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绘画对日本传统绘画的影响,有两个直接的途径,一是日本画家到中国学艺,二是中国画家到日本传授。
自隋唐而宋元,再到明清,上千年来,日本文人从未休止过对中国文化的探究借鉴之"视"。谛视也好,偷窥也罢,日本艺术在这"视"中获益匪浅。
近闻一位日本画家说,眼下的日本美术界,无人画水墨言外之意,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已流逝殆尽明治维新以前,照搬中国水墨画的日本"墨绘"是其国粹,明治维新以后,西洋油画渐成日本画坛盟主,而现在则是西式看法艺术的天下,水墨画早已无人关注。但是,个关注,并不等于不存在。毋庸置疑,中国美术对日本美术之审美观和艺术样式的确立与发展,产生过深刻而遍及的影响,并已植入日本艺术家之审美思维的深层。
中国现代绘画对日本传统绘画的影响,有两个直接的途径,一是日本画家到中国学艺,二是中国画家到日本传授。就前者而言,室叮时代日本最闻名的水墨画家雪舟,曾随遣明使到中国访学,他崇尚南宋文人画,而这在明朝业已已往,于是,他最终带了一身浙派画风返国。就后者而言,1986年,在美国堪萨斯大学的斯宾塞美术馆,举办过一次人型的中国旅日画家作品展,展出了1600年~1900年中国画家在日本的创作。虽然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二流画家,但正是他们及其先行者,将中国艺术的真谛,尤其是文人画的精髓,带到了日本,使之成为日本绘画的范本。
其实,即便是最具日本民族特征的浮世绘版画,也受到了中国艺术的影响。印刷术是中国的发明,流传到现今的中国现代版画,最早者有南宋的商家招贴。a有明一代,小说兴起,绣像插图流行,这些图书之后东渡扶桑,与浮世绘一拍即合。无论是《水浒传》里的梁山铁汉,依然《三国演义》里的各路英雄,都是日本画家笔下常见的题材。除了英雄铁汉,日本人也很世俗,《金瓶梅》,《肉蒲团》的插图本。很受日本画家的青睐。那时日本个也正好流讨淫书,枕边书更是妆奁中个不可或缺者,恰如小国新娘的"压箱底",用明天的话说,就是性教育读本,也是避邪之物,其功能更有诗经八六义中的起兴。
中国淫书的插图,当然是春宫画的一种。春者,春情也;宫者,皇宫也。日本浮世绘的春宫画,以其通俗而面向下层平民,口语称"春画",少了一个"宫"字。足见其世俗色彩。中国的春宫画可以追溯到汉砖,甚至追溯到先秦墓葬,均与朝延有纠葛,只是到了明末,春宫画才与平民有了更遍及的沟通,并达于其艺术样式的顶峰。这时期是日本的江户前夜,当明代插图小说传已往时,浮世绘画家们如获至宝。在浮世绘的景色画、戏剧画,美人画三大类中,美人画多半都是春画。江户时期浮世绘的几大名家,如奥村政信、铃木春信、喜多川歌摩、葛饰北斋、安东广重等,险些个个都是春画高手。一说起浮世绘的穿画,人们就会想到歌摩和北斋,前者美丽、妖冶,后秆邪媚,狂野,他们将日本春画推向了极致,臾成为大和人之性变志的注脚,然而,我注重的却是铃木春信,这不仅是因为他的春画优雅蛋婉,而且更因为他的春画以"见立绘"为特点,向我们提示了中国绘画对日本春画的影响。 "见立绘"并不是日本艺术的一个专门术语,在普通的日语词典中,都没有这个词。但"见立"却是江户时期日本画家遍及采用的一种构思方式,即参照的人画意或图式来进行新的创造,并指涉前人作品。日本美术史学家早川闻多用"见立绘"来讨论铃木春信,指出画中暗藏的视觉渊源,乃是中国古典绘画的构思和布局。这有点像前几年后现代主义理沦所讲的"挪用"和"戏拟"之法,因此,"见立绘"或可译为"典故画"、"指涉画"。铃木春信之生年生地均不详,人概是1720年中期,生于江户(昔日东京)或京都,逝于1770年,活了46岁。可以确定的是,春信早年在京都学艺,演习浮世绘的制作,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主要出自户,大阪、京都三地,春信的创作盛期,是其生命的最终10年,那时他已从京都回到江户,俨然江户名家。他对日本美术史的最大贡献,首先是发展了"江户绘",通称"锦绘"的画种,即我们之后所说的套色木刻,这改变了江户前期浮世绘之色彩的原始和单调,并使江户因此而在三地鼎立的艺术界成为魁首。铃木春信的锦绘在江户供不应求,于是许多画家模仿他,在他死后另有大量伪托其名的赝品出现。春信的第二个贡献是发展了"见立绘",他以中国古诗的"用事"方式,在画中暗藏典故。尽管铃木春信不是创作"见立绘"的第一人,但他的实践,却使这种方式愈趋成熟。因为怀旧心绪,春信倾情于已往个平安朝时期的优雅文化,他在往日的和歌中追寻诗的意境,并将追寻的目光移向中国艺术。看他笔下的美人,纤腰婷婷、步履款款。其画之运笔也如行云流水一般,婉约雅致,观者无不为之动情。这种美人造型、这种用线用意、这种略显伤感的情思,据美术史学家们号考证,均是来自中国明代闻名人物画家仇英的仕女图。铃木春信的闻名春画,主要有三组,《风流艳色小豆人》、《风流闺室八景》及《荡女鉴镜图》。