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有女儿疼就够了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场面很是轰动,小区里沸沸扬扬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动了,院子里有警察,还有记者,她就在这群人中间站着,揉搓着手,一脸的惶恐。等到别人把我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倒有些愣了,试探着叫我的名字:“秋和,秋和。”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咧开嘴巴便哭了。有人说:“小娣,这是你的妈妈。”于是,我在被拐卖了5年之后,见到了我的生身母亲,恢复了我的“本名”———沈秋和。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家是快乐的,但是,她的男人只要一回来,家便是冷的。她一个人以超常的热情张罗着,向她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说我又考了第一名,或者是哪个菜是我特意为他做的。男人不正眼看我,最多哼一声,鼻子眼睛里冒出来的都是不屑。她宽慰我:“你爸爸就这德行,其实很疼你。”她买了很高级的文具盒和各种零食,说是她男人买给我的,要我下次在他回来的时候乖巧一点。半年的时间,她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折腾着。
后来,她的男人一回来,她便把我送到邻居家,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聊点大人的话。”我知道不是,因为她每次眼睛都是红的。有一次,我跑出来贴着墙根听,听到她说:“把她扔哪儿啊,做人哪能那么狠心?”然后便是她的哭声,一声接一声的。等到她把我往回接的时候,她跟邻居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伤心。
有几次,夜里听到她哭,我心里难过得很,想跟她聊聊,我刚张口,她便说:“晚上别提伤心事,难过的事情留到明天再说就不算什么了。”她的身子背对着我,肩单薄而瘦小。我伸过手去想摸摸她,她却推开我,嚷嚷让我快睡。
两三个月后,她离了婚,她说:“还是现在轻松,省得整天挂念。”我越发惊骇于她的冷静,她宽慰我说:“这世上,满是生了病还不想死的人,别瞎操心,我还有你呢。”
好在她开了个百货店,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我要结婚的时候,她忽然又变了,仿佛得了婚前恐惧症的是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同样的话,搁她那儿说出来总是难听得很。我让她先去吃饭,她说:“又不是猪,等你一会儿饿不死。”我让她别太累,她说:“不累,不累吃什么去?”
那么亲的人,忽然间又陌生了。我结婚的前一夜,几近黎明的时候,她坐在我的床边,像18年前那样,叫我的名字“秋和”,声音低低的,全是不舍。我装作睡着了,泪湿了整个枕巾。在她身边呆了18年的惟一的亲人,在天亮的时候,却要由她披上婚纱送出门去。
后来,我生下儿子,在医院里待的3天里,她一点都没合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外孙,抽空便絮叨:“谁谁家的女人看孩子的时候,让孩子在身后追着跑闹,再一回头孩子就没有了;谁谁家的孩子,有人说可爱要抱抱,抱上车就跑了……”我有时会说她,请给点有新意的说法,她就瞪着眼睛着急,说:“抢孩子还有什么新意的说法?你安心坐月子吧。”
今年年初,她跟我来到省城,一天下午我回家,一进门,她便扑上来“呜呜”地哭了,她说:“你没事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孩子还在她怀里,也被吓得直哭。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紧张。原来,有人给她打电话说我出了车祸,急需5000元的手术费,她急坏了,拿出自己的存折取了一万元钱给人汇过去。我责备她傻,她说:“你没事就好,那钱算什么。”看着她一脸释然的表情,我进了房间便哭了:这个为了我犯傻的女人。
其实,我早知道,她犯了一个最大的傻,就是在发现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之后,没有把我送回去。其实,回家的时候,她便知道弄错了,我的胳膊上没有她熟悉的胎记;我偶尔的北方口音,跟他的南方小镇上的言语更是差得很远。她只是看到我身上被养父母打的伤,不忍心再把我送回去。即使她丈夫因为她收养我这个不是亲骨肉的女儿同她离婚,她也没有离开我,她说:“这辈子,有个女儿疼就够了。”
第2、那是我的父亲
十年前,我曾在长途车上目睹过这样一幕。那一天,我从瑞丽乘车往西双版纳。这种滇南最常见的长途车,途中常常会搭载些在半路招手的山民,因此开开停停,颇能磨炼人的耐性。好在旅行中的人大都不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正好悠悠地随车看风景。
将近黄昏的时候,途中上来一位黑瘦的农民,两手牵着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虽然父子三个的衣服上都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路面坑洼不平,站在过道上的两个男孩显然不是经常乘车,紧张地拽住座位的扶手,小脸蛋涨得通红,站得笔直笔直。不一会儿,他俩更害怕了,因为父亲在买车票时与司机发生了争执。
父亲怯生生的但显然不满地问司机,短短的路程,票价为何涨成了五元钱?他说往日见过带孩子的乘车人,只掏两元就可以。司机头也不回:“我说多少就多少!”。父亲仍然坚持:“你要说出个道理”。司机回头扫了他一眼,恼怒地吼起来:“不愿给就滚下去!”车门随之砰地打开了。
两个男孩恐惧地拽紧了父亲的衣角,父亲拉着孩子的小手要下车,但车门又关上了,车继续朝前开去。司机骂咧咧地催促农民拿出五元钱买票,仿佛在呵斥一头不驯服的牲口。两个男孩因为父亲遭受的羞辱而感到害怕。在幼小的心灵里,父亲一向像座大山,而此时却像棵随时能被人拔起的小草,他们不明白这种力量来自何处。
这是乡间山路上的长途汽车里常见的镜头,保持缄默的乘客们往往因为在路上,宁少一事而不愿多一事。我得承认,因为路途还长,我也如此。
这种事结局往往是农民屈从。但这位农民不。他轻轻地拍了拍胆怯地缩进他瘦小的怀里的两个孩子的头,眼神虽流露出一个父亲在儿子们面前遭受旁人羞辱时的疼痛,但他平静却坚定地告诉司机:“我只会按公道付你两块钱”。司机不理睬。不久,到了父子三人下车的地点,司机却加大了油门开了过去,汽车在他手下仿佛变成一头狂暴的公牛。
两个男孩惊惶地望着父亲,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我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走到驾驶室:“够了,你必须停车,他带着孩子!”
车又长长地滑行了一段,停住了。农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元钱递给司机,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神情。司机看了他一眼,沮丧地接过钱扔到驾驶台上。
农民带着孩子下了车,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簇拥着父亲瘦小的身躯,充满尊严地往回走。儿子们的脸上此刻写满骄傲,为父亲的胜利。
那一刻,我的鼻头有些发涩,因为感动。我感慨万端地目送滇南山区的父子三人欢快而尊严地大踏步走在大路上,尽管一场风波延长了他们回家的路。
我相信若干年后,孩子们将发现它更是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胜利。试想,在孩子心目中最具权威的父亲受到欺负,而且父亲又在屈辱中向不公正低头……那么,一个父亲的尊严将被彻底亵渎,一个社会的尊严同样会大打折扣。
那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父亲之一,而生活中却不乏让父亲伤心的怯懦的儿女。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校园翻建校舍。下课后趴在教室的走廊上观看工人们忙碌地盖房子,成为我在枯燥的校园生活中最开心的事。班上的同学渐渐注意到,工程队里有一位满身泥浆的工匠常常来到教室外面,趴在窗台上专注地打量我们,后来又发现,他热切的目光似乎只盯着前排座位上的一个女孩子。还有人发现,他还悄悄地给她手里塞过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个发现把全班轰动了,大家纷纷询问那个女孩子,工匠是她家什么人?女孩红着脸说,那是她家的一个老街坊,她继而恼怒地埋怨道:“这个人实在讨嫌”,声称将让她的已经参加工作的哥哥来教训他。大家觉得这个事情很严重,很快报告了老师,但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消息更令人吃惊,那位浑身泥浆的男人是她的父亲。继而,又有同学打听到,她的父亲很晚才有了她这个女儿,这次随工程队到学校来盖房子,不知有多高兴。每天上班来单位领两个肉包子做早餐,他自己舍不得吃,天冷担心包子凉了,总是揣在怀里偷偷地塞给她,为了多看一眼女儿上课时的情景,常常从脚手架上溜下来躲在窗口张望,没少挨领导的训。但她却担心同学们知道父亲是个建筑工太掉份。
工期依然进行着。有一天,同学们正在走廊上玩耍,工匠突然跑过来大声地喊着他女儿的名字,这个女同学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转身就跑。工匠在后面追,她停下来冲着他直跺脚:“你给我滚!”工匠仿佛遭到雷击似地呆在了原地,两行泪从他水泥般青灰的脸上滑下来,稍顷,他扬起了手,我们以为接下来将会有一个响亮的耳光从女孩的脸上响起。但是,响亮的声音却发自父亲的脸上,他用手猛地扇向了自己。老师恰恰从走廊上经过,也被这一幕骇住了,当她扶住这位已经踉踉跄跄的工匠时,工匠哭道:“我在大伙面前丢人了,我丢人是因为生出这样的女儿!”
那天女孩没有上课,跟她父亲回家了,父亲找女儿就是来告诉她,母亲突然发病。
不知为什么,那年翻修校园的工期特别长。工匠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女孩也是如此,她一学期没有念完就休学了。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遇见了工匠,他仍然在帮别人盖房子,但人显得非常苍老,虽然身上没有背一块砖,腰却佝偻着,仿佛背负着一幢水泥楼似的。
儿女对父亲的伤害是最沉重的,也最彻底,它可以让人们眼中一个大山般坚强的男人霎然倒地。同样的道理,儿女的爱和尊重,能让一个被视为草芥的父亲像山一般挺立。
下面这个故事是已经干媒体的我从同行的采访中了解的:
新生入学,某大学校园的报到处挤满了在亲朋好友簇拥下来报到的新同学,被送新生的小轿车挤满的停车场,一眼望去好像正举行一场汽车博览会,学校的保安这些年虽然见惯了这种架势,但仍然警惕地巡视着,不敢有半点闪失。
这时,一个粗糙的手里拎着一只顔色发黑的蛇皮袋、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保安的视野中,那人在人群里钻出钻进,神色十分可疑。正当他盯着满地的空饮料瓶出神的时候,保安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已经磨破的衣领差点给揪下来。“你没见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要捡破烂也该改日再来,不要破坏了我们大学的形象!”
那个被揪住的男人其实很胆小,他第一次到宜昌市来,更是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校门。当威严的保安揪住他的时候,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窘迫,因为当着这么多学生和家长的面,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时,从人缝里冲出一个女孩子,她紧紧挽住那个男子黑瘦的胳膊,大声说:“他是我的父亲,从乡下送我来报到的!”
保安的手松了,脸上露出惊愕:一个衣着打扮与拾荒人无异的农民竟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不错,这位农民来自湖北的偏僻山区,他的女儿是他们村有史以来走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他本人是个文盲,十多年前曾跟人远远地到广州打工。因为不识字,看不懂劳务合同,一年下来只得到老板给他的一张8百元的白条。没有钱买车票,只得从广州徒步走回湖北鄂西山区的家,走了整整两个月!在路上,伤心的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三个儿女都读书,还要上大学。
女儿是老大,也是第一个进小学念书的。为了帮家里凑齐学费,她八岁就独自上山砍柴,那时每担柴能卖五分钱。进了中学后住校,为节省饭钱,她六年不吃早餐,每顿饭不吃菜只吃糠饼,就这样吃了六年。为节省书本费,她抄了六年的课本……
她终于实现了父亲的也是她的愿望,考上了大学。父亲卖掉家里的五只山羊又向亲朋好友借贷,总算凑齐了一半学费。父亲坚持要送女儿到大学报到,一是替女儿向学校说说情,缓交欠下的另一半,二是要亲眼看看大学的校园。临行时,他竟找不出一只能装行李的提包,只好从墙角拿起常用的那只化肥袋。
他绝对想不到会在这个心目中最庄严的场合被人像抓小鸡似地拎起来。当女儿骄傲地叫他父亲,接过他的化肥袋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他的头高高地昂起来——那是一个父亲的骄傲,也是一个人的骄傲。
报到结束了,还有些家长在学院附近的旅馆包了房间,将陪同他们的儿女度过离家后的最初时光。但他不能,想都不敢想。他一天也不敢耽误返程的时间,而且他的路比别人都要遥远,因为他将步行回到小山村。
不过,这一次步行,他会比一生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欢快,他知道能买得起一张硬席车票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第3、树上的那只鸟
夜晚,一位父亲和他的儿子在院子里散步。儿子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好不容易回一趟家。
父子俩坐在一棵大树下,父亲指着树枝上一只鸟问:“儿子,那是什么?”
“一只乌鸦。”
“是什么?”父亲的耳朵近来有点背了。
“一只乌鸦。”儿子回答的声音比第一次大,他以为父亲刚才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父亲又问道。
“是只乌鸦!”
“儿子,那是什么?”
