们穿着古雅的服装,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皇位旁边。国王是沉默的。现在他的命令——朝廷的命令——用丹麦的语言向公众宣布了:因为市民和农民对贵族表示过反抗,现在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市民成了贱民;农民成了奴隶。全国的主教也受到了责罚。他们的权力已经没有了。教会和修道院的一切财产,现在都移交给国王和贵族了。
“一面是骄奢和豪华,一面是憎恨和贫困。
贫穷的鸟儿蹒跚地走着,
不稳地走着……
富贵的鸟儿歌唱地走着,
喧闹地走着!①
“变乱的时代带来浓重的乌云,但也带来阳光。它在学术的大厅里、在学生的家里照着。许多名字从那个时代一直照到我们这个时代,其中有一位叫做汉斯·道生;他是富恩岛上一个穷苦的铁匠的儿子:
这个孩子来自贝根德小镇,
他的名字在整个丹麦驰名。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着福音的剑,
胜利地使人民接受上帝的真言。②
①此诗英译缺。
②这是引自丹麦诗人英格曼(Bernhard Severin Ingemann,1789~1862)的一首诗。汉斯·道生(Hans Tausen,1495~1561)是丹麦一个有名的宗教改革家。
“贝特鲁斯·巴拉弟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这是一个拉丁名字;在丹麦文里,它是贝特尔·卜拉德。他是罗斯吉尔得的主教,也是尤兰一个穷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汉斯·佛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他是王国的枢密顾问。他请学生到他家里来吃饭,同时照顾他们。他也同样地照顾小学生。在所有的名字之中,特别有一个名字受到众人的喝彩和传颂:
只要亚克塞港①有一个学生
能写出一个字母,
那么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姓名
就处处被人传颂。②
“在一个变乱的时代里,阳光也会从浓重的乌云里射出来。”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
“在‘巨带’里③,在撒姆叔海岸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啸,在歌唱呢?一个披着一头蔚蓝色头发的美人鱼从海面上升起来。她向农民预言未来:有一个王子将要出生;他将要成为一个有权力的伟大的国王④。
“他出生在田野里的一棵花儿盛开的山植树下。他的名字现在在传说和歌声中,在邻近的骑士大厅和城堡中开了花。有尖塔的交易所在建立起来了。罗森堡宫殿高高地耸立着,俯视着远在城墙以外的东西。学生现在有他们自己的宿舍。在这宿舍附近,座落着作为乌兰妮亚⑤纪念碑的‘圆塔’⑥。它现在仍高耸人云,遥对着曾经是乌兰妮亚宫所在地的汉岛。宫的金圆顶在月光中发出闪光;人鱼姑娘歌唱着住在宫里面的主人——国王和圣哲常来拜访的、有贵族血统的智者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声誉提得那么高,使丹麦跟天上的星星争辉,全世界有文化的国家都知道它。但是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①即哥本哈根的旧称。
②引自丹麦诗人缪勒(Paul. M. Muller)的一首诗。
③指西兰和富恩岛之间的一条海峡。
④指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在他统治期间,丹麦的文化得到了发展。
⑤希腊神话中九女神之一;她的任务是掌握天文。
⑥这是哥本哈根的一个天文台,由丹麦的名天文学家杜却·布拉赫在1576至1580年建造的。
“他在痛苦中用这样的歌安慰自己:
天空不是处处都有?
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他的歌活在人民心中,像人鱼姑娘所唱的关于克利斯蒂安四世的歌一样。”
“这一页你要好好地看!”干爸爸说,“它的画后面有画,正如英雄叙事诗中的后面有诗一样。这是一支歌;它的开头非常愉快,它的结尾却很悲哀。
“一个国王的女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她是多么漂亮啊!她坐在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膝上;她是他心爱的女儿爱勒奥诺娜。她是在道德的教养中长大起来的。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最优秀的显赫贵族哥尔非·乌惠德。她还不过是一个孩子;还常常受到严厉的女教师的鞭打。她向亲爱的人哭诉,而她有理由这样做。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有学问啊!她会希腊文和拉丁文;她能伴着琵琶唱意大利歌;还能谈论关于教皇和路德的事情。
“国王克利斯蒂安躺在罗斯吉尔得主教堂的墓窖里,爱勒奥诺娜的兄弟成了国王。哥本哈根的皇宫里是一片富丽豪华的景象。这儿充满了美和智慧: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皇后——路尼堡的苏菲亚·阿玛利亚。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像她那样精于跳舞呢?作为丹麦的皇后,谁能像她那样谈笑风生呢?
“‘爱勒奥诺娜·克利斯汀妮·乌惠德!’这是法国大使亲自讲的话,‘就美和聪明说来,她超过了一切的人。’
“在宫殿的光滑的舞池里,嫉妒的牛蒡长出来了。它在那儿生了根,蔓延起来。成了那儿一种引起人藐视的笑柄:‘这个私生子!她的马车应该在御桥上停下来。皇后可以坐车子走过的地方,普通妇女也可以走过!’
“闲话、诽谤和谎言像雪片似地飞来。
“于是乌惠德在静寂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扇门。马就在外面等着。他们骑马沿着海岸走;他们乘船逃到瑞典。”
“像命运对这对夫妇所起的变化一样,我们再看另一页吧。
“这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天气是灰暗和潮湿的,寒风越吹越厉害。堤岸上的树叶在瑟瑟作响;这些树叶飞到贝德·奥克斯①的庭院里——这房子已经空了,被它的主人遗弃了。风在克利斯仙港上呼啸,在现在当作一个普通监狱用的开·路克②的公馆周围吹着。他本人受到了羞辱,并且被放逐出去了。他的族徽被打碎了。他的画像高高地悬在绞架上。他对于这个国家的尊贵的皇后说了一些粗心大意的话;这就是他所得到的惩罚。
①贝德·奥克斯(Peder Oxe,1520~1575)是当时丹麦皇家一个权力很大的家臣,后来被撤职。
②开·路克(Kai Lykke,1625~1699)是当时丹麦的一个大臣,因诽谤皇后而被判罪,后来逃亡到外国去。
风在强劲地吹着,扫过曾经是加冕典礼礼仪室的公馆所在地的那个广场。现在那儿只剩下一块石头。‘而且这还是我把它作为一块水磨石放到浮冰上吹到这儿来的呢,’风萧萧地说。‘这块石头搁了浅;我所诅咒的“贼岛”就是在这儿冒出来的。它成了乌惠德老爷的公馆的一部分——他的夫人在这公馆里伴着清脆的琵琶歌唱,读希腊文和拉丁文,骄傲地生活着。现在这儿只剩下这块石头,上面刻着这样的碑文:
此石永远作为叛国者哥菲兹·乌惠德的羞耻和臭名的纪念。
“‘但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呼——嘘——呼——嘘!’风在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呼啸着。
“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宫殿的粘湿的墙,在宫殿后面的那座‘蓝塔’里,她已经待了好几年。这个房间里温暖少而烟多。天花板下面的那个小窗子很高。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这位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位最文雅的小姐和夫人,她生活得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啊!这座被烟熏黑了的监狱的墙上挂满了引起她的回忆的窗帘和织锦。她记起了她儿童时代的幸福时光,她父亲的温柔而神采飞扬的面貌。她记起了她的华贵的婚礼,她的光荣的日子,她在荷兰、英国和波霍尔姆的困苦的时刻。
在真诚的爱情面前,
无所谓困苦和艰难。
“那时她仍然和他生活在一起。但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的。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她对丈夫的忠诚,
是她唯一的罪行。
“她成年累月地待在那里面,而外面的生活却在不停地进展。时间永远不会静止下来,但是我们不妨静止一会儿来把她和这支歌的意义想一想:
我要保持我对丈夫的誓言,
不管怎样困苦和怎样艰难!
“你看到这幅图画了吗?”干爸爸问。
“这正是冬天。冰冻在洛兰和富恩岛之间造出一座桥——一座为卡尔·古斯塔夫①用的桥。他长驱直人,所向无敌。整个国家遭受到抢劫和焚烧,恐怖和饥饿。
①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于1658年围攻哥本哈根。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三世与他订了不利于丹麦的条约才算解围。
“瑞典人已经齐集在哥本哈根城下。天气冷得刺骨,雪花狂飞乱舞。但是男人和女人,忠实于他们自己的国王,忠实于他们自己,现在正在准备作战。每一个手艺人、店伙、学生和教师都在城墙上守城。谁也不怕那些火红的炮弹。国王佛列得里克宣誓要死在自己的窝里。他骑在马上巡视,皇后在后面跟随着他,这儿充满了勇气、纪律性和爱国的热忱。
“让瑞典人穿着白衣、在白雪里向前爬,准备突击吧!大家不停地把梁木和石头扔到他们头上。是的,女人提着滚烫的铁锅,把沸腾的沥青和柏油向这些进攻的敌人头上淋下去。
“在这天晚上,国王和平民团结在一起,凝成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他们胜利了。教堂的钟在齐鸣;处处是一片感恩的歌声。市民啊,在这里你们获得了骑士般的名誉!”
“下一页是什么呢?请看这张画吧!
“斯万尼主教的夫人坐着一辆紧闭着的车子来了。只有显贵才能这样做。那些凶猛的年轻贵族把车子打得稀烂。主教夫人只好亲自步行到主教公馆里去。
“整个故事就只这一点吗?下一步是摧毁更重要的一件东西——过度的傲慢。
“汉斯·南生市长和斯万尼主教①,在上帝的名义下,携手进行工作。他们的话语充满了智慧和诚恳;人们在教堂里,在市民公所里都能听见。
①南生市长(Borgemester Hans Nansen)和斯万尼主教(Biskop Svane)是瑞典人围攻哥本哈根时帮助丹麦国王最得力的人。战后他们又帮助国王建立起专制政体。
“他们一携手,港口就堵住了,城门就关闭了,警钟就响起来了。
“只有国王可以掌握大权。他曾经在危险的时刻留在他的窝里。要人和平民都要由他来管理和统治。
“这是一个专权的时代。”
“我们再跳一页,也再跳一个时代吧。
“‘嗨咿!啊嗨咿!’犁被扔到一边,石楠遍地丛生,但是人们却非常喜欢打猎。‘嗨咿!啊嗨咿!’
“请听那响亮的号角和狂吠着的猎犬吧!请看那些猎人吧!请看国王克利斯蒂安五世吧!他年轻而又快乐。宫里和城里全是一片快乐的景象。大厅里点着蜡烛,院子里点着火把,街上点着路灯。一切东西是那么焕然一新!从德国请来的新的贵族——男爵和伯爵——接收了恩惠和礼品。当时最流行的东西是称号、官职和德国语言。
“于是人们听到一个真正的丹麦声音:这是一个织工的儿子——他现在当上了主教。这就是根果①的声音。他唱着美丽的圣诗。
“还有一个平民的儿子——一个卖酒人的儿子。他的名字在法律和正义中射出光辉。他的关于法律的著作成了国王的名字的金底。它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这个平民的儿子是这国家最伟大的人;他得到了一个贵族的纹章,但也因此招致了嫉恨。因此在刑场上,格里菲尔德②的头上搁着刽子手的刀子,但是就在这时他被赦罪,改为终身监禁。人们把他送到特龙罕海岸外的一个小小的石岛上去。
蒙霍姆成了丹麦的圣赫勒拿③。“但是宫殿里的舞会仍然在愉快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豪华富贵的景象;这里有轻松的音乐。朝臣和太太们在这里跳舞。
“现在是佛列得里克四世的时代!
“请看那些庄严的船只和胜利的旗帜吧!请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吧!是的,它可以告诉人们丹麦的事迹、成就和光荣。我们记得起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得和谷尔登洛④!我们记得起卫特菲尔得⑤——他为了要救出丹麦的舰队,炸毁了他自己的船,而他本人则拿着丹麦的国旗,被抛到空中去。我们想着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斗争,想起了从挪威山上跑下来保卫丹麦的那位英雄:比得·托登叔⑥。在那壮丽的海上,在那狂暴的海上,他的名字像雷轰似地从这条海岸传到那条海岸。
①根果(Thomas Hans Kingo,1634~1703)是丹麦有名的宗教诗人,写过许多赞美诗。
②格里菲尔德(P. S. Griffelde,1635~1699)是丹麦的政治家。从1679年起,他在蒙霍姆(Munkholm)岛被监禁了22年。
③这是大西洋上的一个海岛,拿破仑曾被监禁在这里。
④这是丹麦两个有名的海军大将,曾经两次战胜挪威的海军。
⑤这是丹麦的另一个海军大将,
⑥这是一个挪威人,服务于丹麦舰队。当丹麦和瑞典作战的时候,他立过大功。
闪电透过尘埃,
雷声打乱时代的低语;
一个裁缝的学徒离开案板,
划着一条小船走过挪威沿岸。
威金人那种年轻和钢铁般的精神,
飘扬在北海上。①
“这时从格林兰的沿岸吹来一阵轻快的风——一阵像来自伯利恒土地上的香气。它带来汉斯·爱格得②和他的妻子所点起的福音之光。
①引自丹麦名诗人和政治家卜洛(Parmo Carl Ploug,1813~1894)的一首诗。
②这是一个丹麦的牧师,他把基督的福音传到格林兰岛上去。
“因此半页的篇幅有金底;另外半页的篇幅,因为表示悲哀,是一片灰黑——上面有些黑点,好像表示火花,又好像表示疾病和瘟疫。
“瘟疫在哥本哈根横行。街上都空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处处是粉笔画的十字,表示屋子里有瘟疫。但是画有黑十字的地方,表明里面住着的人全都死光了。
“尸体都在夜间被运走,没有人敲什么丧钟。躺在街上半死的人也跟死人一道被运走了。兵车装满了尸体,发出隆隆的响声。但是啤酒店里却发出醉汉的可怕的歌声和狂叫。他们想借酒来忘掉悲惨的境遇。他们要忘记,然后灭亡——灭亡!的确,他们终于走到灭亡。这一页,跟哥本哈根第二次的灾难和考验一起,就在这儿结束。 儿童故事大全
“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仍然活着。在岁月的飞逝中,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他站在王宫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风暴。这是岁暮的时候。
“在西门附近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个男孩子在玩球。球儿飞到顶楼上去了。这小家伙拿着一根蜡烛爬上去寻找它。于是这幢小房子就起了火,接着整条街也烧起来了。火光冲上天空;云块反射出光来。火在不停地扩大!火的燃料可是不少:有食物,有干草和麦秆,有腊肉和柏油,有整堆为了过冬用的木柴。什么东西部烧起来了。处处是哭声和叫声,一片混乱。老国王骑着马走到这混乱中来。他鼓励大家;对大家下命令。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崩塌。这时北城也烧起来了;许多教堂——包括圣·彼得教堂和圣母院——也都烧起来了。请听教堂的钟最后发出的声音吧:‘仁慈的上帝,请您收回您对我们的愤怒吧!’
“只有圆塔和皇宫被保留了下来;它们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烟雾迷漫的废墟。
“国王佛列得里克对老百姓很好。他安慰他们,给他们东西吃。他跟他们在一起;他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祝福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吧!”
“现在请看这一页!
“请看这镶着金子的马车,它旁边的随从和前前后后的骑士吧。它从皇宫里开出来,皇宫两边拦着铁链,为的是怕老百姓走得太近。每个平民必须光着头才能走过广场。因为这个缘故,你看不见广场上有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块地方。现在可是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的眼睛下垂,手中拿着帽子。在这时候,他正是我们很愿意推崇的一个人:
他的话语像扫净一切的狂风,
一直吹到明天太阳光出现;
外来的不良风习像许多蚱蜢,
匆忙地逃回到它发源的地点。①
“这就是充满了机智和幽默的路德维格·荷尔堡②。他的伟大表现在丹麦的剧场上。但是丹麦的剧场却都关上了门,好像它们是羞耻的发源地似的。一切娱乐都受到限制。歌舞和音乐都被禁止了。基督教阴暗的一面现在占了上风。”
①引自丹麦诗人爱密尔(Christian Frederrik Emil,1797~1840)的一首诗。
②荷尔堡(Ludvig Holberg,1684~1754),一般称为丹麦戏剧的创始人。
“‘丹麦王子!’他的母亲这样称呼他。现在是他的时代——充满了明朗的阳光、鸟儿的歌声、欢乐和地道的丹麦式的生活的时代:佛列得里克五世成了国王。
“皇宫广场上的铁链现在拆除了。丹麦的剧场的门又开了。处处充满了笑声、歌声和快乐的心情。农人举行夏日的联欢节。经过饥饿的压迫以后,他们现在可以欢乐了。‘美’现在繁荣起来,开出花朵,在声、色和创造性的艺术中结出果实,请听格勒特里①的音乐吧!请看伦得曼②的演剧吧!丹麦的皇后喜爱一切地道的东酉。英国的路薏丝,你是那么美丽和温柔!愿天上的上帝祝福你!愿太阳光以愉快的大合唱来歌颂丹麦的那些皇后——菲利巴,伊丽莎白和路薏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被埋葬掉了,但是灵魂仍然活着,名字也仍然活着。英国又送来一个皇族的新嫁娘——玛蒂德③。她是那么年轻,但是那么快就被遗弃掉!诗人有一天将会歌颂你,歌颂你年轻的心和你所过的艰难的日子。歌声在时间的流逝中,在人民中间,有一种力量,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请看那皇宫——国王克利斯蒂安的皇宫——的大火吧!人们在想尽一切办法要救出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请看那些码头工人拖出的一篮子银盘和贵重的东西吧。这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不过他们马上看到在熊熊大火燎着的一扇敞开的门后面,有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一尊古铜半身像。他们于是扔掉他们背着的那笔财富。这尊像对他们有更重大的意义!必须把它救出来,不管它有多重。他们从爱华德④的诗歌中,从哈特曼⑤的悦耳的曲调中认识了他。
①格勒特里(A.E.M.Gretry,1741~181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
②伦得曼(Gert Londemann,1718~1774)是丹麦有名的戏剧家。
③玛蒂德(Karollne Mathilde,1751一1775)是丹麦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的妻子,因失宠被囚禁在克隆堡监狱,并死于狱中。
④爱华德(Johannes Ewald.1743~1781)是丹麦的名诗人和剧作家。
⑤哈特曼(Johan Peter Emilius Hartmann,1805~1900)是丹麦的名作曲家。
“语言和歌曲都具有力量:对于可怜的玛蒂德皇后说来,这更具有力量。”
“我们再继续翻翻我们的画册吧。
“乌菲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纪念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竖立着同样的东西呢?在西门附近立着一根圆柱。世界上像这样的东西有多少呢?
“太阳吻着作为‘自由圆柱’的基石的那块石头。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大家对王储佛列得里克高呼万岁。贝尔斯托夫、勒汶特洛和柯尔边生①这几个名字永远留在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里和嘴上。大家带着微笑的眼光和感激的心情念着圆柱上刻着的神圣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土地法,以使农民成为勇敢、聪明、勤劳、善良、正直和幸福的公民!
“这是多么阳光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联欢节’啊!
“阳光之神唱着歌:‘善在生长!美在生长!乌菲德广场上的那块石碑将会倒下,但是自由圆柱将会永远在太阳光中立着——上帝、国王和人民都祝福它。’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公路,
它一直通到世界的尽头,②
“这就是那广阔的大海——敌人或朋友都可以使用的大海。而敌人也就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驶进来了:一个大国来攻打一个小国③。这场战斗是艰苦的,但是人民却非常勇敢。
每个人都英勇无敌,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④
“他们赢得了敌人的钦佩;他们感动了丹麦的诗人。现在我们纪念这天的战斗的时候,就高高地挂起国旗:这是丹麦光荣的4月2号——哥本哈根港外的洗足木耀日⑤的海战。”
①贝尔斯托夫(A. B. Bernstortf,1735~1797)勒汶特洛(Raventlow,1748~1827)和柯尔边生(C.Colbjornsen,1749~1814)都是丹麦的政治家和社会改革家。
②这是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的两句诗。
③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不准丹麦中立,于1807年向丹麦进攻,把丹麦的海军全部消灭了。
④这是丹麦作家弗列德里克(Werner Hans Frederik,1744~1812)的诗句。
⑤这是耶稣受难前的一天,在这一天耶稣亲自为他的门徒洗足,以表示谦虚。事见《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3章。
“许多年过去了。奥列·松得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是开向俄国去呢,还是开到丹麦来呢?谁也不知道,甚至舰队上的人也不知道。
“人们的嘴上流传着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奥列·松得海面上,一件密封的命令拆开了,并且立即宣布。它上面写道:围剿丹麦的舰队。这时一个年轻的上校——一个言行一致的英国的儿子——站到他的首长面前来,说:‘我发誓,在公开和正义的战斗中,我愿为英国的国旗战斗到死,但是我不能去摧毁一个弱国。’
“他说完这话,就跳到海里去了!
于是舰队向哥本哈根前进,
远离它应该去的战场①,
那个无名上校的冰冷尸身,
在深蓝的水底下隐藏,
直到浪潮把它推向海边。
瑞典的渔人们在星空下撒网,
捞起他,用船把他装上岸:
每人都想保留住死者的肩章。②
“敌人向哥本哈根进攻。整个城市都烧起来了。我们丧失了我们的舰队,但是却没有丧失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他倒下来了,但是他又能站起来。像爱赫里亚③的战斗一样,创伤终于治好了。哥本哈根的历史充满了值得安慰的事情。
我们有亘古不变的信心:
上帝永远是丹麦的一个友人。
他会帮助,只要我们坚持到底,
明朗的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
“不久阳光照着新建的城市,照着丰饶的麦田,照着我们人民的技能和艺术。这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夏天。这时候奥伦施拉格④到来了;诗神建立起她丰富多彩的海市蜃楼。
“科学上现在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它比人们古时发现的一只‘金角’还要重要。现在发现的是一条金桥:
这条桥可以使思想的光辉
随时射进别的国家和人民中去。
“这桥上写着汉斯·克利斯蒂安·奥尔斯得特⑤的名字。
①指它应该去打它真正的敌人拿破仑。
②这是丹麦诗人巴梭(CarlChristianBassu,1807~1846)的一首诗。
③在北欧神话中,爱赫里亚(Einheria)是一群英勇的战士,死后可以走进众神之祖奥丁的大殿。
④奥伦施拉格(A.G.Oehlenschlager,1779~1850)是丹麦的叙事诗人和剧作家,欧洲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一个领导人。
⑤奥尔斯得特(HansChristianArsted,1777~1851)是丹麦的著名物理学家,电磁力的发明人。
“瞧吧!在皇宫附近的教堂旁边,现在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甚至最穷苦的男人和女人都愿意为它的建筑捐献出最后的一个铜板。”
“在这画册的开头,”干爸爸说,“你记得,那些古老的圆石从挪威的山上滚下来,然后被搬到这儿的冰块上,现在在多瓦尔生的指挥下,它们又从海底被搬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像。才好看呢!记住我给你看过的这些东西和给你讲过的这些事情吧!海的沙底冒出水面来,成为防波堤,载着‘阿克塞尔之家’,载着主教的公馆和国王的皇宫。现在它又载着美神的庙。诅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空中充满了光明的孩子对于未来世纪所唱的欢乐的颂歌。
“多少暴风雨曾经在这儿经过;多少暴风雨又会到来,但是终究又会消逝。真、善、美总会获得胜利的。
“画册到这儿就完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并没有完——还早得很呢。谁知道你这一生会看到什么呢?
“天常常是黑的,暴风在吹,但是它总没有办法把太阳光吹走。阳光永远在那儿。不过上帝比最亮的阳光还要亮!我们的主比哥本哈根所统治的地方要宽广得多。”
干爸爸说完这话;就把画册送给我,他目光明亮,充满信心。我把这本书接过来的时候是那么高兴,那么骄傲,那么小心,正如我最近第一次抱着我的小妹妹一样。
干爸爸说:“我赞成你把这本画册给大家看,同时你也可以说明,它是我编的,粘的,画的。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他们应该立刻知道我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主题、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可以告诉他们。主题是从那些老油灯那儿得来的。当人们在最后一晚点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把一切东西,像一个海市蜃楼似的,指给新的煤气灯看:把这个港口第一次点起路灯时的事情,直到哥本哈根同时点着油灯和煤气灯这一晚上的事情,统统都指出来看。“这本书你喜欢给什么人看就给什么人看——这也就是说,给有亲切的眼睛和友善的心的人看。但是假如‘地狱马’来了的话,那么请你马上就合起
《干爸爸的画册》。”
皇帝的马钉上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为什么它会得到金马掌?
它是最漂亮的动物,有漂亮的腿,眼睛露出很机智的神情,马鬃散挂在脖子上像一片丝纱。它曾驮着它的主人奔驰于枪林弹雨之中,听到过子弹呼啸。敌人逼近的时候,它用口咬,用腿踢四周的敌人,参加了战斗。它驮着自己的皇帝一步纵过倒下的敌人的马,拯救了自己皇帝的赤金皇冠,拯救了自己皇帝的比金冠还重要的性命。因此,皇帝的马得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屎壳郎往前爬了过来。
“先给大的钉,再给小的钉,”它说道,“然而,并不是尺寸的问题。”于是它伸出了它那些又瘦又细的腿来。
“你要干什么?”铁匠问道。
“金掌!”屎壳郎回答道。
“你怕是头脑发昏了吧!”铁匠说道,“你也要金掌?”“金掌!”屎壳郎说道,“难道我不是跟那头大兽一样地货真价实吗?有人照料它,给它刷洗,伺候它,喂它吃,喂它喝。难道我不也是皇帝马厩里的吗?”
“可是,那匹马是怎么得到金掌的?”铁匠问道,“你不清楚吗?”
“清楚?我清楚,这是对我的蔑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种侮辱——现在,所以我要出走到大世界里去了。”
“去你的吧!”铁匠说道。
“粗暴的家伙!”屎壳郎说道。之后便走出去了。飞了一小程,它便来到了一个可爱的小花园,那里飘着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这儿不是很漂亮吗?”一只小瓢虫说道。小瓢虫拍着它那像盾牌一样坚硬的带黑点的红翅膀飞来飞去。“这儿的气味多香甜,这儿多美丽!”
