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时保定,号称北京南大门。京畿重镇,水陆码头,通京大道穿城而过,下卫(天津)舟
樯扬帆竞游,十里方城,墙高水深,四街八道,一城三衙(直隶总督衙、保定府衙、清苑县
衙),端的是高官贵族云集,商贾艺人如织,闹市繁华,人流如涌。
话说大清乾隆年间。这一年保定遭旱,冬少雪夏少雨,河浅苗黄,种一碟子收一碗,减
收过半。尽管如此,府县衙门为吹嘘政绩,依然强征足额税赋,雪上加霜伤口撒盐,逼得百
姓逃荒离乡,盗贼蜂起。
这一年适逢开科大比,四方举子来京赶考。有位江南举生,千辛万苦走到保定清苑地界,
青天白日竟被一群饥民夺走盘缠。举生无奈之际,忽想到保定有位远方亲戚,只好先投奔那
里再做打算。待忍饥挨饿进到城里一打听,亲戚三年前早就搬走不知去向。举生身无分文,
告借无门,行乞又张不开口,饿行一日,已头昏眼花两腿瘫软,眼下是进京无望回家不能,
天无路地无门,身处绝境惟有一死了之。他两眼发直,一脸木然,摇摇晃晃走上南关大桥,
扶栏深望幽绿的河水黯然感伤,想不到千里迢迢竟来葬身鱼腹。举生苦笑一声,掩面折身投
河。不想,两腿刚一离地就被人拉住了。
举子挣身不过,转头望去,却是位矮瘦须眉救下自己。此人年约二十五六,溜肩细腰身
短腿长,短衫布衣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态。举生欲死不能,坐地嚎啕大哭,埋怨义士不该多管
闲事。义士也不着急,倚着桥栏抱肩嬉笑,看戏相仿。待举生哭累嚎够后才问原委。
听罢举子绝望的哭诉,义士尖声笑了起来:俺说你们读书人可真是的,不就是几两银子
吗,这也值得寻死?举生委屈道:你没听说,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人不到此绝境,怎会有此绝
念?蝼蚁尚且惜命,况且人乎!义士摆手道:别咬文嚼字了,你在此稍候,俺去去就来。不一
刻,义士取来两锭花斑白银,送与举生。举生感激涕零,磕头不已,询问恩公大名,发誓来
日图报。义士连忙将他扶起,笑道:些须银两,何须如此,快上路进京,切莫误了前程。
举生一步三转头洒泪而别,谁知还没出南阁,就被差官锁了。
且说这保定城里有座银库,虽隶属府衙,却代为直隶总督存放银资,库大银多,堪称保
定第一要地。两进库院,高墙石屋,墙头铁刺蒺藜,库屋钢窗铜门,打造得铁桶一般,重兵
把守,里外三层。管库官员和壮工,进库前要脱净衣裳,光身入库,库里备有专用工服,干
完活出库,也要裸身出来,为防身体孔穴夹藏银子,必须双臂伸平,叉腿蹦下八级高阶,还
要张口喊号。就是这么看管的银库,迩来发现失盗,且贼子盗技高超,连办案勘察的差官都
无法发现蛛丝马迹,更别说破案了。无奈之下,只好暗中布下眼线寻查。
潦倒饿极的举生,有了银子就先去饭馆填肚子,五饱六足过后结账,正是用的府库所丢
官银(银锭上铸有字样)。饭馆老板是个贪赏无义之人,以找零为由稳住举生,暗中差人报官。
此处离清苑县衙不远,不一刻来了两个如狼(wolf)似虎的捕快,哗啦啦一抖锁链,拿住举生。举生
一头雾水,不知身犯何法,争辩喊道:拿我为何?顿挨两个耳光。捕快打诨:到了县衙便知
分晓!举生被打得耳鸣头昏嘴角淌血,说不得话语。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清苑县衙设在保定南阁外,知县姓赵,新补上任不久,正是争名贪功不择手段的时候,
升堂问案,三句话不到就动板子,人称赵大板子。赵知县听说拿到了盗银的贼犯,高兴得直
晃脑袋,心想这可是邀功请赏升官的好事,于是赶忙喝令升堂。
一阵堂威吼声,举生被押上堂来跪倒。赵知县探身打量片刻,酸溜溜道:下跪之人,我
看你也像读书之人,为何竟敢盗窃国库钱银?举生未曾开口,冤屈的泪水先淌了下来,片刻
后哭诉起来,言道家居湖广岳阳郡,自幼苦读诗书,十五岁考得秀才,二十岁中举,人称岳
阳第一才子。往年大比,千里迢迢来京赶考,不想路遭饥民哄抢,走投无路欲投河自尽,巧
遇城中一位义士相救,解囊赠送两锭白银,用此银吃饭结账,却被贵县差役锁拿,还遭殴打,
望知县大人做主,追究差役斥打功名之身的罪责。举生诉毕,磕头不已。谁知,堂上县爷一
拍惊堂木,喝道:大胆贼寇,不从实招供,还敢巧口如簧编造谣言诳骗本县不成?举生大吃
一惊,脸上的泪也凝住了:大人,学生身为举子,岂敢有半句谣言相欺!但不知贼寇二字所
指何事?赵知县嘿嘿冷笑道:看来你不仅盗技高超,而且还伶牙俐齿挺能狡赖!我来问你,你
身上银锭从何而来?举生道:刚才已说明,是路遇义士所赠。赵知县道:义士姓甚名谁?家住
哪里?举生道:义士不肯言明。赵知县道:少给我饶舌,分明此银就是你的,哪里来的什么
义士,不亲不故送的什么白银?!举生犟道:即便银锭是我的,又当如何?赵知县哈哈大笑:
果然说了实话。通知你吧,此银乃保定府库所丢官银,全城正布下天罗地网捉拿你这盗银之
贼呢。举生闻听,顿觉五雷轰顶,眼前一黑,瘫坐在地。无银逼上死路,有了银又沾惹上官
司,自己为何这般倒霉呀?赵知县见举生惊魂失魄,不无得意,一拍惊堂木叫道:嘟——盗
银贼子,还不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举生苦脸叹道:纵然打死,也无供可招。赵知县嘿
嘿冷笑:看来你是不知道本太爷断案的厉害。来呀,先给他二十板子。众衙役应声喝喊——
早有两人将举生按伏在地,另两人抡起黑红两色堂板就要开打。
正这时,忽有一人闯进县衙大堂,喝道:且慢!顿时惊呆了堂上人。赵知县愣怔片刻,
厉声问:你是何人?敢来咆哮公堂!来人道:俺就是举生所言的送银之人。
原来,那义士送走举生不久,就听街上人传闻,说是刚刚逮住了盗银贼,依然个举子,
正在县衙审问呢。义士心生诧异,就装做闲人来观热闹。不看则已,一看吃了一惊,正是落
难举生被审在大堂之上。心想,准是自己的赠银给他惹了事,事先情急,竟忘了通知他捣成