“爸爸,那是只乌鸦,听到没有,是只乌———鸦!”儿子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父亲听到儿子的回答后,没有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慢吞吞地走进屋里。几分钟后,父亲坐回到儿子身边,手里多了一个发黄的笔记本。
儿子好奇地看着父亲翻动着本子,他不知道那是他父亲的日记本,上面记载着父亲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父亲翻到25年前的一页,然后开始读出声来:
“今天,我带着乖儿子到院子里走了走。我俩坐下后,儿子看见树枝上停着一只鸟,问我:‘爸爸,那是什么呀?’我告诉他,那是只乌鸦。过了一会儿,儿子又问我那只鸟,我说那是只乌鸦……
“儿子反复地问那只鸟的名字,一共问了25次,每次我都耐心地重复一遍。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我知道儿子很好奇,希望他能记住那只鸟的名字。”
当父亲读完这页日记后,儿子已经泪流满面了。“爸爸,你让我一下子懂得了许多,原谅我吧!”
父亲伸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第4、丁香树下
又到中秋节了,望着一轮圆月,忽然就想起我当兵时每到中秋给阿芳寄月饼的往事。阿芳,我的童年伙伴,一个记忆深处的疼痛。
阿芳家的院里有棵丁香树,丁香树下经常坐着一帮小丫头,其中那个最厉害的小丫头便是我,而最漂亮的小丫头是阿芳。丁香树下写满了我们的故事,丁香树下记载着我们的童年生活。
难忘阿芳不仅是因为她漂亮,还为着她的仗义。
阿芳是个腼腆的女孩儿,个头和我一样高,浓密的头发带着点儿自然卷,两支乌黑的小辫子松散地垂在肩头。阿芳是个纤秀的小女孩,身子骨看着有点单薄。她五官端正,高鼻梁、大眼睛配着典型的瓜子脸,笑起来甜甜的,露出两个酒窝。阿芳脸上的每一部分都很有特色,单看顺眼,组合在一起也舒服,就像人们说的“受看”。除了脸蛋标准,阿芳举手投足端庄文静,神态招人喜爱。
阿芳是个山东妞,她父亲随部队进城后,从老家接来了她的母亲,后来又有了她和弟弟,阿芳的母亲是位很漂亮的山东女人,只是一口浓浓的胶东话让我们接受不了。当我们在胡同里玩耍时,遇见阿芳的母亲,总是学着她那浓浓的卷舌音喊上一句:“阿芳,七饭了。”
“兰兰,你就顽皮吧。”阿芳的母亲总是一笑了之,她的好脾气谁也比不上。
我们的童年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喧嚣中度过的。
文革开始后,一夜之间胡同里的很多家庭都成了被专政的对象,大字报铺天盖地贴到了每个院子的门口,每天都有新的被揪出的“人物”。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我们很好奇,大家聚在一起总是交换着社会上流传的各种小道消息。
一天下午,阿芳正在我家玩,外面传来一阵口号声,邻居黄阿姨大惊失色地跑进来。
“孩子,快,快躲躲,揪斗***的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什么,批斗我妈?”我一头雾水,不知是怎么回事,想当初,我也是根红苗正的红小兵啊!
窗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口号声,那一阵儿,口号声司空见惯每天要响上几轮,听得多了早已麻木。但当真这口号声、汽车声、夹杂着敲锣声在我家窗外响起时,我还是十分吃惊,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妹妹则被吓得脸色苍白。
“快躲躲吧。”阿芳很冷静,她轻轻地拉着我和妹妹的手走了出来。
大门外,卡车上的人正在往地下跳,还有人往墙上刷着大字报,有人在旁边不紧不慢地敲着锣,似乎在招揽人群,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看见远处妈妈脖子上挂着大牌子被人推着走了过来,我的心“怦怦”地跳,眼泪夺眶而出,脚下迈不动步子,阿芳一把拉过我们,急忙向院子的后门奔去。
打开后门,长长的胡同里空无一人,我和妹妹一溜小跑。穿过胡同,来到对面的马路上,我们在一个没人注意的便道边坐了下来,恐惧、紧张、焦虑、难堪,像打破了五味瓶,种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我惦记着独自在家的姥姥,惦记着被揪斗的妈妈,大脑里一片空白。
一轮弯月悄悄挂到天边,路灯亮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低声吼着,卷起街上破碎的纸屑和枯干的树叶疯狂地转着圈,我一阵阵眩晕,搂着妹妹闭上了眼睛。
阿芳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我们的身边:“那些人走了,你们回家吧。”她轻轻地摇晃着我。
我感激地向她点点头,拉起妹妹向胡同深处走去。
从那天起,我加入了另类的行列,灰溜溜地度日如年,一夜之间胡同里的孩子们与我们有了分水岭。
院门前的大字报贴了一茬又一茬,这惹眼的大字报,时不时还招来一些造反队的散兵游勇,他们闯进屋内乱翻一通。父辈的军用水壶、毛毯、挎包,只要是沾了绿色的物品,统统被他们扫荡到了自己的包内。
家里早就不是安全的港湾了,我和阿芳经常在丁香树下说点悄悄话。夏日的知了在独唱,这悦耳的蝉鸣带给我们心灵上的安宁,丁香树茂密的树枝给予我们阵阵清凉,沁人心脾的芳香让我们久久地坐在树下不愿散去。
童年是美好的,但记忆中的这一页是灰暗的,只有阿芳的友谊温暖着我,在我精神遭受打击的时候,她给了我最大的安慰。
只这一次考验,我和阿芳便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几天没见阿芳了,那天从她家院前经过,推开大门,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丁香树散发出浓浓的香味,我径直来到阿芳家。
撩开门帘,一位铁将军把着大门。真奇怪,阿芳哪儿去了呢?
我后来才知道是阿芳的父亲去世了。
阿芳的父亲身体很魁梧,原来是首长的炊事员,进城后在机关食堂做饭。他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上班闷头干活,下班一心建设小家,是阿芳家的后勤部长兼大总管。每次去找阿芳玩耍,他总是热情地招呼过我们后马上就去忙家务。
阿芳父亲的做饭手艺极佳,尤其做面食有一手绝活。在阿芳家,眼看着阿芳的父亲将一块面三揉两揉就扔到蒸锅里,像玩儿一样不费劲儿,片刻工夫热气腾腾的馒头就做好了,满屋的香气令我们垂涎欲滴。这时,阿芳父亲便给我们每人掰上一块,我们坐在她家的大床沿上,荡着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阿芳的父亲是在下班的路上被一个骑车的愣头小伙给撞死的。那个愣头青一下子就把她爸撞下自行车,然后人就摔在便道上,当时就不省人事了。路人帮忙将阿芳的父亲送到医院,可再也没有醒过来,就这样他扔下阿芳一家去了。
阿芳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从那时起划上了句号。
当儿时伙伴相继走上工作岗位后,阿芳却因患哮喘病留在了街道待业,生活的窘迫和疾病的折磨使阿芳的脸色没有了红润,焦急等待工作的心情更是难捱,那些日子阿芳的脸上写满了憔悴。
几经周折阿芳才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大型机器制造厂当学徒工,然而上班不到两年,阿芳的母亲便患了癌症,不久也撒手人寰。
父母相继去世在阿芳心头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阿芳变得郁郁寡欢,她有时在烈日下一声不吭地站一个下午,有时不知想起了什么便站在院子里号啕大哭,还有时她坐在房门口一言不发默默地流泪。对父母的思念,对今后生活的担忧时时折磨着阿芳那颗脆弱的心。
几年工夫,原本善解人意聪明漂亮的阿芳像是换了一个人。阿芳居住的小屋家徒四壁,睡的单人床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棉花,棉花上只铺个布单,灰暗的布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花色。
阿芳不仅精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身体也每况愈下,每到季节交替,都是她最难过的时候,骤冷骤热都会使哮喘加重,剧烈的咳嗽使她彻夜难眠,她终日挣扎在与疾病和贫困的抗争中。
再以后,我参军去了武汉,有时回家探亲,我都会先去看阿芳。
还是那幽静的胡同,还是那整齐的院落,推开门就能看到她家院里那棵茂盛的丁香树,庭院依旧,芬芳依然,一切都没有变。
只有阿芳变了,她弱不禁风,一双深陷的大眼睛早没了往日的风采,头发凌乱地耷拉在眼前。见此情景我心中阵阵抽搐,深为童年时的好友现在的处境悲哀和难过。
从她家出来,我去买了布和棉花,请我同学的母亲给阿芳做了一件新棉袄。同学的母亲当时正患心脏病在家休养,听我讲了阿芳的情况后,阿姨很同情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针针线线缝进了她慈母般的爱,很快做好了一件棉衣。给阿芳送棉衣时,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的爱,还有其他人的真情。
临回部队前,阿芳将我送到大门口,我和她在丁香树下约定,一定要好好养病,战胜困难等着我们再次相见。
后来,每到中秋节,我就从部队给阿芳寄月饼。那时武汉的月饼特别甜,我想告诉阿芳,我一直都在惦记着她。
然而,我再也没有见到阿芳。等我再次探亲回家时,阿芳已经去世了。
童年伙伴告诉我,阿芳后来又添了新病──忧郁型精神病。她常常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静静地坐着,不吃不喝,心里装满了忧愁,生活的艰辛和疾病的折磨压得她一病不起。
站在阿芳家的院子里,望着生机盎然的丁香树,我感慨万千。丁香树春也昂昂秋也冉冉,已有几十年树龄的丁香树依然枝繁叶茂。看见丁香树,我便想起当年树下的童年伙伴,想起阿芳铃铛般的笑声和那纯真的友情。
第5、孤独的老父亲
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孩子放假了,怎么都得回去一趟,家中的老父亲已八十多岁了。买好了东西,领着女儿,兴奋地踏上了回家的征程,一路风尘,一路劳顿,终于回到了我那熟悉的故乡。
一进家门,随着女儿一声“爷爷”的叫喊,父亲仍然象往日一样,急急忙忙迎了出来,一看他老人家,身体还好,我的心踏实了好多。这时,哥嫂都来了,大家互相之间问寒问暖,父亲笑容满面,拉着孩子的手问这问那,但,我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放——父亲的话明显的前言不搭后语,有些问话显然带着他年轻时的[欣赏雨季爱情故事网]生活条件还是比农村好一些,不说别的,就北方冬天的冷,在农村就是对老人的一大威胁。
面对父亲,我思绪万千。这些年,我总是以工作忙,女儿需要人照顾为理由,一次次地取消了回家的计划,虽然工作渐渐有了头绪,女儿也渐渐长大了,可我却失去了许多和父亲相聚的日子,总以为,机会会很多,总想有时间的话要完整的听听父亲讲述他的过去,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现在看来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的父亲,脑子在一天天地退化,以往的一切,已渐渐从父亲的记忆中消退,这个世界好象离他越来越远,他常常一个人说着莫明其妙的话,沉津在别人无法理解的他自己的世界中,他的行为已像一个二岁的孩子一样,所不同的是,孩子会常常笑,而我的老父亲却很少有笑声,只有不断的叹息声,叫人听了无比辛酸的叹息声,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悲苦的事情在人的记忆中具有更长的生命力吧。
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有一天,父亲会连自己的儿女也不认识。难道,上帝让人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来,还要一无所知地回去,那么,这一生的竟争角逐还有什么价值?人生中还有什么不能释然面对?
第6、说谎的千纸鹤!
放飞1000对美丽的千纸鹤,500对粉红,叫思念;500对淡蓝,叫牵挂~~~~~~~
相传中只要折一千对千纸鹤,就可以实现某个人心中的某个愿望,更可以替你传递心中无法言出的[欣赏雨季爱情故事网]生活最忠实的听众、导师;您不是说过在女儿每一个人生转弯处都会有你默默的关爱、支持、帮助;您不是说过-----您怎能不遵守约定、诺言?您可知道,留不住您的世界,女儿连存在的资格、价值都没有~~~~~~~~~~
哦~~~女儿知道了,一定是女儿不够听话、不够乖,把您气走了;一定是女儿祈求、得到的爱、东西太多了,才招来这样的惩罚------失去您;一定是女儿太幸福、太快乐遭天与地的妒嫉-----把您带走;一定是女儿-------要不就是您给予女儿、为我们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耗尽了您整个生命~~~~天地万物皆是缘,天地有神,是不是虔诚的祈祷可以让自已成为先知?是不是千百次的祈求能让您回到女儿的身边?那么,女儿愿用一生的幸福、快乐、财富-----去换取、祈祷~~~~~~~~
您可知道,没有您的日子里女儿每一天都在分东、南、西、北,只想证明自已是否还具备最基本的分辩、辩别能力;每一天都在您坐过的沙发、椅子、房间----寻找您的余温、身影、笑容、阳光----;每一天都徘徊在那条小路,以为路的尽头会有您如期而至的身影,然而每一次身后只留下风、树叶的低泣;每一个如血的黄昏里,站在家门口、无人/拥挤的街口、街角守候、期待您的归期;每一个漆黑的夜晚呆呆地阅读黑夜写倒在路旁的一片漆黑~~~~~~~~~
闭上眼感受梦幻的召唤,
是的,梦幻的召唤。
有如您的双手,紧紧系着没有您的日子。
女儿思念、思念、牵挂、牵挂~~~~~~~~
绵长的思念、牵挂,似藤缠绕着女儿的身体。
宁静、阳光斜照的午后,微风、空气、阳光-----中只传来千纸鹤折碎的声音~~~~
谁能够把女儿的思念、牵挂带回来?