“我住惯更好的地方,”屎壳郎说道,“你说这儿美丽?这儿连一堆粪都没有。”
于是它继续往前爬去,爬进了一大丛紫罗兰的荫影中。紫罗兰上爬着一只毛毛虫。
“世界还真是美丽啊!”毛毛虫说道,“太阳暖暖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有朝一日我睡着了,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死掉,那么,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一只蝴蝶了。”
“亏你想得出来!”屎壳郎说道,“现在我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了!我是皇帝马厩里来的。可是那里,就连皇帝那匹蹄上钉了我不要的金掌的宝贝宠马,都没有这种非分之想。长上翅膀!飞啊!是啊,现在我们飞了!”接着屎壳郎便飞了起来。“我不要生气的,可是我仍然有气了。”
之后,它落到了一大块草皮上。它在这里躺了一小会儿,接着就睡着了。
天呀!好急的雨哟!雨点声把屎壳郎吵醒了,它立刻就想钻到地里去,但是没有办到。
它翻了过来,一会儿肚子朝下,一会儿又肚子朝天地游了一程。飞起来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看来它是无法活着逃出这片草地了。他干脆就在它躺的地方躺下来,就那么躺着。
后来,雨小了一些。屎壳郎眨眨眼,甩掉蒙在眼上的雨水。它隐约地看到了有点白色的东西,那是一块人家准备漂白的床单。它爬到那里,爬到了湿床单的一个摺缝里去。这真不像躺在马厩里那暖和的粪堆里。可是,现在这里比这再舒服的地方是没有了。于是它在这里呆了一天,又一夜,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清早,屎壳郎爬了出来,它对天气恼火极了。
在佛罗伦萨城①里,离大公爵广场不远,有一条小小的横街,我想它是叫做波尔塔·罗萨。在这条街上的一个蔬菜市场前面,有一只艺术性非常强的铜猪。这个动物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墨绿色。一股新鲜清亮的水从它嘴里喷出来。它的鼻子发着光,好像有人把它擦亮了似的。事实上也是如此:成千上万的小孩子和穷人,常常用手抓住这动物的鼻子,把嘴凑上去喝水。当你看到一个半裸着的天真孩子紧紧地抱着这只好看的动物,把鲜红的嘴唇凑到它的鼻子上的时候,这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无论什么人,一到佛罗伦萨来就很容易找到这块地方。他只须问一声他所碰到的头一个乞丐,就可以找到这只古铜猪。
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夜深了。山上都盖满了雪;可是月亮还在照着,而且意大利的月光,跟阴惨惨的北欧冬天的日光比起来,也不见得有什么逊色。不,比那还要好,因为空气在发着光,使人感到轻快;而在北欧呢,那种寒冷、灰色、像铅一样的阴沉气氛,把我们压到地上——压到又寒又湿的、将来总有一天会埋葬我们的棺材的地上。
在公爵的花园里,在一片松树林下面——这儿有一千株玫瑰在冬天开着花——有一个衣衫褴楼的孩子,他坐了一整天。他是意大利的一个缩影:那么美丽,满脸微笑,但是极端穷苦。他是又饥又渴,谁也不给他一个毫子。天黑了的时候,这花园的门要关了,看守人就把他赶出来。他站在亚尔诺河②的桥上,沉思了好久。他望着星星——它们在他和这座美丽的大理石桥之间的水上闪耀着。
他向那个铜猪走去。他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抱着它的脖子,同时把小嘴凑到它亮光光的鼻子上去,喝了一大口新鲜水。附近有几片生菜叶子和一两个栗子:这就是他的晚餐。这时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他骑在铜猪的背上,腰向前弯,他长满了望发的头掘到这动物的头上。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就睡去了。
这是半夜。铜猪动了一下。于是他就听到它很清楚地说:“你这小家伙,骑稳啦,我可要开始跑了!”它就真的背着他跑起来了。这真是一次很滑稽的旅行。他们先跑到大公爵广场上去。背着那位大公爵塑像的大铜马高声地嘶鸣了一阵。老市政府门框上的彩色市徽射出光来,像透亮的图案;米开朗基罗的“大卫”③在挥动掷石器④。这些东西中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在搏动着!表现珀尔修斯⑤和萨比尼人的⑥被蹂躏的一系列的古铜像,不仅仅都有生命,而且还发出一阵死亡的叫声,在这个孤寂的、美丽的广场上震响。
铜猪在乌菲齐宫⑦旁的拱道下面停下来了——从前的贵族常常到这儿过狂欢节。
“骑稳啦!”这动物说,“骑稳啦,因为我们现在要上楼了。”这小家伙一半儿高兴,一半儿吃惊,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走进一条很长的画廊。这地方他很熟悉,因为他曾经来过。墙上挂满了画;这儿还有许多全身像和半身像。它们被最明亮的灯光照着,好像是在白天一样。不过,当通到旁边房间的门打开的时候,那景象真是再美丽也没有了。这孩子记得这儿的华丽景象,不过在今天夜里,一切更显得非凡地壮丽。
这儿立着一个可爱的裸体妇人,她是那么美,只有大自然和最伟大的艺术家才能把她创造出来。她的美丽的肢体在轻柔地移动;她的脚下有海豚在跳跃;她的双眼射出永恒不朽的光芒。世人把她叫作美第奇的“维纳斯”⑧。她的两旁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都被注人了生命的精灵。这些都是美丽的裸体男子;有一个正在磨剑,因此他被叫做磨创人。另一系列的雕像是一群搏斗的武士;斗士们都在磨剑,他们都要争取这位美的女神。
这孩子在这种壮观面前感到惊奇。墙上射出种种的光彩,一切都有生命,都能动作。维纳斯——现世的维纳斯像——丰满而又热情,正如提香⑨见到她时一样,显出双重的形象。这真是一种奇观。这是两个美丽女人的画像:她们娇美的、棵着的肢体伸在柔软的垫子上;她们的胸脯在起伏地动着,头也在动着,弄得浓密的馨发垂到圆润的肩上,同时那一双双乌黑的眼睛表示出她们炽热的内心。不过没有任何一张画敢走出画框。美的女神、斗士和磨创人留在自己的原位上,因为圣母、耶稣和圣约翰所射出的荣光,把他们罩住了。这些神圣的画像已经不再是画像了,他们就是神本身。
从这一个回到那一个殿,是说不尽的光彩!是说不尽的美丽!这小家伙把这些东西全都看了,因为铜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这些美和这些光。下一幅画总是冲淡头一幅画的印象。只有一幅图画在他的灵魂里面深深地生下了根,这是因为它里面有很多幸福的孩子——而这小家伙有一次在大白天里曾经对这些孩子点过头。
有许多人在这幅画面前漠不关心地走过,而这幅画却是一个诗的宝库。它表现救世主走向地狱。不过他周围的人并不是受难者,而是邪教徒。这幅画是佛罗伦萨人安季奥罗·布龙切诺⑩绘的。它里面最美的东西是孩子面上的表情——他们认为自己能走进天国的那种信心;有两个小家伙已经拥抱在一起,还有一个在对那个站在他下面的伸着手,似乎在说:“我要到天国去了!”年纪大的人都站在那儿犹疑,有的在希望,有的在主耶稣面前卑微地低着头。
这孩子把这幅画看得比任何画都久,铜猪静静地站在画的前面。这时有一个低微的叹息声发出来了:它是从这幅画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这动物发出来的?小家伙对那些微笑着的孩子们高举起手来……于是铜猪就背着他跑出去了,一直跑出那个敞开着的大门。
“我感谢你和祝福你,你——可爱的动物!”小家伙说,同时把铜猪拍了几下。它就砰!砰!跳下了台阶。
“我也感谢你和祝福你!”铜猪说。“我帮助了你,你也帮助了我呀,因为只有当一个天真的孩子骑在我背上的时候,我才能有力量跑动!是的。你看吧,我还能走到圣母画像面前那盏灯的光亮下面去呢。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把你带去;只有教堂我不能进去!不过,只要你在我身上,我站在外面就可朝着敞开的大门看见里面的东西了。请你不要从我的背上溜下来吧;因为如果你这样做,我就会停下来死掉,像你白天在波尔塔·罗萨看到我的那个样子。”
“我不离开你,我亲爱的朋友!”小家伙说。于是他们就以飞快的速度跑过佛罗伦萨的街道,一直跑到圣克鲁采教堂前面的广场上。
教堂的门自动地向两边开了,祭坛上的灯光射到教堂外面来,一直射到这孤独的广场上。
教堂左边的一个墓碑上发出一道奇异的强光,无数移动着的星星在它周围形成一道光圈。墓上有一个纹章发出光辉,一架以绿色为背景的红色梯子射出火一般的光焰,这就是伽利略⑾的坟墓。这是一个朴素的墓碑,不过这绿地上的红色梯子是一种极有意义的纹章:它好像就代表艺术,因为艺术的道路总是经过一个灼热的梯子通到天上去的。一切心灵的先知⑿都升到天上,像先知伊里亚⒀一样。
在教堂的右边,刻满了花纹的石棺上的每一个半身像,似乎都具有生命。这儿立着米开朗基罗;那儿立着戴有桂冠的但了、阿尔菲爱里⒁和马基雅弗利⒂,因为在这儿,伟人们——意大利的光荣——都是并排地躺在一起。这是一座华丽的教堂,比佛罗伦萨的大理石主教堂更美丽,但是没有那样宽大。
那些大理石刻的衣服似乎在飘动,那些巨大的石像似乎把头抬得更高,在黑夜的歌声和音乐中,朝着那明亮的、射出光彩的祭坛凝望——这儿有一群穿着白衣的孩子在挥动着金制的香炉。强烈的香烟从教堂流到外面空旷的广场上。
这孩子向这闪耀着的光辉伸出手来。在这同时,铜猪又开始奔跑:他得把它紧紧地抱着。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他听到教堂关门的时候,门上的枢轴发出嘎吱的响声。在这同时,他的知觉似乎离开了他,他打了一个寒颤,就醒了。
这是早晨。他仍然坐在铜猪的背上,但他差不多已经要滚下来了。这只猪仍然像过去一样,立在波尔塔·罗萨的那块老地方。
这孩子一想起那个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和战栗。她昨天叫他出去讨几个钱回来,到现在他却一个铜子也没有弄到手,并且还感到又饥又渴。他又把铜猪的脖子拥抱了一次,吻了吻它的鼻子,对它点点头,然后就走开了。他走进一条最狭小的街道——狭小得只够让一只驮着东西的驴子走过去。一扇用铁皮包着的大门半掩身。他走。进去,爬上了砖铺的梯子——梯子两边的墙非常脏,只有一根光滑的绳子算是梯子的扶手。他一直爬到晒着许多破衣的阳台上。从这儿又有一道梯子通到下边的院子。这里有一口水井,同时有许多铁丝从这口井牵到各层的楼上。许多水桶并排地悬着;轴转格格地响起来,于是水桶就在空中东摇西摆,水洒得满院子都是。另外还有一道要倒的砖梯通到楼上。有两个俄国水手正在兴匆匆地走下楼来,几乎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撞倒了:他们在这儿狂欢了一夜,正要回到船上去。一个年纪不小的胖女人,长着一头粗硬的黑发,送他们下楼。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她问这孩子。
“请不要生气吧!”他哀求着。“我什么东西也没有讨到——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紧抱着“母亲”的衣服,好像想要吻它似的。
他们走进一个小房间里去。我不想来描写它。我只想说一件事情:房间里有一个带把手的土体子,里面烧着炭火。它的名字叫做“玛丽多”⒃。她把这钵子抱在怀里,暖着自己的手指。随后她就用手肘把这孩子一推。
“你总会带回几个钱吧?”她问。
孩子哭起来。她用脚踢了他几下,他哭得更厉害起来。
“请你放安静一点,不然我就会把你这个尖叫的脑袋敲破!”她举起手中抱着的火钵打过去。孩子发出一声尖叫,倒在地上。这时一位邻居走进来了,她也抱着一个“玛丽多”。
“菲丽姬达,你又在对这孩子干什么?”
“这孩子是我的!”菲丽姬达回答说。“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把他打死,也可以把你打死,贾妮娜!”
于是她挥舞着火钵。另一位也举起了火钵,采取自卫行动。这两个火钵互相殴打,弄得碎片、火星和火灰在屋里四处飞扬。可是孩子就在这时候溜出门,穿过天井,跑出去了。这可怜的孩子一直在跑,连气也喘不过来。他在圣·克鲁采教堂面前停下来。头天晚上这教堂的门还是为他开着的。他走进去。一切都在放射着光辉。他在右边的第一个坟旁跪下来。这是米开朗基罗的坟。他马上放声大哭。有的人来,有的人去。他们念着弥撒,可是谁也没有理会这孩子。只有一个年老的市民停住望了他一眼,随后也像其余的人一样,离去了。
饥渴折磨着这孩子;他已经没有气力,病了。他爬到墙和大理石墓碑之间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这时已经将近黄昏,有一个人拉了他一下,把他惊醒了。他跳起来,原来刚才那位老市民正站在他面前。
“你病了吗?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你在这儿待了一整天吗?”这是这位老人所问的许多问题中的几个问题。
他回答了。这位老人把他带到附近一条偏僻的街上的一个小屋子里去。他们来到一个制造手套的店里。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在忙着缝纫。有一只小小的白哈巴狗——它身上的毛剃得精光,人们看得见它鲜红的皮肤——在桌上跳来跳去,又在这孩子面前翻起跟头来。
“天真的动物马上就相互认识了。”女人说。
她抚摸着孩子和小狗。这对善良的夫妇给这孩子一些食物和饮料,同时说他可以在这儿过一夜,第二天裘赛比爸爸可以到他母亲面前去讲情。他在一个简陋的小床上睡觉,不过对于他这个常常在硬石板上睡觉的人来说,这床简直是太舒服了。他睡得很好,梦见那些美丽的绘画和那只铜猪。
裘赛比爸爸第二天早上出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对于这件事并不高兴,因为他知道他出去的目的是要把他送回到他母亲那儿去。于是他哭起来,吻着那只快乐的小狗。那妇人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俩的行为。
裘赛比爸爸带回了什么消息呢?他跟他的太太讲了很久的话,而她一直在点着头,抚摸着孩子的脸。“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她说。“他也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很能干的手套匠人!你看,他有多么细致的手指!圣母注定他要成为一位手套制造家。”
孩子留在这家里,妇人教他缝手套;他吃得很好,睡得也很好,而且很快乐,他还开始跟“最美的人儿”——就是这只小狗的名字——开玩笑呢;可是妇人伸出手指来吓他,骂他,还和他生气。这触动了孩子的心事。他在他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坐着。房间面对一条晒着许多皮的街道;窗子上有很多的铁栏杆。他睡不着,因为他在想念那只铜猪。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扑嗒!扑嗒!”的声音。这一定是那只猪了。他跳到窗子那儿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它已经走过去了。
“快帮助先生提他的颜料匣子吧。”太太第二天早上对孩子说。这时他们的一位年轻邻居——一位画家——正提着颜料匣子走过。
孩子拿起颜料匣子,跟着这位画家走了;他们走到美术陈列馆,登上台阶——那晚他曾经骑着铜猪到这台阶上来过,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他认得出那些半身像和绘画,那座美丽的大理石雕的维纳斯,和那用彩色活灵活现地绘出的维纳斯。他又看到了圣母、救世主和圣约翰。
他们在布龙切诺绘的那幅像面前站着,一声不响。在这幅画里,耶稣走到下界,许多孩子在他的周围微笑,幸福地等待走进天国。这个穷苦的孩子也在微笑,因为他觉得好像天国就在眼前。
“你现在回去吧!”画家站了一会儿,把画架架好以后说。
“我能看看你画画吗?”孩子问。“我可以看看你在这张白帆布上把那幅画画下来吗?”
“我现在还不能马上就画,”画家回答说。他取出一支黑粉笔。他的手在很快地挥动,眼睛在打量那张伟大的绘画。虽然他只画出几根很细的线条,救世主的形象却现出来了,像在那张彩色画里一样。
“你为什么不走呢?”画家问。
这孩子默默不语地走回家去。他坐在桌子旁边学习缝手套。
但是他整天在想那个美术陈列馆。因此有时他的针刺着了他的手指,使他显得很笨拙。不过他再也不去逗着“最美的人儿”玩了。当黄昏到来、门还是开着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溜出去。这是一个很寒冷、但是星光满天的晚上,既美丽,又明亮。他走过几条静寂的街道,不久就走到铜猪面前来了。他对它弯下腰来,在它光滑的鼻子上吻了一下,于是他就骑上它的背。
“你这个幸福的动物!”他说;“我是多么想念着你啊!我们今天晚上要去逛逛才好。”
铜猪立着一动也不动。新鲜的泉水从它的嘴里喷出来。这小家伙像一个骑师似地坐着。这时他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衣服。他朝旁边一看,原来是“最美的人儿”来了——那个毛剃得光光的“最美的人儿”。这小狗也是跟他一道偷偷地溜出屋子的,而他却没有发现。“最美的人儿”叫了几声,好像是在说:“你看我也来了,为什么你坐在这儿呢?”这条小狗在这块地方比一条凶猛的蟒蛇还要使这孩子害怕。像那位老太太说的一样,“最美的人儿”居然跑到街上来了,而且还没有穿上衣服哩!结果会怎样呢?小狗除非披上了一块羔羊皮,它在冬天是从来不出门的。这块羔羊皮是专为它裁制的。它是用一根红缎带系在小狗的脖子上的,此外还有一个蝴蝶结和小铃挡;另外还有二根带子系在它的肚子上。当小狗在冬天穿着这样的衣服和女主人一块散步的时候,它很像一只羔羊。现在“最美的人儿”却在外面而没有穿上衣服!这会产生一个什么结果呢?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推想。不过他又吻了这铜猪一次,把“最美的人儿”抱进怀里;这小东西冻得发抖,因此这孩子尽快地向前跑。
“你抱着一件什么东西跑得这样快?”他在路上遇着的两个宪兵问他,同时“最美的人儿”也叫起来。“你从什么地方偷来这只漂亮的小狗的?”他们问,并且把小狗从他手中夺过来。
“啊,请把小狗还给我吧!”孩子哀求着。
“假如你没有偷它,你可以回去告诉家里的人,叫他们到警察局来领取。”接着他们把地址告诉他,就带着“最美的人儿”走了。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事儿!孩子不知道应该跳到亚尔诺河里去呢,还是回家去坦白一番好。他想,他们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不过我倒很愿意被打死。如果我死了,我可以去找耶稣和圣母!”于是他回到家里去,准备被打死。
门已经关上了,他的手又够不到门环。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块松石头。他就拿起这块石头敲着门。
“是谁?”里面有人问。
“是我,”他说。“‘最美的人儿’逃走了。请开门,打死我吧!”
大家为这“最美的人儿”感到非常狼狈,特别是太太。她马上朝那经常挂着小狗的衣服的墙上看。那块羔羊皮还在那儿。
“‘最美的人儿’在警察局里!”她大声叫起来,“你这个坏蛋!你怎样把它弄出去的,它会冻死的!可怜娇嫩的小东西,现在落到粗暴的丘八手中去了!
爸爸马上就出去了——太太恸哭起来,孩子在流着眼泪。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全都跑来了,那位画家也来了:他把孩子抱在他双腿中间,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从这孩子的一些不连贯的话语中听到关于铜猪和美术陈列馆的整个故事——这故事当然是不太容易理解的。画家安慰了孩子一番,同时也劝了劝这位太太。不过,等到爸爸把在丘八们手中待过一阵子的“最美的人儿”带回家以后,她才算安静下来。随后大家就非常高兴。画家把这可怜的孩子抚摸了一会儿,同时送给他几张图画。
啊,这些真是可爱的作品——这么些滑稽的脑袋!……特别是那只栩栩如生的铜猪。啊。什么东西也没有比这好看!只是寥寥几笔就使它立在纸上,甚至它后面的房子也被画出来了。
“啊,如果一个人能够描写和绘画,那么他就可以把整个的世界摆在他面前了!”
第二天,当他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这小家伙拿出一支铅笔,在图画的背面临摹了那幅铜猪,而他居然做得很成功!——当然有些不太整齐,有点歪歪倒倒,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虽然如此,它的形象仍然很清楚。他自己对这成绩感到高兴。他看得很清楚,这支铅笔还不能随心所欲地灵活使用。不过,到第三天,原来的铜猪旁边又出现了另一只,而这一只比头一只要好一百倍,至于第三只,它是非常好,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手套的生意并不兴旺;他的跑腿工作尽可以不慌不忙地去做。铜猪已经告诉了他:任何图画都可以在纸上画下来,而佛罗伦萨本身就是一个画册,只要人愿意去翻翻它就成。三一广场⒄上有一个细长的圆柱,上面是正义的女神的雕像。她的眼睛被布蒙着,手中拿着一个天平。马上她就被移到纸上来了,而移动她的人就正是手套制造匠的这个小学徒。他的画越积越多,不过全都是些静物。有一天,“最美的人儿”跳到他面前来了。
“站着不要动!”他说,“我要使你变得美丽,同时叫你留在我的画册里面。”
不过“最美的人儿”却不愿意站着不动,所以他就把它绑起来。它的头和尾巴都被绑住了,因此它就乱跳乱叫,结果他不得不把绳子拉得更紧。这时太太就来了。
“你这恶毒的孩子!——可怜的动物!”她这时能够说出来的就只是这句话。
她把这孩子推开,踢了他一脚,叫他滚出去——他,这个最忘恩负义的废料和最恶毒的孩子。于是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吻了这只被缢得半死的小小的“最美的人儿”。
正在这时候,那位画家走上楼来了。故事的转折点就从这时候开始。
1834年,佛罗伦萨的美术学院举行了一个展览会。有两张并排放着的画吸引住了许多观众。较小的那幅画表现一个快乐的小孩坐著作画——他的模特儿是一个毛剃得很光的小白哈巴狗;不过这东西不愿意静静地站着,因此它的脖子和尾巴便被一根线绑起来了。这幅画里有真理,也有生活,因而大家都对它感兴趣。画这幅画的人据说是一个年轻的佛罗伦萨的居民。他小时是一个流浪在街头的孤儿,由一个老手套匠养大,他是自修学好绘画的。一位驰名的画家发现了这个天才,而他发现的时候恰恰是这个孩子要被赶出去的时候,因为他把太太的一只心爱的小哈巴狗绑起来,想要它做个模特儿。
手套制造匠的徒弟成了一个伟大的画家:这幅画本身证明了这一点,而在它旁边一幅较大的画更证明了这一点。这里面只是绘着一个人像——一个衣衫褴楼的美貌的孩子,他睡在街上,靠着波尔塔·罗萨街上的那只铜猪⒅。所有的观众都知道这个地方。孩子的双臂搭在这只猪的头上,而他自己则在呼呼地酣睡。圣母画像面前的灯对这孩子苍白细嫩的面孔射出一道强有力的光——这是一张美丽的画!一架镀金的大画框镶着它,在画框的一角悬着一个桂花圈;可是在绿叶中间扎着一条黑带,黑带上面挂着一块黑纱。
因为这位青年艺术家在几天以前死去了!
①这是意大利中部佛罗伦萨(Florrents)的首府。在意大利文里叫做翡冷翠(Firenze),一般称为“花的城市”(La citta dei flori),因为城市里和周围平原上生长着许多花。城市里还有许多古老的建筑和雕刻,是一个富有艺术价值的城市。
②亚尔诺河(Arno)是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河,流过佛罗伦萨。
③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oti,1475~1564)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伟大的雕塑家、建筑家和诗人。“大卫”是他所刻的基督徒大卫的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像。
④这是古代的一种武器:它是一种两端系有绳子的皮带。石块或子弹放在里面,经过一番旋转,便借离心力射出。
⑤这是指佛罗伦萨的艺术家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雕塑的一个铜像。它表现希腊神话中的勇士珀尔修斯(Perseus)砍掉一个女妖美杜莎(Medusa)的头。
⑥萨比尼人(Sabine)是住在意大利中部的一个民族。他们在公元前290年被罗马人所征服。他们的女人受到征服者的大规模的蹂躏。
⑦这是佛罗伦萨一个有名的绘画陈列馆,意大利文是Palazzo degliuffizi,里面陈列着意大利各个时期的名画。
⑧这是爱情的女神维纳斯(Venus)的名雕像之一。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相传他热心保护文学、艺术和诗人。
⑨提香(Titian,1477~1576)是意大利威尼斯学派的一个名画家。
⑩安季奥罗·布龙切诺(Angiolo Broncino,1502~1572)是佛罗伦萨的一个画家。
⑾伽利略(Galleo,1564—1642)是意大利的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发现过许多物理学上的定律。他同时是佛罗伦萨大学的教授。
⑿指艺术家。据基督教《圣经》上的意义,先知是指代上帝说教的人。
⒀古代希伯莱民族的一个先知。
⒁阿尔菲爱里(Vittorio Alfieri,1749~1803)是意大利的剧作家和诗人。
⒂马基雅弗利(Niccolo di Bernardo Machiavelli,1469~1527)是佛罗伦萨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论家,并且是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的泼辣的外交家。
⒃这个字的意大利原文是Marito,即“丈夫”或“爱人”的意思。
⒄原文是:Piazza della Trinita。
⒅铜猪是后来铸造的。原物很古,是用大理石刻成的猪,立在乌菲齐宫美术陈列馆前面的广场上。
在一座古老的地主庄园里,住着一家年轻而有名望的人。他们很有钱,也很幸福,他们既愿自己快乐,也愿做好事。他们希望让所有的人都像他们那样快乐。
圣诞之夜,在古老的骑士厅里竖起了一棵装点得很华丽的圣诞树。壁炉里燃着火,古老的画框四周悬着云杉枝。主人和客人都聚在这里,他们的歌声嘹亮,舞姿婀娜。
傍晚,佣人们的屋里便充满了庆祝圣诞的欢乐。这里也有一棵大云杉,上面点着红白蜡烛,还有小型的丹麦国旗,剪纸天鹅和装着“好东西”的鱼网。请来的客人都是教区贫苦人家的孩子,他们由自己的妈妈带来。妈妈们不怎么看圣诞树,而看着圣诞餐桌。桌子上放着呢料、麻料、衣料和褥料。是的,做母亲的和大孩子都往那边望,只有小孩子才用手去够蜡烛、纸花和旗子。
这群人下午很早就来了。他们吃了圣诞粥、烤鹅加红菜。在圣诞树点燃,礼物都分发完后,每人都得到了一杯混合酒及一块苹果馅饼。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贫寒的家里,谈起了他们过的“好生活”,就是指那些食品;他们把礼物又拿出来仔细地看一遍。有一个叫基尔斯汀的园丁和一个叫奥勒的园丁,他们是一对夫妇。他们在地主庄园里锄草锄地,所以有住处和每日的面包。每年圣诞节他们都得到很好的礼物。他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穿的衣服都是主人送的。
“我们的主人都是乐善好施的人!”他们说道。“不过他们施舍得起,这样做他们也可以得到乐趣。”
“四个孩子都有好衣服穿了,”园丁奥勒说道。“可是为什么没有给跛子呢?他们以往总想着他的,虽然他不去参加宴会。”
那是指孩子中最大的那个,他们管他叫“跛子”,不过他的名字叫汉斯。
小时候他是最聪明最活泼的孩子。可是他的腿突然“瘫了”,他们这么说。他站不起来了,也不能走了。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五年了。
“有的,我也得到了一件给他的礼物。”母亲说道。“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是一本他可以读一读的书。”
“这东西可不能让他发胖!”父亲说道。
可是汉斯却很喜欢它。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很喜欢读书。不过,这个时时都得躺在床上的汉斯,也要花些时间尽自己的力量做有用的事。他的手很灵巧。他用自己的手织毛袜,是啊,甚至织成整条的床毯;庄园里的女主人很称赞它并买下了它。
他得到的礼物是一本故事书。书里有许多值得读并引人深思的东西。
“在这个家里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父母说道。“不过,让他读吧,时间便可以消磨过去。他不能总是织袜子!”