碎银再用。一语未嘱,帮人反倒害了人,跺脚捶拳懊悔不迭。更叫义士不安的是,举生虽被
误当盗贼面临酷刑,却不喊冤叫屈乱咬赠银之人,是个铮骨义种。他向来看不起读书人,认
为平时酸文假醋,遇事骨头最软,眼前这个举子却令人敬佩。这时,忽听知县发令动刑,于
是他心下一横,跳上大堂自首,以免使举生代己受过。
赵知县歪头细目品看,只见此人,瘦短身材,獐头鼠目,一脸贼相,想来定是盗银之贼,
便一拍惊堂木,喝道:自首盗贼,报上姓名、籍贯,不得有诈。义士朗笑一声:俺,天生懒
散,便姓了个散字,本人飘忽不定如云行空,便起名云生。要说籍贯,则与大老爷同城不同
地,你是清苑县的,俺是保定府的。嘟——大胆盗贼,大堂之上不许油嘴滑舌。赵知县又拍
下惊堂木,怒道,我来问你,你是如何盗得府库官银?要从实招来。散云生嘻道:青天大老
爷,俺啥时说过俺偷银子了?赵知县问:那你所赠盗银从何而来?拣的。云生笑道:昨天夜间
俺走道被绊了一下,正待骂街,却见是两锭白花花的银子,俺就拣了起来,明天正好碰上这
个举子缺银子要投河,心一软就给了他。反正是拣来的银子不心疼,送给落难的举子,万一
考取功名,放个知县、知府的,俺也跟着沾个光什么的。赵知县佯装相信,俯身问道:你说,
银子是从哪儿拣的?云生也一本正经道:就在你这县衙门前拣的。俺想,备不住就是你这里
的银子呢。如果是盗银,那贼子一定是你衙里之人。赵知县陡地挺直了身子,一拍惊堂木骂
道:大胆刁贼,一派胡言,竟敢诬陷老爷县衙!来呀,先给他二十杀威板。云生闻听要打板
子,绝不惧怕,自行扑卧倒地,交臂当枕,闭目似睡,现实上暗运内功,提气到两腿和屁股
上,只待受板。衙役们见此人刁蛮,便抡圆了板子猛力下打。谁知,板子仿佛打在顽石铸铁
上,打下多大劲,回到多大劲,震得手掌生疼,不敢再用力打。赵知县见衙役手软,吼道:
大胆奴才,吃他多少利益,为何不肯用力?衙役班头赶忙回话:老爷,不是弟兄们手下留情,
确实这贼皮薄肉少骨头太硬,板子震手,俺打了半辈子板子,也未曾碰到这般石人铁汉。赵
知县不禁一怔,随后冷笑道:那好,火刑伺候。就是铜打铁铸的身子,我也给他化成水!衙
役们一声暴吼,如狼似虎,敞胸挽臂,抬来炉具火钳、钢钎铁鞋,生火加煤拉风箱,恰如十
八层地狱相仿。
看到这里,举生摇头绝笑,高声骂道:好你个狗官狼知县,属地辖内治理无方,苛政如
虎民不聊生,你不去缉拿掠抢民财的强盗,反而残害扶危救助的义士,天理安在?王法安在?
倘使朝廷命官全如同你这般无道,我还赶考争个什么鸟官?!
知县在大堂之上挨骂,顿时气成火鸡(turkey)脸,抖声吼道:大胆刁民,念你读书之人,且有功
名,本不待为难与你,不想你却口出狂言,辱骂本官。众衙役听令,将他一并用刑问供。
举生一阵狂笑,随后厉声叫骂:狗官果然无道。看来今遭难逃一死,与其受刑体无完肤
而亡,倒不如自入死门爽快。
举生起身冲散云生躬施一礼:义士厚恩,下世再报。说罢,撩衣蒙头,抢身撞向堂柱,
登时脑浆迸裂,一命而亡。只可惜,满腹锦绣文章的江南才子,竟被逼自绝于公堂之上。
举生横尸公堂,震动了众人,衙役们也傻了。赵知县想不到审出了人命,顿时慌了神,
忙叫班头敛尸张罗后事。班头问:散犯云生如那边置?赵知县早已乱了方寸,却问班头:你
看该当如何?班头说:先押进大牢,以后再说。赵知县骂道:混账奴才,明知如此还来问我。
(2)
堂审毙命,而且依然个举生,这还了得,按大清律要摘乌纱交吏部治罪的!如何息事宁人
掩过此事,赵知县一晚愁思难以入眠,只到天亮才昏昏沉沉打了个盹。还没睡实,仆人慌慌
来报,说是保府通判史玉喜大人到。
赵知县闻听,瞌睡早飞到爪哇国,沉着起身,穿衣擦脸出宅躬迎。还没来到二堂,只见
史大人带着四个府差已虎虎闯了出去。
史玉喜武秀才出身,原在直隶总督下任偏将。挟有祖传铁弓一张,弓背为八层钢页铆就,
弓弦为指粗牛筋一条,平时浸泡豆油坛中,以养弓休弦,用时弯弓挂弦。拉满此弓,非常人
所能。史玉喜不仅臂力过人,而且还射得一手好箭,百步穿杨。凭此良弓利箭,博得功名。
史玉喜武功不俗,且才思迅速,善断曲直,很得总督赏识。总督与史玉喜为同乡,早有提携
栽培之意,寻机荐史玉喜当了保府通判。府衙通判,执掌典狱,史玉喜如鱼得水,断奇案缉
恶徒,声名远播,有时亲捕盗贼,身背铁弓跨马督阵,名威显赫,被誉为铁弓通判。
知县小通判一品,自应礼数在先,况且昨日举生堂毙,今见史大人面挂冰霜,四个府差
也怒目圆睁,赵知县更是胸揣奔兔汗颜腿颤,连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不知通判大人驾临,
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
史玉喜随便抱下拳,就算还了礼,冷着脸也不答腔,直奔客厅坐定后,才道:贵县可知
我之来意?
赵知县暗想,一定是为昨日堂审之事,但自己也不宜道破,就故作迷茫地摇摇头:下官
不知。
史玉喜冷笑一声:昨晚府库又失白银,盗贼得手过后,被卫兵发现,寻迹跟踪,竟追至
贵县衙内宅不见了踪影。为寻究竟,特来打扰查找,还望知县并家人以私事包涵。
赵知县闻听,心石落地,谢天谢地,看来府衙还不知举生之事,就笑道:不瞒大人说,
下官昨晚一向秉烛夜读至五更,若有贼盗入宅,自当早已知晓。想必是追捕官兵夜黑走眼,
误报贼情。
史玉喜沉了脸:贵县不必多言。现已兵围县衙,盗贼便是插翅也难逃去,只待我等搜查
完毕,便可知贼情虚实了。
言罢挥手,一队兵卒持械拥入,鱼贯奔向堂院各处,四位府差也分头闯进内宅。客厅里
只剩史通判和赵知县,一人沉脸不语,一人怒目危坐,各揣心思,静待覆信。
不一刻,搜查人员陆续回报,县衙公差,内宅家人,俱已查询完毕,验明正身,均非盗
库夜贼。赵知县闻听,冷笑起身,正要给史大人几句。不料此时,府差却兜来一布包,放至
桌上展开,竟是两锭花斑白银,说是搜出的赃物。
赵知县不由打诨道:此乃府库失银不假,可惜却非本宅之物。于是报告了昨日市面发现
窃银,堂审时又拿住疑犯,当然隐去了举生堂毙之事。随后又说:本待昔日过府禀报,不想
通判绝早来缉拿贼犯,可见史大人果有先见之明呀!