爸~~~~~~~~~~
第7、他,托起我的手臂
我和孩子经常在林间小路上散步,从前他总是抓住我的手一甩一甩,边走边跳的,而现在他常常把我的胳膊向上托,我奇怪地问:“妈妈很老了吗?”他笑嘻嘻地说:“没有啊,妈妈年轻得像小草一样呢!”“那你为什么要这样用力扶我呢?”孩子没有解释,笑着跳着跑远了。
晚上,孩子的老师打来电话,告诉我,孩子几乎每节课都要去卫生间,而且每次都会迟到。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在幼儿园曾经有过这个毛病,在医生的帮助下调养了很久才好的。现在怎么会又犯了呢?放下电话我心急如焚,医生说过,治疗这种病不能有心理压力,我决定先观察几天。
星期六是他的7岁生日,亲友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家餐厅,因为他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惟一的孩子,几乎每个人都牢记着他的生日,各式各样的生日礼物,金灿灿的王冠,写着祝福的蛋糕,都让他兴奋无比,也让我忘记了他的病。
真是凑巧,这天餐厅里还有两个孩子过生日,于是几家人建议让三个小寿星坐在一起,孩子们兴奋得高呼起来,引得饭店的老板也走出来了,他兴致勃勃地提出要给他们赠送生日礼物,但要求他们展示自己的才华。孩子们的即兴表演真的很精彩,吸引了许多客人的注意力。
老板的礼物拿出来了,我看见我的孩子眼睛一亮,紧紧盯住其中的一件礼物,那是一枝蓝猫枪,他曾经给我描述过许多遍的一枝枪。
老板提出,他将问一个问题,回答得最好的孩子,可以第一个挑选他最喜欢的礼物,因为三件礼物是不同的。
第一个问题出乎意料的老套:你的理想是什么?要求说出理由。我看见我的孩子偷偷地笑了,眉目间是藏不住的得意,他以为一定会博得阵阵掌声的。我也笑了,冲他做了一个必胜的手势。
第一个孩子说要成为一个警察,第二个孩子说要做警察局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轮到我的孩子了,他站起来,烛光如花朵般洒在他的脸上,那一刻,小小的餐厅显得异常安静,亲友们的目光格外殷切。
他用清亮的声音说:“我的理想是,永远和安锐一起上厕所,但理由我不会说的。”
哄笑声,惊呼声,大人们惊诧的眼神,交头接耳的议论,家人尴尬的脸,一些就餐的孩子边笑边做鬼脸,其中一个肆无忌惮地喊着:“他脑子有病啊!”我可怜的儿子,此时还没有把目光从蓝猫枪上收回来。老板不停地干咳,也许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带我的孩子离开这里。他刚刚7岁,他有权说愚蠢的话,有权做愚蠢的事情,但任何人都无权如此伤害他!我牵了他的手,这时候,他的手居然又轻轻地托起我的胳膊,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我的心隐隐一痛,我们一起逃离了餐厅。
我们没有回家,在那片姹紫嫣红的树林里走着,因为这里没有嘲笑,没有伤害,只有满地的落叶铺开一条金黄的路,圣洁而美好。
“妈妈,你记得安锐吗?我上幼儿园的同学。”孩子握着我的手。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安锐从五楼的阳台上跌下来,伤得很重,媒体作了大量报道,许多人自发地到医院去捐款,安锐父母流泪的大幅照片,至今还烙在我的心里。
儿子告诉我,安锐现在是他的同学,但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的腿软弱无力,在学校上厕所的时候,总要跪着上,而且他每节课都要去卫生间。有许多同学去帮助他,可是安锐无法忍受老师在表扬那些同学的时候,总是要提到他“上厕所”这几个字。安锐感到羞耻,他恼怒地拒绝别人的帮助。我的儿子告诉安锐,他会为他保密,他不要表扬,不要小红花,不要奖状,所以安锐接受了他的帮助。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孩子身体没有病,我也知道了,孩子搀扶安锐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才会那样去托起我的手臂,他的善良也成为一种习惯。
我带他到许多玩具商店去搜寻蓝猫枪,可走遍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我握着儿子的手,心底充满歉意,但我同时也很骄傲,因为我从孩子这里,得到了一个做母亲所能得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第8、弓着身子的父亲
我是晚上临睡前才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说二伯父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大惊,细问之下才知二伯父的胃癌复发了,几年前二伯父曾做过手术,当时发现得早,把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以为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几年以后突然复发并迅速扩散。
我第二天便匆忙请假赶往老家的175医院,二伯父正在那里做最后的治疗,以期能多挽留他几天。我到的时候,二伯父尚还能自己活动,可已神志不清,认不出人了。由于肺部受到严重感染,二伯父的呼吸非常粗重,用“气喘如牛”形容并不为过,而且每次咳嗽都会咳出大量又浓又臭的痰液,还痰星四溅,连护理的护士都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父亲并没回避,二伯父咳声一起,父亲总会第一时间把痰盂放在他面前,一手托着,一手拿纸给他擦口。后来母亲私下底跟我抱怨说:连你堂哥都没这么孝顺,你爸他当小弟的干吗那么尽心。我能理解母亲的抱怨,兄弟与父子之间,自然是当儿子的该尽孝在先。然而,我亦理解父亲,他是一个传统伦理观念极强的人,长兄如父一直是他遵奉的人生信条。
二伯父在我去的当天晚上突然进入病危状态。按老家的风俗,客死他乡意味着不得好死,一定是上辈子做孽,受到老天的惩罚。情急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夜雇车回家,堂哥很快从街上叫来一辆面的,办完一切出院手续,大家手忙脚乱地护送着二伯父回家了。
回到老家,从公路进家门,要经过六七级用乱石堆砌的台阶,堂哥意识到最好的办法是把尚存一口气的二伯父背着进家门,便蹲下身要让家人把他父亲扶到他背上,可是父亲把他拦住了:“你一个小孩子家,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我来。”说着不容分说弯下腰让其他人把二伯父扶到他的背上。父亲弓着身子,不敢直立起来,两手紧紧托着二伯父的双腿。有一点要说的是,二伯父的身材相当高大,虽已病入膏盲,但仍有一百多斤的体重,几和父亲相当。父亲慢慢地挪着脚步,走到台阶时,只见父亲停了下来,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右脚先缓缓地伸下台阶,待右脚站稳了,他示意其他人扶着他,然后他又缓缓把左脚伸下来,站定以后,父亲又深呼了一口气,再伸右脚开始走第二级台阶,如此反复,在平常只需三、五秒钟便可走完的六七级台阶,父亲背着二伯父用了差不多三分钟。把二伯父背进房间,父亲已是满头大汗,双手按着腰部慢慢才直起身来。
我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看到父亲做一切时的心情,沉重、悲伤、揪心,是,这些我都感受到了,这是人之常理。当一个前次见面还红润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已奄奄一息,就算我们之间没有血肉相连的亲情,即使我们曾为仇敌,此刻我也会为之动容。
此次回来,除了探视二伯父,父亲还让我给他带回五千块,他要还债用的。父亲在电话里极其不忍地向我提及此事。我听得出,父亲一定是因为无计可施了,否则他不会轻易向我开口。父亲的欠债源于几年前的一次创业冲动中,在已跨知天命之年,他突然说要和乡里几个人合伙办糖果加工厂,看他的样子,颇有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味道。我当时正在厦门做去北京的准备,对父亲的决定没表示异议。现在想来,当时我没阻止他是很大的失误,父亲为人,老实且胆小,这种性格哪能在生意场上混,更何况他已年过半百,他承受得了成功,却不一定承受得了失败,当然,这都是事后诸葛之说了。春节回家时,父亲他们的糖果加工厂已热火朝天开了工,看他每日早出晚归的忙碌,我为父亲这把年纪尚有如此创业激情深为鼓舞,也没多问其它细节,几天以后,我就因工作外派到了北京。在北京一年多,每次打电话回来,父亲都说一切安好,不用我牵念。我哪里知道,其实父亲他们的糖果加工厂没维持一年就倒闭了,这是我从北京回来以后才知道的,加工厂被人骗了不说,还欠下一大屁股债,最后他们几个合伙人因债务分摊不均起讧。到这关头,吃亏的自然是老实人,父亲很“顺理成章”就成了替罪羊。从那以后,只要有人上门讨债,其他人都通通推到父亲身上,说他是经手人。可怜父亲,一向开朗爱热闹的他,从此变得沉默怕见人,遇到债主追债上门,父亲没辙,一向百忍成金的他只好任人黑白颠倒编派甚至辱骂,他倒霉也认了,不该自己还的债也替人垫了,可一大笔债岂是父亲能填平的,而追债的人只认钱哪认人,还是天天往我家跑,父亲被逼无法,不得不时常跑去向亲戚朋友借钱来还不该他还的债。都说这年头欠债的是爷讨债的是孙子,可父亲就是摆不出一副爷样来威风几把,倒被逼得像一只落水狗一般人人喊打。二伯父病重那几天,又有人拼命追债,父亲要护理二伯父,又要应付追债的人,其狼狈和窘迫可想而知,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开口向我要钱。
钱我是带回来了,我带回来的,还有一肚子怨气,父亲他干吗非得背这些冤枉债,别人耍赖咱耍不起,但总躲得起吧,干吗非得受这股窝囊气。
当看到父亲弓着身子背二伯父,我突然之间才发现,父亲老了,我记忆中那个伟岸健壮的父亲已经彻底地老了。
我蓦地惊醒,我不能怨父亲,父亲没错,错的是人心不古。更何况,父亲的创业,也是为了帮我积累立业成家的物质资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长眼,谁也不可奈何,我有什么理由去怨他。
老家的乡亲都说父亲可怜,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喊一声冤。其实不用去了解打听,我便可知道,即使再给父亲一千个胆,他也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乡里人说他可怜,无非是人之同情弱者的本性使然,倘使他们也是债主,面对父亲这等忠厚之人,他们也同样会翻脸不认人,认钱不认理,世道本如此,并不是我刻意因父亲吃亏而善恶不分吹毛求疵。我亦深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去怨天尤人,去护父亲之短。父亲既然已经趟了这趟浑水,即便他再无辜,谁叫他无自知之明,看不透世道险恶而要挣扎于生意场上。
二伯父顷刻之间就要撒手人寰,追债的人还是一如既往三天两头往家里钻。父亲已经彻底显出了老态,独自一人时,他常不由自主地发呆,眼里透散着亲人病危的伤心和世道炎凉的寒心,更有一种夕阳黄昏的无限落寞。
我心酸,可我无力去为父亲分担什么,于世道钻营上,我很不幸继承了他血液中忠厚老实的基因。如今,我已而立之年,立业成家于我犹是不小的梦想。有时我也常慨叹命运的不公,这世道总是有些人非法地暴富,有些人却合法地贫穷。可是我并没抱怨什么,我深知人生决非只是物质财富可以衡量,芸芸众生中,大多数的人也都是在平凡中惨淡前行。父亲用“长兄如父”教诲我为人儿孙应尽的孝道,尽管他也用“百忍成金”让我看到他无能的懦弱,然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反哺相报的道理,我懂。
我做了决定,等二伯父的事情料理完善后,让父亲母亲跟我到厦门,我给不了他们富裕宽绰的生活,但给他们一份“为霞尚满天”的安定晚年,对于一生勤俭的他们来说,我能应付得来。
第9、母亲的背心
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住在乡下很少进城。我也由于工作忙很少回老家,更多的是电话里问候一下母亲。去年夏季,母亲突然进城来了。我以为有什么急事,风风火火赶回家。母亲笑笑说:“没啥事,就是想心心了,有半年没见了,怪想的,来看看。”
听着母亲的话,我心里酸酸的。可不是?细细算来,现在距春节我和女儿心心一起回老家已半年有余!只是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不觉得时间过得有如此之快而已。
晌午吃饭了,天太热,我让母亲脱去外面的衣服凉快凉快。母亲有些迟疑。我说在自己家中怕什么。我替母亲挂好衣服,猛回头看见母亲贴身穿的背心有几个洞。我走上前,摸着背心问:“妈,你怎么穿着烂衣服?”“这衣服烂是烂了,可穿时间长了,贴身穿还蛮舒服的,舍不得扔。再说,我老太婆了,也不那么讲究,有衣服穿就行了。”
母亲在我心中是最漂亮的。小时候,我一直把母亲与样板戏《龙江颂》中的女主角相媲美。猛一听母亲称自己是老太婆,心中怪怪的。
我坐在母亲对面,细细看着母亲。母亲确实老了,头发花白,肌肤松弛,再加上那旧背心,十足的乡下老太太。看着上年纪的母亲,我暗暗问自己:“母亲确实衰老了,自己怎么竟没有发现?母亲穿着烂背心,自己为母亲买过几次衣服?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对母亲的关心太少了,对母亲太疏忽了。也许一件好的衣服能让母亲年轻几岁。”
我越看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鼻子有点发酸。母亲也发现我有些异样,问我怎么了。我说:“吃过饭,我陪你到商场买件衣服。”母亲连说:“不用了。乡下的衣服便宜。”
午饭后,我强拉着母亲走进商场的老年服装区。母亲试了一件又一件,总是问一问价钱又放回原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母亲一件没有看中,倒吸引了不少来此购物的老太太的目光。她们指着我问母亲:“大姐,买衣服呢?这是谁呀?”母亲看看我,自豪地说:“这是我大孩子!”旁边老太太啧啧地说:“你看看这位大姐多有福气,儿子亲自陪着买衣服。”
听着老太太的话,母亲脸上更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而我此时,愈是看着母亲微笑的脸庞,心中愈不是滋味。三十多年来,自己对母亲少有付予,更多的只是索取,想不到仅仅一次相陪,就让母亲如此满足。
母亲终于在试完一件衣服后同意买下来了。我问服务员多少钱。服务员说三十元。三十元!天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商场里竟有卖三十元一件的衣服!母亲竟为买一件三十元的衣服,转了近两个小时的商场!想想自己第一次为母亲买衣服,竟买只有三十元的衣服,我坚决不同意,说:“这几百块的衣服你不挑,怎么挑这三十块钱的烂衣服!”