春天来了。花朵长出花骨朵,绿叶也开始发芽。被人们叫做荨麻的野生植物也在发芽,虽然在《圣诗集》里它是那么美:
哪怕所有的国王全上阵,
使尽全力耍尽威风,
他们也没有一点办法
使荨麻长出一片叶子。
在地主庄园里,不仅园丁和助手有许多的活要干,就连园丁基尔斯汀和园丁奥勒也一样。
“简直累死人!”他们说道,“我们刚把路耙平整理好,又让人给踩乱了。庄园里的客人跟潮水一样。这要花多少钱啊!不过主人是有钱的人。”
“分配得实在太不公平了!”奥勒说道。“神父说我们大家同是上帝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那是因为人的堕落!”基尔斯汀说道。
晚间他们又谈到了这些,跛子汉斯正拿著书躺在一旁。艰苦的生活、辛苦的操劳使父亲母亲的手变粗,而且也使他们对事物的判断和看法变得苛刻。他们无法控制情绪,无法排遣烦恼,现在说起话来更有怨气,更加愤怒了。
“有些人富裕幸福,有的人只有贫穷!我们的老祖宗由于违抗上帝和好奇,为什么怪罪到我们头上,我们又没有像他们两人那样胡来!”
“不一定,我们也有闪失!”跛子汉斯突然说道。“这本书里全都讲了!”
“书里怎么说的?”父亲母亲问道。
他给他们念那个关于樵夫和他妻子的古老故事:他们也责骂亚当和夏娃的好奇,说那是他们不幸的原因。后来这个国家的国王经过那里,“跟我回家吧!”他说道,“这样你们便可以过上和我那样的日子:七道菜,另有一道额外的。这道菜是装在大盖碗里的,你们不能揭开。一揭盖子,你们的荣华富贵便化为烟云了!”“盖碗里装的是什么?”妻子说道。
“不关我们的事!”樵夫说道。“是啊,我不是好奇!”妻子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揭盖子。里面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希望没有什么机关就好了!”男人说道,“比方说一支手枪,砰地放一枪,把房子都震摇起来!”“啊呀!”妻子叫道,没有去碰那盖碗。可是到了夜里,她梦见盖碗的盖子自己打开了,冒出了一股很好闻的混合酒的味道,就是结婚或下葬时人们喝到的那种混合酒味。里面有一枚很大的银币,上面写着:“你们要是喝了这混合酒,你们便成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其他的人都成了叫花子!”——妻子一下子就醒了,她把自己的梦讲给了男人听。“你想这事想得太多了!”他说道。“我们可以轻轻地小心地揭盖子!”妻子说道。“轻轻地小心地!”男人说道。于是妻子小心地揭开了盖子。——刚一揭开,便有两只机灵的小老鼠跳了出来,钻到一个老鼠洞里,不见了。“晚安!”国王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家去,上自己的床上去睡觉了。别再骂亚当和夏娃了,你们也一样好奇,一样不知好歹!——”
“这个故事是从哪里跑到书里去的?”园丁奥勒说道。“故事说的好像就是我们。很值得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他们又上工去了。太阳烤晒着他们,雨把他们浇得湿透;他们很有怨气,他们细细地咀嚼着这些思想。
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时,他们喝罢了奶粥。
“给我们再讲一遍樵夫的故事!”园丁奥勒说道。
“这本书里好故事很多!”汉斯说道。“好多好多,你们都不知道。”
“我对那些兴趣不大!”园丁奥勒说道。“我要听我知道的那个故事!”
男人和他的妻子又听了一遍。
好几夜他们都听这个故事。
“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奥勒说道。“人就和甜牛奶一样,会发酸。有的变成很好的干酪,有的成了稀的酸奶汤!就像有人事事走运,天天坐在豪华的餐桌旁,不知什么是愁,什么是匮乏。”
跛子汉斯听到了这些话。他的脚不中用了,但是头脑却很灵。他给他们讲书里写的故事,读“无忧无虑的人”的故事。是啊,这个人到哪里去找呢?一定得把他找到:
国王病重躺在床上,除非让他穿上一件衬衫,而这件衬衫必须是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人穿过,否则他便无救了。宫廷派人去世界各国,去所有的王宫和庄园,去所有的富足快乐的人那里去找。但是你若仔细查问他们,他们每个都经历过某种忧伤或者有过什么挫折。
“我一点忧虑都没有!”坐在沟边的那个小猪倌说道,他笑嘻嘻地唱着歌。“我是最幸福的人!”
“那么把你的衬衫给我们,”差使说道,“会给你半个王国作为报酬的。”
可是他没有衬衫,而他却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园丁奥勒说道,他和他的妻子都笑了,就像他们许多年没有笑过一样。
这时小学校长从他们身旁走过。
“你们真开心!”他说道,“这真是你们家的新鲜事。是不是你们中彩了?”
“没有,不是那么回事儿!”园丁奥勒说道。“是汉斯在给我们念故事书。他读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的故事,那个小伙子连衬衫都没有。这样的故事可以让你的眼泪流出来,不过是印在书上的故事。每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不单是哪一个人。这总叫人欣慰!”
“你们的书是哪里来的?”校长问道。
“是一年多以前汉斯在圣诞节上得到的礼物,是主人给他的。您知道他很喜欢读书,又是一个跛子!那时我们还希望他得到两件蓝布褂子呢。可是这书却很奇怪,它似乎能解答你思想里的问题!”
校长拿起书,打开了它。
“让我们再听听那个故事!”园丁奥勒说道,“我还没有悟透呢。还有,他也该念念关于樵夫的另一个故事!”
这两个故事对奥勒就算够了,已经够了。它们如同两道阳光射进了这简陋的屋子里,射进经常使他们不满的苦痛的思想里。
汉斯把一本书都读完了,并读了许多遍。童话故事把他带到了外面的大世界里。你们知道,那些地方他是不能走着去的,因为腿脚不听使唤。
校长坐在他的床边上,他们在一起交谈,这对他们两人都是愉快的事情。
从那天起,父亲母亲在外边工作的时候,校长经常到汉斯这里来。对孩子来说,他每次到来都像是一顿美餐。他非常认真地听老人给他讲世界的面积和世上的许多国家,讲太阳比地球差不多大五十万倍,它又是那么远,炮弹要二十五年才能从太阳到达地球,而光线只要八分钟就能射到地球上。这些事现在每个用功勤读的学生都知道,可是对汉斯来说却是新鲜事,比起故事书上讲的那些要奇妙得多。
校长每年被请到地主家去吃一两次饭。有一回他讲到那本故事书对那个穷人家起了多大的作用,单是两个故事便使他们醒悟和感到幸福。那个体弱然而聪明的小男孩每次念故事,都使他家人深思和快乐。
校长从地主庄园回家的时候,夫人塞给他两枚明晃晃的银币,让他给小汉斯。
“它们该归父亲和母亲!”校长把钱给汉斯的时候,男孩说道。
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说道,“跛脚汉斯也有用处了,也得到幸福!”
过了一两天,父亲母亲到地主庄园里干活去了。主人的车子停在门口,走来的是那位心地慈善的夫人,她很高兴她的圣诞礼物带给小男孩和他的父母这么多的安慰。
她带来了精细的面包、水果和一瓶子糖浆。更令人高兴的是,她给他带来了一个亮闪闪的笼子,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小鸟唱得非常好听。鸟笼放在那个旧衣柜上,离汉斯的床还有一段距离,他可以看到鸟儿,听到它唱。是啊,走在外面的大道上的人老远都可以听见它的歌声。
夫人乘车走了以后,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才回来。他们看到汉斯很高兴,不过他们以为,夫人给他的那件礼物只会带来麻烦。
“有钱人是想不到这么多的,”他们说道,“这下子我们得照料它了,跛子汉斯是没有办法伺候它的。将来终归让猫抓走!”
八天过去了,又过了八天。这期间,猫进来了好几次。它没有吓着鸟儿,更不用说伤害它。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一天下午,父母和其他孩子都干活去了,汉斯独自一人在家。他手中拿着故事书,正在读着那个一切愿望都得到满足的渔妇的故事。她想当国王便当上了国王;她想当皇帝,她就当上了皇帝。可是后来她想当一个慈善的上帝——这样一来,她又坐在她原来的泥沟里。
这个故事本来和鸟或猫都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读这段故事。从那以后,他再也忘不了它。鸟笼放在衣柜上,猫蹲在地上,正用一双黄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鸟儿。猫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好像对鸟儿说,“你好漂亮啊!我真想吃掉你!”
汉斯明白这点,他从猫的脸上看出来了。
“去,猫!”他叫道。“你离开这屋子好不好!”
它缩起身子似乎要跃起来。
汉斯够不着它,除了他那可爱的宝贝故事书外,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扔过去打它。他把书扔了出去,可是书散了,书皮飞到一边,一页页的纸飞向另外一边。猫慢腾腾地往后退了几步,用眼盯着汉斯,好像在说:
“你别管,小汉斯!我会走我会跳,你哪样也不会!”汉斯用眼盯着猫,心中十分不安;鸟儿也不安起来。没有人可以叫,好像猫知道这一点,它又作了要跳的姿势。汉斯掀动着被单,他是能用手的。可是猫不在乎被单。被单扔了过去,但不起作用。接着猫一纵跳上椅子,再跳到窗槛上,那里离鸟儿更近。
汉斯感到自己的血在沸腾。但是他顾不上这点,他只想着猫和鸟儿。要知道这孩子是无法离开床的,他站不起来,更不要说走路了。当他看到猫从窗槛跳到衣柜上,把鸟笼碰翻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体内旋转。鸟在笼子里乱飞乱扑。汉斯大叫一声。他心中一震,便想也不想地一下子跳下了床,向衣柜跑过去,把猫赶了下去。他握住鸟笼,里面的鸟儿被吓坏了。他提着鸟笼跑出屋子,跑到了大道上。
这时,眼泪像泉一样从他的眼睛中流出。他惊喜极了,高声喊着:“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他又恢复了健康。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校长就住在附近。汉斯赤着脚,只穿着衬衣和上衣,手中提着鸟笼朝他家跑去。
“我能走路了!”他喊道。“上帝啊!”他高兴得抽泣起来。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的家里欢天喜地。“我们不会再有比这更快乐的日子了!”他们两人都这么说道。
汉斯被叫到地主庄园里,那条道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走过了。那些他很熟悉的树木、灌木丛似乎在向他点头打招呼,对他说:“你好,汉斯!欢迎你到外边来!”太阳射在他的脸上,射进他的心里。
主人——地主庄园的年轻幸福的夫妇,让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看去也非常高兴,好像他就是他们家庭成员一样。但是,最快乐的却是那位年轻的女主人,给他故事书,送他会唱歌的小鸟的人。鸟现在的确死掉了,被吓死的,但它使他恢复了健康。书使他和他的父母受到了启迪;书现在还在他那里。他要保存它,读它,即使很老了也如此。现在他对家里也有用了。他想学一门手艺,最好是装订书籍。“因为,”他说道。“这样我便可以读到所有的新书!”
下午,主人把他的父母都叫去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讨论了汉斯的事。他是一个虔诚和聪颖的孩子,对读书有兴趣,也有领悟能力。上帝总是成全好事情的。
那天晚上,父母从地主庄园回来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特别是基尔斯汀。不过一个星期之后,她哭了,因为汉斯要出门了。他穿上了新衣服,他是一个好孩子。可是现在他要漂洋过海,去遥远的地方上学,去学拉丁文,他们要许多年后才能再见到他。
他没有带走他的故事书,那本书父母要留著作纪念。父亲经常读它,但总少不了那两个故事,因为他对那两个故事很熟悉。
他们接到汉斯的来信,一封比一封愉快。他和好人在一起,生活得很好。最令人高兴的是进了学校,要学习和要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现在只希望能活到一百岁,有朝一日当一名校长。
“但愿我们能活着看见那一天!”父母说道,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一幅领圣餐时的神情。
“在汉斯身上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啊!”奥勒说道。“上帝心中也有穷人的孩子!在跛子身上正体现了这一点!这像不像汉斯给我们念的那本书中写的那样啊?”
曾祖父十分随和、聪明和善良,我们都很尊敬他。本来,就我能回忆起来的,他是祖父或叫外公。但是自从我哥哥腓德烈的小儿子诞生到我们这个家庭以后,他便升格为曾祖父了。他在世时没有能够再往上升,他很喜欢我们大家,可是他似乎不很喜欢我们的时代。
“旧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他说道。“那时很安稳很牢靠!而现在,干什么都拼命地奔波,什么事都颠三倒四。年轻人一说话就对国王评头论足,就好像国王和他是平辈。街上随便谁都可以把烂布浸上臭水,再把水拧到有身份的人的头上。”
讲这些话的时候,曾祖父总是脸红脖子粗的。但没过多久,他那和蔼的笑容又露出来了,于是他加上几句:“嗯,是啊!也许是我错了!我站在旧时代,在新时代里怎么也站不稳脚根。愿上帝指引我!”
曾祖父讲起旧时代的时候,旧时代好像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幻想我坐在仆人跟从的金马车里,看到各个同业公会的人抬着自己行会的招牌,吹吹打打,手持着彩旗在街上走着。
我化了妆参加欢庆圣诞节的有趣晚会,玩罚物游戏。大家知道,那个时代也有可怕残酷的事,棒子、轮子上血肉横飞。可是残酷的事总有一种诱人、令人头脑清醒的东西。我还感受到了许多美好的事,想到丹麦贵族给予农民自由①,想到丹麦王储废除买卖奴隶②的事情。
听曾祖父讲他年轻时候的这些事很令人愉快。然而那个时代以前的时代才是最美好的时代,十分昌盛强大。
“那个时代很野蛮!”哥哥腓德烈说道。“谢天谢地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时代!”他直截了当地对曾祖父说。这虽然不太成体统,可是我还是很尊敬腓德烈的。他是我最大的哥哥,他说,他满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是很喜欢开玩笑的。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得分最高,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也表现得很能干,不久就可以参加父亲的生意了。曾祖父最喜欢找他来聊天,可是他们总是争辩不休。他们两人互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全家人都这么说。不过虽然我年纪很小,我仍然很快就感觉到,他们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
曾祖父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听腓德烈讲或读关于科学上取得进步的事;关于大自然威力的新发现;关于我们时代的一切奇异的事情。
“人类变得更加聪明了,可是却没有变得更好!”曾祖父会这样说,“他们发明了最可怕的武器互相残杀。”
“这样战争结束得更快了!”腓德烈说道。“人们不用再等七年才能重享和平幸福③!
世界太冲动了,不时总得放掉点血,这是必要的!”
一天腓德烈对他讲了发生在我们时代一个小城市里的真人真事。市长的钟——市政厅上面的那只大钟,为城市和市民报时。钟走得不那么准,不过全市都按它报的时办事。这时火车来到了这个国家。火车是和各国都相连的,所以人们必须知道准确的时间,否则便会撞车。火车站有一个依照阳光定时的钟,走得很准。但市长却没有,现在全城的人都按照火车站的钟办事。
我笑了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曾祖父不笑,他变得严肃起来。
森林里有一棵美丽的小云杉,它盼着快快长大,完全不理会和暖的太阳和新鲜的空气,也不喜欢小孩采草莓时讲的闲话。小云杉一点儿也不愿听。
一年过去了,它长大了一圈,再过一年它又长了一圈。数数云杉长着多少圈枝叶,就可以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
小云杉说:“我要是能长得和其他树一样大就好了,我就可以把枝叶朝四边伸得老远老远的了,就可以看广阔的世界了!鸟儿会在我的枝叶间筑巢,我也可以点头了!”它无心欣赏阳光、鸟儿、和天上的红云。
冬天,到处都是白雪。经常有一只野兔一蹦一蹦地从小云杉的上面跳过。到了第三个冬天,这棵树已长得很高,野兔只得从它旁边跑过去了。在小云杉看来,长大变老是世界上唯一叫人高兴的事了。
秋天,伐木工人来把最大的一些树砍倒,这种事每年都发生。年轻的云杉对树木被伐害怕得抖了起来。那些参天大树轰隆一声便倒到了地上,树枝都被砍掉,接着它们就被装到车上,马拉着它们走出了树林。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它们将来会怎么样?
春天,燕子和鹳来了。云杉问它们:“你们知道它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燕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鹳却点着头说:“飞向埃及时,我碰到了许多只新船,船上竖着很有气魄的桅杆。我敢说这些桅杆就是它们,它们有一股云杉的味道。”
“我要是能长到可以漂洋过海该多好!这海是什么样子呢?”云杉说。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说清楚的事!”鹳说,然后就走开了。
风吻着云杉,露水把泪洒到它身上,云杉却理也不理。
圣诞节到了,许多很年轻的云杉被砍掉了。它们都是最秀美的树,它们的枝杈都被保留下来,装上了车,马拉着它们走出了树林。
云杉问:“它们要去哪里?它们没有我大,其中有一棵还非常地小呢。为什么他们留着它们的枝子?把它们拉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曾经看到它们被安放在温暖的屋子中央,上面点缀着最漂亮的东西,有涂了金的苹果,有蜜糕、玩具,还有几百支蜡烛。”小麻雀说。
“还有呢?后来呢?又怎么样了?”云杉问。
“再多的东西我们就没有见到了!”麻雀回答说。
“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走上这条路?”云杉高兴地说,“这比漂洋过海还要好得多!要是我在那间温暖的屋子里一身华丽、舒舒服服该多好!可是,可是什么事?我真难受!我真想得要疯了!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了。”
“和我一起快活快活吧!”空气和阳光都这样说,“欢度你清新的青春年华吧!”
云杉一点儿也不快活。它不断地长啊长,冬天和夏天它都呈出绿色,看到它的人都说:“这棵树真漂亮!”
圣诞节到了,它第一个被伐倒,斧子深深地砍进肚子里,它感到一阵疼痛、浑身无力,再也不能想什么快乐了。它十分伤心,它再也看不到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了,看不到四周那些小树丛和花儿了。它被车拉走,一点儿也不舒服。
苏醒过来时,它听到一个人说:“这棵漂亮!我们少不得这一棵!”
一些穿制服的仆人把云杉扛进了一间很豪华的房间里。屋子里有摇椅,丝绸面沙发,宽大的桌子上堆满书。云杉被竖立在一个铺满了沙子的方木盆里。
云杉充满了期待,究竟会发生什么?男仆、女仆都忙着打扮它。枝条上挂上了一些用花纸剪成的小网子,里面装着糖果,枝条上还挂着涂金的苹果,挂着核桃。一百多支红的、蓝的和白的小蜡烛牢牢地插在枝上,在绿色的枝子上摇曳,树梢上放着一颗用金箔做的大星星。真是漂亮极了。
每个人都说:“今晚肯定快活极了。”
云杉不由得想:“晚上会发生什么?会有树从树林里来看我吗?麻雀在玻璃窗外面吗?我会在这里生根成长,让人打扮好冬天夏天都立在这里吗?”
夜暮降临了,蜡烛点燃了。它激动地抖了起来,每一根枝叶都晃动起来,弄得一支蜡烛把枝条点着了,烧得它疼极了。
“上帝!”女仆们叫了起来,匆匆地把火弄灭。
可怜的小树不敢再摇晃了,它生怕自己弄掉身上的饰品。大门开了,好些小孩子冲了进来,就好像要把小树推倒似的。大人们走了进来。他们围着小树又唱又跳,树上挂着的礼物一件件地被摘走了。
小树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蜡烛一支支燃烧起来,当这些蜡烛一燃到根时就都被弄灭了。孩子们走近小树跟前来抢掠一番,树枝都弄得吱吱地响了起来。要不是树梢和顶上的那颗金星被系在天花板上,它早就被挤倒了。
孩子们围着小树跳着,把一个矮胖男人拉到小树跟前来要他讲故事。他在小树下坐下说:“我只讲一个故事。你们想听哪一个呢?”
“讲伊维德·阿维德!”
“讲笨汉子!”周围一片乱喊乱叫声,只有云杉一声不响地呆在那里。那位男人讲了那个坐上王位、娶到了公主的笨汉子。
云杉站着一动不动,沉思:“笨汉子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竟然还娶了公主!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云杉心里想,还以为是真的。“可不是,说不定我也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娶个公主呢!”
小树满心欢喜,等着第二天被挂上蜡烛和玩具,披上金箔星和水果。它想:“明天我又会听到笨汉子的故事了,说不定会听到那个伊维德·阿维德的故事呢。”小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整整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两个仆人进来了。小树等着他们装扮自己,可是他们却把它拖出屋子,拖上楼梯,拖进了阁楼,撂在一个见不到阳光的角落里。
“什么意思!”小树想,“谁知道我在这里又要干什么?我在这里又能听到什么厂它斜靠在墙上,站在那里想啊想。终于有人上来了,可是他上来是把几只大盒子搁在角落里的。人们似乎把它忘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现在是冬天了,土地都冻硬了,覆盖着白雪,人不能在这个时候把我栽在土里的,我得在这里等到明年春天了!考虑得多周到,人类真好!就是寂寞得让人受不了。”小树想。
突然,有两只小老鼠叫着钻了出来。它们闻了闻云杉,就钻到小树的枝子里面去了。它们说:“天气冷极了,要不这里倒是挺舒服的。是不是,老云杉?”
“我不老,有好多比我老得多呢。”云杉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它们好奇地问,“你去过搁食品的屋子吗?那里面的架子上放着干酪,天花板下挂着腌猪蹄,我们瘦着进去,吃胖了出来!”
“这些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树林子,太阳照着它,鸟儿在里面唱歌!”它把青年时代的事都讲给它们听,小老鼠出神地听着。后来,它又讲了圣诞夜人们用糕点和蜡烛打扮它的情形。
“你太幸福了,老云杉!”小老鼠说。
“我不老,我是这个冬天才从树林里出来的,我现在正是黄金时代。”云杉说。
第二夜,它们带来了四个朋友,它们想听故事。小树记起那一切,它想:“那些日子真是有趣,不过,好日子会来的,说不定我也会娶到一个公主的呢!”小云杉想到了在树林那边的一小棵漂亮桦树,那真是一位可爱的公主。
“笨汉子是谁?”小老鼠问道。于是小云杉又把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小老鼠高兴得都跳到了小树的树梢上去了。第三夜更多的老鼠来了,星期天又来了两只大鼠。小老鼠现在不那么喜欢这个故事了。大老鼠问:“您只会这么一个故事吗?”
“我只会一个,那是我在那个最幸福的晚上听到的。”云杉回答说。
“您不会讲咸肉、油脂蜡烛的故事吗?您不会讲搁食品的屋子的故事吗?”
“不会!”小树说。
“你的故事不值得听。”大老鼠说完就走了。
小老鼠也走掉了。小树叹息起来:“那些快乐的小老鼠围着我听我讲故事的日子挺不错,可惜已成为过去。等我出去时,我可要好好地享受一番了!”
一天清早,来了些仆人把阁楼整理了一下。小树被拖了出来,有一个小伙子把它拉到日光照着的台阶上。
“新生活开始了!”小树想。它呼吸着新鲜空气,晒着清晨的阳光,它已经来到院子里了。院子连着一个花园,里面开满了鲜花,小篱笆上爬着玫瑰花,椴树也开满了花,燕子飞来飞去。“我要新生活了!”它兴高采烈地叫着,把枝条伸得开开的,但枝叶都枯萎焦黄了。小树被搁在一个角落里,金箔做成的星仍在树梢上,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在圣诞前夜曾经围绕着小树跳过舞。一个小孩跑了过去把星星摘了下来,他说:“瞧这棵又老又丑的圣诞树上挂着什么!”他用脚踢着树枝,许多枝条都断了。
小树看了看周围的翠绿,又看了看自己,觉得还不如呆在阁楼上那黑暗的角落里。它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年华,那欢乐的圣诞夜,和那几只听它讲笨汉子故事的小老鼠。
可怜的小树说:“在那些欢乐的时候,我真该欢欢乐乐地过啊!完了,都过去了。”
一个仆人把小树砍成一小堆柴火,它在灶里呼呼地燃着。它深深地叹息着,叹息声就好像是枪声,在玩耍的孩子们都跑了进来,望着火说:“砰!砰!”