没想到有此巧事,史玉喜惊问:疑犯现在那边?
赵知县道:关押县牢,严加看管。
史玉喜还要说什么,忽听那府差嘿嘿笑道:知县大人所说的疑犯之银仍在堂上封存,这
两锭却是从大人卧房便桶里搜出,细闻另有臊臭气味呢,此银非彼银。史大人,且凭藏匿之
处判断,足见此贼狡诈老到!
赵知县慌神急了眼:这不可能!一派胡言!
府差道:有知县夫人作证。
这时,赵知县的夫人蓬头乱衣哭喊着奔了出去。
赵知县灰了脸:夫人,果然如差官所言?
夫人抚掌嚎道:老爷呀,可不是怎地!尿桶里谁会拉出银子?
赵知县闻听,噗通一声跪地,再没有涓滴的县爷威风,乞怜辩解道:俺乃朝廷命官,一
县百姓之父母,俸禄优厚,衣食无忧,岂肯为贼盗窃国库?请通判大人明察。
没搜出盗贼却查到赃银,总算没有虚张声势白来,可赃银藏在县太爷的便桶里,又着实
让史玉喜吃惊不解,深感盗银之贼非同一般。他见赵知县已成为缩头乌龟(tortoise),不禁笑着扶起:
贵县不必如此。堂堂知县用什么法子弄不到银子,干吗非去偷呢?
赵知县苦笑道:即便想偷,你看我这半截瓮的身子如何进得去银库?
史玉喜又紧了脸:话虽如此,可赃银毕竟从贵宅里搜到,还得私事公办履行一下手续。
来人呀,录下起赃文书,让赵大人画押。
一贯弄威公堂审人办案的县太爷,此时也迫不得已昂首尝了画押的滋味。
夫人在一旁看得心颤,就说:老爷呀,你到底得罪了哪路仙人,竟遭贼子这般捉弄?
赵知县歪头细想多时不得要领,苦笑道:家宅佣人,县衙差役,就是扒了他们的祖坟,
这些人也盗不来库银陷我。惟有可疑的便是昨日堂上所谓拾银之人,散犯云生,可他被看押
在大牢,又如何夜间去盗银呢?
夫人叫道:快派人去看一看,大概就是他越狱盗银栽赃陷害老爷呢!
一旁府差应声道:我等早已查看,那人还在牢中酣睡。如若是他所为,何必再回牢待毙!
众人无言。赵知县唉声苦叹,夫人嘤嘤哭泣起来。
史玉喜宣布道:府库失银,乃保府第一大案,干系重大,虽知贵县属被陷蒙屈,但破案
之前迫不得已秉公处置,请赵大人到府衙委屈几日,县衙私事暂由县丞代理。马上,连同疑犯
散云生一并押回。
一干人回到保府衙门,安排停当,史玉喜向知府段文瑞禀报了经过。段知府也深感此事
蹊跷,却对史通判这般处置赵知县颇为不满,斥道:赵知县被贼子所陷是明摆之事,你为何
擅自停他的职,还当疑犯当众押来府衙?
史玉喜道:赵知县被栽赃不言而喻,可盗银之贼为何陷害于他?显而易见是恨他不过。赵知
县得罪的人多了,为何偏偏此时遭报复栽赃,一定是近日得罪的人所为。据赵知县所言,昨
日刚抓住个疑犯叫散云生,所持赃银说是当街拾的,显而易见是在说谎。堂审之时打了他二十大
板,不招,才待用酷刑逼供,恰遇别事冲搅,未及审明先押进县牢。如此人确系盗银之贼,
为泄怨恨,有诬陷之嫌,而且,昨夜盗银贼逃至清苑县衙就再没出来,县牢恰在衙署,所以,
盗银栽赃,极有可能是散云生所为。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散云生能越狱盗银,为何还回
到大牢?唯一的注释就是,以此表白自己非府库盗银之贼。这样一来,既腻歪了赵知县,又
开脱了自己的干系,一举两得。此为高贼谋略。
段知府摇头道:既然如此,何不马上审讯散犯云生?酷刑之下必然招供。
史玉喜道:古来办案,以证审为主,刑审为辅,证据不足,单用酷刑,易出假供,屈打
成招,造成冤狱,终有大白之日,折狱辨冤,丢官挂印,为世人所不齿。对散犯云生的猜疑,
仅为下官推测,却证据不足,如欲庭审,轻刑难以奏效,重刑又恐入邪路,筹谋再三,则用
引蛇(snake)出洞之策,诱贼子自浮水面,为此,故将赵知县停职,并与疑犯一路押来府衙。其目的
有二:一是盗贼以为栽赃成功知县开罪,诱他再行为作;二是拘散云生于府牢便于暗中调查,
内外联系,相机布网。
段知府不禁探问:史大人,如果真如你之所料,散犯下一步会当如何?
史玉喜胸有成竹道:我料他必会故伎重演,再次越狱夜盗库银以开脱自己。你想嘛,他
身居缧绁,外面却连连失盗,自然会反证他清白无辜。所以,我们只须在银库四周布下伏兵,
暗备弓箭挠钩,亮子油松,待散犯再次盗银,一声号炮,人赃俱获就是了。
段知府捻着髯毛笑道:史大人真乃孔明转世,包拯再生呀。
史玉喜谦虚道:哪里,哪里,些须小计,也是大人平时栽培所致。
至晚,史玉喜精选干练兵丁亲背铁弓持箭在银库布伏。一晚无事。第二夜又去。连守三
夜未果。一干人眼珠子都瞪酸了,连个夜猫子也没见飞进一个。
史玉喜心虚暗惊,莫非自己判断有误?这个散云生到底为何人?