母亲一听不高兴了,说:“三十元怎么了?那也是钱!你相不中,我相中了!”一看母亲认真了,我感到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太合适,赶忙解释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给你买一次衣服,怎么能买三十元一件的呢?我现在也不是给你买不起好衣服!”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意。衣服吗?能穿就行。你们在城里不比农村,花销大。再说,心心上学还要花钱,还是省着点好!”
转眼一年过去了。前不久,由于电力部门的原因,导致我家中的电器意外起火,酿成了火灾。面对烧成一塌糊涂的家,我真有点一筹莫展。找电力部门理论,“电老大”的作风令我伤透了脑筋。我正准备起诉,母亲打来电话,说她从别人那儿听说我家中着了火,很是着急,想进城来看看。着火后,我对母亲严密封锁消息,怕母亲知道为我操心。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为了不让母亲操心,我轻描淡写地给母亲说没烧什么,再简单装修一下就行了,并告诉她准备和电力部门打官司。谁知母亲一听打官司更急了,说:“打官司最劳神了,你装修吧,妈有钱,装修完了,妈给你钱!”为让母亲放心,我连说是是是。
房子一装修完,我就领着老婆孩子回老家,想告诉母亲,让她老人家放心。
母亲见我们一家子回来非常高兴,非亲自下厨房做饭,我和妻子拦也拦不住。
不一会儿,母亲就汗流浃背,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下来,又露出了那件背心,只是背后打了几个补丁。我一见不禁问:“妈,这背心怎么还穿着呢?”母亲说:“在农村,能穿就行!”妻子说:“下次回来,给妈买件好的!”母亲说:“别破费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下午,我们要走了,母亲忽然叫住我,说:“文,来,妈这儿有一千块钱,你拿走,弥补弥补你的损失!”我一时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妻子在旁接过话说:“妈!我们有钱,怎么能要你的钱?”我接着说:“妈,我都这么大了,怎能还要你的钱,再说我也不缺钱。”母亲拿着钱硬往我的口袋里塞,我使劲往外掏,在推推搡搡中,只听“嘶”的一声,母亲的背心裂开了个大口子。母亲停住了手,我的眼泪下来了。
我拉着母亲说:“妈!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能要你的钱!”母亲轻轻帮我擦着泪水说:“傻孩子,妈没病没灾,用不着钱,你拿着吧。再说,你再大,也是妈的儿呀!拿着吧!”
我失声痛哭起来。
第10、蝴蝶女孩的青春
蝴蝶等于毛毛虫。这是我一直不愿承认的。我渴望自己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可没有人说我像蝴蝶。他们说我是毛毛虫,化不成蝴蝶的毛毛虫。
他们喜不喜欢蝴蝶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总是不齿他们那些世俗的观点。但我喜欢蝴蝶,这是我惟一为自己骄傲的理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和蝴蝶生活在同一世界里的。而这时他们全都在笑我傻。
我是孤独的,在他的眼里。
母亲是个荔枝女人,透明得让人心疼的女人。她穿浅色的旗袍,头发优雅地挽在脑后。她常常在孤独的深夜坐在空旷的客厅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红酒。偶尔会坐在钢琴边弹上一曲,只是她从不开灯。母亲喜欢夜晚,尤其是有月光的夜晚。母亲很美,直到她死时依旧美丽。母亲轻轻地走路,柔柔地说话,浅浅地微笑,修长的手指间淡淡的烟草味。很多次我想把母亲写下来,却常常只想到一个词:与世无争。
我不知道谁是我父亲。母亲从来不提,我也不会去问。我生活得很安静。母亲说我是个乖巧的孩子,说这话时她一直在微笑,笑得周围的空气都像搀了蜜。我从不在母亲眼前撒娇。我会把她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她的床头;把她常吃的药放在她一眼看得到的地方;给她剥满满一盘荔枝,端到她的面前……
母亲是个需要关爱的孩子。
母亲也常常出去,我想她是去和一个男人见面了,一个有可能会是我父亲的男人。回来时,她脸上挂着微笑,她会微笑着对我说,琦儿,你看今年的百合花开得多好!我微笑着回答,是啊,母亲。
房后有棵枣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枣子。母亲死的那年,它就不会开花了。后来我每次梦到母亲,她都在高高的枣树上微笑,枣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我看安妮宝贝的作品,看她笔下的灵魂,每次都想到母亲,那个永远的荔枝女人。
那天夜里,我听到琴声响了半夜,早晨起来,看见母亲半躺在沙发上,嘴角微扬,走得很安祥。茶几上的高脚杯里还有母亲未喝完的红酒,各个角落里的百合依旧静静地开放着。只是没有人再对我说,琦儿,园子里的百合开得多好哪!
我微笑着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我是母亲的女儿,我要把她的路走完。
我一个人悠闲地收拾着屋子。照顾母亲留下的那些百合花,穿母亲穿过的旗袍,静静地待在房里上网。看月亮东升西落。没有灯光。我依旧剥满盘的荔枝,只是吃荔枝的人已不存在。
很多年后我想起母亲,想起旗袍,红酒,百合,荔枝,还有母亲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依旧喜欢蝴蝶,依旧徘徊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只是圈外不止我自己,还有一个女孩。很多年后我想起她,依旧有淡淡的心痛。
她是CA。
安妮宝贝说,当一个女子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她喜欢别人叫她CA。The sea of Australia,澳大利亚的海,她喜欢。她一生的梦想就是到澳大利亚去看海。
她们说她很单纯,从骨子里纯到血液里,单纯得像个襁褓中的孩子。她像母亲一样微笑,像母亲一样叫我琦儿,也一样爱着百合花。我把她带到园子里,她甜甜地笑着说,琦儿,这里的百合多好啊!
她常常一个人在操场上闲逛。没有目的地游荡。不管操场上有没有人,我总能一眼看见她若有若无的身影,像个幽灵。她只是个孩子,孤独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淡淡地心疼。她一脸的空洞,茫然。她并不是寂寞,她只是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来找我了,像我想的一样英俊魁梧有气质。他说我是你的父亲。我微笑。
我说,父亲,你……是个好人。
我想我是用了一个最合适的词语。
你和你母亲一样。他淡淡地说。
当然。
我和CA都爱上了郭敬明的《幻城》,因为他也是别人眼里寂寞的小孩,在我们眼里亦是。我喜欢星轨,那个诡异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手里操纵着罪恶,却只是为了她深爱的哥哥。
我爱上了翦捷,那个不送我玫瑰而送我百合的男孩。可他是父亲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把这些告诉CA。她微笑着,笑容很遥远,像一个母亲望着很多惨死的孩子时的惨烈的微笑。她一直微笑着,直到天边抹上了最后的一道夕阳。
CA走了,和母亲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像从这个世界蒸以了一样,我努力地想记起她的样子,却只想起了她的微笑。
我微笑着站在窗边。她去寻找自己的梦了吧!
翦捷依旧穿着白色棉布衬衣,咖啡色的筒裤,每天送来一束百合花。只是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叫他“豆豆”,而必须叫他哥哥。那束百合,也必须按照父亲的吩咐,放在母亲的床头。
第一次见翦捷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随父亲到他家去时,父亲指着他说,这是你哥哥。
我微笑:哥哥。
我爱的人是我的哥哥!
他像冻僵了般,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我,话也不会说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体态丰满,小眼,钩鼻,衣着大红大绿。我无法把她和父亲、母亲、翦捷联系在一起。
这是翦捷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父亲说。
我微笑,阿姨。
她已从沙发上站起来,脸黑得像抹了锅灰。
真是什么藤结什么瓜,和***一样的贱。
唾液星子到处乱飞,她像个释放罪恶瓦斯的机器。我觉得很好笑,但我决不容许她污辱我的母亲。我扬手给了她一耳光。
“你不配提我母亲!你永远也比不上她!”
我微笑,看着她努力地想把小眼瞪大,却将白眼球暴露无余,脸也红得像好久没人过问的猪肝。
我走了,父亲。
我走出那道门。阳光很好。我听到父亲和那个女人吵骂的声音。微笑。我没有停留,我得赶回家看阳光下的百合花。
最后一次见到翦捷,是他跑来告诉我,他要去柏林了。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对他说,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就选择永远离开她。
恨不得你是一只蝴蝶,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已经有过一刹那,感受到的深情和宠爱,就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送你离开。
我默默地念着。天空有飞机飞过,转瞬已不见了踪迹。
凌晨一点。
我接到CA从澳大利亚打来的电话。
我是一只等待青春的蝴蝶。CA是另一只。
我们隔着大洋彼此呼唤,只有我们自己才听得到。
第11、暖脚
南方的小城。将军退居二线,门前冷落鞍马稀,日影陡然增长许多。
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娘近些日子,拿东西使筷子都不方便了。于是,对娘的思念越来越执拗地浮上来,如丝如缕,扯不断理还乱,好多个梦也压向他,几乎每个梦里都有娘的影子,老家的风景。
娘在梦里还是年轻时俏生生的模样,斜襟棉袄蓝底白色碎花,头发用水拭过,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面绾了髻,团上黑色的发网,一根银簪一把簪住。娘站在满山满坡的杏树底下,笑盈盈的。那山他认得,就在老家的村子后面,儿时他没少往山上跑。他还在梦里看到了自己,五六岁的样子,捡柴割草,在娘身边跑前跑后。
他小时候很踢腾,像只调皮狗,只有娘能降住他。娘不打他也不骂他,只在他乖的时候,给他讲故事。娘认识字。娘的爹是一位私塾先生,她跟着她爹识了不少字,《三字经》《龙纹鞭影》都溜溜熟,知晓不少故事。娘说:“有孝才有德,有德才无敌。”他被那些故事吸引着。60年后仍然记得一个叫黄香的男孩,冬天的夜晚,给他爹爹暖冰凉的被窝。那时,他听了这个故事,就坚持着天天给娘暖被窝。五六岁的他,把光溜溜的身子蜷在冷硬的被子底下,像搁在石板上一样,冻得上下牙齿打战,身子好半天伸展不开。娘说:“俺孩儿懂事理,将来一定干大事!”
果然被娘说中!十三岁那年,他悄悄离开家,跟着征兵的队伍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等他再见到娘时,娘鬓发已苍,岁纹丛生,他则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官,英姿飒爽,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娶妻生子,呼风唤雨,落地生根。娘看他的眼神,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像看一个大人物,跟他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后来,他又回过老家两三次,电话打了无数遍,想把娘带出去,可是,娘都婉言拒绝了。做了将军以后,他身不由己,再也没回过老家。娘已经进入耄耋之年。他南征北战几十载,保家卫国,暮年真该回去行点孝啊!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不知娘跟前的儿孙们,会不会有谁给娘暖一回被窝?
如今的将军少了许多的顾忌,说走就走。他急急火火下了飞机,风尘仆仆,回到山村。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好多干部、乡亲簇拥着他,众星捧月一般。娘眼巴巴地站在村口站在寒冷的风中迎接,不知道站了多少时辰!娘扎着黑色的绑腿,深蓝的棉衣棉裤,身子又瘦又小,看上去很轻飘,不经风吹。再近,看清娘黑瘦的脸,如一枚干巴巴的红枣,满嘴的牙齿掉得光光,微张着,像老屋的破窗户洞开。那梦里的乌发银簪,俏生生的容颜,全部遗失在岁月深处!他泪花闪闪,腿一软,大老远跪下:“娘!儿子回来孝顺您了!”娘早已泪涌如泉。
晚上,他说什么也要跟娘睡在一床,给娘暖一回脚。娘把电热毯开上,他又不声不响地关上。哥嫂孝顺,给娘盖的被子很柔软,可他的身子触到时,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娘的气息蕴上来,是陌生的。他蒙上头,抽动着鼻孔,使劲儿嗅,搜索童年时的记忆,末了,无声地哭了。像一只倦怠的鹰,穿越五六十年光阴的山川河流,他又回到生命的起始地。他心里说,娘,儿子再不离开您了!