第一组共24副,讲一个吃了长生不老神药的人,变成蚕豆般大小,出去看世界的故事。他像是古罗马变形记中的男主角,常躲在别人的窗前门边、藏在床头桌下,偷看男女情欢。以此学习做爱之道,第二组共8幅,因涉及到一组类似的《闲室八景》,应算16幅,下面将会胪陈。第三组33副,以艳情的中国古诗和日本汉诗为典故,描绘男女调情与撮合。铃木春信的春画,并不满足于肤浅的色情目的的,他推崇古典,要通过春画的古典,来发掘寻常生活中庸俗恶毒方面,要在世俗艺术中求取古典美,对江户时期的日本画家来说,有助于此的典故,可在中国诗画里寻获。在引(闺室八景》和《风流闺室八景》中,铃木春信采用的典故,是中国宋代的水墨长卷《萧湘八景》。萧湘八景是萧湘地区的八处闻名景色,这既是八种景观。也是观照萧湘景色的八种方式,八个角度。最早记录绘画中《萧湘八景》的,是北沈沈括的《梦溪笔谈》:"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萧湘夜雨‘,‘烟诗晚钟‘、‘渔村夕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宋迪的《萧湘八景》,在日本颇富影响,而影响日本绘画的萧湘图,并不止一家,其中流传较广者,另有南宋禅僧画家牧溪的《潞洲八景图》。曾读到旅日学人周阅女士的文章《萧湘八景在东瀛》,说牧溪的《萧湘八景图》中,现在仍有4幅辨别收藏于东京的富山怀念馆、根津美术馆,京都的国立博物院和出光美术馆,另4副惜已人传。牧溪在中国美术史上并非十分主要的大画家,但他的画却在日本美术界亨有盛名,其《松猿图》对日本禅画尤有影响。在日本东京的静嘉堂美术馆,还收藏有南宋的另一长卷《萧湘八景》,作者夏洼,据早川闻多考证,夏洼的这组萧湘八景,即是铃木春信《闺室八景》和《风流闺室八景》的典出之处。就日本艺术与中国艺术的借鉴承传之干系来说,春信用典究竟是出自牧溪依然夏圭并不主要,主要的是他的立意、图式和画面的通盘设计,均受中国传统美学的影响,而义以日本的现世生活为题才,有隐喻的考虑,这是"见立绘"的要旨。若用时髦的学术术晤来说,春信在其作品中巧妙设置符号的方式(encoding),是受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影响。而他对观众解读其作品之图像符号(decoding)的预期,也是受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影响,如依靠和禅悟等。 我相信,铃木春信洞悉了这所有,他力图将这所有同日本文化的精致之处相领悟,并在寻常的日本家居生活中发扬之,甚至在性爱中,把握阴阳相交的精致艺术,享受两性独善的精致之美,这就像那个蚕豆小人,漫游天下,将做爱之道,升华为艺术。铃木春信的《闺室中八景》还不是春画,而属浮世绘中的"美人画"。第一幅《琴柱落雁》,典自夏上洼《平沙供雁》,此画的用典,主要靠视觉图式的联想。画中两位闺室少女的面前,横着古筝,那弧形的筝面,暗示了洞庭沙岸。沙岸上支撑琴弦的一行桥柱,则暗示了随晚霞而落足的大雁。门外一簇半掩的树枝树叶,响应了夏洼山水在初秋时节的徐徐风声;少女和服上的松树图案,则与夏洼的那株孤松遥相呼应。弹罢古筝,少女谛视着自己的指尖,回味着乐曲的余韵;另一位少女则在乐声中会心阅读,她手里捧着的,也许是本词曲集。这一闰室景象,乃生活的优雅方面,铃木春信浏览这种优雅,同时又在秋天的夕阳中,借两个孤独的少女,来表露淡淡的愁思。画家和她们一样,拦不住萧湘的流水,挡不住秋天的归雁,他只能用趋尺画幅,求留住少女的青春,留住音乐的余韵。于是,享受有限的生命之乐,便成为浮世人生的主要内容。《风流闺室八景》是铃木春信的春画精品,第一幅《琴柱落雁》。同样典自夏洼《平沙落雁》,并与上述《琴柱落雁》响应合。画中一对男女,拥坐于古筝前,那古筝同样暗示了图像符号"平沙"与"落雁"。从二人的服饰判断,他们刚行了成人礼,该是十五六岁,少女的双手仍在琴弦上,她正回人与少男亲吻,而少男的一只手,已探向少女的和服,开始摸索这组春画系列的入门之处。这既是少男少女之情欢性爱的开端,也是铃木春信这组浮世绘存画的开端;既是人生的开端,也是艺术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上,性爱、人生、艺术,三者合一。这正如杜莆诗歌所暗示的终结,在终结处,性爱、人生、艺术也足不可合并的。就禅的意义而言,开端足终结之始,而终结则预示了下一回合的开端。如果说前一组美人画里的《琴柱落雁》还执著于视觉符号上的引经据典,追求唯美的情绪,那么,这一组春画里的《琴柱落雁》,便在其底子上进一步发扬,超越了唯美情绪而达于看法的境界。与这组春画的前面七幅一样,画家在这幅首图中题写了三行名家汉诗:"或为筝乐所引,往年初来群雁,翩然降自天外。"这是以雁喻惮。在阂室的屏风上,画家也直接画了一幅《平沙落雁图》作为背景,其立意构图均无言地提示着牧溪和夏洼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