小树叹息着,想起树林中的某个夏天,某个繁星闪烁的冬夜;它想着圣诞树,想着笨汉子,那个它听到过的,能讲的唯一的故事。
终于,小树化成了灰烬,故事也就完了。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它们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国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住在那底下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高贵的出身总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着一打的牡蛎——其余的显贵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的称赞的,特别是因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一些孙女。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而她们之中,那个顶小的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她们可以把整个漫长的日子花费在皇宫里,在墙上生有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着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
不过鱼儿一直游向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来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砂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处处都闪着一种奇异的、蓝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随意栽种。有的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鱼,有的觉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个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当别的姊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所获得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艳红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石像代表一个美丽的男子,它是用一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这石像旁边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树长得非常茂盛。它新鲜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那蓝色的砂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做着互相亲吻的游戏。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来,而海底上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等你满了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边驶过去。你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在这快要到来的一年,这些姊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岁;可是其余的呢——晤,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足足地等五个年头才能够从海底浮上来,来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每一位答应下一位说,她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发现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确是不太够——她们所希望了解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挥动着它们的尾巴和翅。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有些发淡,但是透过一层水,它们看起来要比在我们人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浮过去的话,她便知道这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去,便是一条装载着许多旅客的船在开行。可是这些旅客们再也想像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船的龙骨伸出她一双洁白的手。
现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无数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个沙滩上面,紧贴着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亮得像无数星星似的灯光,静听音乐、闹声、以及马车和人的声音,观看教堂的圆塔和尖塔,倾听叮当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到那儿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这些东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听得多么入神啊!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大城市以及它里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于是她似乎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这里飘来。
第二年第二个姐姐得到许可,可以浮出水面,可以随便向什么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落;她觉得这景象真是美极了。她说,这时整个的天空看起来像一块黄金,而云块呢——唔,她真没有办法把它们的美形容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忽儿红,一忽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自又长的面纱,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是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块之间消逝了。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最大胆的一位,因此她游向一条流进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些美丽的青山,上面种满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宫殿和田庄在郁茂的树林中隐隐地露在外面;她听到各种鸟儿唱得多么美好,太阳照得多么暖和,她有时不得不沉入水里,好使得她灼热的面孔能够得到一点清凉。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倒很想跟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吓了一跳,逃走了。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小狗。它对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凶狠,弄得她害怕起来,赶快逃到大海里去。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壮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能够在水里游泳的可爱的小宝宝——虽然他们没有像鱼那样的尾巴。
第四个姐姐可不是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面。她说,最美的事儿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儿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同时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一只海鸥。她看到过快乐的海豚翻着筋斗,庞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无数的喷泉在围绕着它们一样。
现在临到那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们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
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塔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经在一个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的时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乌云。电闪起来了,雷轰起未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下了帆,造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网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这些姊妹们中随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总是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呢,她们已经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随便浮近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因此这些东西就不再太引起她们的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来。一个来月以后,她们就说: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在黄昏的时候,这五个姊妹常常手挽着手地浮上来,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们能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美丽。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浮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是海底下是多么可爱,同时告诉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这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巨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上面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官殿。
有一天晚上,当姊妹们这么手挽着手地浮出海面的时候,最小的那位妹妹单独地呆在后面,瞧着她们。看样子她好像是想要哭一场似的,不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到难受。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啊!”她说。“我知道我将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公主的尾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
“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
“当然咯,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哎,她倒真想能摆脱这些装饰品,把这沉重的花环扔向一边!她花园里的那些红花,她戴起来要适合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办。“再会吧!”她说。于是她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地发着光;同时,在这淡红的天上,大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是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的上面。
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当黄昏逐渐变得阴暗的时候,各色各样的灯笼就一起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旗帜。小人鱼一直向船窗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无疑地,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当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
天空被照得如同自昼,因此小人鱼非常惊恐起来,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文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耀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这清明的、平静的海上。这船全身都被照得那么亮,连每根很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更可以看得清楚了。啊,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美丽啊!当音乐在这光华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大笑,微笑……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撇开。
那些彩色的灯笼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种嗡嗡和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浪涛大起来了,沉重的乌云浮起来了,远处掣起闪电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因此都收下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这狂暴的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急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地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
可是这船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洪涛里面,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人鱼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看法却不是这样。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
后来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冲了进来。这时小人鱼才知道他们遭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漂流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残骸。
天空马上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掣起来的时候,天空又显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注意那位王子。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她马上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因为他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官殿的。
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所以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最后她终于到达了那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决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是会淹死的。
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随便漂流到什么地方去。
天明时分,风暴已经过去了。那条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在水上光耀地照着。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脸上注入了生命。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
小人鱼把他清秀的高额吻了一下,把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现在她看见她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树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么,反正总是一个建筑物罢了。它的花园里长着一些柠檬和橘子树,门前立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是非常平静的,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砂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托着这位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他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使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了,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了她的头发和胸脯,好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不久,于是她找了许多人来。小人鱼看到王子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向周围的人发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她作出微笑的表情: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当他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
她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是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经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
所以她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用双手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是生长在旷野中的东西,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叉在一起,使这地方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过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诉给一个姐姐,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人鱼以外(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给自己几个知己的朋友),别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王国在什么地方。
“来吧,小妹妹!”别的公主们说。她们彼此把手搭在肩上,一长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块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筑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一直伸到海里呢。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从屋顶上伸向空中。在围绕着这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透过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人们可以看到一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悬着贵重的丝窗帘和织锦,墙上装饰着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着水。水丝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而太阳又透过这玻璃射下来,照到水上,照到生长在这大水池里的植物上面。
现在她知道王子住在什么地方。在这儿的水上她度过好几个黄昏和黑夜。她远远地向陆地游去,比任何别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的确,她甚至游到那个狭小的河流里去,直到那个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它长长的阴影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那个年轻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却还以为月光中只有他一个人呢。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在音乐声中乘着那艘飘着许多旗帜的华丽的船。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偷望。当风吹起她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他们总以为这是一只天鹅在展开它的翅膀。
有好几个夜里,当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对于这位王子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语。她高兴起来,觉得当浪涛把他冲击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了他的生命;她记起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儿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她。
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行驶,能够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使得她望都望不尽。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她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一点也不错,”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促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这儿心爱的人呢。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在这儿海底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小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把自己的鱼尾巴望了一眼。
“我们放快乐些吧!”老太太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让我们跳和舞吧。
这究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坟墓里①愉快地休息了。今晚我们就在宫里开一个舞会吧!”
那真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从来不会看见的。这个宽广的跳舞厅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一排一排地立在四边;它们里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的舞厅,照透了墙壁,因而也照明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无数的大小鱼群向这座水晶官里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亮起来像白银和金子。一股宽大的激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着美丽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唱不出来的。
coc1①上回说人鱼死后变成海上的泡沫,这儿却说人鱼死后在坟墓里休息。大概作者写到这儿忘记了前面的话。coc2
在这些人中间,小人鱼唱得最美。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声音最美。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
她忘不了那个美貌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当里面正是充满了歌声和快乐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到一个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当现在我的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官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拜访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是非常害怕她的,但是她也许能教给我一些办法和帮助我吧。”
小人鱼于是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地漩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部转到水底去。要到达巫婆所住的地区,她必须走过这急转的漩涡。有好长一段路程需要通过一条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这后面有一个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虫——一种半植物和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桠全是长长的、粘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全是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小人鱼在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惊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几乎想转身回去。但是当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她就又有了勇气。她把她飘动着的长头发牢牢地缠在她的头上,好使珊瑚虫抓不住她。她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于是她像水里跳着的鱼儿似的,在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向前跳走,而这些珊瑚虫只有在她后面挥舞着它们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小手臂盘住它,像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们,在这些珊瑚虫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们紧紧地抱着船舵和箱子,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鱼——这对于她说来,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了森林中一块粘糊糊的空地。这儿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正坐在这儿,用她的嘴喂一只癫蛤蟆,正如我们人用糖喂一只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的、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癫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腿子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里来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要算是最美丽的了。无疑地,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两面部快的刀子!”
“不过,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人鱼说,“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
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了勇气吗?伸出你小小的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强烈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人鱼说。巫婆于是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
“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洗擦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是怪怕人的。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什么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飘出来了。最后药算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于是她就把小人鱼的舌头割掉了。小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当你穿过我的森林回去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了你的话,”巫婆说,“你只须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的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会裂成碎片,向四边纷飞了。”可是小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固为当珊瑚虫一看到这亮晶晶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的时候,它们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地就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激转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官殿了。那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灭了,无疑地,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皇官用手指飞了一千个吻,然后他就浮出这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那大理石台阶。
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丽。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到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在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没有了,而获得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会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
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轻盈的步子,感到惊奇。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衣服。她是宫里一个最美丽的人,然而她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饰物,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着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微笑。
这时小人鱼就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有个时候她的歌声比那种歌声要美得多!她想:
“啊!只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牺牲了我的声音!”
现在奴隶们跟着美妙的音乐,跳起优雅的、轻飘飘的舞来。这时小人鱼就举起她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用脚尖站着,在地板上轻盈地跳着舞——从来还没有人这样舞过。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那位王于——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儿”。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次当她的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就像是在快利的刀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骑着马同行。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新鲜的叶子后面唱着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见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块在下面移动、像一群向遥远国家飞去的小鸟为止。
在王子的宫殿里,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双发烧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进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们。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过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怆的歌。这时她就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多么叫她们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来看她。有一晚,她遥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没有敢游近地面。
王子一无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颗最善良的心。
你对我是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
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这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特别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出来,送到神庙所在的一个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于爱我。”这时小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不会走向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
现在大家在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她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一个女儿。他为这事特别装备好了一艘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近王国里去观光,事实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君主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未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儿?”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开去。他和她谈论着风暴和平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类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着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这条船的龙骨了望。不一会,他的姐姐们都浮到水面上来了,她们悲哀地望着她,苦痛地扭着她们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过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们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不过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从许多高楼上吹来,兵士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礼。每天都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在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小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黑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小人鱼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灭亡,就会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鱼这时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早晨,和她在这世界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着。一个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帐篷在船中央架起来了,里面陈设得有最美丽的垫子。在这儿,这对美丽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这清凉和寂静的夜晚。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很大的波动。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的新娘:新娘抚弄着他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搀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是很安静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舷墙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是像她自己一样地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们这儿的水里来;这样,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旧可以活过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们的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必然灭亡!”
她们发出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于是她们便沉入浪祷里去了。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吻,于是他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万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其他的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部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散布着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个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人天空里去了。
“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
“我们也许还不须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进人类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值得他父母爱他的话,上帝就可以缩短我们考验的时间。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和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那未每一颗眼泪就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
(1837)
离古德诺河①不远,在西尔克堡森林里面,有一个土丘从地面上凸出来了,像一个球。人们管它叫“背脊”。在这高地下面朝西一点有一间小小的农舍,它的周围全是贫瘠的土地;在那稀疏的燕麦和小麦中间,隐隐地现出了沙子。
①古德诺(Gudena)河是丹麦最长的一条河,全长300多里。
现在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住在这儿的人耕种着他们的一点儿田地,还养了三头羊、一头猪和两头公牛。简单地说,只要他们满足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们的食物可以说够吃了。的确,他们还可以节省点钱买两匹马;可是,像附近一带别的农人一样,他们说,“马儿把自己吃光了”——它们能生产多少,就吃掉多少。
耶布·演斯在夏天耕他的那点地。在冬天他就成了一个能干的做木鞋的人。他还有一个助手——一个年轻人,这人知道怎样把木鞋做得结实、轻巧和漂亮。他们雕出木鞋和杓子,而这些东西都能赚钱。所以人们不能把耶布·演斯这一家人叫做穷人。
小小的依卜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是这家的独生子。他常常坐在旁边,看别人削着木头,也削着自己的木头。不过有一天他刻好了两块木头,刻得像一双小木鞋的样子。他说要把它们送给小克丽斯玎。她是一个船夫的小女儿,长得很秀气和娇嫩,像一位绅士的孩子。如果她的衣服配得上她的样子,那么谁也不会以为她就是塞歇得荒地上茅屋里的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住在那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生活的来源是靠用他的大船装运柴火,从森林里运到西尔克堡的鳝鱼堰,有时也从这儿运到较远的兰得尔斯。没有什么人来照料比依卜只小一岁的克丽斯玎,因此这孩子就老是跟他一起在船里,在荒地上,或在伏牛花灌木丛里玩耍。当他要到像兰得尔斯那么远的地方去的时候,小小的克丽斯玎就到耶布·演斯家里去。
依卜和克丽斯玎在一起玩,一起吃饭,非常要好。他们一起掘土和挖土,他们爬着,走着。有一天他们居然大胆地跑到“背脊”上,走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几个沙锥鸟蛋——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
依卜从来没有到塞歇得去过;他也从来没有乘过船在古德诺沿岸的小湖上航行。现在他要做这事情了:克丽斯玎的父亲请他去,并且还要带他一起到家里去过夜。
第二天大清早,这两个孩子高高地坐在船上的一堆木柴上,吃着面包和山莓。船夫和他的助手撑着船。船是顺着水在河上航行,穿过这些平时好像是被树木和芦苇封锁住了的湖泊,而且行走得很快。即使有许多老树在水面上垂得很低,他们仍然可以找到空处滑过去。许多老栋树垂下光赤的枝丫,好像卷起了袖子,要把节节疤疤的光手臂露出来似的。许多老赤杨树被水流冲击着;树根紧紧抓住河底不放,看起来就像长满了树木的小岛。睡莲在河中摇动着。这真是一趟可爱的旅行!最后他们来到了鳝角堰。水在这儿从水闸里冲出去。
这才是一件值得依卜和克丽斯玎看的东西哩!
在那个时候,这儿没有什么工厂,也没有什么城镇。这儿只有一个老农庄,里面养的家畜也不多,水冲出闸口的声音和野鸭的叫声,算是唯一有生物存在的标记。木柴卸下来以后,克丽斯玎的父亲就买了满满一篮鳝鱼和一只杀好了的小猪。他把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到船尾上,然后就逆流而上,往回走,但是他们却遇到了顺风。当船帆一张起来的时候,这船就好像有两匹马在拉着似的。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研究怎样做一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就成为一个诗人,而且要讨一个太太,靠写诗来生活。他知道,写诗不过是一种创造,而他却不会创造。他出生得太迟;在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一切东西已经被人创造出来了,一切东西已经被作成了诗,写出来了。
“一千年以前出生的人啊,你们真是幸福!”他说。“他们容易成为不朽的人!即使在几百年以前出生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那时他们还可以有些东西写成诗。现在全世界的诗都写完了,我还有什么诗可写呢?”
他研究这个问题,结果他病起来了。可怜的人!没有什么医生可以治他的病!也许巫婆能够治吧!她住在草场入口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她专为那些骑马和坐车的人开草场的门。她能开的东西还不只门呢。她比医生还要聪明,因为医生只会赶自己的车子和交付他的所得税。
“我非去拜访她一下不可!”这位年轻人说。
她所住的房子是既小巧,又干净,可是样子很可怕。这儿既没有树,也没有花;门口只有一窝蜜蜂,很有用!还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地,也很有用!还有一条沟,旁边有一个野李树丛——已经开过了花,现在正在结果,而这些果子在没有下霜以前,只要你尝一下,就可以把你的嘴酸得张不开。
“我在这儿所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一幅图画!”年轻人想。这个在巫婆门口所起的感想可以说是像一粒金子。
“把它写下来吧!”她说。“面包屑也是面包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的文思干涸,而你却想在复活节成为一个诗人!”
“一切东西早已被人写完了!”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古代呀!”
“不对!”巫婆说,“古时巫婆总是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饿着肚皮,衣袖总是磨穿了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它是最好的时代!不过你看事情总是不对头。你的听觉不锐敏,你在晚上也不念《主祷文》。这里有各色各样的东西可以写成诗,讲成故事,如果你会讲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汲取题材,你可以从死水和活水中汲取题材,不过你必须了解怎样摄取阳光。现在请你把我的眼镜戴上、把我的听筒安上吧,同时还请你对上帝祈祷,不要老想着你自己吧!”
最后的这件事情最困难,一个巫婆不应该作这样的要求。
他拿着眼镜和听筒;他被领到一块种满了马铃薯的地里去。她给他一个大马铃薯捏着。它里面发出声音来,它唱出一支歌来:有趣的马铃薯之歌——一个分做10段的日常故事;10行就够了。
马铃薯到底唱的什么呢?
它歌唱它自己和它的家族:马铃薯是怎样到欧洲来的,在它还没有被人承认比一块金子还贵重以前,它们遭遇到了一些什么不幸。
“朝廷命令各城的市政府把我们分配出去。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这在通令上都说明了,不过老百姓还是不相信;他们甚至还不懂怎样来栽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整斗的马铃薯都倒进里面去;有人在这儿埋一个,在那儿埋一个,等待每一个长出一棵树,然后再从上面摇下马铃薯来。人们以为马铃薯会生长,开花,结出水汪汪的果子;但是它却萎谢了。谁也没有想到它的根底下长出的东西——人类的幸福:马铃薯。是的,我们经验过生活,受过苦——这当然是指我们的祖先。它们跟我们都是一样!多么了不起的历史啊!”
“叮当!叮当!”奥登斯钟渊那边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奥登斯城的孩子们个个都知道,它绕着花园流过,从木桥下边,经过水闸流到水磨。河里生长着黄色的水浮莲,带棕色绒毛的芦苇,像绒一样的深褐色香蒲,又高又大;老朽绽裂的柳树,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枝叶垂到水面修道院沼泽这边,垂到漂洗人的草地①旁边。但是正对面却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花园,花园与花园又各不相同。有的有盛开的美丽花朵和供乘凉的亭子,整洁漂亮,就像玩具娃娃的小屋。有的园子里又全是白菜、青菜,或者根本就看不见园子,一大片接骨木丛的枝叶垂着盖住了流水,有些很深的河段,用桨都够不着底。老修女庵的外面最深,这地方叫做钟渊,河爷爷就住在那底下;白天太阳穿过水面射来的时候他睡大觉,到了月明星稀的夜里,他便出来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外祖母说,她从她的外祖母那儿就听说过他,他过着孤寂的生活,除了那口古老的大钟之外,连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钟一度曾经挂在教堂顶上,现在,那座被叫做圣阿尔巴尼的教堂以及那钟塔,都已经不见踪影了。
“叮当!叮当!”,钟塔还在的时候,钟就这样响。有一天傍晚,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钟摇晃得厉害极了,挣断了索子,穿过天空飞了出去;那亮闪闪的铁在猩红的晚霞中十分耀眼。“叮当!叮当!现在我要去睡觉了!”钟唱着,飞到了奥登斯河,落进了最深的河段,那块地方因此便被称做钟渊。可是在那儿它并没有入睡,没有能得到休息。在河爷爷那里它仍在鸣响,这样,上面的许多人听到水下传来的钟声时,便说,这意思是有人要死掉了。可是,它鸣响并不是因为那个,不是的,是为了给河爷爷讲故事。河爷爷现在不再寂寞了。钟讲些什么呢?它老极了,老极了。有人说,外祖母的外祖母出生前许久许久就有它了。但是,按年龄,它在河爷爷面前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河爷爷很老很老,安详、奇怪。他穿的是鳗鱼皮做的裤子,有鳞的鱼皮做的上衣。衣服上缀着黄色水浮莲的钮子,头发里有苇子,胡须上有浮萍,实在不好看。
钟讲了些什么,要花整整一年才能重讲一遍。它总是滔滔不绝,常常在讲同一件事,一时长、一时短,全看它高兴。它讲古时候,讲艰难的世道,讲愚昧黑暗的时代。
“圣阿尔巴尼教堂那口钟悬在钟塔里,一位年轻英俊的修士爬上去了,他不像别人,他沉思着。他从钟楼空窗洞朝奥登斯河那边望去,那时河面很宽,沼泽还是湖,他朝那边望去,望着那绿色的护堤墙,望着那边的那“修女坝子”,那儿有个修女庵,从庵里修女住的那间屋子的窗口透出了亮光。他先前对她很熟悉——他常常忆起往事,他的心因此便跳得特别厉害,——叮当!叮当!”
是的,钟讲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主教的傻仆人来到了钟塔上,在我,也就是用铁铸成的又硬又重的钟,在摇晃的时候,我本可以砸碎他的前额。他紧靠我坐下,手中玩着两根签子,好像是带弦的琴。他还一面唱:‘现在我敢放声高唱,唱那些平时我连哼都不敢哼的事,唱出锁在铁栅后面的一件件往事,那里又冷又潮湿,老鼠把有的人活活吃掉!这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听到过!现在也没有听到。因为铁钟在高声鸣唱,叮当!叮当!’
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风儿说。
“不成,请原谅我,”雨儿说,“现在轮到我了!
你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里待得已经够久了,你已经拿出你最大的气力,大号大叫了一通!”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吗?”风儿说,“为了你,我把伞吹得翻过来;是的,当人们不愿意跟你打交道的时候,我甚至还把它吹破呢!”
“我要讲话了!”阳光说。“大家请不要作声!”这话说得口气很大,因此风儿就乖乖地躺下来,但是雨儿却摇着风,同时说:“难道我们一定要忍受这吗?这位阳光太太老是插进来。
我们不要听她的话!那不值得一听!”
于是阳光就讲了:“有一只天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飞翔。它的每根羽毛像金子一样地发亮。有一根羽毛落到一条大商船上面。这船正挂着满帆在行驶。羽毛落到一个年轻人的卷发上。他管理货物,因此人们把他叫‘货物长’。幸运之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前额,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杆笔,于是他不久就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可以买到金马刺,用金盘改装成为贵族的纹章。我在它上面照过。”阳光说。
“这只天鹅在绿色的草原上飞。那儿有一棵孤独的老树;一个七岁的牧羊孩子躺在它下面的荫处休息。天鹅飞过的时候吻了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落到这孩子的手中;这一片叶子变成了三片叶子,然后10片,然后成了一整本书。他在这本书里面读到了自然的奇迹,祖国的语言、信仰和知识。在睡觉的时候,他把这本书枕在他的头下,以免忘记他到的东西。这书把他领到学校的凳子和书桌那儿去。我在许多学者之中读到过他的名字!”阳光说。
“天鹅飞到孤寂的树林中去,在那儿沉静、阴暗的湖上停下来。睡莲在这儿生长着,野苹果在这儿生长着,杜鹃和斑鸠在这儿建立起它们的家。
“一个穷苦的女人在捡柴火,在捡落下的树枝。她把这些东西背在背上,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向家里走来。她看到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满了灯芯草的岸上飞起来。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发着亮呢?有一个金蛋。她把它放在怀里,它仍然是很温暖的;无疑地蛋里面还有生命。是的,蛋壳里发出一个敲击的声音来;她听到了,而且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心跳。
“在她家里简陋的房间里,她把金蛋取出来。‘嗒!嗒!’它说,好像它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金表似的,但是它是一个有生命的蛋。这个蛋裂开了,一只小天鹅把它的头伸出来,它的羽毛黄得像真金子。它的颈上有四个环子。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四个孩子——三个留在家里,第四个她抱着一起到孤寂的森林里去——她马上就懂得了,她的每个孩子将有一个环子。当她一懂得这件事的时候,这只小小的金鸟就飞走了。
“她吻了每一个环子,同时让每一个孩子吻一个环子。她把它放在孩子的心上,戴在孩子的手指上。”
“我看到了!”阳光说,“我看到了随后发生的事情!
从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但是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难和冒着生命的危险。”我们大多数的人在小时已经听到过这个故事,可能后来还读到过它,并且也想起自己没有被人歌诵过的“荆棘路”和“极大的困难”。故事和真事没有什么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永恒的未来。
世界的历史象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这些光耀的图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每张片子只映几秒钟,但是它却代表整个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殉道者行列中的人吧——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灭亡,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我们现在来看看一个挤满了观众的圆形剧场吧。讽刺和幽默的语言象潮水一般地从阿里斯托芬①的“云”喷射出来。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反抗“三十僭主”②的战士。他名叫苏格拉底③,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基比阿德斯和色诺芬,他的天才超过了古代的神仙。他本人就在场。他从观众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可以看看,他本人和戏台上嘲笑的那个对象究竟有什么相同之点。他站在他们面前,高高地站在他们面前。
①阿里斯托芬(约公元前446~前385),古代希腊喜剧家。他在剧本《云》里猛烈攻击苏格拉底。
②僭主统治,指用武力夺取政权而建立的个人统治。公元前七至六世纪,希腊各城邦形成时期,较广泛地出现过这种政权形式。公元前404年,斯巴达打败雅典,在雅典扶植一个30人的委员会,后来被称为“三十僭主政府”。
③苏格拉底(公元前470~前399),古代希腊哲学家。他曾在一次战争中救过雅典政治家和军事家阿尔基比阿德斯(约公元前450~前404)的性命。在另一次战争中又救过他的学生希腊的历史学家、军事家和政论家色诺芬(约公元前444~前354)的性命。
你,多汁的,绿色的毒胡萝卜,雅典的阴影不是橄榄树而是你①!
七个城市国家②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在自己城里出生的——这也就是说,在荷马死了以后!请看看他活着的时候吧!他在这些城市里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过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头发就变得灰白起来。他,这个伟大的先知者,是一个孤独的瞎子。锐利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
但是他的歌仍然是活着的;通过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也获得了生命。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从日出之国,从日落之国现出来。这些国家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彼此的距离很远,然而它们却有着同样的光荣的荆棘路。生满了刺的蓟只有在它装饰着坟墓的时候,才开出第一朵花。
骆驼在棕榈树下面走过。它们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是人民的欢乐,是国家的光荣。嫉妒和毁谤逼得他不得不从这国家逃走,只有现在人们才发现他。这个骆驼队现在快要走到他避乱的那个小镇。人们抬出一具可怜的尸体走出城门,骆驼队停下来了。这个死人就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菲尔多西③——光荣的荆棘路在这儿告一结束!
①雅典政府逼迫苏格拉底喝葡萄精自杀。
②古代希腊的每个城市是一个国家。
③这是波斯伟大诗人曼苏尔(Abul Kasim Mansur,940-1020?)的笔名,叙事诗《王书》(Shahnama)的作者。这部诗有六万行,是波斯国王请他写的,并且答应给他每行一块金币。但是诗完成后,国王的大臣却给他每行一块银币。他在盛怒之下写了一首诗讽刺国王的恶劣。这首诗现在就成了《王书》的序言。待国王追捕他时,他已经逃出了国境。
在葡萄牙的京城里,在王宫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一个圆面孔、厚嘴唇、黑头发的非洲黑人,他在向人求乞。他是卡蒙斯①的忠实的奴隶。如果没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许多铜板,他的主人——叙事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作者——恐怕早就饿死了。
现在卡蒙斯的墓上立着一座贵重的纪念碑。
还有一幅图画!