直到他把被窝暖得没有一片凉的地方,才服侍娘在床的另一头脱衣睡下。娘腿脚冰凉,碰到了他,被他一把搂住,焐在腋窝底下,暖。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他又梦到了娘,娘依然俏生生的,站在满山满坡的杏树底下。这次,娘是向他告别。娘说:“娘该走了!”他急,追着娘跑,又追不上。撒泼,哭号,顿时惊醒。娘的身子像一块冰,抱在怀里凉飕飕的。再看娘,鼻息全无,驾鹤西去。
第12、无法送出的红珊瑚项链
亲爱的小妹,如果真的有来世,请答应我们还做兄妹,哪怕一年、一个月甚至
我在青岛,小妹在东莞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小妹。
小妹小我三岁,本应该是父母宠爱的小女儿,却因为是个女孩,只能得到少少的爱。在农村几乎家家重男轻女,男权主义当道,父母也不例外。
家境贫寒,美妙的食物往往成为我们兄妹的终极向往。每逢杀猪过年,卖一些,留一些,我们围在桌旁穿着新衣服大快朵颐,都要欢呼雀跃一番。可平时,妹妹的待遇远远不如我。比如我能吃到煮鸡蛋和白面,可小妹只能嚼着硬窝头,常常把眼泪落到碗里。我不忍心,要把鸡蛋挑给小妹,又被母亲夹回来。父亲对妹妹说,让你哥吃,你哥是男孩儿。
他们总说这句话,你哥是男孩儿。这句话让小妹伤心,却又无可奈何。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种优待,被父母娇惯出好多坏毛病:自私、贪婪、自以为是,要吃好穿好。
可气的是,我的学习成绩总没有小妹好,她在年级名列前三,我只算中流。我上初三时小妹上初一,为了筹集高中的学费,父母决定让小妹退学。那天放学回来,小妹兴高采烈地拿出新的成绩单递给父亲,父亲搁在一旁,抽着旱烟,很不经意地说:“一个女娃读书有什么用。还是供你哥读高中吧,你哥是家里的顶梁柱。”
小妹脸色刷白,眼泪大颗地不断地往下掉,盯着父亲,不敢相信。父亲就说:“家里穷,你和你哥,我们只能供一个。”当晚小妹哭了一夜,让我也于心不忍。第二天早晨我试图说服父亲,但父亲根本不理睬。小妹的眼睛红通通的,谁也不看,神情寂寞。
小妹失学后在家务农。三年后,我高考落榜,痛定思痛,决定回家种田。父亲患有很严重的关节炎,根本不能再干重活儿,母亲又有心脏病,我应该把这个家挑起来。刚从田里回来的小妹把锄头放下,平静地说:“哥,你要复读。我供你。”
我14岁的小妹,从此外出打工。她去了东莞,离家很远,每月往家里寄500块钱,我不知道她做什么,但听父母说,有同乡受不了累嚷着回家,因为一天要做16个小时。她还是个童工啊。
可是,小妹在信里只是说:哥,好好读书,就当帮我读。
我怎么能不好好读?我好歹考上了青岛海洋大学。可是,巨额的学费让我望而却步。我又准备放弃,小妹的肩膀毕竟太柔弱。她却来了一封又一封信,让我去读大学,她说:“哥,你是咱家的希望,父母都指着你呢。”
看到这句话,我脸红过耳。
为了凑足学费,暑假我也出去打工,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每次被人训斥,每次累得直不起腰,我就想哭。不是为自己,是想起已经这样打工四年的小妹。她真是用血汗钱替我攒前程啊。我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报答小妹!
四年大学,我花的都是小妹的钱,每一分,都仿佛印着她孱弱的背影。她想念我,给我写信,却舍不得买张火车票来看我。她长到18岁,从没见过大海,我把住海边的相片寄给她,她就和自己的同伴炫耀着:这是我哥,在青岛。
是,我在青岛,小妹在东莞,哥哥读书,妹妹打工。
18岁少女想戴一条红项链
小妹快满18岁生日时,我曾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同伴们都戴着一条红珊瑚的项链,据说会给女孩子带来好运和爱情,我想要一条那样的项链。
我答应她,说哥哥一定帮你买。
进了大学,我谈了一个漂亮女友,花销更大,是小妹不断地寄钱供给。也许从小我被宠惯了,也许内疚和感激已经麻木,后来我花小妹的钱天经地义,却不经意忘掉了自己的许诺。
毕业后,我留在了青岛,挣的钱刚够糊口,交了房租所剩无几。领到薪水,我偶尔会想起妹妹那条红珊瑚项链,就对自己说:下次吧,下次吧。
资助我读完大学,小妹听从父母之命回到家乡。她原本有份恋情,男友也是打工仔,但是父母老了,需要人在身旁,就替她相了个本村农民嫁了。我在青岛,只有她能担起照顾父母的重任。她给我写信说:“我是父母生的,命该如此——可心里真难受啊。”
她结婚的时候,我准备了1000块钱的红包,相比小妹供我上大学的钱,这点钱真是少得可怜。但在城市生活,交往、谈恋爱都需要钱,我哪有余钱?
那时女友正和我在热恋中,她是青岛女孩,吃饭要去有情调的地方,着装要名牌。我曾带她回过老家,她嫌我家土气,说菜不合口味,我虽然气恼,却又放不下她。母亲说她不适合我,我就回答:要在青岛扎根,找个本地女孩好……什么时候,我变得如此世俗?
小妹结婚,偏偏女友生日也到了,天天缠着要生日礼物,说看中了一对耳钉,只要1000块钱。我在犹豫,她噘起嘴埋怨,早知道你不是真心爱我!无奈,我只好花掉了那个红包,小妹的婚礼我没好意思回去,跟小妹撒谎说单位太忙。她不怪我,我更加不安。
一年之后,我也结婚了,小妹来了,居然塞给我2000块钱的红包。我不肯要,说自己没给你一分钱,全花你的钱了。小妹说,谁让哥有出息呢,哥,有时间回家看看,爸妈想你呢。
那时父亲的关节炎更严重了,是小妹一直贴心照顾。来青岛几天,她也大包小包地买吃的买补的,妻子说,你妹妹一看就是乡下人进城,买的东西多没品味啊,你看她给我送的这件毛衣,怎么穿得出去?
在我心中,小妹的位置比父母还要重,因为没有小妹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和妻子嚷了起来,妻子说,那是她的命!我被堵得说不出话,眼泪流了下来。那不是她的命,是善良的她摊上了一帮太自私的亲人啊。
来世我做你的妹妹
再过一年,我有了孩子。小妹却一直没有孩子,她四处看病,也无济于事。妹夫一看就是特别粗鲁的人,为此还动手打过小妹,被我撞见后我警告过他,可他却说,养只母鸡还能下蛋,她为什么不给我生孩子?
我的小孩没有人带,妻子说,让你妹妹来两年帮帮咱吧。
我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小妹也要照顾自己的家。但妻子背着我打了电话,第三天晚上,妹妹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我的家。
从此,小妹又成了儿子的保姆,洗脏洗净,衣不解带,把家里家外料理得干干净净,而且宠爱着我们全家人,甚至连妻子的内衣都要洗,剩菜剩饭抢过去吃。连妻子这么心硬的人都忍不住和我说,你妹妹真是好人。
后来,在妹夫的坚持下,小妹离婚了。我想在青岛给她找个对象,她挺清秀,人又能干,再嫁应该不难,可父母却在电话里说让小妹回来吧,我们离了她根本不行。
小妹心无怨言地回家了,不肯再嫁,好好地耕田种菜,照顾父母。父母说,没想到,最后却指望上了这个最不疼爱的女儿,从前真是愧对她!相比而言,我虽然在大城市,过年过节寄点钱回去,却什么也指不上。他们说,对不起我的小妹。小妹从不抱怨,说父母和哥都是我最亲的亲人,你们好,我就好。
我的小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她想到的总是她爱的人。
可是,她爱的大哥,却从未好好报答过她。我总以各种理由推托。结婚后就生子,生子后就买房子还贷款,总而言之,我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一晃毕业已经十年,当我事业有成、娇妻爱子都环绕身边时,当我拥有面朝大海的房子、开着不错的车时,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哑声道:“你回趟家吧,你小妹不行了。”
我的小妹,居然被检查出乳腺癌,晚期。没有人真的疼爱过她,都以为她是铁打的女人,而她再苦再累也咬牙挺着,直到此刻。
当我见到她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我抱起小妹,问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她用手微弱地比画着,我看到那是一条项链的形状。那是十年前我答应过妹妹的,但却一直被我忽略的承诺。据说那种红珊瑚项链,会给女孩子带来好运和爱情,那也是妹妹唯一提出的心愿。
28岁的小妹匆匆走了,再也看不见我含泪狂奔出门、买回来的最好的红珊瑚项链,看不见她的父母颓然倒地,号啕大哭。
亲爱的小妹,如果有来世,答应我还做兄妹,哪怕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让你做兄,我做小妹,让你也过过被宠的日子,体会被爱的幸福……
第13、生命不仅属于自己
也许,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对待生命。她将生命不仅仅看成自己的,而是关系着每一个孩子,她就是这样将她的爱通过生命的方式传递着。
母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怪得很,还是在梦中常常见到,而且是那样清晰,母亲一如既往地绽开着皱纹纵横的笑容向我说着什么。一个人与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系在一起,并不因为生命的结束而终止。
在母亲的晚年,曾经得过一场幻听式的精神分裂症的大病,折腾得她和我都不轻。记得那一年母亲终于大病初愈了,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留在学校里教书。好几年一直躺在病床上,母亲消瘦了许多,体力明显不支,但总算可以不再吃药了,我和母亲都舒了一口气。记不得是从哪一天的清早开始,我忽然被外屋的动静弄醒,忽然有些害怕。因为母亲以前得的是幻听式的精神分裂症,常常就是这样在半夜和清晨时突然醒来跳下床,我真是生怕她的旧病复发,一颗心禁不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我悄悄地爬起来往外看,只见母亲穿好了衣服,站在地上甩胳臂伸腿弯腰的,有规律地反复地动作着,那动作有些笨拙和呆滞,却很认真,看得出,显然是她自己编出来的早操,只管自己去练就是,根本不管也没有想到会被人看见。我的心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母亲知道练身体了,这是好事,再老的人对生命也有着本能的向往。
大概母亲后来发现了她每早的锻炼吵醒了我的懒觉,便到外面的院子里去练她自己杜撰的那一套早操,她的胳臂腿比以前有劲多了,饭量也好多了,蓬乱的头发也比以前梳理得整齐得多了。正是冬天,清晨的天气很冷,我对母亲说:“妈,您就在屋子里练吧,不碍事的,我睡觉死。”母亲却说:“外面的空气好。”
也许到这时我也没能明白母亲坚持每早的锻炼是为了什么,以为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大病痊愈后生命的延续。后来,有一次我开玩笑说她:“妈,您可真行,这么冷,天天都能坚持!”她说:“咳,练练吧,我身子骨硬朗点儿,省得以后给你们添累赘。”这话说得我的心头一沉,我才知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孩子,她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是这样的直接和明了。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常常想起母亲的这话和她每天清早锻炼身体的情景,便常让我感动不已。一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都没有给我们添一点累赘。母亲是无疾而终,临终的那一天,她如同预先感知即将到来的一切似的,将自己的衣服包括袜子和手绢都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在柜门里。她连一件脏衣服都没有给我们留下来。