(3)
你道散云生是何人?他正是大名鼎鼎的保定贼侠。
散云生幼丧双亲,孤身一人,靠乞讨流浪为活。后被一独特和尚领走,十年后再回保府,
已是偷天高手。师传两手绝活:一是缩功,巧调气血,便叫骨柔筋松,头如软卵,身似葛藤,
碗大的窟窿,巴掌宽的缝,缩身而过如蛇穿穴;二是轻功,暗提丹田,能使身轻如毛,用草
绳吊腰,然后烧绳成灰,人依然悬空不落。凭此神功,入室行窃,障眼巧取,自是轻而易举
之事。江湖百行,各有行规,作贼也不例外。正贼正人,有“三不偷”之说,即:一不偷忠
良之辈,二不偷贫寒人家,三不偷良寡妇女。偶有偷错,必更加归还。散云生不仅恪守行规,
还常常周济穷困潦倒之人,出手大方,挥金如土,窃富济贫,被人誉为贼侠。
往年保定干旱,土地粮食歉收,百姓衣食无着,为官不仁,苛政如虎,民不聊生,流离
失所。散云生恨官妒富可怜饥民,就施展特技盗银助人。这次偶助举生,惹出麻烦事,又一时
仗义,身陷公堂。本打算搅闹一番脱身而去,没想到举生暴烈,为鸣不平竟以死斗争。此情
此举,深深震撼了散云生,发誓要为举生出气。凭散云生的功夫,逃离县牢的囚笼高墙,不
费吹灰之力,但却没有那样做。他想,一旦逃走,定被认作盗贼,不仅显露了真身,而且让
狗官长了脸,必须巧计脱身,落个清白。于是,暗定念头,昂首被囚入牢。
入夜,待狱卒瞌睡,更夫倦怠之时,他提气缩身,溜出县牢,然后,展轻功飞身飘上墙,
快如闪电,轻似狸猫,一路蹿房越脊,如履平地,不一刻便到了银库屋顶。守库兵丁虽多,
但夜半更深神懒意倦,困眼惺忪只顾呆守路径门窗,谁也不曾留意房脊屋檐。散云生多次入
库盗银,皆从房顶出入。他在银库房顶掏了个小洞,平时将房瓦虚掩着,用时揭瓦而入。银
库窗小且铸有铁栏,光芒幽暗不易发现屋顶洞痕。散云生轻车熟路潜入银库,揣了两锭官银
便钻了出来。掩好洞口后寻思,平时来无影去无踪,为的是怕人发现,昔日不同,走时应当
引带兵丁到县衙。于是,将半块瓦片扔至前院。“啪嗒”声响,顿时引起一片惊叫呼唤招呼,随
即灯明火亮将银库照得如白昼一般。散云生见时机已到,溜下房脊,飞身越墙而去。这般跑
法,自然被守卫发现,穿大街,钻胡同,前边跑,后边追,一路直奔清苑县衙,便隐身不见
了。
散云生隐身形轻迈步来到县衙内宅,见赵知县正在书房叹气发愁,便转身摸进卧室。红
烛摇曳,雕花楠木床上知县夫人睡得正香,散云生暗笑一声,将两锭白银放进屋角的马桶里,
然后才潜回县牢呼呼睡开大觉。
转天早起,见狱卒牢差神色镇静,窃窃私语,只言片语听说保府兵围县衙,搜贼捉赃,
散云生心中可笑,知道已达目的,便故做睡态,鼾声大震。不久便连同赵知县一路被解到保
府缧绁。路上故意借问押差:县太爷这是咋了?押差不耐烦道:跟你一样,也是涉银案犯,
今早从他家搜出了赃银。云生暗喜,心想再弄它一两次库银,自己就可能被消弭嫌疑释放出
狱了。这样想来,不禁心急手痒,盼着日头早些坠下山去。
到了更深夜静,风高月黑之际,散云生才待伸展身躯出狱盗银,忽地收住脚步。贼道高
手,往往是凭感觉出手,感觉不好,眼前放着座金山也不肯去碰。此时云生正有此般感觉。
按说,府衙缧绁应比县衙缧绁看管得要紧吧,可眼下情景正好相反,巡夜值更,县牢另有狱
卒伏案打盹呢,府衙牢里竟无一人转悠,除了木笼里的囚徒鼾声如雷外,过道空静,三盏油
灯还熄灭了两盏,阴晦异常,仿佛故意给自己安排好一般。再细想来,纵然是在赵知县家搜
出赃银,也不至于那么轻信就将其认做疑犯,一道押解,路上押差还给道明,显而易见这所有都
是做给自己看的。保定府衙为何这般做来?莫非是本领已被看穿,他们故意引诱自己再次出
监盗银,设好圈套,以便现场擒拿,人赃俱获。想到此,散云生不禁打个冷战,就仿佛觉得
隔笼有眼正盯着自己,银库伏兵正剑拔弩张等着自己,自己一旦行动,就会坠网掉井,原形
暴露无遗。乖乖,好厉害的手段,自己险些上了大当!云生恨恨地想着,便伸腰打个哈欠,
曲身沉沉睡去。
(4)
再说史玉喜,握弓搭箭连熬了三个通宵,谋算落空,众人虽然无言,自己却觉栽面儿。
到了第四夜子时已过,依然不见贼影,伏兵暗丁,困乏太过,一个又一个抱枪入睡,鼾声四起,
玉喜无奈,只得打发众人回去睡觉(sleep)。他又多熬了个时辰,实在瞌睡难耐,也无趣地回衙歇息。
谁知,鼾梦正浓,便被唤醒,说是知府大人急见。惊问何事?差人不知。史玉喜只得起身擦
脸,整冠束带,睡眼惺忪地忙去府邸。
段知府候等正堂,正襟危坐,怒气横生,脸带冰霜,眼放冷光。
史玉喜偷眼张望,不禁心虚气短,睡意顿消,抢步上前,躬身施礼,小心问道:段大人
召见下官,不知所为何事?
段知府并不答言,只是瞪着史玉喜呼呼出恶气,过了好大一阵才硬压怒火酸酸问道:史
玉喜,史通判,史大人,本府请问,你神机妙算,巧施高招,暗布罗网,势在必擒,眼下已
过四日,可否捉得盗银之贼?
史玉喜自然听出话刺儿扎脸,沉吟一下,低声愧道:下官无能,还未诱出盗贼。
不,你能耐太大啦,哈哈哈——段知府一阵狂笑后,又说,盗贼不但被你诱了出来,而
且还将所盗银两栽赃本府,让我也和赵知县一样成为窝赃犯。怎说你无能呢?
史玉喜闻听傻了眼,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还不信?段知府一指桌角。自己看吧,那可是银库之物?
史玉喜这才瞥见桌角果有两锭白银,连忙捧详尽看,千真万确是府库银锭,从编码上看,
确实是新盗出的赃银。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史玉喜一时蒙了头。
原来,当贼的偷心,当你加着万分小心的时候,贼技再高也没辙,偷就偷在你松心麻痹
之际。散云生识破官府企图后,知道外边已是张网待捕,就足足地睡了三夜,直到第四夜黎
明时分,判断官兵已懈怠,便故伎重演盗出两锭白银,并将赃银丢到知府的公案之上,然后
又回到府牢睡五更回笼觉去了。
见史玉喜依然呆愣发傻,段知府便嗔怒而起:通判大人,你还发什么愣?还不赶快将我
停职,押送总督衙门去呀?
被盗贼钻空子戏弄,已觉羞愧难当,又见知府发如此大火,更让史玉喜无地自容,赶忙
扑身跪倒,颤声道:下官知罪,任凭知府大人处治。
段知府见此,只得打声唉,扶起史玉喜,摇头叹道:玉喜呀,这事也不能只怪你自以为
是,确属盗贼太狡诈,太可恶了!