铁栏杆后面站着一个人。他像死一样的惨白,长着一脸又长又乱的胡子。
“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许多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但是人们却把我放在这里关了二十多年!”
“他是谁呢?”
“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些疯子的怪想头才多呢!他相信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这人名叫萨洛蒙·得·高斯②,黎塞留③读不懂他的预言性的著作,因此他死在疯人院里。
①卡蒙斯:全名是Luiz Yaz Camoes(1524?~1580),葡萄牙的最伟大的诗人。他的叙事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Os Lusiadas)是葡萄牙最伟大的史诗。他生前曾多次被关进监狱。
②高斯(Salomon de Caus,1576~1626),是法国的科学家,他的著作有《动力与各种机器的关系》(Raisons des forces mouvantes avec diverses machines),说明蒸汽的原理。
③黎塞留(Richelieu,1585~1642)是法国的首相,曾有一个时候拥有国家最高的权力。
现在哥伦布出现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他后面讥笑他,因为他想发现一个新世界——而且他居然发现了。欢乐的钟声迎接着他的胜利的归来,但嫉妒的钟敲得比这还要响亮。他,这个发现新大陆的人,这个把美洲黄金的土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人,这个把一切贡献给他的国王的人,所得到的酬报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让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时代所给予他的评价①。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的出现,光荣的荆棘路真是没有尽头。
在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要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他这个巨人懂得大自然的规律。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的脚下转动。这人就是伽利略②。老迈的他,又聋又瞎,坐在那儿,在尖锐的苦痛中和人间的轻视中挣扎。他几乎没有气力提起他的一双脚: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这双脚,高呼着:“但是地在转动呀!”
这儿有一个女子,她有一颗孩子的心,但是这颗心充满了热情和信念。她在一个战斗的部队前面高举着旗帜;她为她的祖国带来胜利和解放。空中起了一片狂欢的声音,于是柴堆烧起来了:大家在烧死一个巫婆——贞德③。是的,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人们唾弃这朵纯洁的百合花,但智慧的鬼才伏尔泰却歌颂《拉·比塞尔》④。
①1500年8月24日,西班牙政府派人到美洲去把哥伦布逮捕起来,用铁链子把他套着,送回西班牙。
②伽利略(Galilei,1564~1642),是意大利著名的天文学家。
③贞德(Jeanne d’Arc,1412~1431),一译冉·达克,又名拉·比塞尔(La Pucelle),是法国的女英雄。她在1429年带领6000人打退英国的侵略者。后来她被人出卖与英国人,被当做巫婆烧死。
④伏尔泰(Voltaire,1694~1779),是法国著名的作家。《拉·比塞尔》是他写的一部关于的贞德的史诗。
在微堡的宫殿里,丹麦的贵族烧毁了国王的法律。火焰升起来,把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时代都照亮了,同时也向那个黑暗的囚楼送进一点彩霞。他的头发斑白,腰也弯了;他坐在那儿,用手指在石桌上刻出许多线条。他曾经统治过三个王国。他是一个民众爱戴的国王;他是市民和农民的朋友:克利斯仙二世①。他是一个莽撞时代的一个有性格的莽撞人。敌人写下他的历史。我们一方面不忘记他的血腥的罪过,一方面也要记住:他被囚禁了二十七年。
有一艘船从丹麦开出去了。船上有一个人倚着桅杆站着,向汶岛作最后的一瞥。他是杜却·布拉赫②。他把丹麦的名字提升到星球上去,但他所得到的报酬是讥笑和伤害。他跑到国外去。他说:“处处都有天,我还要求什么别的东西呢?”他走了;我们这位最有声望的人在国外得到了尊荣和自由。
①丹麦的国王克利斯仙二世(Christian den Anden,1481~1559), 联合农民和市民反对贵族的专权,但他终于被贵族推翻,而被囚禁起来。他曾经连年对外进行过战争。
②杜却·布拉赫(1546~1601),丹麦著名的天文学家,丹麦在汶岛(Hveen)的天文台就是他建立的。“杜却星球”是他发现的。
“啊,解脱!只愿我身体中不可忍受的痛苦能够得到解脱!”好几世纪以来我们就听到这个声音。这是一张什么画片呢?这是格里芬菲尔德①——丹麦的普洛米修士——被铁链锁在木克荷尔姆石岛上的一幅图画。
我们现在来到美洲,来到一条大河的旁边。有一大群人集拢来,据说有一艘船可以在坏天气中逆风行驶,因为它本身具有抗拒风雨的力量。那个相信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名叫罗伯特·富尔敦②。他的船开始航行,但是它忽然停下来了。观众大笑起来,并且还“嘘”起来——连他自己的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嘘”起来:
“自高自大!糊涂透顶!他现在得到了报应!应该把这个疯子关起来才对!”
①格里芬菲尔德(Peder Griffenfeld,1635~1699),是丹麦的一个大政治家。他的政策是发展工商业以增加国家财富;但首要的条件是保持国际间的和平,特别是与丹麦的邻邦瑞典保持和平。1675年丹麦对瑞典宣战,1676年3月格里芬菲尔德被捕,被判处死刑,后改为终身囚禁。
②富尔敦(Robert Fulton,1765~1815),美国的发明家,他设计和建造美国的第一艘用蒸汽机推动的轮船。
一根小钉子摇断了——刚才机器不能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轮子转动起来了,轮翼在水中向前推进,船在开行!蒸汽机的杠杆把世界各国间的距离从钟头缩短成为分秒。
人类啊,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以后,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片刻中感到的幸福吗?在这片刻中,你在光荣的荆棘路上所得到的一切创伤——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嘈音变成谐声;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这仁慈通过一个人普及到大众。
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像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联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
历史拍着它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同时在光荣的荆棘路的这个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
(1856)
这篇作品发表在1856年的《丹麦历书》上。它事实上不是一篇童话,或是故事,而是一首散文诗,由“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的一些事迹所组成。人生的道路很少是平坦的,要完成一件有益的工作,总会碰到许多阻力。改变历史的重大工作,如革命,有时还要求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的道路总是长满了荆棘。但是却有很多人选择这条荆棘路,而选择这条道路的人往往是人类的精英。“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灭亡,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安徒生在这里只不过举出几个走“荆棘路”的人典型的例子,“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但这条荆棘路却是“像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联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所以它是光荣的。这条路不一定“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走过这条路的人,因为他们给人类造福、推动文明和历史前进,因而在人类的历史上永垂不朽。
风在老柳树间嗖嗖地刮着!
人们就像是在听一首歌;风唱出它的曲子,树讲出它的故事。若是你听不懂,那便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她是在这个教区里出生的。多少年以前,当皇家大道穿过这里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惹人注意了。当时它就立在今天的那个地方,在水塘边上裁缝的那所破烂不堪的木屋外面。当年水塘很大,人们都在这里刷洗牛。在炎热的夏天,农民的孩子们光着身子四处跑,在水里拍水嬉戏。紧靠树根有块很大的路碑,现在它已经倒塌了,上面爬满了藤蔓。
富有的地主庄园的那边筑起了新的皇家大道,旧的便成了田野间的路,水塘成了一个水坑,上面长满了浮萍;要是一只青蛙跳下去,绿萍就朝两边散开,人们便可以见到黑色的水。四周长满了香蒲草、芦苇和鸢尾草,这些植物还在继续蔓延。
裁缝的屋子很旧,歪歪斜斜,房顶成了青苔和藏瓦莲生长的地方。鸽子棚塌了,欧椋鸟在那里做窝。山墙和房檐下挂着一连串的燕子窝,真好像这里就是一个福居①。
这里一度曾是这样。现在已经是孤寂而安宁的了。孤独、沮丧、“可怜的拉斯穆斯”,他们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里玩耍过。他在田野里蹦跳过,爬过篱笆,小时候在水塘里打过水,也爬过那棵老树。
这棵树枝繁叶茂,十分茁壮,现在依然如此。不过暴风已经把它刮得有些歪斜,时间在它身上划了一道裂缝。现在风和雨又用泥把裂缝填上,上面长了些草和杂株。是的,一棵小小的花揪还在这里生了根。
春天,燕子飞来了,它们绕着树和屋顶飞,衔来泥土修补自己的旧窝。可怜的拉斯穆斯却不管自己的屋子,它立着也行,塌了也罢,他不修补它,他也不支撑它。“有什么用!”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父亲的口头禅。
他呆在自己的家里。燕子从这里飞向了远方,又飞回来,它们是忠诚的鸟儿。欧椋鸟也飞走了,它又飞回来,唱着自己的歌。拉斯穆斯一度曾和它比赛,吹着口哨儿,现在他既不吹口哨儿也不唱了。
风在老柳树间嗖嗖地刮着。它仍在呼啸,人们好像在听一首歌;风唱着它的曲子,树讲着它的故事。若是你听不懂,便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她对以前的事了如指掌。
她就像是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事簿。
还在房子很新很漂亮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伊瓦·厄尔瑟带着他的妻子玛恩便迁了进来。
他们两个都是勤劳高尚的人。老约翰妮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她是一个木鞋匠的女儿,这鞋匠是这个教区最贫苦的人之一。她从玛恩那里得到过不少的黄油面包,玛恩从不缺少食品。玛恩和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她总是乐呵呵的,快乐知足。她从不发愁,她会使用自己的嘴,也会使用自己的手;她使用缝衣针就像用嘴一样快捷。此外,她还要照顾好自己的家和孩子;她的孩子差一点儿就一打,一共十一个,第十二个没有生。
“穷人家的窝里总是挤满了孩子!”地主嘟嘟囔囔地说:“要是能像淹死猫崽一样把他们淹死就好了。只留下一两个最结实的。那样,不幸便会大大减少了。”
在造纸厂外边,有许多烂布片堆成垛。这些烂布片都是从东西南北各个不同的地方来的。每个布片都有一个故事可讲,而布片也就讲了。但是我们不可能把每个故事都听一听。有些布片是本地出产,有些是从外国来的。
在一块挪威烂布的旁边躺着一块丹麦烂布。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挪威货,后者是百分之百的丹麦产。每个地道的丹麦人或挪威人会说:这正是两块烂布的有趣之处。它们都懂得彼此的话语,没有什么困难,虽然它们的语言的差别——按挪威人的说法——比得上法文和希伯来文的差别。“为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我们才跑到山上去呀。”丹麦人只会讲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话!(注:事实上丹麦和挪威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也属于同一个种族。这儿安徒生故意讽刺两个邻邦的狭隘的民族主义。)
两块烂布就是这样高谈阔论——而烂布总归是烂布,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里都是一样。除了在烂布堆里以外,它们一般是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
“我是挪威人!”挪威的烂布说。“当我说我是挪威人的时候,我想我不需再作什么解释了。我的质地坚实,像挪威古代的花岗岩一样,而挪威的宪法是跟美国自由宪法一样好!我一想起我是什么人的时候,就感到全身舒服,就要以花岗岩的尺度来衡量我的思想!”
“但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的烂布片说。“你懂得文学是什么吗?”
“懂得?”挪威的布片重复着。“住在洼地上的东西!(注:丹麦是一块平原,没有山。)难道你这个烂东西需要人推上山去瞧瞧北极光(注:北极光是北极圈内在夏天发出的一种奇异的光彩,非常美丽,但是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见。)吗?挪威的太阳把冰块融化了以后,丹麦的水果船就满载牛油和干奶酪到我们这儿来——我承认这都是可吃的东西。不过你们同时却送来一大堆丹麦文学作为压仓货!这类东西我们不需要。当你有新鲜的泉水的时候,你当然不需要陈啤酒的。我们山上的天然泉水有的是,从来没有人把它当做商品卖过,也没有什么报纸、经纪人和外国来的旅行家把它喋喋不休地向欧洲宣传过。这是我从心眼里讲的老实话,而一个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的。只要你将来有一天作为一个同胞的北欧人,上我们骄傲的山国——世界的顶峰——的时候,你就会习惯的!”
“丹麦的烂布不会用这口气讲话——从来不会!”丹麦的烂布片说。“我们的性格不是这个样子。我了解我自己和像我这样子的烂布片。我们是一种非常朴素的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了不起。但我们并不以为谦虚就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喜欢谦虚:我想这是很可爱的。顺便提一句,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完全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优点,不过我不愿意讲出来罢了——谁也不会因此而来责备我的。我是一个温柔随便的人。我耐心地忍受着一切。我不嫉妒任何人,我只讲别人的好话——虽然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的,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可以笑笑他们。我知道我是那么有天才。”
严霜满地,明星满天的天气,万籁俱寂。“嘣!”瓦罐摔在大门上①的声音,“梆!”响声迎来了新年。这是大除夕,时钟正敲响十二下。
“哒得,哒得!”邮车来了。大邮车在城门外面停下来,车子带来了十二个人。再多也坐不下了,所有的位子都有人占了。
“好啊!好啊!”家家户户都在叫在喊,大伙儿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此时斟满了酒的玻璃杯,正被举起为新年祝酒干杯:
“祝你在新年健康,幸福!”他们都这么说,“娶个小娇妻,赚上一大堆钱!万事吉祥如意!”
是的,人们就是这么希望的。杯子叮叮当当,而——邮车载着那些异邦来的客人,那十二位旅客停在城门那里。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带有护照和行李,是的,还有给你、给我、给城里每一位的赠礼。这些异邦人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
“早安!”他们对看守城门的人说道。
“早安!”他说道,因为,你知道,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
“您的名字?您的职业?”守卫问头一个下车的那位。“看护照!”那位先生说道。
“我就是我!”也真是位颇有点派头的人,穿的是熊裘大衣和高统雪橇靴。“我就是被人寄以许许多多希望的那个人。天亮以后,白天来看我,想要新年礼物的话!我会大把大把地撒铜板银币,散发礼物的。是的,我举行舞会,不多不少三十一个舞会,再多的夜晚我可没有了。我的船被冰冻住了,可是我的办公室里是满暖和的。我是批发商,名字叫一月。我身边只有帐单。”
接着下来了第二位。他是经营娱乐业的,他是一位经理,戏剧、化装舞会等等能找得到欢乐的活动他都经营。他的行李是一只大桶。
“那是忏悔节时敲的,敲出来的可大大不止是猫啊②,”他说道。“我要让大家,也让我自己高兴高兴。因为我是我们全家中寿命最短的,我只有二十八天!是的,可能会有人给我加上一天,不过那也一个样。妙啊!”
“您不能这么大声喊的,”守卫的人说道。
“我正是要这么喊!”那个人说道,“我是嘉年华会③的王子,用二月的名字各处旅行。”
接着第三位下来了。完全是一副斋公的模样,不过他多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味。因为他是“四十骑士④”一家的,而且可以预言天气。但是那并不是什么肥缺,所以他崇尚斋戒。
他的装饰是扣眼上插上一束紫罗兰,可是束儿很小。
“三月,快走开⑤!”第四位喊道,推了第三位一下。“三月,快走开!进看守屋去,那儿有混合酒!我闻到味道了!”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他四月不过是想骗他一下罢了,这家伙就是以愚人开始的⑥。看上去他对愚弄人倒是很开心的。他显然不大干事,而尽是在过圣节⑦。“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他说道,“下雨出太阳⑧,搬出又搬进!我也是搬家代理⑨,我代理殡葬,我会笑又会哭。我箱子里有一套夏装,可是现在穿它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我来了!到热闹场合去,我便穿上袜子,套上皮手筒。”
有一个人,他一度知道许多许多的新童话,可是他说现在它们都溜掉了。那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童话不再来了,不再敲他的门了:它为什么不来?是的,这一点儿千真万确。这个人有整整一年没有想它,也没有盼着它会来敲他的门。不过,它确实也没有来过。因为外面有战争,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伤和匮乏。
鹳和燕子长途旅行回来了。它们丝毫不考虑危险。当它们回来的时候,巢被烧掉了,人们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到处乱七八糟,让大家受不了。是啊,简直是一无所有,敌人的马在古坟上踏来踏去。这真是艰难黑暗的时世,不过那也有尽头的。
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这么说。可是童话仍旧不来敲门,也没有听到有关它的什么消息。
“它大概是死掉了,和其他的东西一起完了。”这人说道。但是,那童话是永远不死的。
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苦苦地想念着。
“那童话还会再来,再敲门的吧!”他生动地记得童话来看他的时候的许多情景。它时而年轻漂亮,简直就是春天,就像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山毛榉枝,眼睛亮得就像明朗的阳光下林中深湖里的水;它时而又变成货郎,打开他的货箱,让写着诗歌和古文的丝带飘起。但是最好不过的是它变成老妈妈到来时的样子,满头银发,眼睛又大又聪慧,最会讲远古时代的故事,那是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线、长龙和巨蟒在外面看守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得多的时代。那时她讲得那么生动,四周听的人眼前都生了黑点,地被人血染成一片黑;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有趣,因为这发生在远古时代。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来敲门!”这个人说道,眼睛盯着门,于是眼前、地上又生出了黑点。他弄不清楚那是血呢,还是那沉重、黑暗时代的哀纱。
他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莫不是童话藏起来了,就像真正古老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藏起来让人去寻找,若是被找到了,那么它便会再度辉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
“谁知道呢!说不定它就藏在随便扔在井边上的那些干草里呢。小心!小心!说不定它就藏在书架上一本大书里夹着的一朵萎谢的花里。”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一本最新的书,想看个究竟。可是里面没有花,里面可以读到丹麦人霍尔格①的故事。这个人读到,那个故事是由法国的一位修道士编出来的,说那是一部小说,“被译成丹麦文出版”;说丹麦人霍尔格压根儿就不存在,也根本不会像我们歌颂过并且非常愿意相信的那样会再回来。丹麦人霍尔格和威廉·退尔②一样,都是随意杜撰的故事,不能信的。这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写成书的。
“是啊,我相信我所信的东西,”这个人说道,“没有被脚踏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道路的。”
他合上了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他走到窗台边上摆着鲜花的地方,说不定童话藏在有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玫瑰花里,或者在色彩鲜艳的茶花里。花瓣间有阳光,可是没有童话。
“艰难哀伤的时世的花倒是漂亮得多。但是那些花都被摘下了,都被编成花环,放进棺材里,放在那展开的旗子上。说不定童话连同那些花一起被埋到土里去了!但是花应该清楚这一点,棺材应该感觉到它,泥土应该感觉到它,每一棵生长起来的小草都应该讲到它。童话是不会死的。”
谁能做出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谁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女儿和他的半个王国。
年轻人——甚至还有年老人——为这事绞尽了脑汁。有两个人把自己啃死了,有一个人喝酒喝得醉死了:他们都是照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出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都不合乎要求。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以为这就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一天,有一个展览会开幕了;会上每人表演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裁判员都是从3岁的孩子到90岁的老头子中挑选出来的。大家展出的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倒是不少,但是大家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认为最难使人相信的一件东西是一座有框子的大钟:它里里外外的设计都非常奇妙。
它每敲一次就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刻。这样的表演一共有12次,每次都出现了能说能唱的活动人形。
“这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人们说。
钟敲一下,摩西就站在山上,在石板上写下第一道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
钟敲两下,伊甸园就出现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在这儿会面,他们都非常幸福,虽然他们两人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钟敲三下,东方就出现了三王①他们之中有一位黑得像炭,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太阳把他晒黑了。他们带来薰香和贵重的物品。
①“东方三王”,或称“东方三博士”。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载,耶稣降生时,有几个博士“看见他的星”,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他参拜。后人根据所献礼物是三件,推定是三个博士。
钟敲四下,四季就出现了。春天带来一只杜鹃,它栖在一根含苞的山毛榉枝上。夏天带来蚱蜢,它栖在一根熟了的麦秆上。秋天带来鹳鸟的一个空窠——鹳鸟都已经飞走了。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栖在火炉的一旁,讲着故事和旧时的回忆。
“五官”在钟敲五下的时候出现:视觉成了一个眼镜制造匠;听觉成了一个铜匠;嗅觉在卖紫罗兰和车叶草;味觉是一个厨子;感觉是一个承办丧事的人,他戴的黑纱一直拖到脚跟。
钟敲了六下。一个赌徒坐着掷骰子:最大的那一面朝上,上面是六点。
接着一星期的七天(或者七大罪过)出现了——人们不
知道究竟是谁: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不容易辨别。
于是一个僧人组成的圣诗班到来了,他们唱晚间8点钟的颂歌。
九位女神随着钟敲九下到来了:一位是天文学家,一位管理历史文件,其余的则跟戏剧有关。
钟敲10下,摩西带着他的诫条又来了——上帝的圣谕就在这里面,一共有10条。
钟又敲起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跳来跳去;他们一面在玩一种游戏,一面在唱歌:
滴答,滴答,滴滴答,
钟敲了11下!
于是钟就敲了12下。守夜人戴着毡帽、拿着“晨星”①来了。他唱着一支古老的守夜歌:
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于是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是醒着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时间,是它的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晚;这漫长的白昼被人称作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在许多和暖的夏日里,蜉蝣围绕着树的顶冠舞蹈,飞来飞去,觉得很是幸福。接着那小小的生灵便在一片宽大清新的橡树叶子上安静幸福地休息片刻,这时,树老是说:“小可怜虫!你的整个生命不过只是一天!多么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总是回答说,“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一切是好得无比了,这么暖和,这么美好,我高兴极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后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说道:“什么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没有的,我也许活上你的那成千上万的天;我的一天是四个季!这是很长的时间,你根本算不出来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万天,可我有成千上万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乐幸福!在你死的时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会的,”大树说道,“它肯定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在比我想象还要长的时间中,无休止地继续存在!”
“可是这对咱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计算方法不同罢了!”
蜉蝣在空中舞着,飞翔着,对它们那细致精美的翅膀,对它们的薄纱和细绒非常喜欢,在温暖的天空中很是高兴;空气里充满了从车轴草覆盖的田野、篱栏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树和忍冬花那里传来的令人陶醉的香味,还不用说车叶草、报春花和皱叶留兰香了;这香气浓郁极了,蜉蝣以为有些醉了,白昼是长的、美好的,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感觉。待到太阳西沉,那小小的蜉蝣总是觉得有一种被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适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轻地滑到了那柔软、轻摇的草秆上,点着头,点到不能再点,很愉快地睡过去,死来临了。
“可怜的小蜉蝣!”橡树说道,“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个夏天都是这同样的舞蹈嬉戏,同样的话语,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这一幕幕都在重复着,它们全都同样的幸福,同样的高兴。橡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总是醒着,接着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时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风暴已经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叶,掉了一片叶!
我们要摘掉它,我们要摘掉它,让你好睡觉!我们用歌声送你入睡,我们轻摇你送你入睡,可是这对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这样它们便高兴得裂了开来!甜甜地睡,甜甜地睡!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夜,可是实在说你才是个一岁大的婴孩!甜甜地睡!云彩撒下雪花来,雪花堆成一大层,是你脚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个美梦!”
那是冬天,空气很寒冷,朔风刺骨,但是屋子里暖和舒服,花儿呆在屋子里,躺在土里和雪下自己的球茎里。
有一天下雨了。雨水穿过雪层浸进土里,润湿了花的球茎,通报了地面上已是光明世界。太阳很快便把它纤细有穿透力的光线射过雪层,射到花的球茎,轻轻地抚摸着它。“请进!”花儿说道。
“不行!我还没有强壮到能打开你的球茎的程度。夏天我会更强壮一些。”
“什么时候才是夏天?”花儿问道,而且每当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它都要重复问这句话。
但是距离夏天还远呢,雪还盖在上面,每个长夜里水总是冻结成冰。
“怎么这么久啊!怎么这么久啊!”花儿说道。“我觉得浑身酸痛。我得伸伸腰,活动活动自己的肢体,我得绽开来,我要出去,问夏天早安。那将是幸福的时刻!”
于是花儿伸伸腰、活动活动肢体,朝薄薄的外壳撞击了几下。这薄壳被外面的水泡软,被雪和泥土温暖,被阳光射透。它在雪下发出芽来,在自己的绿梗上结出了嫩绿的骨朵,还长出又窄又厚的叶子,像一道野生屏围保卫着它。雪很凉,但被阳光照得透亮,这样便很容易被冲破,现在阳光用比以前更大的力量照晒着。
“欢迎!欢迎!”每一道阳光都在歌唱;花儿伸出了雪层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阳光鼓着掌,亲吻着它。接着花儿完全绽开了,白得像雪一样,被绿色的条纹装点着。它高兴却又羞赧地垂下了头。
“美丽的花儿!”阳光歌唱道。“你是多么新鲜多么娇嫩啊!你是第一朵花!你是唯一的一朵花!你是我们的爱情!你带来了夏天,为乡村和城市带来了可爱的夏天!雪全部要融化了!寒风要被赶走!我们要主宰一切!万物都将披上绿装!于是你便有了朋友,丁香和毒豆,最后是玫瑰。不过你是第一朵花,那么柔嫩,那么纤巧。”
真是快乐极了,就像空气在唱歌在奏乐,就像光线射进了它的花瓣儿和梗子。它站在那里,样子很娇嫩,似乎很容易被折断,但又那么健壮,充满了青春美。它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白色的外衣,系着绿色的腰带,赞美着夏天。但是夏天还早着呢,云还遮挡着太阳,刺骨的寒风还在吹袭着它。“你来早了一点儿!”风和雨说道,“我们还有威力呢。你会感觉到,这一切够你受的!你应该呆在屋里,不该跑出来显示自己,还不是时候呢。”
天气冷得刺骨。连续几天没有一丝阳光;对于这样一株娇嫩脆弱的小花儿,这天气会把它冻得裂碎。但是它有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在欢乐和对夏天充满信心中它是坚强的。夏天必定会到来的,它深切地渴望并预感着,温暖的阳光也证实了这点。就这样它穿着白衣服欣慰地站在那里,当雪花纷繁落下、刺骨的寒风吹过它的身体时,它便垂下了自己的头。
“你快破裂吧!”它们说道。“你快枯萎、结冰吧!你跑出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要受诱惑,是太阳光欺骗了你!现在有你的好日子过了,你这谎报夏!”
“谎报夏!”它在寒冷的早晨重复说道。
新世纪的缪斯①,我们的重孙,或许更远一些的后代会认识她,我们却不会。她何时显现?她是个什么样子?她歌颂什么?她将要拨动什么样的心灵之弦呢?她要把她的时代提到什么样的高度呢?