也许,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对待生命。她将生命不仅仅看成自己的,而是关系着每一个孩子,她就是这样将她的爱通过生命的方式传递着。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的,都不仅仅属于自己,都会天然地联系着他人,尤其是自己的亲人。只是有时我们不那么想或想得不周全,总以为生命是属于自己的,无论病还是其他的痛苦,自己忍着痛苦就痛苦罢了,而对生命不那么善待甚至珍惜,不知道这样做是会连及亲人的,他们现在会为我们的对生命的那样不善待和不珍惜而日夜担心,日后会为我们因此得到的结果比如病倒在床而辛苦操劳。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人,我的弟弟就是其一。他饮酒成性,喝得胃出血,一边吃药一边照样攥着酒瓶子不放。大家常常劝他,他却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止一个人说他:“你得注意点儿身体,要不会喝出病来的,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他却自以为很潇洒地说一句:“无所谓。”照样以酒为乐,以酒为荣,根本没考虑到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包括我在内也是那样轻巧得无所谓吗?他起码连想想如果有一天真是喝出病来不可收拾的时候会给亲人带来多少痛苦都没有。
每次看到他这样子,我便想起母亲,我也曾将母亲当时锻炼的情景告诉给他,但他似乎无动于衷。前些天,就在过五一节的半夜,他突然再一次胃出血,而且比以前更加严重,大口大口的血从口中喷出不止。他的妻子怕得要命给我打来电话,我只好连夜奔过去,把他送到医院的ICU急救室里抢救。一连住了半个来月,总算渐渐地恢复了过来。那天,我到医院去看望他,再一次对他讲起了母亲的这件往事。他的眼睛迷茫着,听后什么话也没说,我不知道母亲的这件往事能够对他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想想,他没有亲身感受到那情景,母亲每天清晨锻炼身体而想着包括我和他在内的孩子的当时,他喝酒喝得正痛快淋漓呢。或许,这就是孩子和母亲的区别。只有孩子才始终是母亲的连心肉,孩子脱离母体之后总以为是飞跑了的蒲公英,可以随处飘落而找不到根系。
我们常说一个人和一个人感情是可以相通的,其实,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生命更是可以相连的
第14、天底下最难堪的母亲
天底下曾经最难堪的母亲却有着最柔软的心,她让我知道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她那如莲子一般苦的心,是母亲的心。
我常常会看见那个老女人 。
她又老又丑陋,还脏。她提着个破袋子在我们楼前楼后拾破烂,谁家扔了破东西她总是很快地赶过去,不顾尘土飞扬,不顾肮脏和臭味扑面而来。起初我很厌恶她,因为拾破烂的人好像太不顾一切了,几个人一起来,她总是抢。
另两个拾破烂的老男人说,让着她吧,谁让她有个疯闺女呢。
她有个疯闺女?老男人告诉我,是呀,大街上那个十八九岁戴着一朵野花跳舞,总是袒胸露背的疯丫头就是她闺女。
天呀,这么不幸!我常常见到那个疯丫头,在上班的路上,她蓬头垢面,边唱边跳,有时还会脱衣服,露出很脏的乳房。男人们会起哄,有好心的女人就给她系上扣子。有时,我想,谁家有这么个闺女还不愁死啊。
后来听说了老女人的经历,我难过得差点掉了眼泪——多年前,她也是青春美貌,嫁给一个男人,生了这个疯丫头。发现女儿有病时,男人提出要把疯丫头送人,但她死活不肯。男人说,你不送人,我就和你离婚,我不能和你们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为了自己的女儿,她选择了离婚。离婚后的她,挣来的钱全给女儿治病了,但女儿的病并没有治好,于是她成了天底下最难堪的母亲。大街上常常有男人欺负她的女儿,有人来告诉她时,她疯跑着过去,然后又哭又骂,她没有多少文化,所以骂出来的话极其难听,但她对女儿说话极其温柔,她说:来,跟妈回家。
为了养活自己的女儿,她什么活都做过,打零工,修鞋,拾破烂,卖鞋袜,一次次被城管追赶着到处跑。有一次,因为没办法推着车子到处跑,结果被茶水烫伤了,她的腿上有很深的烫痕,还有被她女儿抓破的伤痕。
作孽啊作孽,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就省心了,她常常对自己的疯女儿说,当别人说,那你把她打跑了,别让她回家不就得了,她就说,怎么可能啊,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她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着,我知道这个故事之后,常常把没用的东西送给她,偶尔和她聊几句,她总是一脸难过地对我说,以后我死了,她可怎么办啊,我得为她多挣点钱,你说是不是。
她问我的时候,我很心酸,谁也不知道这对母女将来是什么样,她的女儿依然那么疯,一边唱一边跳一边脱,好多人对着她吐口水,小孩子对她叫着,疯妞,疯妞。那个时候,如果她母亲在旁边,我会看到她赶走孩子,然后蹲在地上,很无奈地望着远方,那是一种很凄苦的眼神,那是我见过的天下最难堪的眼神,委屈,耻辱却无以诉说。
后来很多天,在大街上我看不到疯妞了,我炒菜的时候和妈说,怎么老看不到那个疯妞了,妈说,前几天,让车轧死了,车还跑了。
我的铲子掉到了锅里,好半天回不过神了,我想起好长时间没看到那个又老又丑又脏的女人了。她会怎么样呢?
打听了很多人,他们说,没见过她来拾破烂了,好些日子了,这下她解脱了,再也不用管那个疯丫头了。
我觉得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单。两个月后,我听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那个老女人死了。
她死在了自己的家里,到处都是破烂,还有她疯女儿爱玩的一些小零碎,我一下子泪留满面,她是因想念女儿而死还是因为觉得再也没有了负担而轻松上路了呢?
反正她们母女相继去世相隔不到两个月,那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关于母亲的故事。埋葬老女人的时候,最值钱的东西居然是几床被子,这个女人把她的一生都给了自己的疯女儿,她说过那是她的命,但她却不让命。她总想给女儿一个好的将来,希望她死后,女儿能活下去。
女儿死了,她心中的希望破灭了,所以她那么快就崩溃了,曾经女儿是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就是再疯,那是她的女儿。
天底下曾经最难堪的母亲却有着最柔软的心,她打动了我麻木的神经,让我的眼睛流出又苦又涩的东西,她让我知道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她那如莲子一般苦的心,是母亲的心。
第15、在女儿婚礼上的讲话
我二十七岁有了女儿,多少个艰辛和忙乱的日子里,总盼望着孩子长大,她就是长不大,但突然间她长大了,有了漂亮、有了健康、有了知识,今天又做了幸福的新娘!我的前半生,写下了百十余部作品,而让我最温暖的也最牵肠挂肚和最有压力的作品就是贾浅。她诞生于爱,成长于爱中,是我的淘气,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也是我的朋友。我没有男孩,一直把她当男孩看,贾氏家族也一直把她当做希望之花。我是从困苦境域里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发誓不让我的孩子像我过去那样的贫穷和坎坷,但要在“长安居大不易”,我要求她自强不息,又必须善良、宽容。二十多年里,我或许对她粗暴呵斥,或许对她无为而治,贾浅无疑是做到了这一点。当年我的父亲为我而欣慰过,今天,贾浅也让我有了做父亲的欣慰。因此,我祝福我的孩子,也感谢我的孩子。
女大当嫁,这几年里,随着孩子的年龄增长,我和她的母亲对孩子越发感情复杂,一方面是她将要离开我们,一方面是迎接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未来?我们祈祷着她能受到爱神的光顾,觅寻到她的意中人,获得她应该有的幸福。终于,在今天,她寻到了,也是我们把她交给了一个优秀的俊朗的贾少龙!我们两家大人都是从乡下来到城里,虽然一个原籍在陕北,一个原籍在陕南,偏偏都姓贾,这就是神的旨意,是天定的良缘。两个孩子生活在富裕的年代,但他们没有染上浮华习气,成长于社会变型时期,他们依然纯真清明,他们是阳光的、进步的青年,他们的结合,以后的日子会快乐、灿烂!在这庄严而热烈的婚礼上,作为父母,我们向两个孩子说三句话。第一句,是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做对国家有用的人,做对家庭有责任的人。好读书能受用一生,认真工作就一辈子有饭吃。第二句话,仍是一句老话:“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做普通人,干正经事,可以爱小零钱,但必须有大胸怀。第三句话,还是老话:“心系一处。”在往后的岁月里,要创造、培养、磨合、建设、维护、完善你们自己的婚姻。今天,我万分感激着爱神的来临,它在天空星界,江河大地,也在这大厅里,我祈求着它永远地关照着两个孩子!我也万分感激着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婚礼的各行各业的亲戚朋友,在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中,你们曾经关注、支持、帮助过我的写作、身体和生活,你们是我最尊重和铭记的人,我也希望你们在以后的岁月里关照、爱护、提携两个孩子,我拜托大家,向大家鞠躬!
第16、冰糖葫芦
那是我从湖南调来湖北的第十三个年头,每年暑假,爸爸妈妈和姐妹们都要开着专车带上丰厚的礼物来湖北看我,每次都是来去四天,在十三年里已经形成了规律。爸爸是抗日老革命,享有很多特权,但爸爸在位的时候,从不谋私利,从不搞特殊化,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每年的暑假局里领导知道爸爸要带领全家人上我这儿来,主动安排好小车,仅这一点儿事爸爸没有推辞,说四天就四天,绝不会多呆一天。
一九九八年爸爸已经离休,局里小车把爸爸妈妈送来我这里以后第二天就返回了湖南。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在我这里住段时间了,我高兴得围着爸爸妈妈直转圈:“爸爸妈妈万岁!”爸爸亲昵地责我:“瞧这小兔崽子熊样,哪像个做了妈的人”。我那时上班的地方离家有三四十里地,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双休日就陪爸爸妈妈逛逛街,或聊聊天。看着这对相濡以沫的白发老人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有一天带着女儿一起陪爸爸妈妈去工人文化宫玩,爸爸一眼就瞧见了一个骑自行车正在吆喝卖冰糖葫芦的东北汉子。不用说是那浓浓的乡音吸引住了爸爸,爸爸的脸上立即荡起了稚嫩的春风——啊!久违的冰糖葫芦,几十年没有尝过你的味道了。爸爸边说还不断抽吸着鼻子,那窘态真像个贪吃的三岁孩子,女儿在一旁偷偷地笑了,妈妈讥讽地笑着说:“你几岁呀,馋成这样?”
是啊!爸爸十七岁扛枪打日本,七十七岁与世长辞,在离开东北老家的六十年里仅仅回过三次老家,第一次是抗美援朝经家门口过,请了五分钟的假进屋看了下父母。第二次回老家是爸爸平反以后,带着他的全部(夫人及子孙们)浩浩荡荡回了次老家。第三次是爸爸一人回去的,他不要任何人陪同,走的时候爸爸说:“我这辈子就回这最后一次东北了”。爸爸是个从来说话算数的人,这次也真的算数了,爸爸呀!这次您就不该算数,一辈子就不能说一次假话吗?