史玉喜由衷点摇头:大人说的极是,这个盗贼确高我一筹。
段知府请史玉喜重新落座,沉吟道:按说,咱府牢木笼高墙狱卒如林,监押不谓不严,
那银库伏兵重重,又有你铁弓通判督阵,看管不谓不密,如此严密之下,居然还让盗贼得手,
史通判,你现在还嫌疑是那个散犯云生所为吗?
史玉喜没敢说出昨晚后半夜撤兵的事,故意思忖半晌才道:纵然不是散犯所为,此事也
必然与他密切相关。
段知府问道:此话怎讲?
史玉喜道:你想嘛,散犯云生被囚县牢,银库当夜失盗,赃银栽于知县。散犯转押府牢,
银库再次失盗,赃银转栽于知府。盗贼用心全在散犯云生,一是开脱在押犯,二是迁怒堂审
官员。
段知府说:我还没审他审问呢!
史玉喜道:他自然晓畅,押来府牢,堂审是早晚的事。
段知府拍案道:既然如此,索性马上升堂,传讯散犯,大刑侍候,定要审出盗银恶贼。
看来也只好重刑逼供了。史玉喜点摇头,随后沉吟片刻又道:段大人,可不可在堂审之
前,容我再到银库勘察下现场,如若寻出些蛛丝马迹,也好利于刑审。
段知府摇头赞成后,史玉喜速返银库重地。
前频频勘查失盗现场,侧重于地面墙壁门窗等常规贼道,未见踪迹,说明此贼非同寻常。
这次前来,史玉喜责令搭梯点灯,亲自攀上银库屋顶,檩椽棚瓦一一细辨。众人不解,纷纷
窃语。
其实,玉喜此举,自有缘由。频频勘查未果,玉喜便动了心思,叫库员按银号顺序分层
码放,刚才在府衙寓目赃银,他留意了上面的编号,凭着编号可以判断这两银锭应在银架上
方,紧贴库顶处。这位置的银锭,下边搬取不易,而从房顶取银却很便当,为此,史玉喜惊
悟,窃银的贼道会不会在房顶之上?
果然不出所料,在房顶两椽之间寻到海碗大的一个洞口,外面虚掩着青瓦。因为银库光
线阴晦,站在地面仰望,很难发现此洞。找到暗洞,史玉喜一阵惊喜,可随之又觉迷惑,如
此细瘦的洞口,贼人如何钻得出去?可除此之外,再无贼道可寻。史玉喜注目凝望,思忖半
晌才悟出道理,想那刁贼,定是利用竿索之物,钓取库内银锭。这般偷法,乃为巧窃,如未
发现此洞,实难猜想得到刁贼的手段。他转身来到库外,又攀梯上到房顶,揭开虚瓦细细观
察,终于辨出贼人行窃留下的新痕。史玉喜还找了根竹竿,探进细洞钩摸,果然触到银架,
不禁暗喜,一定了自己的判断。
现场勘查完毕,史玉喜赶忙回到府衙,与段知府刚要议定审讯散云生之事,忽有差官传
令,总督大人手谕,着令知府及通判马上至总督署,有要事召见。
段知府和史玉喜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五)
直隶总督署设立在提法司大街,坐北朝南,是片青砖灰瓦红门绿窗大屋顶的修建群,高
阶敞门,上悬“威抚畿疆”雄匾,大门外对称配置班房、照壁、钟楼、鼓亭。总督署衙内,
设仪门、大堂、二堂、官邸、上房,进深五套四合院,各堂间配有耳房、厢房,门楣隔扇,
曲径通幽。余暇之地,布满古树青藤,奇花异草,春繁夏茂,秋果冬青,赏心悦目,又不乏
威仪侵骨。自雍正设署以来,这里便是直隶最高长官及僚属的办公之地,大堂为暖阁花厅,
东西为吏、户、礼、兵、刑、工科房,文官武将,朝夕听政,生杀予夺,威震千里。现任总
督姓商,满族旗人。商总督出身权门,骄横武断,好大喜功,暴虐施政,保定干旱之年,府
县两级衙门对百姓依然苛政聚敛,都与总督暴政有关。
段知府乘轿,史通判骑马,两人仓促赶至总督府前,早有旗牌官报了出来。一声准见,
便有副将引路带进。一路穿堂过院,来到二堂,入垂花门,进议事厅。
行礼毕,商总督摆手叫二人坐下,说:当今圣上乾隆帝,微服巡行江南返来,明日到保,
要在署衙歇息一晚再回京城。请你们来,主要是告知二位要恪失职守,管好本城治安,不能
有些须差错。如若出现刁民作乱,惊扰圣上,到时可别怪本督法不容情。
段、史二人闻听,不禁汗颜腿颤,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商总督见此,缓笑一声,又说:其实你们也不必太担忧。皇上来保,依然是素服简从,
又有刘中堂伴随。那刘墉鬼头蛤蟆眼的机灵得很,识人辨风,趋吉避凶,无人能比。有他伴
驾潜行,一般不会有大碍。你们只须在繁华要道多布些眼线暗哨,到时看住街面,及时弹压
动乱便可。
听总督这般一讲,两人才略觉宽心,忙连连摇头称是。
商总督见两人魂已归体,便说道:皇上巡行来保,这是天大的幸事,你们作为地方官,
不仅要保护好皇上,还要粉饰太平,颂扬盛世,以悦龙颜。当然,现时搞些运动已来不及了,
但起码这两天再不要出什么娄子,府库失银的案子办得怎么样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段知府闻听吓得赶忙起身,跪倒请罪,史通判也跟着陪跪垂首。
这般行为,倒叫总督吃惊非浅,就问到底出了何事。
史玉喜只好将举生街头露赃银,赵知县审案被栽赃,押解散犯来府衙,组织算尽又失银
的种种怪事尽数兜了出来。
段知府最终补充道:此案十分蹊跷。案子在县衙,知县遭暗算,案子移至府衙,知府又
成为窝赃犯,像是盗贼专门跟官府作对,谁押着散犯,谁就被搅进银案中。
商总督骂道:你们真笨。这不明摆的事吗?盗银贼一定是散犯一伙的,只要严刑拷问他,
就能挖出贼伙结案。
史玉喜摇头称道:总督明断。我等也是刚悟出此理,正商议着捉审散犯,恰逢大人召见,
赶忙来此,才未及升堂。
先不忙着升堂问案,眼下迎驾是大事,银案暂放几日。商总督又道,你们不是说,谁押
散犯谁就被栽赃吗?那好,将他押来总督署。我倒要看一看,莫非他还敢给本总督上眼药?!
总督与贼叫阵,急坏了段知府:大人,督署内并无缧绁,如何羁押这般多事的要犯?还
是关押在府衙,下官一定严加看管,保证不再出事。
商总督哈哈笑道:咱署衙关人还用得着现成的缧绁吗?赏他间闲屋,关闭门,就是不设
一兵一卒,谁还敢迈出门口一步不成?