这么多的问题存在于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在这个时代,诗差不多成了拦路石。在这个时代,人们清楚地知道,那些非常不朽的,当代的诗人所写的东西,在未来或许只不过是监狱墙上的炭写文字,只有个别有好奇心的人才会看到读到的东西罢了。
诗应当有所作为,至少应当参与党派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流淌的或是血或是墨水。
许多人说这是片面的说法。诗并没有被我们时代忘却。没有,现在还有人在他们的“空闲的星期一②”想着诗。而且千真万确,在他们相应的最神圣的部位感到这种精神上的怨气的时候,他们便会派人去书店,花上整整四个铜板把最受人推崇的诗集买来。有些人大约就止于欣赏那些人家赠送的,或者满足于读印在菜店的包装袋上的那一点。这是便宜的,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是要好好考虑便宜这件事的。我们已有的东西,满足了我们的需要,这就足够了!未来的诗,如同未来的音乐,是堂吉诃德③式的;讨论它如同讨论去天王星探险一般。
时光太短,太宝贵,不能用于幻想游戏。什么,若是我们真想认真地讲一讲,什么是诗?感情和思想的响亮的渲泄,它只不过是神经的振动和活动。所有的兴高采烈、欢乐、痛苦,甚至于物质的追求,照那些学识渊博的人的说法,都是神经的振动。我们人人都一样——是一把弦乐器。
可是,是谁在弹拨这些弦呢?是谁让它们振动、活动呢?精神,肉眼不见的神的精神,通过这些弦让自己的活动、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它得到别的弦的理解,于是便有了融汇和谐的音调及相互对立的强烈的不协调的声音。过去是这样,在自由良知时代伟大人类大踏步前进中也是这样。
每一百年,说每一千年也可以,各有自己的诗来表现伟大。诞生在这段时间结束的时刻,它阔步前进,昌盛于新的未来的时代。
在我们忙碌、机器声隆隆响的时代,她已经就这样诞生了,她,新世纪的缪斯。我们向她致以敬礼!她听到了我们的敬语,或者,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那样,会在用炭写的文字的中间读到了它。
她的摇篮时代的活动,开始于人类在北极探险活动中踩踏过的最远的地点,跨到了人眼迄今能看到的极天“黑洞④”最深邃的地方。隆隆的机器声,火车头的笛哨声,爆破山崖开采矿石的轰隆声。陈旧的精神枷锁,使我们听到她的活动的声音。
她诞生在我们伟大时代的工厂中。那里,蒸汽在发挥自己的巨大力量;那里,无血师傅⑤和他的徒工夜以继日地在操劳。
她拥有妇女充满了爱心的伟大,有维斯塔⑥的火焰一样的纯情,充满了热忱的火。她具有神智的光,这光有分色镜下的全部色彩,这些色彩千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喜爱而变化万千。
她的光彩和力量是幻想力的毛羽衣饰,由科学织成,“原始力”给它以活动的力量。
她在父亲方面,是人民之子。心和智都很健康,眼光严肃,言谈极有风趣。母亲是出身高贵受过学院教育的外国移民的女儿⑦,带有洛可可⑧黄金时代的印迹。新世纪的缪斯在心灵在血统方面都继承了这两方。
世界上没有谁能像奥列·路却埃那样,会讲那么多的故事——他才会讲呢!
①他是丹麦小孩子的一个好朋友。谁都认识他。在丹麦文中他叫奥列·路却埃(OleLukCie),“奥列”是丹麦极普通的人名,“路却埃”是丹麦文里Lukke和Cie两个字的简写,意思是“闭起眼睛”。
天黑了以后,当孩子们还乖乖地坐在桌子旁边或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奥列·路却埃就来了。他轻轻地走上楼梯,因为他是穿着袜子走路的;他不声不响地把门推开,于是“嘘!”
他在孩子的眼睛里喷了一点甜蜜的牛奶——只是一点儿,一丁点儿,但已足够使他们张不开眼睛。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他了。他在他们背后偷偷地走着,轻柔地吹着他们的脖子,于是他们的脑袋便感到昏沉。啊,是的!但这并不会伤害他们,因为奥列·路却埃是非常心疼小孩子的。他只是要求他们放安静些,而这只有等他们被送上床以后才能做到:他必须等他们安静下来以后才能对他们讲故事。
当孩子们睡着了以后,奥列·路却埃就在床边坐上来。他穿的衣服是很漂亮的:他的上衣是绸子做的,不过什么颜色却很难讲,因为它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蓝——完全看他怎样转动而定。他的每条胳膊下面夹着一把伞。一把伞上绘着图画;他就把这把伞在好孩子上面撑开,使他们一整夜都能梦得见美丽的故事。可是另外一把伞上面什么也没有画:他把这把伞在那些顽皮的孩子上面张开,于是这些孩子就睡得非常糊涂,当他们在早晨醒来的时候,觉得什么梦也没有做过。
现在让我们来听听,奥列·路却埃怎样在整个星期中每天晚上来看一个名叫哈尔马的孩子,对他讲了一些什么故事。
那一共有七个故事,因为每个星期有七天。
星期一
“听着吧,”奥列·路却埃在晚上把哈尔马送上床以后说;
现在我要装饰一番。”于是花盆里的花儿都变成了大树,长树枝在屋子的天花板下沿着墙伸展开来,使得整个屋子看起
来像一个美丽的花亭。这些树枝上都开满了花,每朵花比玫瑰还要美丽,而且发出那么甜的香气,叫人简直想尝尝它。——它比果子酱还要甜。水果射出金子般的光;甜面包张开了口,露出里面的葡萄干。这一切是说不出地美。不过在此同时,在哈尔马放课本的桌子抽屉内,有一阵可怕的哭声发出来了。
“这是什么呢?”奥列·路却埃说。他走到桌子那儿去,把抽屉拉开。原来是写字的石板在痛苦地抽筋,因为一个错误的数字跑进总和里去,几乎要把它打散了。写石板用的那支粉笔在系住它的那根线上跳跳蹦蹦,像一只小狗。它很想帮助总和,但是没有办法下手——接着哈尔马的练习簿里面又发出一阵哀叫声——这听起来真叫人难过。每一页上的大楷字母一个接着一个地排成直行,每个字旁边有一个小楷宇,也成为整齐的直行。这就是练字的范本。在这些字母旁边还有一些字母。它们以为它们跟前面的字母一样好看。这就是哈尔马所练的字,不过它们东倒西歪,越出了它们应该看齐的线条。
天亮的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发出闪耀的光彩。它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好像要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各处看到的东西,都在那墙上写下来。丘比特一见她,却自己爱上了她。他每夜在黑暗中偷偷地来看她。她嫉妒的姊妹们告诉她,说她每天晚上所拥抱的那个恋人是一个怪物。因此有一天晚上,当丘比特正熟睡的时候,她偷偷地点起灯来看他。一滴灯油落到他的脸上,把他惊醒。他责备她,说她不应该不信任他。然后他就失踪了。她走遍天涯去找他,经过不知多少苦难和考验,终于使丘比特回心转意,与她结成夫妇。她因此从一个凡人的女儿变成了神。这故事代表古代的人对于人类的灵魂的一种看法,认为灵魂通过受难和痛苦的洗炼以后,才能达到极乐的境界。
①素琪(psychen)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国王的美丽的女儿。美和爱情之女神阿芙罗狄蒂(Aphrodite)嫉妒她非凡的美貌,特别令爱神丘比特(请参看《顽皮孩子》)在素琪心中注入一种爱情,使她只爱最下贱的男人。
我们现在来听它讲的一个故事吧:
不久以前,——这颗星儿所谓的“不久以前”就等于我们人间的“几个世纪以前”——我的光辉跟着一个艺术家走。
那是在教皇住的城里①,在世界的城市罗马里面。在时间的过程中,那儿有许多东西改变了,可是这些改变并没有像童年到老年这段时间的改变来得那么快。那时罗马皇帝们的宫殿,像现在一样,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倒下的大理石圆柱之间,在残破的、但是墙上的涂金仍然没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间,生长着无花果树和月桂树。“诃里生”②也是一堆废墟。教堂的钟声响着;四处弥漫着的香烟,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和华盖的信徒的行列,在大街上游行过去。人们都虔诚地信仰宗教,艺术受到尊崇和敬仰。在罗马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③;这儿也住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琪罗④。甚至教皇都推崇这两个人而特别去拜访他们一次;人们理解艺术,尊崇艺术,同时也给它物质的奖励!不过,虽然如此,并不是每件伟大和成熟的东西都会被人看见和知道的。
①指梵蒂冈。
②这是古代罗马一个有名的大戏院。它是公元75年韦斯巴芗(TitusElavBiusVespassianus,9—79)大帝时开工,80年狄托(一译第度,TitusVes-pasianus,39—81)大帝时完成的。
③拉斐尔(Santi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个伟大画家,他的作品在欧洲一直到现在还影响着许多画家。
④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Buonarroti,1475—1564)是意大利的名雕刻师,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的雕刻散见于意大利的许多伟大的建筑物中,陈列在欧洲的大博物馆内。
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曾经是一座神庙;这里面现在住着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很贫穷,也没有什么名气。当然他也有些艺术家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在精神方面,在希望和思想方面,都很年轻。他们都告诉他,说他有很高的才气和能力,但也说他很傻,对于自己的才能没有信心。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来的东西打得粉碎,他老是不满意,从来不曾完成一件作品;而他却应该完成他的作品,假如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看见和换取钱财的话。
“我的可怜的花儿都已经死了!”小意达说。“昨天晚上他们还是那么美丽,现在他们的叶子却都垂下来了,枯萎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她问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学生。因为她很喜欢他。他会讲一些非常美丽的故事,会剪出一些很有趣的图案:小姑娘在一颗心房里跳舞的图案、花朵的图案,还有门可以自动开启的一个大宫殿的图案。他是一个快乐的学生。
“为什么花儿今天显得这样没有精神呢?”她又问,同时把一束已经枯萎了的花指给他看。
“你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学生问,“这些花儿昨夜去参加了一个跳舞会啦,因此他们今天把头垂下来了。”
“可是花儿并不会跳舞呀,”小意达说。
“嗨,他们可会跳啦,”学生说,“天一黑,我们去睡了以后,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围着跳起来。差不多每天晚上他们都有一个舞会。”
“小孩子可不可以去参加这个舞会呢?”
“当然可以的,”学生说,“小小的雏菊和铃兰花都可以的。”
“这些顶美丽的花儿在什么地方跳舞呢?”小意达问。
“你到城门外的那座大宫殿里去过吗?国王在夏天就搬到那儿去住,那儿有最美丽的花园,里面有各种颜色的花。你看到过那些天鹅吗?当你要抛给它们面包屑的时候,它们就向你游来。美丽的舞会就是在那儿举行的,你相信我的话吧。”
“我昨天就和我的妈妈到那个花园里去过,”小意达说,“可是那儿树上的叶子全都落光了,而且一朵花儿都没有!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呀?我在夏天看到过那么多的花。”
“它们都搬进宫里去了呀,”学生说。“你要知道,等到国王和他的臣仆们迁到城里去了以后,这些花儿就马上从花园跑进宫里去,在那儿欢乐地玩起来。你应该看看它们的那副样儿才好。那两朵顶美丽的玫瑰花自己坐上王位,做起花王和花后来。所有的红鸡冠花都排在两边站着,弯着腰行礼,它们就是花王的侍从。各种好看的花儿都来了,于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就开始了。蓝色的紫罗兰就是小小的海军学生,它们把风信子和番红花称为小姐,跟她们一起跳起舞来。郁金香和高大的卷丹花就是老太太。她们在旁监督,要舞会开得好,要大家都守规矩。”
“不过,”小意达问,“这些花儿在国王的宫里跳起舞来,难道就没有人来干涉它们吗?”
“因为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件事情呀,”学生说,“当然喽,有时那位年老的宫殿管理人夜间到那里去,因为他得在那里守夜。他带着一大把钥匙。可是当花儿一听到钥匙响的时候,它们马上就静下来,躲到那些长窗帘后面去,只是把头偷偷地伸出来。那位老管理人只是说,‘我闻到这儿有点花香’;但是他却看不见它们。”
“这真是滑稽得很!”小意达说,拍着双手,“不过我可不可以瞧瞧这些花儿呢?”
“可以的,”学生说,“你再去的时候,只须记住偷偷地朝窗子里看一眼,就可以瞧见它们。今天我就是这样做的。有一朵长长的黄水仙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满以为自己是一位宫廷的贵妇人呢!”
“植物园的花儿也可以到那儿去吗?它们能走那么远的路吗?”
“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学生说。“如果它们愿意的话,它们还可以飞呢。你看到过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蝴蝶吗?它们看起来差不多像花朵一样,它们本来也是花朵。它们曾经从花枝上高高地跳向空中,拍着它们的花瓣,好像这就是小小的翅膀似的。这么着,它们就飞起来啦。因为它们很有礼貌,所以得到许可也能在白天飞,它们不必再回到家里去,死死地呆在花枝上了。这样,它们的花瓣最后也就变成真正的翅膀了。这些东西你已经亲眼看过。很可能植物园的花儿从来没有到国王的宫里去过,而且很可能它们完全不知道那儿晚间是多么有趣。唔,我现在可以教你一件事,准叫那位住在这附近的植物学教授感到非常惊奇。你认识他,不是么?下次你走到他的花园里去的时候,请你带一个信给一朵花儿,说是宫里有人在开一个盛大的舞会。那么这朵花就会转告所有别的花儿,于是它们就会全部飞走的。等那位教授走到花园来的时候,他将一朵花也看不见。他决不会猜得出花儿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花儿怎么会互相传话呢?花儿是不会讲话的呀。”
“当然咯,它们是不会讲话的,”学生回答说,“不过它们会做表情呀。你一定注意到,当风在微微吹动着的时候,花儿就点起头来,把它们所有的绿叶子全都摇动着。这些姿势它们都明白,跟讲话一样。”
“那位教授能懂得它们的表情吗?”小意达问。
“当然懂得。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他的花园,看到一棵有刺的大荨麻正在那儿用它的叶子对美丽的红荷兰石竹花打着手势。它是在说:‘你是那么美丽,我多么爱你呀!’可是老教授看不惯这类事儿,所以他就马上在荨麻的叶子上打了一巴拿,因为叶子就是它的手指。不过这样他就刺痛了自己,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碰一下荨麻了。”
“这倒很滑稽,”小意达说,同时大笑起来。
“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一位怪讨厌的枢密顾问官说。他这时恰好来拜访,坐在一个沙发上。他不太喜欢这个学生,当他一看到这个学生剪出一些滑稽好笑的图案时,他就要发牢骚。这些图案有时剪的是一个人吊在绞架上,手里捧着一颗心,表示他曾偷过许多人的心;有时剪的是一个老巫婆,把自己的丈夫放在鼻梁上,骑着一把扫帚飞行。这位枢密顾问官看不惯这类东西,所以常常喜欢说刚才那样的话:“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没有道理的幻想!”
不过,学生所讲的关于花儿的事情,小意达感到非常有趣,她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花儿垂下了头,是因为它们跳了通宵的舞,很疲倦了,无疑地,它们是病倒了。所以她就把它们带到她的别的一些玩具那儿去。这些玩具是放在一个很好看的小桌子上的,抽屉里面装的全是她心爱的东西。她的玩具娃娃苏菲亚正睡在玩偶的床里,不过小意达对她说:“苏菲亚啦,你真应该起来了。今晚你应该设法在抽屉里睡才好。可怜的花儿全都病了,它们应该睡在你的床上。这样它们也许就可以好起来。”于是她就把这玩偶移开。可是苏菲亚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她因为不能睡在自己的床上,就生起气来了。
小意达把花儿放到玩偶的床上,用小被子把它们盖好。她还告诉它们说,现在必须安安静静地睡觉,她自己得去为它们泡一壶茶来喝,使得它们的身体可以复原,明天可以起床。同时她把窗帘拉拢,严严地遮住它们的床,免得太阳射着它们的眼睛。
这一整夜她老是想着那个学生告诉她的事情。当她自己要上床去睡的时候,她不得不先在拉拢了的窗帘后面瞧瞧。沿着窗子陈列着她母亲的一些美丽的花儿——有风信子,也有番红花。她悄悄地低声对它们说:“我知道今晚你们要去参加一个舞会。”可是这些花儿装做一句话也听不懂,连一片叶儿也不动一下。可是小意达自己心里有数。
她上了床以后,静静地躺了很久。她想,要是能够看到这些可爱的花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那该多有趣啊!“我不知道我的花儿真的到那儿去过没有?”于是她就睡着了。夜里她又醒来;她梦见那些花儿和那个学生——那位枢密顾问官常常责备他,说他把一些无聊的怪想头灌到她的脑子里。小意达睡的房间是很静的,灯还在桌子上亮着,爸爸和妈妈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的花儿现在是不是仍旧睡在苏菲亚的床上?”她对自己说。“我多么希望知道啊!”她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对那半掩着的房门看了一眼。她的花儿和她的所有的玩具都放在门外。她静静地听着,这时好像听到了外面房间里有个人在弹钢琴,弹得很美,很轻柔,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
“现在花儿一定在那儿跳起舞来了!”她说,“哦,上帝,我是多么想瞧瞧它们啊!”可是她不敢起床,因为她怕惊醒了她的爸爸和妈妈。
“我只希望它们到这儿来!”她说。可是花儿并不走进来,音乐还是继续在演奏着,非常悦耳。她再也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切是太美了。她爬出小床,静静地走到门那儿,朝着外边那个房间偷偷地望。啊,她所瞧见的那幅景象是多么有趣啊!
那个房间里没有点灯,但是仍然很亮,因为月光射进窗子,正照在地板的中央。房间里亮得差不多像白天一样,所有的风信子和番红花排成两行在地板上站着。窗槛上现在一朵花儿也没有了,只有一些空空的花盆。各种花儿在地板上团团地舞起来,它们是那么娇美。它们形成一条整齐的、长长的舞链;它们把绿色的长叶子联结起来,扭动着腰肢;钢琴旁边坐着一朵高大的黄百合花。小意达在夏天看到过他一次,因为她记得很清楚,那个学生曾经说过,“这朵花儿多么像莉妮小姐啊!”那时大家都笑他。不过现在小意达的确觉得这朵高大的黄花像那位小姐。她弹钢琴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把她那鹅蛋形的黄脸庞一忽儿偏向这边,一忽儿又偏向那边,同时还不时点点头,合着这美妙音乐打拍子!
一朵花都没有注意到小意达。她看到一朵很大的蓝色早春花跳到桌子的中央来。玩具就放在那上面。它一直走到那个玩偶的床旁边去,把窗帘向两边拉开。那些生病的花儿正躺在床上,但是它们马上站起来,向一些别的花儿点着头,表示它们也想参加跳舞。那个年老的扫烟囱的玩偶站了起来,它的下嘴唇有一个缺口,它对这些美丽的花儿鞠了个躬,这些花儿一点也不像害病的样子。它们跳下床来,跟其他的花儿混在一起,非常快乐。
这时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从桌上落了下来。小意达朝那儿望去,那原来是别人送给她过狂欢节的一根桦木条①。它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它也以为它是这些花儿中的一员。它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小的蜡人骑在它的身上。蜡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跟枢密顾问官所戴的那顶差不多。这桦木条用它的三条红腿子径直跳到花群中去,重重地在地板上跺着脚,因为它在跳波兰的玛祖卡舞②啦。可是别的花儿没有办法跳这种舞,因为它们的身段很轻,不能够那样跺脚。
骑在桦木条上的那个蜡人忽然变得又高又大了。他像一阵旋风似地扑向纸花那儿去,说:“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没有道理的幻想!”这蜡人跟那位戴宽帽子的枢密顾问官一模一样,而且他的那副面孔也是跟顾问官一样发黄和生气。可是那些纸花在他的瘦腿上打了一下,于是他缩做一团,又变成了一个渺小的蜡人。瞧他那副神气倒是满有趣的!小意达忍不住要大笑起来了。桦木条继续跳着他的舞,弄得这位枢密顾问官也不得不跳了。现在不管他变得粗大也好,瘦长也好,或者仍然是一个戴大黑帽子的黄蜡人也好;完全没有关系。这时一些别的花儿,尤其是曾经在玩偶的床上睡过一阵子的那几朵花儿,对他说了句恭维话,于是那根桦木条也就停下让他休息了。
这时抽屉里忽然起了一阵很大的敲击声——小意达的玩偶苏菲亚跟其他许多的玩具都睡在里面。那个扫烟囱的人赶快跑到桌子旁边去,直直地趴在地上,拱起腰把抽屉顶出了一点。这时苏菲亚坐起来,向四周望了一眼,非常惊奇。
“这儿一定有一个舞会,”她说。“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你愿意跟我跳舞么?”扫烟囱的人说。
“你倒是一个蛮漂亮的舞伴啦!”她回答说,把背掉向他。
于是她在抽屉上坐下来。她以为一定会有一朵花儿来请她跳舞的。可是什么花儿也没有来。因此她就故意咳嗽了几声:“咳!咳!咳!”然而还是没有花儿来请她。扫烟囱的人这时独个儿在跳,而且跳得还不坏哩。
苏菲亚看着没有什么花儿来理她,就故意从抽屉上倒下来,一直落到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所有的花儿都跑过来,围着她,问她是不是跌伤了。这些花儿——尤其是曾经在她床上睡过的花儿——对她都非常亲切。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跌伤。小意达的花儿都因为睡过那张很舒服的床而对她表示谢意。它们把她捧得很高,请她到月亮正照着的地板中央来,和她一起跳舞。所有其余的花儿在她周围围成一个圆圈。现在苏菲亚可高兴了!她说它们可以随便用她的床,她自己睡在抽屉里也不碍事。
可是花儿们说:“我们从心里感谢你,不过我们活不了多久。明天我们就要死了。但是请你告诉小意达,叫她把我们埋葬在花园里——那个金丝雀也是躺在那儿的。到明年夏天,我们就又可以活转来,长得更美丽了。”
“不成,你们决不能死去!”苏菲亚说。她把这些花儿吻了一下。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大群美丽的花儿跳着舞走进来。小意达想不出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一定是国王宫殿里的那些花儿。最先进来的是两朵鲜艳的玫瑰花。它们都戴着一顶金皇冠——原来它们就是花王和花后啦。随后就跟进来了一群美丽的紫罗兰花和荷兰石竹花。它们向各方面致敬。它们还带来了一个乐队。大朵的罂粟花和牡丹花使劲地吹着豆荚,把脸都吹红了。蓝色的风信子和小小的白色雪形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好像它们身上戴有铃似的。这音乐真有些滑稽!不一会儿,许多别的花儿也来了,它们一起跳着舞。蓝色的堇菜花、粉红的樱草花、雏菊花、铃兰花都来了。这些花儿互相接着吻。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最后这些花儿互相道着晚安。于是小意达也上床去睡了。她所见到的这一切情景,又在她的梦里出现了。
当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她急忙跑到小桌子那儿去,看看花儿是不是仍然还在。她把遮着小床的幔帐向两边拉开。是的,花儿全在,可是比起昨天来,它们显得更憔悴了。苏菲亚仍然躺在抽屉里——是小意达把她送上床的。她的样子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
“你还记得你要和我说的话么?”小意达问。不过苏菲亚的样子显得很傻。她一句话也不说。
“你太不好了!”小意达说。“但是它们还是跟你一起跳了舞啦。”
于是她取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上面绘了一些美丽的鸟儿。她把这盒子打开,把死了的花儿都装了进去。
“这就是你们的漂亮的棺材!”她说,“等我那住在挪威的两位表兄弟来看我的时候,他们会帮助我把你们葬在花园里的,好叫你们在来年夏天再长出来,成为更美丽的花朵。”
挪威的表兄弟是两个活泼的孩子。一个叫约那斯。一个叫亚多尔夫。他们的父亲送给了他们两张弓,他们把这东西也一起带来给小意达看。她把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可怜的花儿的故事全部告诉给他们。他们就来为这些花儿举行葬礼。这两个孩子肩上背着弓,走在前面;小意达托着那装着死去的花儿的美丽匣子,走在后面。他们在花园里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小意达先吻了吻这些花,然后把它们连匣子一起埋在土里。约那斯和亚多尔夫在坟上射着箭,作为敬礼,因为他们既没有枪,又没有炮。
①狂欢节的桦木条(Fastelasns-Riset)是一根涂着彩色的桦木棍子;丹麦的小孩子把它拿来当作马骑。
②玛祖卡舞是一种轻快活泼的波兰舞。
在丹麦的一个岛上,在麦粟田中间高高兀出古议事会址①的所在,在生长着高大的山毛榉树林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②。这里矮小屋子都是红顶的。在这样的一所屋子里,在火炉里烧得白晃晃的火和灰的上面,炖着很奇特的东西;玻璃杯里有东西被烧开翻滚;有些东西被掺和在一起,有的东西被蒸溜了,钵里的草类的植物被捣碎了。这都是一位老年人干的。
“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原则办事!”他说道,“是啊,正确的,真实的,我们得认识和把握住每一件事物的真缔。”在屋子里,在贤惠的主妇身边,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还小,但是已经有成年人的思想了。母亲时常对他们讲正义,讲合理合法,讲坚持真理,真理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大的那个孩子,看来很聪明、敏锐。他的兴趣是研究自然力,研究太阳星星之类的事物,这些比任何童话对他都要美好得多。啊,出去旅行探险,或者去探索如何才能仿造鸟类的翅膀,然后飞起来,那会是多么幸福!是的,就是探索正确的事物!父亲很对,母亲很对;把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是真理。
弟弟则更安静一些,完全专注于书籍。读到雅可布披上羊皮装成以扫把长子权骗到手③的时候,他便愤愤地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对诈骗十分恼怒。读到暴君,读到存在于世上的不公平和邪恶的时候,他会流出眼泪。正义和真理最终必定胜利的思想,强烈地充满他的胸怀。有一天夜里,他已经上了床,但是窗帘没有完全拉严,有光线射进照着他,他带著书躺在床上,他得把梭伦④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奇异地领着他飘得很远。床好像成了一条大船,船帆被风吹得完全胀了起来。
他是在做梦呢还是怎么回事?他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他听到了梭伦的喊声,用的是外国语言但却又能听得懂。这声音喊出了丹麦的那竞选名言:“以法立国⑤!”