爸爸对家乡的眷念,对儿时的眷念我能深深体会到,赶快跑过去买了四串冰糖葫芦,给爸爸两串给女儿两串,我和妈妈都不爱吃甜食,爸爸接过糖葫芦左右比划了几下才塞进嘴里,爸爸是怕把满嘴贪吃的假牙给弄掉了。爸爸津津有味的吃着冰糖葫芦,吃着吃着眼泪夺眶而出…… 两串冰糖葫芦让爸爸又回到了他的童年,爸爸此时肯定在想他的小伙伴,想念他的亲人,思念那片生他养他的黑土地……
爸爸一口气吃完了两串冰糖葫芦,弄得嘴上脸上红扑扑的,拿着两根空竹签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很理解爸爸,这意味着他从过去已经切换到了现在,是知足的表示,再不用问他还想不想吃。女儿赶紧跑去买了一瓶矿泉水,用纸巾把爷爷的红嘴唇红脸,还有自己的红嘴唇红脸洗净了,这爷孙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开心地笑了……
第17、我们曾这样受父母虐待
当我们是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接收到父母亲给我们无条件的爱,但是这样的爱对我们而言,接受的时间及分量都太少了!很快地,我们就开始接受有条件的爱。我们的父母亲在内心深处受到整个社会价值观的影响,他们也认为我们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才会是有用的 、有价值的,才会被喜欢、被尊敬、被爱。于是父母为了爱我们,开始用他们的爱来控制我们、塑造我们。为了适应这个环境、避开惩罚和痛苦、得到认同和爱,我们必须开始做些不是出自内心的行为。
我们长大成人后,也毫不知觉地用同样的方法爱我们的孩子,我们无法告诉孩子:“你是最棒的。我是爱你的。我晓得你充满知觉,你知道自己的生命,也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也许我们不能了解,但是爸爸妈妈一定支持你。”
印度有一个寓言:一个国王用大量的黄金,还有搜集全国最名贵的珠宝,打造了一张黄金的床,床上镶满了名贵珠宝,因为这张床是如此名贵,所以他要做出一个合乎全国人民尺度的标准长度来,于是他量了全国所有成年人的身高,除上全国人口的总数,得到了全国身高的平均值。照着这个平均值,打造了这张床。每天晚上他一定要请一位大臣或百姓,夜宿寝宫 ,让他睡这张名贵的床,如果他太高,躺不下这张床,国王就会叫一个刀斧手量量这个人的身高,然后用斧头砍下双脚多余的长度,好让他能刚好躺在床上。假如躺下的人,身高不够 ,国王也会叫出二位大力士,一个人拉住他的肩膀,一个人拉住他的双脚,用力的往外拉,将这个人刚好拉到这张床的长度,当然有时候会拉断他的双脚,有时候会一命呜呼,但是, 国王一定要让躺在床上的人符合床的长度,这是国王每天一定要做的事。
看到这里,你对这个国王有什么看法?他是个神经病?他很残忍?不可理喻?你觉得他实在太残酷?但是让我告诉你,所有你对这国王的感觉和形容词,都可以加诸在你自己身上,因为你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甚至不自觉。
在你心中,也有一张如此名贵而又标准的床,有时候你会为了自己太高,而把你自己砍下一节,有时候你又会因自己太矮而抬起脚尖,挺起胸膛,让自己感觉高一点,这是大多数人在生命中呈现的状态,我们为了要符合社会订立的名贵而又有价值的标准,有时候膨胀自己,有时候委屈自己,我们每天都在心中对自己做着这个国王对他的臣子、老百姓所做的事情却毫不知觉。
相对的,那些在充分接受无条件的爱之下长大的孩子又会是如何?西方国家从十九世纪存在主义开始,对人权、民主及对孩子的重视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再加上六十年代初期潜能运动发展的兴起,在那个时候有很多的父母接受人类潜能的一些新观念,开始去给孩子一些无条件的爱,现在这些孩子都已经长大;在许多观念区你会经常碰到这样的西方年轻人:他们大学毕业但不急着找工作,或逼自己马上要做些什么。他们没有汽车、没有洋房、没有钱,也不曾拥有什么,就只是背着布包,有时骑脚踏车,有时步行,到世界各国走一走。没钱时就到餐厅打工,或者当英文家教,等存一点钱,再往下一站迈进继续旅行。他们在大学毕业以后,可能会花三四年的时间,到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对他们而言,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伟大、有用的事情,或者拥有一些物质金钱的享受,可是,这些受到丰富无条件爱的青年,心中有一个自我价值存在的中心,对认为自己存在有价值的人而言,他们今天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能够闻到许多味道,能够活着,能够存在于这个世界当中,能够感觉到自己和外面世界的存在,就是生命里最喜悦的事情。
我想再说一遍,真爱中没有牺牲,没有控制;真爱中没有操纵。对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而言,没有一样价值观,或其他的人、事、物的价值,会超过你的存在。 在真爱中只有敬重及真正的接纳,去接受你就是本来的样子。不是符合社会的价值观 ,而是回到你的中心,回到你的存在。你不需要成为王永庆或卡耐基,才有人会爱你,你本来就是最棒的,你只要成为自己。当然这个过程,充满困难与恐惧。我自己这八年来自我成长的路途走得非常辛苦,但是我相信,当有一天能真正回到自我的中心,呈现自己的存在, 跟自己每一个刹那存在的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像一颗珍珠一样放射出光芒,会有人看到你,会有人来爱你,而这个爱你的人,是因为爱你的人而来爱你。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最有价值的,同时你也会真正的去爱别人,爱他们如他所是,而不是爱他们如你所想。
第18、多年父子成兄弟
这是我父亲的一句名言。
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画家,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图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汉印。他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他认为乐器中最难的其实是胡琴,看起来简单,只有两根弦,但是变化很多,两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现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层。他的胡琴音色刚亮。胡琴码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认为买来的不中使。他养蟋蟀,养金铃子。他养过花,他养的一盆素心兰在我母亲病故那年死了,从此他就不再养花。我母亲死后,他亲手给她做了几箱子冥衣——我们那里有烧冥衣的风俗。按照母亲生前的喜好,选购了各种花素色纸作衣料,单夹皮棉,四时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麦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他爱孩子,喜欢孩子,爱跟孩子玩,带着孩子玩。我的姑妈称他为“孩子头”。春天,不到清明,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们那里叫“百脚”),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放风筝的线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结实而轻,这样风筝可笔直的飞上去,没有“肚儿”。用胡琴弦放风筝,我还未见过第二人。清明节前,小麦还没有“起身”,是不怕践踏的,而且越踏会越长得旺。孩子们在屋里闷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跃,身心都极其畅快。他用钻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状的小块,再一块一块逗拢,接缝处用胶水粘牢,做成小桥、小亭子、八角玲珑水晶球。桥、亭、球是中空的,里面养了金铃子。从外面可以看到金铃子在里面自在爬行,振翅鸣叫。他会做各种灯。用浅绿透明的“鱼鳞纸”扎了一只纺织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红染了色,上深下浅的通草做花瓣,做了一个重瓣荷花灯,真是美极了。在小西瓜(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骂瓜”)上开小口挖净瓜瓤,在瓜皮上雕镂出极细的花纹,做成西瓜灯。我们在这些灯里点了蜡烛,穿街过巷,邻居的孩子都跟过来看,非常羡慕。
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我小时了了,国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时得佳评,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我的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画画,我小时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他画画时,我在旁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瞎抹。我对写意花卉那时还不太会欣赏,只是画一些鲜艳的大桃子,或者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瀑布。我小时字写得不错,他倒是给我出过一点主意。在我写过一阵“圭峰碑”和“多宝塔”以后,他建议我写写“张猛龙”。这建议是很好的,到现在我写的字还有“张猛龙”的影响。我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学校开同乐会,他应我的邀请,到学校去伴奏。几个同学都只是清唱。有一个姓费的同学借到一顶纱帽,一件蓝官衣,扮起来唱“硃砂井”,但是没有配角,没有衙役,没有犯人,只是一个赵廉,摇着马鞭在台上走了两圈,唱了一段“群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场。父亲那么大的人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我十六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儿子的关系也是不错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张家口农村劳动,他那时还从幼儿园刚毕业,刚刚学会汉语拼音,用汉语拼音给我写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赶紧学会汉语拼音,好给他写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打成“黑帮”,送进“牛棚”。偶尔回家,孩子们对我还是很亲热。我的老伴告诫他们:“你们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儿子反问母亲:“那你怎么还给他打酒?”只有一件事,两代之间,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县“插队落户”。按规定,春节可以回京探亲。我们等着他回来。不料他同时带回了一个同学。他这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军将领。这个同学在北京已经没有家,按照大队的规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伙同学的秘密帮助下,我的儿子就偷偷地把他带回来了。他连“临时户口”也不能上,是个“黑人”。我们留他在家住,等于“窝藏”了他,公安局随时可以来查户口,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也可能举报。当时人人自危,自顾不暇,儿子惹了这么一个麻烦,使我们非常为难。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们的卧室,对他的冒失行为表示很不满。我责备他:“怎么事前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我的儿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伤心。我们当时立刻明白了:他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我们这种怕担干系的思想是庸俗的。我们对儿子和同学之间的义气缺乏理解,对他的感情不够尊重。他的同学在我们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离去。
对儿子的几次恋爱,我采取的态度是”闻而不问”。了解,但不干涉。我们相信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决定。最后,他悄悄和一个小学时期的女同学好上了,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已近七岁。
我的孩子有时叫我“爸”,有时叫我“老头子”!连我的孙女也跟着叫。我的亲家母说这孩子“没大没小”。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第19、我是为爱这个人而来到这个世界
引子:原来,只有母亲温暖的怀抱,才是我一生的企盼啊。而所有的叛逆与反抗,只是希望她能够多多关注我,喜欢我,并且,疼爱我。
我是为爱这个人而来到这个世界。
(1)
至今仍然记得,与母亲大吵一次之后,自己躲在小小的厢房里,隐在一侧,听着母亲在外面焦急的大喊大叫,一个人急匆匆地向胡同深处走去的情景。
那年,我七岁。
正是十点的深夜。
到现在也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怎么就那么狠心,听见母亲去而复返的脚步,焦虑得带着哭音的呼唤,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
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任两行泪肆意的流淌。
(2)
有时候想,脾气太过相似的两个人,在一起,到底可不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幸福。
哪怕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母女。
尤其,当她们的脾气同样火爆,同样不肯为了一点点小事退让低头的时候。
即使,她们同样深爱着彼此。
(3)
小时候,母亲永远是我不可亲近的一个。
也许是因了她对哥哥的偏疼,也许更是因为过于相似的暴躁。
母女两个人,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平平静静地说一句话,往往是几句话没完,便大吵了起来。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而争吵的结果,是数不清的皮肉之痛。
一个母亲,以她母亲的权利,因女儿的桀傲不驯而不可扼抑的愤怒,将所有的伤心与痛苦借着手中的武器,愤愤地加于她女儿的身上。
恶性循环的结果是日渐一日的疏远。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也根本不知去想,为什么,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待她的女儿。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如何会到这样一个地步。
而在这段历史中,作为一个女儿,尤其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女儿,我究竟应该负有怎样的责任?
而只是固执而叛逆地反抗着。
(4)
和哥哥一样,出生的时候,我们都不足月。
哥哥是六个月多一点,而我更惨,还差几天才六个月。
母亲的血样极其特殊,她根本没有能力将一个孩子连续十个月地保护在肚子里。
按正常来说,她的血脉,根本无法养住一个孩子。
真不知道,三个孩子,她是冒着怎样的风险,以怎样的坚毅,生下来,并且,将我们兄妹两个,健健康康地养大。
(5)
也许因为哥哥是第一个孩子,母亲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会有这种事情存在,因此在哥哥出生的时候,母亲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由于先天的严重不足,加上母亲最初的不善照顾,自小哥哥的身体便很虚弱。
那个时代里,所有的资料都极度匮乏,母亲的身体还根本不适合去做一个母亲,哥哥自小便是那种极粗糙的大饼干泡白水做奶水,仅有的一点营养,是父亲早晨四点便去粮店排队而凭粮票抢购回来的一斤牛奶。
因为这一点,母亲对哥哥,一直怀有极深的愧疚,与疼爱。
直至今日,仍然记得幼时和哥哥伏在温暖的炕沿上,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看着父亲守在炉边,将铝制的饭盒放在旺火上煮的情景。牛奶烧得滚滚的,一点淡淡的牛奶油脂渐渐浮起汇聚,哥哥的眼睛便紧紧地盯在其上。
火势极旺的炉子旁,父亲的额角,那一层密密的汗珠仍宛然眼前。
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6)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姊姊出生一年之后。
而且也正是姊姊死后的那一年。
姊姊的走,完全是个意外。
而与先天的虚弱无关,尽管她也才六个多月。
姊姊十三天的时候,邻居领着她幼小的不足三岁的女儿到我家里去探望母亲。母亲与女孩的母亲不远不近的扯一些闲话,而那个小女孩,就那个时候走到姊姊的旁边,与姊姊哇哇地交谈,不知所云。
不知什么时候,她一下子坐到了姊姊的脑袋上,母亲发现了,惊得大叫。
另一个女孩的母亲,一下子吓得不知所措,怔怔地坐了一会,见姊姊还知大哭,呼吸顺畅,便舒了口气,借故离去了。
没过三天,姊姊便去了,母亲说是吓的。
说这些的时候,已是许多年后,她的口气很平淡。
因为一个疼爱之极的儿子,因为一个早夭的女儿,母亲极想再要一个女儿,乖巧、体贴,听话,会哄人。
我就带着这样的企盼,来到这个世界。
只是不如母亲的意,我是按照她的复制品的样子来到这个世界,而不是按照她的意愿,乖巧可爱。
而当愿望失衡之后,脾气的暴躁可想而知,尤其是面对一个同样脾气倔犟不知低头不懂事的女儿,会是怎样的失望,与伤心。
(7)
与母亲的明争暗斗,持续了十几年。
(如今回头想来,那十几年的岁月,本应是母亲最焕发光彩最美丽的十几年。对于一个女人,一个结婚生子日渐成熟的女人,这十几年又是怎样的美丽与珍贵。)
尽管我们,深深地相爱着。
即便,那时,我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爱她,而她的心里,就只有哥哥一个。
但是我仍然不可否认,我爱她,真正的,深切地爱着她。虽然一张口,两个人之间便宛如有一层冰障般寒冷。
从来没有人,如我那样的深切地关心她,在意她,为她去做我可以做到的一切。
哪怕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自小疼爱的哥哥。
也许,男人照顾家人的方式,真的是那样粗糙,不经意吧。
只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在关切她的同时,却又满怀着不被她疼爱的不忿。所有的感觉加在一起,只是觉得一种付出感情却不被回报的伤心。
从来没想过,一个母亲,何曾想过去要她的女儿回报给她些什么。
(8)
生活的担子渐渐压弯了母亲的腰,母亲光洁的脸上也已经渐渐有了皱纹。
那个时候,父亲是县里砖厂的一个班长,母亲则是县里造纸厂的一个职工。
国营和集体的称呼,自小便是父母和我们常做的一个游戏,问我和哥哥,谁接爸爸的班,又有谁,接母亲的班。
后来,所有的不景气遇到一起,两个人的单位几乎是同时垮掉了。
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一时之间似乎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是母亲最先振作起来,以她的一贯强硬与偶尔展现地精明做起了小小的生意。
父亲在那时开始酗酒,直到现在。
近二十年的时光。
(9)
母亲凌晨两三点,开始起床,推着一辆农用的车,很重,就一个人在天还根本漆黑一片的时候,推到离家门远隔几条街的蔬菜批发早市,又一个人,将车放在一旁,辛辛苦苦地去挑选各种形色和价格都合适的蔬菜,往往在五六点钟才匆匆赶回离家很近的那条街,在街口摆起菜摊。
一个女人,怎样撑起一个家庭,而她,究意要付出多少?