商总督如此轻狂,史玉喜暗惊,脊梁沟直冒冷汗,但又不好直接反驳,他深知总督极要
脸面,处事狂傲不羁,不论对错,一言九鼎,于是摇头称道:总督大人说得极是,关押人犯,
牢身为下,锁心为上,高墙牢笼再结实,守卫兵丁再众多,若关不住人犯的狂妄之心,总归
是要闹出事端的。现代所谓画地为牢,人犯不敢移步圈外,就是此理。总督署为四省最高衙
门所在,高墙深院,重兵守卫,仪仗显赫,威震四方,别说小小的草民人犯,就是四五品的
官员出去也大气不敢畅出。皇上巡行来保,天大的要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为保险起见,我
赞许总督大人明断,可将散犯押来署衙看管,而且不设一兵一卒,甚至连间闲屋也不赏。
史玉喜的一番话,不仅令段知府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就连总督大人也觉惊诧:足下莫
非真要来个画地为牢么?
史玉喜摇摇头:画地为牢,那是高看了散犯,我给他来个扣缸为牢。
段知府忙问:作甚扣缸为牢?
你们来看。史玉喜说着踱出门外,遥指二堂门侧的一只巨型铜缸,说道,那缸锡铜铸就,
放置厅堂门前蓄水,一旦失火时,汲用其水扑救,俗称“门海”。此物足重数百斤,扣押人
犯,何须兵卒和房间?真可谓现成的铜牢铁狱,远比咱县牢府狱强百倍!
段知府至此才听出谜底,略一深思,又觉不妥:此物扣押人犯确实万无一失,只是无法
透气,恐怕时间长了易憋闷致死。
史玉喜道:段大人思虑有理,不过尽管放心。咱们路过期,下官留意了一下,那门海已
废弃多年,因其半腰处已蚀成一洞,约有海碗般大,扣押散犯,恰做透风换气用,还可由此
递饭送水,保证人犯在内万无一失。待皇上起驾回京后,咱们再开缸问案。
段知府闻听,喜笑脸开,连连称道。商总督也赏识地拍着史玉喜的肩头笑道:好好好,
此事就交由足下来办吧。.
亏了史玉喜因时制宜,既照顾了总督的大话脸面,又将散犯安顿进缸,两全齐美,免生
事端,出得总督府衙,段知府直向史通判挑拇指。
史玉喜并不轻松,闷声道:知府大人,这两次盗银,虽嫌疑散犯所为,但终未抓到证据,
不敢一定。将他扣押缸下,只可免除一方祸患。会不会确有散犯同伙遥相呼应,寻衅盗银栽
赃呢?真要如此,难说总督身边不出现赃银?到那时,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段知府一听,心又提到嗓子眼:这般说来,该如何是好呢?
史玉喜宽解道:啥事就怕想不到,既然考虑到了,就自有对策。不是散犯押在哪赃银跟
到哪儿吗,咱们今晚后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散犯潜押总督署,再找一相似的衙差扮作散
犯佯押府牢,料他同伙难识此计,如生事端,也只会找衅府衙而已,不会惊动总督,更不会
扰了皇上。此外,我已勘查到窃银贼道,只要几人布控守候,一旦贼人故伎重演,咱就生擒
活拿,在皇上面前为总督长脸。
段知府不禁叹服道:史通判果然运筹帷幄,真不亚于孔明转世。
两人自以为得意,开怀大笑。殊不知,天大的祸事正是由此而发。
(六)
乾隆这次微服巡行江南,带着刘墉和几个常侍,或是扮做商旅主仆,或是装成文人
墨客,乘车坐船,进城串乡,阅尽民俗风情,吃遍各色美食,一路游山玩水,千里体察民情,
不遇麻烦事不找官,进衙便是龙颜暴怒,赶上倒霉的官儿,轻则顶戴被摘,重则坐牢被杀。沿
途各级仕宦,得知皇上进了辖界,都惊骇不得宁日,千方百计粉饰太平,乔装盛世,暗中护
驾,生怕出点差错,招致丢官掉头。乾隆频频下江南,明着是几人微服私访,实则依然在各
级官僚严控乱来之下。尽管如此,万乘之尊的天子,由深宫高墙里走出来,多多少少也会面
到些民间真情。
话说乾隆江南尽兴返来,进到保定地界,满目旱情,饥民呼号,几番遭遇乞丐恶要,亏
得刘墉恩威兼施,救驾脱身,虽是有惊无险,却早已惹得龙心不悦。
乾隆沉脸问道:保定遭旱成灾,民不聊生,刘中堂你可知晓?
刘墉摇头:在京之时未见府县报灾文书,塘报(各地吏治民事的官办通报)上都没有记述。
乾隆恨道:定是地方官员邀功隐报,欺瞒朝廷。
刘墉摇头:瞒灾必然完税,横征暴敛,易通民变呀!
乾隆不再言声,可脸上怒气已是显见。
一行人鞍马劳顿进了保定城已是傍晌午,在南关府河边的一家酒肆里打尖。刘中堂唤来
掌柜的,点要了保定的风味小吃,什么河北白洋淀的锅爆鱼、马家鸡铺的卤煮鸡、六味斋的酱牛
肉、白运章的清蒸包,另有槐茂什锦酱小菜、玉轩八宝腊八粥、漕河范家小驴(donkey)肉、吕氏兄弟
的糖葫芦,又要了坛徐水刘伶醉。满满一桌酒菜,色艳味香,逗馋虫,引口水。大家都心痒
难耐急着要解馋,惟独乾隆爷依然生着道上的气,皱着眉梢沉着脸。刘中堂一个劲儿地劝吃
劝喝,可皇上不来第一口,哪个敢伸筷子?守着美食干瞪眼,肚里馋痒脸上也尴尬,刘墉只
得邀皇上先随意走走。两人来到楼亭旅行之处,远望远方的莲池书院和大慈阁,讲些保定的
风土人情,什么“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白老”,另有“沧州的(铁)狮子(lion)景县的塔,
保定府的大裂瓜”,刘墉有板有眼地描述,再阴阳怪气地学保定人说话带“儿”、满嘴甜面酱
味的市井土话,这才逗出乾隆的笑声,脸上也有了点阳光。见皇上心情好些,刘墉赶忙请君
入席,至此大家才得以开怀畅饮,吃了个肚圆嘴流油。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来到街上。刘墉介绍说,保定城最气派的地方是西大街,店铺林立,
车水马龙,商品琳琅满目,游客摩肩接踵,不次于北京的王府井;最热闹的去处是城隍庙,
那里风味小吃、杂耍戏法、摔跤卖艺、赛鸟斗虫、说书唱戏拉洋片的,啥玩意儿都有,趣味
浓郁,恰似京城的天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大家解了嘴馋又想解眼馋,鸡一嘴鸭一嘴地
吵嚷着要去观瞧。谁知,一贯好热闹的乾隆却冷着脸下旨,哪儿也不去,直奔总督署。大家
不再吭声,暗想,这回保定三级衙门的头头要倒霉啦。