人类的智慧之神,来到了这贫寒的屋里。他把身子弯向了床,在孩子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在荣誉中保持坚强,在生活的斗争中保持坚强!把真理放在胸中,飞向真理之乡!”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前,望着草地上升起的雾霭。那不是山精姑娘在跳舞,一位老年真诚的帮工千真万确对他讲到过山精跳舞。但是他有更聪慧的见解,那是水蒸汽,比空气还暖,所以它们便升了起来。有一颗流星闪光滑过,这孩子的思想一下子便从地面上的雾霭高高地飞到那闪光体上去了。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就好像有金线从星星上垂到我们的地面上一样。
“随我去翱翔吧!”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这孩子的心中。人类的伟大的智慧之神,用比鸟、比箭、比世界上任何能飞的东西都要快的速度,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太空之中,带到了一颗颗星用发出的光把各天体绑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转动,一个个城市好像都靠得很近。有一个声音穿过了各天体响了起来:
“伟大的精神智慧之神把你托起的时候,什么是近,什么是远?”
小孩又站到了窗前,朝外望去,弟弟躺在床上。母亲叫着他们的名字:“安诺斯和汉斯·克里斯钦!”
从前有一个女人,她非常希望有一个丁点儿小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因此她就去请教一位巫婆。她对巫婆说:
“我非常想要有一个小小的孩子!你能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得到一个吗?”
“嗨!这容易得很!”巫婆说。“你把这颗大麦粒拿去吧。它可不是乡下人的田里长的那种大麦粒,也不是鸡吃的那种大麦粒啦。你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你所要看的东西了。”
“谢谢您,”女人说。她给了巫婆三个银币。于是她就回到家来,种下那颗大麦粒。不久以后,一朵美丽的大红花就长出来了。它看起来很像一朵郁金香,不过它的叶子紧紧地包在一起,好像仍旧是一个花苞似的。
“这是一朵很美的花,”女人说,同时在那美丽的、黄而带红的花瓣上吻了一下。不过,当她正在吻的时候,花儿忽然劈啪一声,开放了。人们现在可以看出,这是一朵真正的郁金香。但是在这朵花的正中央,在那根绿色的雌蕊上面,坐着一位娇小的姑娘,她看起来又白嫩,又可爱。她还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因此人们就将她叫做拇指姑娘。
拇指姑娘的摇篮是一个光得发亮的漂亮胡桃壳,她的垫子是蓝色紫罗兰的花瓣,她的被子是玫瑰的花瓣。这就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但是白天她在桌子上玩耍——在这桌子上,那个女人放了一个盘子,上面又放了一圈花儿,花的枝干浸在水里。水上浮着一起很大的郁金香花瓣。拇指姑娘可以坐在这花瓣上,用两根白马尾作桨,从盘子这一边划到那一边。这样儿真是美丽啦!她还能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温柔和甜蜜,从前没有任何人听到过。
一天晚上,当她正在她漂亮的床上睡觉的时候,一个难看的癞蛤蟆从窗子外面跳进来了,因为窗子上有一块玻璃已经破了。这癞蛤蟆又丑又大,而且是粘糊糊的。她一直跳到桌子上。拇指姑娘正睡在桌子上鲜红的玫瑰花瓣下面。
“这姑娘倒可以做我儿子的漂亮妻子哩,”癞蛤蟆说。于是她一把抓住拇指姑娘正睡着的那个胡桃壳,背着它跳出了窗子,一直跳到花园里去。
花园里有一条很宽的小溪在流着。但是它的两岸又低又潮湿。癞蛤蟆和她的儿子就住在这儿。哎呀!他跟他的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也长得奇丑不堪。“阁阁!阁阁!呱!呱!呱!”当他看到胡桃壳里的这位美丽小姑娘时,他只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讲话不要那么大声啦,要不你就把她吵醒了,”老癞蛤蟆说。“她还可以从我们这儿逃走,因为她轻得像一起天鹅的羽毛!我们得把她放在溪水里睡莲的一起宽叶子上面。她既然是这么娇小和轻巧,那片叶子对她说来可以算做是一个岛了。她在那上面是没有办法逃走的。在这期间我们就可以把泥巴底下的那间好房子修理好——你们俩以后就可以在那儿住下来过日子。”
小溪里长着许多叶子宽大的绿色睡莲。它们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似的。浮在最远的那片叶子也就是最大的一起叶子。老癞蛤蟆向它游过去,把胡桃壳和睡在里面的拇指姑娘放在它上面。
这个可怜的、丁点小的姑娘大清早就醒来了。当她看见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就不禁伤心地哭起来,因为这片宽大的绿叶子的周围全都是水,她一点也没有办法回到陆地上去。
老癞蛤蟆坐在泥里,用灯芯草和黄睡莲把房间装饰了一番——有新媳妇住在里面,当然应该收拾得漂亮一点才对。随后她就和她的丑儿子向那片托着拇指姑娘的叶子游去。他们要在她没有来以前,先把她的那张美丽的床搬走,安放在洞房里面。这个老癞蛤蟆在水里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就是你未来的丈夫。你们俩在泥巴里将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阁!阁!呱!呱!呱!”这位少爷所能讲出的话,就只有这一点。他们搬着这张漂亮的小床,在水里游走了。拇指姑娘独自坐在绿叶上,不禁大哭起来,因为她不喜欢跟一个讨厌的癞蛤蟆住在一起,也不喜欢有那一个丑少爷做自己的丈夫。在水里游着的一些小鱼曾经看到过癞蛤蟆,同时也听到过她所说的话。因此它们都伸出头来,想瞧瞧这个小小的姑娘。它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非常美丽,因而它们非常不满意,觉得这样一个人儿却要下嫁给一个丑癞蛤蟆,那可不成!这样的事情决不能让它发生!它们在水里一起集合到托着那片绿叶的梗子的周围——小姑娘就住在那上面。它们用牙齿把叶梗子咬断了,使得这片叶子顺着水流走了,带着拇指姑娘流走了,流得非常远,流到癞蛤蟆完全没有办法达到的地方去。
拇指姑娘流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住在一些灌木林里的小鸟儿看到她,都唱道:“多么美丽的一位小姑娘啊!”
叶子托着她漂流,越流越远;最后拇指姑娘就漂流到外国去了。
一只很可爱的白蝴蝶不停地环绕着她飞,最后就落到叶子上来,因为它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而她呢,她也非常高兴,因为癞蛤蟆现在再也找不着她了。同时她现在所流过的这个地带是那么美丽——太阳照在水上,正像最亮的金子。她解下腰带,把一端系在蝴蝶身上,把另一端紧紧地系在叶子上。叶子带着拇指姑娘一起很快地在水上流走了,因为她就站在叶子的上面。
这时有一只很大的金龟子飞来了。他看到了她。他立刻用他的爪子抓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一起飞到树上去了。但是那片绿叶继续顺着溪流游去,那只蝴蝶也跟着在一起游,因为他是系在叶子上的,没有办法飞开。
天啦!当金龟子带着她飞进树林里去的时候,可怜的拇指姑娘该是多么害怕啊!不过她更为那只美丽的白蝴蝶难过。她已经把他紧紧地系在那*?叶子上,如果他没有办法摆脱的话,就一定会饿死的。但是金龟子一点也不理会这情况,他和她一块儿坐在树上最大的一张绿叶子上,把花里的蜜糖拿出来给她吃,同时说她是多么漂亮,虽然她一点也不像金龟子。不多久,住在树林里的那些金龟子全都来拜访了。他们打量着拇指姑娘。金龟子小姐们耸了耸触须,说:
“嗨,她不过只有两条腿罢了!这是怪难看的。”
“她连触须都没有!”她们说。
“她的腰太细了——呸!她完全像一个人——她是多么丑啊!”所有的女金龟子们齐声说。
然而拇指姑娘确是非常美丽的。甚至劫持她的那只金龟子也不免要这样想。不过当大家都说她是很难看的时候,他最后也只好相信这话了,他也不愿意要她了!她现在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带着她从树上一起飞下来,把她放在一朵雏菊上面。她在那上面哭得怪伤心的,因为她长得那么丑,连金龟子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仍然是人们所想象不到的一个最美丽的人儿,那么娇嫩,那么明朗,像一起最纯洁的玫瑰花瓣。
整个夏天,可怜的拇指姑娘单独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林里。她用草叶为自己编了一张小床,把它挂在一起大牛蒡叶底下,她使得雨不致淋到她身上。她从花里取出蜜来作为食物,她的饮料是每天早晨凝结在叶子上的露珠。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冬天——那又冷又长的冬天——来了。那些为她唱着甜蜜的歌的鸟儿现在都飞走了。树和花凋零了。那片大的牛蒡叶——她一直是在它下面住着的——也卷起来了,只剩下一根枯黄的梗子。她感到十分寒冷。因为她的衣服都破了,而她的身体又是那么瘦削和纤细——可怜的拇指姑娘啊!她一定会冻死的。雪也开始下降,每朵雪花落到她身上,就好像一个人把满铲子的雪块打到我们身上一样,因为我们高大,而她不过只有一寸来长。她只好把自己裹在一片干枯的叶子里,可是这并不温暖——她冻得发抖。
在她现在来到的这个树林的附近,有一块很大的麦田;不过田里的麦子早已经收割了。冻结的地上只留下一些光赤的麦茬儿。对她说来,在它们中间走过去,简直等于穿过一起广大的森林。啊!她冻得发抖,抖得多厉害啊!最后她来到了一只田鼠的门口。这就是一棵麦茬下面的一个小洞。田鼠住在那里面,又温暖,又舒服。她藏有整整一房间的麦子,她还有一间漂亮的厨房和一个饭厅。可怜的拇指姑娘站在门里,像一个讨饭的穷苦女孩子。她请求施舍一颗大麦粒给她,因为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丁点儿东西。
“你这个可怜的小人儿,”田鼠说——因为她本来是一个好心肠的老田鼠——“到我温暖的房子里来,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吧。”
因为她现在很喜欢拇指姑娘,所以她说:“你可以跟我住在一块,度过这个冬天,不过你得把我的房间弄得干净整齐,同时讲些故事给我听,因为我就是喜欢听故事。”
这个和善的老田鼠所要求的事情,拇指姑娘都一一答应了。她在那儿住得非常快乐。
“不久我们就要有一个客人来,”田鼠说。“我的这位邻居经常每个星起来看我一次,他住的比我舒服得多,他有宽大的房间,他穿着非常美丽的黑天鹅绒袍子。只要你能够得到他做你的丈夫,那么你一辈子可就享用不尽了。不过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你得讲一些你所知道的、最美的故事给他听。”
拇指姑娘对于这事没有什么兴趣。她不愿意跟这位邻居结婚,因为他是一只鼹鼠。他穿着黑天鹅绒袍子来拜访了。田鼠说,他是怎样有钱和有学问,他的家也要比田鼠的大20倍;他有很高深的知识,不过他不喜欢太阳和美丽的花儿;而且他还喜欢说这些东西的坏话,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
拇指姑娘得为他唱一曲歌儿。她唱了《金龟子呀,飞走吧!》,又唱了《牧师走上草原》。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美丽,鼹鼠就不禁爱上她了。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因为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最近他从自己房子里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通到她们的这座房子里来。他请田鼠和拇指姑娘到这条地道里来散步,而且只要她们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他忠告她们不要害怕一只躺在地道里的死鸟。他是一只完整的鸟儿,有翅膀,也有嘴。没有疑问,他是不久以前、在冬天开始的时候死去的。他现在被埋葬的这块地方,恰恰被鼹鼠打穿了成为地道。鼹鼠嘴里衔着一根引火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闪光。他走在前面,为她们把这条又长又黑的地道照明。当她们来到那只死鸟躺着的地方时,鼹鼠就用他的大鼻子顶着天花板,朝上面拱着土,拱出一个大洞来。阳光就通过这洞口射进来。在地上的正中央躺着一只死了的燕子,他的美丽的翅膀紧紧地贴着身体,小腿和头缩到羽毛里面:这只可怜的鸟儿无疑地是冻死了。这使得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非常喜爱一切鸟儿。的确,他们整个夏天对她唱着美妙的歌,对她喃喃地讲着话。不过鼹鼠用他的短腿子一推,说:“他现在再也不能唱什么了!生来就是一只小鸟——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儿!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将不会是这样。像这样的一只鸟儿,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会唧唧喳喳地叫,到了冬天就不得不饿死了!”
“是的,你是一个聪明人,说得有道理,”田鼠说。“冬天一到,这些‘唧唧喳喳’的歌声对于一只雀子有什么用呢?他只有挨饿和受冻的一条路。不过我想这就是大家所谓的了不起的事情吧!”
拇指姑娘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们两个人把背掉向这燕子的时候,她就弯下腰来,把盖在他头上的那一簇羽毛温柔地向旁边拂了几下,同时在他闭着的双眼上轻轻地接了一个吻。
“在夏天对我唱出那么美丽的歌的人也许就是他了,”她想。“他不知给了我多少快乐——他,这只亲爱的、美丽的鸟儿!”
鼹鼠现在把那个透进阳光的洞口又封闭住了;然后他就陪着这两位小姐回家。但是这天晚上拇指姑娘一忽儿也睡不着。她爬起床来,用草编成了一张宽大的、美丽的毯子。她拿着它到那只死了的燕子的身边去,把他的全身盖好。她同时还把她在田鼠的房间里所寻到的一些软棉花裹在燕子的身上,好使他在这寒冷的地上能够睡得温暖。
“再会吧,你这美丽的小鸟儿!”她说。“再会吧!在夏天,当所有的树儿都变绿了的时候,当太阳光温暖地照着我们的时候,你唱出美丽的歌声——我要为这感谢你!”于是她把头贴在这鸟儿的胸膛上。她马上惊恐起来,因为他身体里面好像有件什么东西在跳动,这就是鸟儿的一颗心。这鸟儿并没有死,他只不过是躺在那儿冻得失去了知觉罢了。现在他得到了温暖,所以又活了起来。
在秋天,所有的燕子都向温暖的国度飞去。不过,假如有一只掉了队,他就会遇到寒冷,于是他就会冻得落下来,像死了一样;他只有躺在他落下的那块地上,让冰冻的雪花把他全身盖满。
拇指姑娘真是抖得厉害,因为她是那么惊恐;这鸟儿,跟只有寸把高的她比起来,真是太庞大了。可是她鼓起勇气来。她把棉花紧紧地裹在这只可怜的鸟儿的身上;同时她把自己常常当作被盖的那张薄荷叶拿来,覆在这鸟儿的头上。
第二天夜里,她又偷偷地去看他。他现在已经活了,不过还是有点昏迷。他只能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一忽儿,望了拇指姑娘一下。拇指姑娘手里拿着一块引火柴站着,因为她没有别的灯盏。
“我感谢你——你,可爱的小宝宝!”这只身体不太好的燕子对她说,“我现在真是舒服和温暖!不久就可以恢复体力,又可以飞了,在暖和的阳光中飞了。”
“啊,”她说。“外面是多么冷啊。雪花在飞舞,遍地都在结冰。还是请你睡在你温暖的床上吧,我可以来照料你呀。”
她用花瓣盛着水送给燕子。燕子喝了水以后,就告诉她说,他有一个翅膀曾经在一个多刺的灌木林上擦伤了,因此不能跟别的燕子们飞得一样快;那时他们正在远行,飞到那辽远的、温暖的国度里去。最后他落到地上来了,可是其余的事情他现在就记不起来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了这块地方的。
燕子在这儿住了一整个冬天。拇指姑娘待他很好,非常喜欢他,鼹鼠和田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因为他们不喜欢这只可怜的、孤独的燕子。
当春天一到来,太阳把大地照得很温暖的时候,燕子就向拇指姑娘告别了。她把鼹鼠在顶上挖的那个洞打开。太阳非常明亮地照着他们。于是燕子就问拇指姑娘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她可以骑在他的背上,这样他们就可以远远地飞走,飞向绿色的树林里去。不过拇指姑娘知道,如果她这样离开的话,田鼠就会感到痛苦的。
“不成,我不能离开!”拇指姑娘说。
“那么再会吧,再会吧,你这善良的、可爱的姑娘!”燕子说。于是他就向太阳飞去。拇指姑娘在后面望着他,她的两眼里闪着泪珠,因为她是那么喜爱这只可怜的燕子。
“滴丽!滴丽!”燕子唱着歌,向一个绿色的森林飞去。
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田鼠不许她走到温暖的太阳光中去。在田鼠屋顶上的田野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对于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子说来,这麦子简直是一起浓密的森林,因为她究竟不过只有一寸来高呀。
“在这个夏天,你得把你的新嫁衣缝好!”田鼠对她说,因为她的那个讨厌的邻居——那个穿着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已经向她求婚了。“你得准备好毛衣和棉衣。当你做了鼹鼠太太以后,你应该有坐着穿的衣服和睡着穿的衣服呀。”
拇指姑娘现在得摇起纺车来。鼹鼠聘请了四位蜘蛛,日夜为她纺纱和织布。每天晚上鼹鼠来拜访她一次。鼹鼠老是在咕噜地说:等到夏天快要完的时候,太阳就不会这么热了;现在太阳把地面烤得像石头一样硬。是的,等夏天过去以后,他就要跟拇指姑娘结婚了。不过她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因为她的确不喜欢这位讨厌的鼹鼠。每天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每天黄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走到门那儿去。当风儿把麦穗吹向两边,使得她能够看到蔚蓝色的天空的时候,她就想象外面是非常光明和美丽的,于是她就热烈地希望再见到她的亲爱的燕子。可是这燕子不再回来了,无疑地,他已经飞向很远很远的、美丽的、青翠的树林里去了。现在是秋天了,拇指姑娘的全部嫁衣也准备好了。
“四个星期以后,你的婚礼就要举行了,”田鼠对她说。但是拇指姑娘哭了起来,说她不愿意和这讨厌的鼹鼠结婚。
“胡说!”田鼠说,“你不要固执;不然的话,我就要用我的白牙齿来咬你!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你得和他结婚!就是皇后也没有他那样好的黑天鹅绒袍子哩!他的厨房和储藏室里都藏满了东西。你得到这样一个丈夫,应该感谢上帝!”
现在婚礼要举行了。鼹鼠已经来了,他亲自来迎接拇指姑娘。她得跟他生活在一起,住在深深的地底下,永远也不能到温暖的太阳光中来,因为他不喜欢太阳。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现在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现在不得不向那光耀的太阳告别——这太阳,当她跟田鼠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能得到许可在门口望一眼。
“再会吧,您,光明的太阳!”她说着,同时向空中伸出双手,并且向田鼠的屋子外面走了几步——因为现在大麦已经收割了,这儿只剩下干枯的茬子。“再会吧,再会吧!”她又重复地说,同时用双臂抱住一朵还在开着的小红花。“假如你看到了那只小燕子的话,我请求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
“滴丽!滴丽!”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头上叫起来。她抬头一看,这正是那只小燕子刚刚在飞过。他一看到拇指姑娘,就显得非常高兴。她告诉他说,她多么不愿意要那个丑恶的鼹鼠做她的丈夫啊;她还说,她得住在深深的地底下,太阳将永远照不进来。一想到这点,她就忍不住哭起来了。
“寒冷的冬天现在要到来了,”小燕子说。“我要飞得很远,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你可以骑在我的背上!你用腰带紧紧地把你自己系牢。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丑恶的鼹鼠,从他黑暗的房子飞走——远远地、远远地飞过高山,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那儿的太阳光比这儿更美丽,那儿永远只有夏天,那儿永远开着美丽的花朵。跟我一起飞吧,你,甜蜜的小拇指姑娘;当我在那个阴惨的地洞里冻得僵直的时候,你救了我的生命!”
“是的,我将和你一块儿去!”拇指姑娘说。她坐在这鸟儿的背上,把脚搁在他展开的双翼上,同时把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在他最结实的一根羽毛上。这么着,燕子就飞向空中,飞过森林,飞过大海,高高地飞过常年积雪的大山。在这寒冷的高空中,拇指姑娘冻得抖起来。但是这时她就钻进这鸟儿温暖的羽毛里去。她只是把她的小脑袋伸出来,欣赏她下面的美丽风景。
最后他们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在我们这里照得光耀多了,天似乎也是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生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树林里处处悬挂着柠檬和橙子。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香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跟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儿一块儿嬉戏。可是燕子越飞越远,而风景也越来越美丽。在一个碧蓝色的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大理石砌成的、古代的宫殿。葡萄藤围着许多高大的圆柱丛生着。它们的顶上有许多燕子窠。其中有一个窠就是现在带着拇指姑娘飞行的这只燕子的住所。
“这儿就是我的房子,”燕子说。“不过,下面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你可以选择其中的一朵;我可以把你放在它上面。那么你要想住得怎样舒服,就可以怎样舒服了。”
“那好极了,”她说,拍着她的一双小手。
那儿有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它已经倒在地上,并且跌成了三段。不过在它们中间生出一朵最美丽的白色鲜花。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下来,把她放在它的一起宽阔的花瓣上面。这个小姑娘感到多么惊奇啊!在那朵花的中央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子!——他是那么白皙和透明,好像是玻璃做成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最华丽的金制王冠,他肩上生着一双发亮的翅膀,而他本身并不比拇指姑娘高大。他就是花中的安琪儿。(注:安琪儿就是天使。在西方文艺中,天使的形象一般是长着一对翅膀的小孩子。)每一朵花里都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男子或妇人。不过这一位却是他们大家的国王。
“我的天啦!他是多么美啊!”拇指姑娘对燕子低声说。这位小小的王子非常害怕这只燕子,因为他是那么细小和柔嫩,对他说来,燕子简直是一只庞大的鸟儿。不过当他看到拇指姑娘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高兴起来:她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一位最美丽的姑娘。因此他从头上取下金王冠,把它戴到她的头上。他问了她的姓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夫人——这样她就可以做一切花儿的皇后了。这位王子才真配称为她的丈夫呢,他比*?癞蛤蟆的儿子和那只穿大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来,完全不同!因此她就对这位逗她喜欢的王子说:“我愿意。”这时每一朵花里走出一位小姐或一位男子来。他们是那么可爱,就是看他们一眼也是幸福的。他们每人送了拇指姑娘一件礼物,但是其中最好的礼物是从一只大白蝇身上取下的一对翅膀。他们把这对翅膀安到拇指姑娘的背上,这么着,她现在就可以在花朵之间飞来飞去了。这时大家都欢乐起来。燕子坐在上面自己的窠里,为他们唱出他最好的歌曲。然后在他的心里,他感到有些悲哀,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他的确希望永远不要和她离开。
“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儿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丑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把你叫玛娅(注:在希腊神话里,玛娅(Maja)是顶天的巨神阿特拉斯(Atlas)和平勒俄涅(Pleione)所生的七位女儿中最大的一位,也是最美的一位。这七位姊妹和她们的父母一起代表金牛宫(Taurus)中九颗最明亮的星星。它们在五月间(收获时期)出现,在10月间(第二次播种时期)隐藏起来。)。”
“再会吧!再会吧!”那只小燕子说。他又从这温暖的国度飞走了,飞回到很远很远的丹麦去。在丹麦,他在一个会写童话的人的窗子上筑了一个小窠。他对这个人唱:“滴丽!滴丽!”我们这整个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1835年)
这篇童话发表于1835年哥本哈根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里。它既是童话,又是诗,因为它的情节美丽动人,同时又有很浓厚的诗意。拇指姑娘虽然身材小得微不足道,生活环境也很艰苦,但她却具有伟大高超的理想:她向往光明和自由。此外,她还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田鼠和鼹鼠的生活可算很不错了,吃不完,用不尽,对在阴暗的地洞里的生活他们非常满足。但拇指姑娘讨厌在这种庸俗的、自私的、没有阳光的泥巴底下过日子,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还尽量关心别人。她尽一切力量救活了生命垂危的燕子。最后她终于能和燕子一道,飞到一个自由、美丽的国度里去,过着幸福的生活。
你认识小鬼,但是你认识太太——园丁的老婆吗?她很有学问,能背诵许多诗篇,还能提笔就写出诗来呢。只有韵脚——她把它叫做“顺口字”——使她感到有点麻烦。她有写作的天才和讲话的天才。她可以当一个牧师,最低限度当一个牧师的太太。
“穿上了星期日服装的大地是美丽的!”她说。于是她把这个意思写成文字和“顺口字”,最后就编成一首又美又长的诗。
专门学校的学生吉塞路普先生——他的名字跟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关系——是她的外甥;他今天来拜访园丁。他听到这位太太的诗,说这对他很有益,非常有益。
“舅妈,你有才气!”他说。
“胡说八道!”园丁说。“请你不要把这种思想灌进她的脑袋里去吧。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实际的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好好地看着饭锅,免得把稀饭烧出焦味来。”
“我可以用一块木炭把稀饭里的焦味去掉呀!”太太说。
“至少你身上的焦味,我只须用轻轻的一吻就可以去掉。别人以为你的心里只想着白菜和马铃薯,事实上你还喜欢花!”于是她吻了他一下。“花就是才气呀!”她说。
“请你还是看着饭锅吧!”他说。接着他就走进花园里去了,因为花园就是他的饭锅,他得照料它。
学生跟太太坐下来,跟太太讨论问题。他对“大地是美丽的”这个可爱的词句大发了一通议论,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大地是美丽的;人们说:征服它吧!于是我们就成了它的统治者。有的人用精神来统治它,有的人用身体来统治它。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一个惊叹号,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一个破折号,这使我不禁要问:他来做什么呢?这个人成为主教,那个人成为穷学生,但是一切都是安排得很聪明的。大地是美丽的,而且老是穿着节日的服装!舅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首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的、发人深省的诗。”
“吉塞路普先生,你有才气!”太太说,“很大的才气!我一点也不说假话。一个人跟你谈过一席话以后,立刻就能完全了解自己。”
他们就这样谈下去,觉得彼此趣味非常相投。不过厨房里也有一个人在谈话,这人就是那个穿灰衣服、戴一顶红帽子的小鬼。你知道他吧!小鬼坐在厨房里,是一个看饭锅的人。他一人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一只大黑猫——太太把他叫做“奶酪贼”——以外,谁也不理他。
小鬼很生她的气,因为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存在。她当然没有看见过他,不过她既然这样有学问,就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同时也应该对他略微表示一点关心才对。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圣诞节的晚上应该给他一汤匙稀饭吃。这点儿稀饭,他的祖先总是得到的,而且给的人总是一些没有学问的太太,而且稀饭里还有黄油和奶酪呢①。猫儿听到这话时,口涎都流到胡子上去了。
“她说我的存在不过是一个概念!”小鬼说,“这可是超出我的一切概念以外的一个想法。她简直是否定我!我以前听到她说过这样的话,刚才又听到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跟那个学生——那个小牛皮大王——坐在一起胡说八道。我对老头子说:‘当心稀饭锅啦!’她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我可要让它熬焦了!”