尽管,她也许真的称不上柔弱。
可是一个女人的最深处,毕竟还是需要一个强悍的男人的关心,与照顾。
为了这一点,十几年来,对一直深深疼爱自己的父亲,始终抱有怨言。
尽管,对父亲这许多年来的无语疼爱,始终感激,并且,无以为报。
(10)
那时我很嗜睡,毕竟还小。
可是没过两天,母亲起床的声音,还是吵醒了我。
如今具体地想来,并不是那些母亲刻意掩盖的细微的声音唤醒我,而是母女相连的骨血至亲,让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放不下,适时地醒来。
记得第一次强迫自己爬起来,睡眼惺松地走到母亲身侧,帮着她一起推车时,母亲眼角闪动的泪花。只是,她还是不曾说出,她的感动,以及,她是爱我的。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没有这个习惯。
而那个时候,也不懂,母亲的泪,是怎样一种深切的爱意。
到了菜场,我就守在推车旁,母亲便放心地去挑她的菜色,往往在她回来时,给我捎上一点自己特意买的桃子,时新的柿子,或者其它的小零食。
六点钟,回去收拾书包,我便背起书包,往自己的学校走去。
那个时候,我是小学四年级。
一直到初二,母亲才结束了摆菜摊的生涯,开始卖水果。
而那段时间,最常的事,便是放学时,到母亲的菜摊,将书包一甩,就替母亲卖菜,收钱。
(11)
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单独做“生意”,也是在这段时间。
那个时候,小小年纪便自以为自己有了生意头脑。初夏的日子,七月初,桃子刚刚上市,我便从母亲那里讨了一笔钱,宣称自己要单独做一番“大事”,从父亲的一个做水果批发的朋友那里搬来了一大筐桃子,八十多块钱,在那个时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因为怕水果熟透容易坏掉,加上桃子刚刚上市价格偏高,怕销路不好,还自作聪明地挑了一筐才微微泛些红丝的青色桃子,以为过几天,就会全部熟好,正好耐卖。
那筐桃子,我摆在离家一条街的十字路口,整整卖了一个月才将近卖完,几乎耗近了整个暑假。
确实地说,原本应该卖一百多元的一筐桃子,卖了一共也没有十几元钱,余下的桃子,由原来的碗口大干缩到了有桃仁大小,还是我和哥哥边吃边卖,才勉强了事。
惊奇的是,一向严厉的母亲,却出奇地没有责怪心虚的我,只是呵呵的笑着,说,这么小的娃娃居然也会做生意,赔了没关系,就当我买了筐桃子给你们做零食吃了。
(12)
由最初的零售,到与阿姨合伙的批发销售,母亲又花了几年的时光。
也不知糊里糊涂地怎么就混上了高中,而且还是相当高的分数,害得一票朋友又是欣羡又是不屑。
说也奇怪,由于自小陪母亲的早起,养成了在教室上总是精神恍惚,加上眼睛一直不是很好用,根本看不清课堂上的板书,只知一人神游物外,浑不知老师在课堂上忙些什么。
只是偶尔从同学那借来笔记,做一些临时的补充,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了大学毕业。
(13)
高三一年,经历了对母亲由抱怨到感恩的两个极端。
尽管自小的经历养成了相对偏激的个性,加上天生的倔犟,但是仍然让我保持了对很多事情的淡然与冷静,处理事情时分寸总是恰到好处,以及为人极端的自立。
就像从改自己的名字,初一自己决定休学时由自己去找老师打点一切,中考时自己在高中与中专之间的抉择,高一时的文理分科,直到高考的志愿填报,所有应该由父母做决断的事件,事关自己人生的每一次重大转折,都是我自己去做的选择。
不是抱怨,而是早已习惯,并视作理所当然。
因此,在初入高三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对我,是一个多么关键的人生阶段。而父母,应该在那时对我做些怎样的关顾与引导。
直到快高考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所谓独立及与家人的疏离是怎样的与众不同。
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母亲一面了。
而三个月前,还是由于功课不紧,我去租好的库房里看望母亲。
看到别人的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体贴备至,尤其是到一个朋友家里时,看到她母亲对她的百般维护及看管,以及因我的到访而担心会分她攻读之心的敌意,都让我在那一刹那间感觉到,有时候,琐碎,是一种怎样让人心痛的幸福。
为什么,我的母亲,就可以安心地把我扔到家里三个月之久,在我高三差几天就要高考的的时候?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我也没有见到母亲。父亲偶尔回来一次,也没有带来任何这方面的叮嘱。
(14)
毕业后与同学连续几天的饮酒,加上父母在外面的库房居住,哥哥又因父母不合多年一直借居伯父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何其难得的一个清静所在,家里便成了同学往来的一个聚居点。
直到哥哥领了女朋友就是现在的嫂子回家,父母才一起回到家里打理。
嫂子——那时还不能叫嫂子,第二次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我来说有很大影响的事件,一向胆大妄为的我,从此开始惧怕起一切黑暗的东西。
深夜里,快十一点了,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在街边的商店买好的东西顺着幽深的胡同往远在几十米外的属于自己的家里走去。
当我尖利的叫声刚刚划破了深夜的静谧,甚至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尖叫时,隐隐约约地一片杂乱的声音霎时之间自家门口传出,身后的黑影松开卡在我喉咙的手,转身慌乱地跑掉了。
第一个冲出来的居然是一向不睦也很少交流的哥哥。事后嫂子说,跑出来的时候,他居然连鞋也没有穿,就那样光着脚追了几条胡同,才因担心我而急匆匆地赶回来,双脚上划了几个口子。
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软到了母亲的怀里。只听到母亲焦虑的呼唤在耳侧隐隐响起。
那个夜里,我一直只想沉沉睡去,而母亲,一直流着泪,捧着我的脸,唤我起来,不让我睡。
虽然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可是母亲那焦虑的面庞,在那一刹那,分外的亲切起来,我仿佛找到了惟一的依靠,倚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倦得只想入睡。
原来,只有母亲温暖的怀抱,才是我一生的企盼啊。而所有的叛逆与反抗,只是希望她能够多多关注我,喜欢我,并且,疼爱我。
她生平第一次打了我一耳光,对着她担心到骨子里的女儿,只因怕我睡着。受到严重惊吓的人是绝不能立时睡着的,应该保持相对清醒的状态,加上亲人的抚慰,才有可能恢复心理的正常。妈妈事后说,她根本不敢让我睡,怕我醒来之后,造成长久的心理伤害。
父亲和哥哥嫂子忙里忙外,给我煮姜汤,在我身侧忙来忙去,而母亲,只是紧紧的搂着我,一个人靠着冰冷的墙面,用她的体温和颤抖着的轻声细语,引我说话,振作起我的精神,其他所有的事情再不是她关注的对象,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她受惊吓的女儿身上。
母亲,她是怎样深切地爱着她不肖的女儿啊!
(15)
大一初报到,是我第一次离家在外。
临行前一夜,一向强悍的母亲,坚持要亲手给我收拾行囊,在她整理一些路上带的东西时,手竟然抖了起来。
一滴清泪,滴到了她刚刚锁好的皮箱上。
原以为她会去送我的,但是凌晨起床后去汽车站前,轻轻唤了母亲一声,母亲闭着眼睛,静静睡着。
父亲和哥哥送我,几个小时的路程,看着身侧的父兄,想起前一夜母亲的落泪,竟默默地哭了起来。
母亲也会落泪的啊。而终究,她是没能送我。
许久之后,哥哥悄悄给我打电话,说我走的那天早晨,嫂子看到母亲一个人爬起来,怔怔地望着我远去的方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都是泪水。很久很久。
(16)
从此之后,每次我的离别,似乎都是母亲泪水涌现之时。
别的学生寒暑假都未必会回家一次,只有我,每年的国庆,五一,寒、暑假,一年的四次回家,是必定的行程。
大一后,系里规定每个暑假前我们都要出外实习三个礼拜,然后直接放假。当大家自己安排实习地点的时候,我却早已跑到了家里,守在母亲的身旁。
对着她们的讥笑,我只是淡然以置。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依恋母亲的怀抱,我想把这许多年来亏欠母亲的,以及这许多年中有意无意错过的母女之情,都在我所能把握的时间里,尽数的还给,及珍视。
我明白,在我首次离开家里时,一向强硬的母亲,便似乎在突然之间垮了下来,变得软弱而善感。
(17)
非典肆虐之际,母亲一天一次的电话,催问我怎么样,催我在火车上安全的时候回家一聚。
忽然想起九八年那场大洪水。暑假里连续半个多月的暴雨,加之水库的不堪重荷,所有的一切岌岌可危。那个时候家里已经建起了离地面两米高的小小平台,希望在洪水来时有一个栖身之地。
母亲起初不肯让我去学校报道,哭着说,一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开学半个月前,洪水最危急的那个时间,听说第二天铁路公路就要封了,母亲急匆匆地和父亲强行将我架上了即将开启的火车,目送我远去。
她说,长春毕竟是长春,离洪水相对较远,你在那里,可以很安全,我很放心。
她的泪光隐隐。
父母之爱,有时,可以深沉若斯啊。
(18)
有时候想,母亲这一生,实在不能算是幸福。操了太多的心,也吃了太多的苦。
如今,尽管儿女不再须她操心,却由于父亲的酗酒,夫妻两人的生活几十年来都不甚和睦。子孙守在身边还好,可是最不放心的女儿,却仍在远她千里之遥的外地。
我所能做的,只是几个月后,在保证不会给小小县城带去什么危害的前提下,到家里,去看望母亲。
即使离别时,还会见母亲的泪。
只因为在浪费了二十年的生活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是为爱这个人而来到这个世界。
第20、女人和鱼
她送我一件稀奇的生日礼物——一条玲珑的金鱼,盛在小巧的水晶杯中。她说:“我买了一对。那条我养,这条你养,只要我们好好地待它们,它们会重逢的,对不对?”
也许是对的。也许我没有好好地待她。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
那时,我们的感情危机四伏。时日久了,彼此隐然生出了疲乏之意。然而,那个爱字当年好不容易说出口,这个断字如今又是何等地难以启齿呢。
我了解她的脾性,笃信手相、星座之类神秘主义的玩艺。在她的小心眼里,已把爱情的生死存亡,系在这条不足三寸的脆弱生灵上。水晶杯中,小鱼儿静静地吐着泡泡,我则偶尔瞟它几眼,冷冷地。
金鱼和她具备很多共性:眼睛大,嘴巴小,体态丰满与轻盈兼而有之,嘴巴永远不会闭上,永远处于快速的开合状态。感谢天,造物者没给鱼类设计声带,这是个不可忽视的大优点。
慢慢地,我竟有些怜惜水晶牢中的美丽囚徒了。换换水,喂喂它,再点缀几叶浮萍,让它能找回几分昔日家乡的影子。然而,不出两个月,它还是死了。出差回来,水面鱼体横陈,像一瓣凄艳的落英,腹部蔓延出一片恶心的白毛。
晚上,她会过来看我。捞起小鱼儿的遗体,对着它永不瞑目的眼,永不再开合的嘴,默哀了一会儿,在石榴花树下葬了。又跑到鱼市,买了一条差不多大小的金鱼。
她来了,说:“小鱼儿眼睛变大了。”
我说:“它到美容院割了个双眼皮。”
她说:“尾巴倒变小了。”
我说:“它嫌原来那件红袍子太大。”
她说:“我送你的小鱼儿死了。”
我说:“你可以当它没死。”
如果说,沉默是有温度的,将是保持在零度以下;是有重量的,其分量也不亚于钢铁。那新来的小伴尚不习惯局促的住所,充满活力地对着透明的墙壁发动攻击,妄图开拓边界,得到的只有碰壁。它终将明白自己的宿命。在难堪的沉默中,我们也明白了有一个结局已经注定。
我任她离去,没有挽留。事已至此,没有演戏的必要吧!她留下的水晶杯,就像一个悲剧舞台,不停地上演死亡。无一例外,全都死于可恶的“白毛病”。而我结交的每一位新女朋友,最终的交情都不会比小鱼儿的寿命更长。
石榴花下的冤魂数目快达到两位数时,我有点想念眼睛大大、嘴巴小小的她了。拨响久已生疏的号码,听到依然清朗娇柔的声音。我告诉她养鱼的悲惨经历,她沉默了一会,说:“我给你开个药方吧,保证见效的。”
她的信如期而至。药方这样写的:
1%的孔雀石绿,涂抹患处;每天用3%的食盐水浸泡5分钟,持续3天。
50%的热情,25%的忍耐,25%的包容,0%的傲慢、冷淡、粗心、自以为是,涂抹患处;每天送上玫瑰花5朵,持续3天。
使用要领:谨遵医嘱,药到病除。
注意事项:不要搞错了对象!
我忍不住微笑。哈,真是唯女子与金鱼难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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