到了直隶总督署,商总督率衙内文官武将隆重迎进。礼毕,总督求见。乾隆传旨,昔日
谁也不见,明日宣督、府、县三级官员。总督闻听,顿时慌了神,要知道,乾隆微服巡行江
南,极少正规召看法方官员,一旦被召,那将祸事临头,定是路上啥事惹怒了皇上。总督六
神不安,连忙暗请刘墉打探。刘墉叙说了路遇旱情,饥民呼号,险些遭抢,皇上震怒之事。
总督吓得够呛,求问如何过关。刘墉摇摇头说,此种瞒灾邀功之举,皇上亲见事发,是很难
搪塞已往的。幸亏皇上没在昔日庖丁上处置,已是隆恩匪浅,大概睡一宿觉,火气小些,倒
是你们的福分呢。只是署衙内外再不敢出些许恼事,以免火上浇油罢了。
商总督立即传令下去,总督署内实行宵禁,总兵将官亲自率队巡逻,院内人等,不论何
官何衔男人女人,一律不准出屋,禁止喧哗,猫狗笼鸟也要关好闭嘴,哪个违规,定斩不饶。
严令一出,硕大的总督署内一片死寂,除了灯明火亮照如白昼外,连虫鸣鸟叫声也皆无。
谁又能想到,就是在如此警戒森严中,竟出了塌天祸端——乾隆皇上随身的玉扳指一晚
之间不翼而飞了。
玉扳指,戒指状,却比玉戒厚些宽些也粗些。满族是骑射民族,拉弓搭箭扳指用来保护
手指肚。满人入主中原坐稳江山后,征战渐少,王公贵族八旗子弟们更是少有骑射之举,扳
指渐成把玩饰物。乾隆爱不释手的玉扳指,自然是上乘珍品代价连城。当夜寝睡时,乾隆清
楚记得将扳指放在枕边,二天早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皇上丢了爱物,这还了得!常侍们翻褥抖被四处查寻,有的还钻到床下抠挖鼠洞,嫌疑耗
子夜来作祟。商总督闻听后,更是惊魂失魄腿肚子转筋,又不敢擅自出来帮助寻找,只得在
门外候着听凭裁处。
正这时,一名参将如飞跑来,远远就喊:找到了,找到了。
商总督纳闷,忙问:什么找到了?
参将跑至跟前高嗓大声道:扳指,皇上的扳指,找到了。
一句话惊动了屋里人,乾隆,刘墉,以及常侍们纷拥而出。吓得总督、参将赶忙膜拜磕
头,口呼万岁。
乾隆摆摆手:免礼,起来吧。扳指在哪儿?
参将小心翼翼捧出一物,又屈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送了上去。
刘墉接过—看,果然就是正在找寻的那枚玉扳指,便转手递给皇上。乾隆猛见失而复得
的爱物,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冷下脸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参将惊恐地望一下总督,哆哆嗦嗦没敢吭声。
商总督不耐烦了,斥责道:皇上问话,还不如实回答!
参将吭哧道:末将不敢乱讲。
乾隆道:恕你无罪。讲!
参将道:扳指是在总督的书案上发现的。
啊——如同晴天响了个霹雷,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
商总督指着参将颤声厉道:你,你可不要颠三倒四!
末将狗胆滔天也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扯谎!参将磕头如捣蒜,哽咽不已道,刚才我在总督书
房,偶然在案头看到这枚扳指,细看得知是宫中之物,猜是皇上丢失的玉宝,这才仓促送来。
下官所言,句句实情,不敢有半字瞎话。
商总督闻听,双膝如泥,咕咚跪地:皇上——
乾隆冷笑一声:商爱卿,如你真爱此扳指,可以明言,朕赏给你也就是了,何必搞这鼠
辈之举?
商总督顿时汗流浃背,磕头不止:皇上,奴才实在冤枉呀——
乾隆怒目无言。
刘墉上前解劝道:既然总督有冤情,可找出偷拿扳指的人,否则扳指不会穿屋越脊飞到
你的书房去吧?
商总督愣怔一下,顿解中堂之意,于是恨恨道:请皇上略等片刻,我马上查出盗贼,以
明奴才冤情。
乾隆讥道:马上?
对,马上。
(七)
商总督出来凉风一吹,脑瓜清醒了,冷汗也就下来了。你想呀,能偷皇上扳指的人,
一定是非凡的高手,这般狡贼,如何马上查找得出来呢?可大话已说,抓不到贼便是欺君之
罪!这可咋办?商总督正在急得搓手,通判史玉喜前来求见。
史玉喜是随三级衙门官员等着皇上召见的,从卯时就聚集在总督署前,直等到巳时已过
仍不见圣旨,细一打听,才知是皇上丢了扳指,之后虽说在总督书房找到,但要总督马上破
案,众人皆唏吁慨叹,直为总督捏把汗。史玉喜闻听,这才叫门官马上通报,要马上拜见总
督。
人一着急,也就没了官架子,商总督像溺水人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抓到稻草,一把拉住史玉喜火急道:
史通判快帮本督破解此案,抓出盗扳指的恶贼。
史通判点摇头:下官嫌疑一个人——
商总督恨恨道:是不是那个参将?
史玉喜摇摇头:不会是他。若是他所为,就不可能今晨再去献扳指邀功了。
商总督犯了难:那是谁呢?
史玉喜道:我嫌疑是散云生干的。
商总督摇摇头:不可能。几百斤的门海扣着,他如何出得来?
史玉喜道:别忘了那上边有个碗大的窟窿。
那窟窿连个猫进出都费劲,况且人了。商总督更是摇头,随即又道,会不会是散犯的同
伙所为?
不会。这回轮到史玉喜摇头了。一是散犯秘押总督署,他的同伙不可能知晓;二是昨夜
署内警戒森严,外人不可能进得来作案。
那,真的是散犯云生?
我看十有八九。史玉喜述说了银库勘查发现盗洞,原以为洞小盗贼可能借用竿索窃取赃
物,现在看来,定是散犯身有奇功,能如鼠钻穴。
商总督喝令来人提取散犯,史玉喜忙说,依然咱们亲往现场再做判断吧。
门海倒扣在一间塌了窗户倒了门的破屋里。两人来到近前,商总督围着门海转了一圈,
盯着那碗大的窟窿,摇摇头,难以置信人能钻出此洞。史玉喜到破屋的犄角旮旯寻了寻,点
摇头。两人相视一望,都没吭声。商总督拣了块砖头,使劲拍了拍门海,“咚——”,像打声
闷钟。就听到里面人喊:别敲了,震死人啦!
商总督剜了史玉喜一眼,意思是,咋样?人还在里边呢,能是他偷的扳指?
史玉喜并不泄气,唤人抬起门海,掀放到一旁。
散云生站起身子,揉揉眼:娘的,啥时辰啦?
史玉喜冷笑道:大胆贼子,少装糊涂,快交代,你是如何盗得扳指?