于是小鬼就吹起火来。火马上就燎起来了。“隆——隆——隆!”这是粥在熬焦的声音。
“现在我要在老头子的袜子上打些洞了!”小鬼说。“我要在他的脚后跟和前趾上弄出洞来,好叫她在不写诗的时候有点什么东西补补缝缝。诗太太,请你补补老头子的袜子吧!”
猫儿这时打了一个喷嚏。它伤风了,虽然它老是穿着皮衣服。
“我打开了厨房门,”小鬼说,“因为里面正熬着奶油——比浆糊还要稠的奶油。假如你不想舔几口的话,我可是要舔的!”
“如果将来由我来挨骂和挨打,”猫儿说,“我当然是要舔它几口的!”
“先舔后挨吧!”小鬼说。“不过现在我得到那个学生的房间里去,把他的吊带挂在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放进水罐里,好叫他相信他喝的混合酒太烈,他的脑袋在发昏。昨天晚上我坐在狗屋旁边的柴堆上,跟看家狗开了一个大玩笑:我把我的腿悬在它头上摆来摆去。不管它跳得怎样高,它总是够不到。这把它惹得火起来了,又叫又号,可是我只摇摆着双腿。闹声可真大啦。学生被吵醒了,起来三次朝外面望,可是他虽然戴上了眼镜,却看不见我。他这个人老是戴着眼镜睡觉。”
“太太进来的时候,请你喵一声吧!”猫儿说。“我的耳朵不大灵,因为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你正在害舔病!”小鬼说。“一舔就好了!把你的病舔掉吧!但是你得把胡子弄于净,不要让奶油留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听了。”
小鬼站在门旁边,门是半掩着的。房间里除了太太和学生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正在讨论学生高雅地称为“家庭中超乎锅儿罐儿之上的一个问题——才气的问题”。
“吉塞路普先生,”太太说,“现在我要给你一件有关这一类的东西看。这件东西我从来没有给世界上的任何人看过——当然更没有给一个男人看过。这就是我所写的几首小诗——不过有几首也很长。我把它们叫做‘一个淑女②的叮当集’!我这个人非常喜欢古雅的丹麦字。”
“是的,我们应该坚持用古字!”学生说。“我们应该把德文字从我们的语言中清除出去。”
“我就是这样办的!”太太说。“你从来没有听到我用这Kleiner或者Butterdeig③这样的字,我总是说Fedtkager和Bladdeig④。”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它的封面是淡绿色的,上面还有两摊墨渍。“这集子里有浓厚的真实感情!”她说。“我的感情带有极强烈的感伤成分。这几首是《深夜的叹息》,《我的晚霞》。还有《当我得到克伦门生——我的丈夫的时候》——你可以把这首诗跳过去,虽然里面有思想,也有感情。《主妇的责任》是最好的一首——像其他的一样,都很感伤:这正是我的优点。只有一首是幽默的。它里面有些活泼的思想——一个人有时也不免是这样。这是——请你不要笑我!—— 这是关于‘做一个女诗人’这个问题的思想。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抽屉知道这个思想,但现在你,吉塞路普先生,也知道了。我喜欢诗:它迷住我,它跟我开玩笑,它给我忠告,它统治着我。我用《小鬼集》这个书名来说明这种情况。你知道,古时农民有一种迷信,认为屋子里老是有一个小鬼在弄玄虚。我想象我自己就是一个屋子,我身体里面的诗和感情就是小鬼——这个小鬼主宰着我。我在《小鬼集》里就歌唱他的威力。不过请你用手和嘴答应我:你永远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丈夫和任何其他的人。请你念吧,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能看清我写的字。”
学生念着,太太听着,小鬼也在听着。你要知道,小鬼是在偷听,而且他到来的时候,恰恰《小鬼集》这个书名正在被念出来。
“这跟我有关!”他说。“她能写些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呢?我要捏她,我要捏她的鸡蛋,我要捏她的小鸡,我要把她的肥犊身上的膘弄掉。你看我怎样对付这女人吧!”
他努起嘴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不过当他听到小鬼是怎样光荣和有威力、小鬼是怎样统治着太太时(你要知道,她的意思是指诗,但是小鬼只是从字面上理解),他的脸上就渐渐露出笑容,眼睛里射出快乐的光彩。他的嘴角上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他抬起脚跟,踮着脚尖站着,比原先足足增长了一寸高。一切关于这个小鬼的描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太太有才气,也有很高的教养!我真是对她不起!她把我放进她的《叮当集》里,而这集子将会印出来,被人阅读!现在我可不能让猫儿吃她的奶油了,我要留给自己吃。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吃得少些——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节约。我要介绍、尊敬和恭维太太!”
“这个小鬼!他才算得是一个人呢!”老猫儿说。“太太只须温柔地喵一下——喵一下关于他的事情,他就马上改变态度。太太真是狡猾!”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太太狡猾,而是因为小鬼是一个“人”的缘故。
如果你不懂这个故事,你可以去问问别人;但是请你不要问小鬼,也不要问太太。
①请参看《小鬼和小商人》。
②原文是Danneqvinde。这是一个古丹麦字。
③这都是从德文转借过来的丹麦字。
④这是地道的丹麦字,意思是“油糕”和“黄油面团”。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要长成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森这个姓名。
他们成了三兄弟,三颗流星,各自在水磨坝那儿的睡莲下面的花中睡过,鹳把他们带到了贝得森家。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边,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的身心成长起来,于是他们都想成为比那三十二个人更体面的人物。
贝得说,他要当强盗。他看过《弗拉·迪阿沃罗》②这出戏,他认定强盗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行为。
彼得想成为一个嘎拉嘎拉人③;而皮尔这个孩子很甜蜜可爱,胖胖圆圆的,可是老咬指甲,这是他的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你问起他们:他们在世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各自这么回答。
他们进了学校。一个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一个是全班成绩最糟的学生,第三个差不多正好在中间。其实,他们可以同样好,同样聪明。他们很有真知灼见的父母说,他们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他们参加儿童舞会。当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的学识在增长,交际在扩大。
贝得从小就好争斗,要知道,当强盗必须这样。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他母亲说,那是因为他肚子里有虫子④。顽皮的孩子里肚子里都有虫子,肚子里有烂泥。他的顽固和好争斗的性格有一天表现到他母亲的新丝绸衣服上来了。
"别去推咖啡台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温和地说道,"你会把奶油罐碰翻,我的新丝绸衣服上便会有污渍的!"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把奶油全泼到妈妈的漆盖上。妈妈不得不说:"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静了,小羊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认。意志表现性格,在母亲看来,这是很有出息的。他很可能成为强盗,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强盗罢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光着脖子,披着一头长散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服装上如此,这样一来,他很像一棵高秆蜀葵。他画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秆蜀葵,都是那么细长。他很喜欢那种花,鹳鸟说道:他就是在蜀葵里睡过的。
彼得在一棵奶黄色的毛茛里睡过,他的嘴就像黄油一样,肤色也是黄的。你还会觉得,若是在他脸上划上一刀,便会有黄油流了出来。他生来就像个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干这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里,就是说他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嘎拉嘎拉人":他是贝得森家庭中的音乐部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够音乐的了。"邻居都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写了十七首新的波尔卡舞曲,把它们编成一个配有小号和打板的歌剧。哈,多么出色!
皮尔红红白白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黄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不还手。他说,他是最讲理的人;最讲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笔,接着收藏印章。后来他做了一个博物匣子,里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鱼骨,用酒精浸泡了三只生下来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只鼹鼠。皮尔很有科学头脑并具备欣赏大自然的眼光,这点不仅父亲母亲,就连皮尔自己都很高兴。他更愿意去森林里,而不愿去上学;更愿意在大自然中,而不愿受纪律管束。还在他忙于收集水鸟蛋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订了亲。他了解动物比了解人类要多得多,是啊,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远不如动物。他看到,雌夜莺在孵蛋的时候,将要当父亲的夜莺呆在一旁,整夜为自己的骄妻歌唱:"咕!咕!吱吱!乐乐呢!"皮尔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没有打算这么干。鹳妈妈带着孩子睡在窝里的时候,鹳爸爸便在屋脊上独脚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夜。皮尔连一个小时也站不了。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蜘蛛网,看里面是什么,他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织网来捕住粗心大意的苍蝇,那些大的小的、饱满的干瘪的。蜘蛛活着就是为了织网和养活自己的家室,可是蜘蛛夫人则仅仅是为了丈夫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爱情,她会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他的肚子。他曾经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网上只剩下他一双细长的腿。这是自然史中最纯正的真理。皮尔都看到了。他认为,"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爱,被她在热烈的爱情中吃掉。不行,没有人会爱到这种地步。这值得吗?"
皮尔决定永不结婚!永不吻人也不让人吻他,因为这会被看成结婚的第一步。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吻,那个我们都会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响亮的吻。在我们活得足够长的时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于是人便没有了。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阳光,强烈得让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人的魂灵,来时是一颗流星,去时仍像一颗流星。可是,这不是睡在花里或者在一瓣睡莲下面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飞进了伟大的永恒之国。不过那里的情形如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谁也没有看到过里面,就连鹳也如此,不论他看得多远,知道多少东西。现在,他对皮尔就一点也说不上来,而对贝得和彼得却了解一些,不过他俩的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约也听够了。于是我便向鹳道了谢;可是他为了这个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只青蛙和一条小蛇。他收食品作为酬谢。您愿付给他吗?我不愿意!我既没有青蛙又没有小蛇。
①1659年-1840年间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后扩大为36位。
②斯克里伯和奥伯的三幕歌唱剧。讲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罗的故事。但丹麦文译本有很大改动。此剧在安徒生写此故事时(1868年)正在丹麦皇家剧院演出。
③运垃圾的人。从前丹麦垃圾工人手中总拿着能打得嘎啦嘎啦响的木板,随时打着,告诉人们该送垃圾了。
④丹麦有一出诙谐剧叫《拉斯姆森先生》。剧中有一句台词是侯爵夫人说她的女儿露易丝的话:"她从来不淘气。但是,若是她淘气,那她便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虫子,可爱的娃娃,那她便很难办了。"
当风儿在草上吹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起涟漪。当它在麦子上扫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个海,起了一层浪花,这叫做风的跳舞。不过请听它讲的故事吧:它是把故事唱出来的。故事在森林的树顶上的声音,同它通过墙上通风孔和隙缝时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你看,风是怎样在天上把云块像一群羊似地驱走!你听,风是怎样在敞开的大门里呼啸,简直像守门人在吹着号角!它从烟囱和壁炉口吹进来的声音是多么奇妙啊!火发出爆裂声,燃烧起来,把房间较远的角落都照明了。这里是那么温暖和舒适,坐在这儿听这些声音是多么愉快啊。让风儿自己来讲吧!因为它知道许多故事和童话——比我们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现在请听吧,请听它怎样讲吧。
“呼——呼——嘘!去吧!”这就是它的歌声的叠句。
“在那条‘巨带’(注:这是指丹麦瑟兰岛(Sjaelland)和富恩岛(Eyn)之间的一条海峡,有40英里长,10英里宽。)的岸边,立着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很厚的红墙,”风儿说。“我认识它的每一块石头;当它还是属于涅塞特的马尔斯克·斯蒂格(注:马尔斯克·斯蒂格(MarskStig)谋杀了丹麦国王爱力克五世(EirkV,1249?—1286)。据丹麦民间传说,他采取这种行动是因为国王诱奸了他的妻子。)堡寨的时候,我就看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掉了!石头用在另一个地方,砌成新的墙,造成一幢新房子——这就是波列埠庄园:它现在还立在那儿。
“我认识和见过那里高贵的老爷和太太们,以及住在那里的后裔。现在我要讲一讲关于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
“他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他有皇族的血统!他除了能猎取雄鹿和把满瓶的酒一饮而尽以外,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他常常对自己说:‘事情自然会有办法。’
“他的太太穿着金线绣的衣服,高视阔步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壁毯(注:这是欧洲人室内的一种装饰品,好像地毯,但不是铺在地上,而是挂在墙上。)是华丽的;家具是贵重的,而且还有精致的雕花。她带来许多金银器皿作为陪嫁。当地窖里已经藏满了东西的时候,里面还藏着德国啤酒。黑色的马在马厩里嘶鸣。那时这家人家很富有,波列埠的公馆有一种豪华的气象。
“那里住着孩子,有三个娇美的姑娘:意德、约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我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她们是有钱的人,有身份的人,在豪华中出生,在豪华中长大。呼——嘘!去吧!”风儿唱着。接着它继续讲下去:“我在这儿看不见别的古老家族中常有的情景:高贵的太太跟她的女仆们坐在大厅里一起摇着纺车。她吹着洪亮的笛子,同时唱着歌——不老是那些古老的丹麦歌,而是一些异国的歌。这儿的生活是活跃的,招待是殷勤的;显贵的客人从远近各处地方到来,音乐在演奏着,酒杯在碰着,我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声音淹没!”风儿说。“这儿只有夸张的傲慢神气和老爷派头;但是没有上帝!
从前有一枚毫子,当他从造币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又跳又叫:“万岁!我现在要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了!”于是他就走到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来了。
孩子用温暖的手捏着他,守财奴用又粘又冷的手抓着他。
老年人翻来覆去地看他,年轻人一把他拿到手里就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子做的,身上铜的成分很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年的光阴了——这就是说,在铸造他的这个国家里。
但是有一天他要出国旅行去了。他是他旅行的主人的钱袋中最后一枚本国钱。这位绅士只有当这钱来到手上时才知道有他。
“我手中居然还剩下一枚本国钱!”他说。“那么他可以跟我一块去旅行了。”
当他把这枚毫子仍旧放进钱袋里去的时候,毫子就发出当啷的响声,高兴得跳起来。他现在跟一些陌生的朋友在一起;这些朋友来了又去,留下空位子给后来的人填。不过这枚本国毫子老是待在钱袋里;这是一种光荣。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毫子在这世界上已经跑得很远,弄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是从别的钱币那里听说,他们不是法国造的,就是意大利造的。一个说,他们到了某某城市;另一个说,他们是在某某地方。不过毫子对于这些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如果老是待在袋子里,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毫子的情形正是这样。
不过有一天,当他正躺在钱袋里的时候,他发现袋子没有扣上。因此他就偷偷地爬到袋口,朝外面望了几眼。他不应该这样做,不过他很好奇——人们常常要为这种好奇心付出代价的。他轻轻地溜到裤袋里去;这天晚上,当钱袋被取出的时候,毫子却在他原来的地方留下来了。他和其他的衣服一道,被送到走廊上去了。他在这儿滚到地上来,谁也没有听到他,谁也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早晨,这些衣服又被送回房里来了。那位绅士穿上了,继续他的旅行,而这枚毫子却被留在后面。他被发现了,所以就不得不又出来为人们服务。他跟另外三块钱一起被用出去了。
“看看周围的事物是一桩愉快的事情,”毫子想。“认识许多人和知道许多风俗习惯,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这是一枚什么毫子?”这时有一个人说。“它不是这国家的钱,它是一枚假钱,一点用也没有。”
毫子的故事,根据他自己所讲的,就从这儿开始。
“假货——一点用也没有!这话真叫我伤心!”毫子说。
“我知道我是上好的银子铸成的,敲起来响亮,官印是真的。
这些人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决不是指我!不过,是的,他们是指我。他们特地把我叫做假货,说我没有一点用。‘我得偷偷地把这家伙使用出去!’得到我的那个人说;于是我就在黑夜里被人转手,在白天被人咒骂。——‘假货——没有用!我得赶快把它使用出去。’”
每次当银毫被偷偷地当作一枚本国钱币转手的时候,他就在人家的手中发抖。
有一次,跳蚤、蚱蜢和跳鹅(注:这是丹麦一种旧式的玩具,它是用一根鹅的胸骨做成的;加上一根木栓和一根线,再擦上一点蜡油,就可以使它跳跃。)想要知道它们之中谁跳得最高。它们把所有的人和任何愿意来的人都请来参观这个伟大的场面。它们这三位著名的跳高者就在一个房间里集合起来。
“对啦,谁跳得最高,我就把我的女儿嫁给谁!”国王说,“因为,假如让这些朋友白白地跳一阵子,那就未免太不像话了!”
跳蚤第一个出场。它的态度非常可爱:它向四周的人敬礼,因为它身体中流着年轻小姐的血液,习惯于跟人类混在一起,而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接着蚱蜢就出场了,它的确很粗笨,但它的身体很好看。它穿着它那套天生的绿制服。此外,它的整个外表说明它是出身于埃及的一个古老的家庭,因此它在这儿非常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把它从田野里弄过来,放在一个用纸牌做的三层楼的房子里——这些纸牌有画的一面都朝里。这房子有门也有窗,而且它们是从“美人”身中剪出来的。
“我唱得非常好,”它说,“甚至16个本地产的蟋蟀从小时候开始唱起,到现在还没有获得一间纸屋哩。它们听到我的情形就嫉妒得要命,把身体弄得比以前还要瘦了。”
跳蚤和蚱蜢这两位毫不含糊地说明了它们是怎样的人物。它们认为它们有资格和一位公主结婚。
跳鹅一句话也不说。不过据说它自己更觉得了不起。宫里的狗儿把它嗅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跳鹅是来自一个上等的家庭。那位因为从来不讲话而获得了三个勋章的老顾问官说,他知道跳鹅有预见的天才:人们只须看看它的背脊骨就能预知冬天是温和还是寒冷。这一点人们是没有办法从写历书的人的背脊骨上看出来的。
“好,我什么也不再讲了!”老国王说,“我只须在旁看看,我自己心中有数!”
现在它们要跳了。跳蚤跳得非常高,谁也看不见它,因此大家就说它完全没有跳。这种说法太不讲道理。
蚱蜢跳得没有跳蚤一半高。不过它是向国王的脸上跳过来,因此国王就说,这简直是可恶之至。
跳鹅站着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大家就认为它完全不能跳。
“我希望它没有生病!”宫里的狗儿说,然后它又在跳鹅身上嗅了一下。
“嘘!”它笨拙地一跳,就跳到公主的膝上去了。她坐在一个矮矮的金凳子上。
国王说:“谁跳到我的女儿身上去,谁就要算是跳得最高的了,因为这就是跳高的目的。不过能想到这一点,倒是需要有点头脑呢——跳鹅已经显示出它有头脑。它的腿长到额上去了!”
所以它就得到了公主。
“不过我跳得最高!”跳蚤说。“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尽管她得到一架带木栓和蜡油的鹅骨,我仍然要算跳得最高。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如果想要使人看见的话,必须有身材才成。”
跳蚤于是便投效一个外国兵团。据说它在当兵时牺牲了。
我们现在在日德兰北部,在荒野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岸的呜呜声”,听到浪花翻滚的声音,离我们很近。不过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沙冈,我们早就看见这东西了,我们的车子朝着它奔去。在深厚的沙地上,车子走得很慢。沙冈上有一座很大的旧庭院,那是伯尔厄隆修道院,它最大的一翼现在仍是教堂。这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天虽然很晚,但天色明朗,光明夜晚的季节。你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可以穿过田野和沼泽望到奥尔堡海湾,望过矮树丛生的地带和草原,一直望到那深蓝色的大海。
我们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我们正从仓舍房屋之间慢慢穿过,拐来拐去,从大门走进那座古堡。这里椴树沿着墙成行地排着,墙为树挡了风雨,所以它们长成了大树,枝子几乎盖住了窗子。
我们顺着石头铺的螺旋台阶走了上去,穿过木梁屋顶下的长廊。这里风的呼啸声很奇怪,无论外面还是里面,你真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于是人们便说了起来——是啊,当一个人心中很害怕,或者想搞得别人害怕的时候,他讲出很多理由或看出很多理由。人们说,那些古老的灭亡了的教规便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进了教堂,到唱圣诗的地方,你可以从风的呼呼声中听到它。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便被它搞得很奇怪,你便想着古代——想着想着,你便回到了古代。
——海岸上有船遇难,主教的下属都跑到那儿去了,对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毫不留情;海水冲洗掉了从被击碎的头骨里流出的鲜血。遇难船上的货物成了主教的。东西真不少,海水冲来了一只只酒桶,满装着价值昂贵的酒,这些都到了修道院的地下酒窖里,而里面原来已经装满了啤酒和蜜水;厨房里堆满了宰好的牲畜、香肠和火腿;外边的水潭里,肥胖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游来游去。伯尔厄隆的主教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有土地,而且还想霸占更多;人人都得对这位奥鲁夫·格洛勃低头。在曲镇那个地方,他的一位富有的亲属死了。“亲人对亲人最糟糕”①,这话对那边的那位遗孀可成了真理。她的丈夫拥有除去教会的地产以外的全部土地。她的儿子在异国他乡。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被送去学习异国风俗习惯,那是他的志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不定他已经躺进了坟墓,永远也不会回家来管理他母亲掌管的这些财产了。
“什么,让一个妇人来管理?”主教这么说。他送信要召见她,传她到议事会。可是这帮得了他多少忙呢?她从不触犯法律,她正当地行使着自己的合法权利。
伯尔厄隆的主教奥鲁夫,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在那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些什么?你在盖了火漆印并用带子扎好的那封信里悄悄地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让驿马差人和仆人带上它出国,跑到了远远的教皇城市去?
这是落叶的时节,也是海上多难的时节。严冬马上到了。已经回来两拨人了,最后这次驿马差人和仆人在众人的欢迎中回来了。他们带着教皇的信从罗马回来了,这是一封谴责胆敢冒犯虔诚的主教的那个寡妇的信。“谴责她和她所有的一切!把她从教会和教徒中赶出去!谁都不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亲属和朋友应该像躲避瘟疫和麻风病一样避开她!”“不屈从的必须摧毁!”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
有人在一位诗人的房间里看见他桌子上摆着墨水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真奇怪,这么个墨水瓶里,竟然会生出这么些东西!真不知下一步又是些什么?是啊,真奇怪!”“就是的,”墨水瓶说道。“真不可思议!就是的,我常这样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对桌子上其他能听到的东西说的。“真奇怪,从我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啊,这几乎是令人不能相信的!而我自己也真不知道,当人在我里面醮的时候,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只要我的一滴就够写满半页纸,这半页纸上什么不能写。我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从我产生出了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产生出了人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许多活生生的人,这许多内心的感受,这种美好的心情,这些对秀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大自然。不过它却就在我体内!从我这儿产生出了一群四处闯荡的人,漂亮的姑娘,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皮尔·杜佛和基尔斯腾·基默①!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我没有想着这一层。”
“您是对的!”羽毛笔说道:“您根本没有想。因为要是您想,您便会明白,您只不过出了些水罢了!您提供水,这样我便可以表达,可以把我内心的东西表现在纸上,东西是我写下来的。写字的是笔呢!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怀疑,大多数人对诗的了解和一个老墨水瓶是一样的。”
“您只有很少的经验!”墨水瓶说道,“您服役还只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半秃了。您竟然就以为您就是诗人!您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您来以前,这类东西我就有过不少了。有的是从鹅家族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知道羽毛笔和铁笔!为我服务过的墨水笔很多很多。当他,人,为我而写写划划的人来写下我内心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墨水笔为我服务。
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首先从我身上拿出什么东西来。”“一滩黑水!”墨水笔说道。
晚上很晚的时候,诗人回家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小提琴家的十分精彩的演奏,心中回荡着那位音乐家的优美乐声,他完全被他那无比优美的旋律所陶醉。小提琴家用他的乐器奏出了令人惊异极为丰富多彩的乐曲清泉:时而像清脆的粒粒水滴,颗颗珠子,时而像鸟儿在啾啾唧唧和谐地鸣唱,时而又像一阵狂风吹过云杉树林。诗人以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这是一种音乐,就像是能从妇女动人的声音中听出的那种和谐的乐声。就好像不仅是提琴的弦在发音,而且弦桥、弦栓及共鸣箱也都在鸣响。简直太不寻常了!演奏是很难的,但是却像一场游戏,就像弓只是在弦上来回奔跑,人人谁都会以为自己也会拉一样。提琴自己在响,弓自己在演奏,这一切好像就是琴和弓两个的作为。大家忘记了把握着这两样东西,给它们以生命和魂灵的大师;大师忘记了大家;但是诗人想着他,提到他,诗人把自己的思想这样写了下来:
“要是弓和琴竟夸耀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该是多么地愚蠢啊!而我们人,诗人、艺术家、科学上的发明家、将领,却常常这样干。我们夸耀自己,——而我们大家实则只不过都是上帝演奏的乐器罢了。光荣只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1、线团和小狗的故事童话故事2、咪咪学校一年级童话故事3、萝卜回来了童话故事4、螃蟹王子童话故事5、小兔灰灰学长跑童话故事6、野兽王国一日游童话故事7、青蛙弗雷德童 ..
1、爱生气的小公主外国民间故事2、小懒鬼和席下的小精灵们外国民间故事3、宙斯的礼物外国民间故事4、国王游街外国民间故事5、斯洛伐克好男儿外国民间故事 点击显示更多(5 ..
幽默小故事简短900字
幽默小故事十个简短
益智故事五个合集
外国民间故事4000字热门
安徒生童话50个精选
童话故事50篇真实
益智故事合集五十个
鬼怪故事完整版100字
印第安神话700字短篇
成语故事三十篇锦集
本站名称: 狸猫故事(m.limaogushi.com)
内容收集于网络或由网友投稿提供。
如有侵权请迅速联系本站,本站在核实后立刻作出处理!
Copyright ©狸猫故事 2019-2022 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