啥扳指?你倒把俺说糊涂啦。散云生眨眨眼,又道,你这混官,俺犯了何罪,关俺在闷
死人的铜缸里,这是哪家的王法?这么关人不算,还乱说俺偷什么扳指。把你关到里边试试
看,鬼能跑出来一个!
史玉喜阴笑一声:鬼跑不出来,可你却能钻出钻进。
散云生嘴一撇,扭头冲总督道:这位大人,俺看你比他的官大,你说,有这么问案的吗?
商总督早在打量着散云生,心里盘算,此人骨细肉瘦确像穿墙凿洞之人,可再细瘦也绝
钻不出门海,因为他的脑壳比那通气的窟窿还要粗些。尽管这般想,商总督依然绷脸喝道:
少耍刁蛮!要知道这扳指可是皇上的爱物,偷皇上的东西,你不要脑袋了!
散云生一缩脖子:皇上的东西,俺倒是想偷,可俺出不得铜缸呀!
看来不给你点破,你是不肯低头的。史玉喜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问你,从关你入缸到
现在,已是一晚又半日,饭食茶汤你没少用,为何关你之地没有半点屎尿痕迹?
散云生嬉笑道:俺肠胃好,全都吸收啦,所以没拉屎撒尿呗。
少胡狡赖!史玉喜使劲哼了声,扭身指着破屋的一角道,那里便有你的排泄之物。你不愿
闻自己粪便的臊臭味,就钻到外边来出恭。证据在此,还敢狡赖不成!
商总督惊讶地走到屋角细看,果然有一堆新鲜的粪便乌蛇般盘在那里。转身喝令:来人,
给我拿下!
应声上来两名武士,掐胳膊拢背将散云生捆了个结结实实。
史玉喜持续道:散犯云生,我早已查明,你屡次由房顶进入府库盗银。被缉拿关押后,
你再次盗银栽赃知县知府。昨夜被扣押在总督署,你钻出来透风,偶知皇上在署衙过夜,竟
贼胆包天,盗取扳指搁至书房,企图移祸总督大人。如此刁顽之极,莫非你就是保定贼侠?
散云生微愣片刻,随后朗声大笑道:好狗官,倒也有眼力,散爷正是贼侠。你说得不错,
一切都是你散爷所为,杀剐随便。
商总督见散云生承认了盗扳指陷害自己的事,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抽出侍卫的腰刀就要
砍他。
史玉喜沉着拦下,随后将总督拉到一边轻声劝道:大人且息雷霆之怒,万万不可鲁莽从
事。此贼偷了皇上的爱物,已成钦犯,如那边置都要请旨。再说,只有他当着皇上面说清,
也才好洗刷大人的冤情,所以,依然赶紧面君回奏为好。
商总督恨恨地掷刀于地:也罢,叫他多活一会儿。
(8)
乾隆听说这么快就抓住盗贼,非常吃惊,立即传旨御审。商总督和史通判押着散犯
进到暖阁花厅。
乾隆叫散云生抬起头来,他要见地见地敢盗走自己枕边物的是何样之人。看了片刻,也
不觉有何奇相,就冷笑道:商爱卿,该不是弄来个无赖瘪三顶账乱来朕吧?
商总督闻听,吓得赶忙跪倒磕头奏道:皇上容禀,案犯散云生,被刁民誉称保定贼侠,
作案无数。别看其貌不扬,却能飞檐走壁,遁形隐身,贼术盖天。前些日,屡盗银库被查获,
押在清苑县牢,他乘夜潜出,盗取锭银置于赵知县内室马桶。解到保定府牢,再次盗银栽赃
于段知府公案。皇上驾临,为防他滋事,秘押署衙,将其扣在门海之下,谁想,该犯竟利用
门海锈蚀之洞,钻出来盗扳指戏弄君臣。适才我与史通判问讯,该犯供认不讳。请皇上明察。
乾隆不由地再细端详,迷惑问道:散云生,总督所言,可是事实?
散云生满不在意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站在一旁的刘墉插言问道:商总督,门海锈洞有何般大小?
商总督用手比划道:也就海碗般大。
刘墉一指窗扇中心的花隔:散云生,你能从那里钻出去吗?
散云生转头瞥了一眼:再细些也能过。
刘墉摇头:钻出去给皇上看。
话音未落,散云生腾身蹿起,双手抱拳前伸,两脚一绷,银蛇出洞般瞬间过窗而出。由
于举措太快,人们还没醒过神,散云生已从门外又走了出去。
乾隆素来喜才,不论何种武艺,只要出类拔萃,他都赞赏。飞身穿过比自身还细瘦的窗
棂隔,此般特技还从未见过,惊得他失声叫好。
商总督以为给自己长了脸道:皇上,奴才没有说谎吧。
乾隆点摇头:只可惜一身好功夫,却走了邪道。
刘墉何等聪明,早已揣摩出皇上的心思,略一思考,便问道:商总督,请问刚才在那边
抓住的散云生?
商总督一时不解,眨眨眼道:就在门海之下呀?
刘墉摇头道:这么说,散云生盗了扳指放在你的书房后,又钻回到门海里,是不是这样?
商总督答道:没错,是回到门海。
刘墉摇摇头:这就不对了。散云生如果是窃贼,扳指得手后,就不会再放到你的书房去。
商总督赶忙道:那是他要栽赃本督。
刘墉持续道:纵然如此,散云生栽赃后,为何不逃走,反而钻回门海束手待擒呢?这可
不是一般盗贼所为呀!
史玉喜叩禀道:中堂大人有所不知,散犯不仅盗扳指如此,两次盗银后也都是潜回缧绁,
以惑视听。这正是此贼的过人之处。
乾隆觉得有趣,便问:为何如此?
皇上,散犯这是解脱自己的把戏。史玉喜跪行一礼道。按常规考虑,散犯在押,外面失
盗,必然不嫌疑他,而认为另有另外盗贼。这岂不是证明散犯无辜吗?再者说,纵然嫌疑到
散犯,可转天他仍在牢中,也会排除作案可能,因为,既然能逃离缧绁,何必作案后再回牢
中?散犯反常规而为,就是要得出常规结论,以解脱自己。散犯敢于耍此把戏,一是仗着贼
技高超,出入缧绁如履平地;二是想争得无辜释放,免落越狱通缉罪名。所以他一而再,再
而三地耍此把戏,以求得逞。
乾隆轻轻摇头。
商总督道:散犯被抓,不思悔过,反而尽耍把戏,在押之时还屡次做案,甚至盗取皇上
爱物,实乃罪孽深重,请旨严惩。
总督且慢。刘墉摆手,转向史通判,问道: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有一点不明,散云生
坐监潜盗,为何要屡次栽赃地方长官?
史玉喜道:中堂大人,下官认为,这是散犯发泄怨恨的手法。你看,押在县牢,栽赃赵
知县;押到府牢,又栽赃段知府;押来总督署,居然敢栽赃总督,不是恶意报复,是啥?
刘墉淡淡一笑:史通判,依你所言,这不成为引火烧身吗?既如此,又何必潜盗以求无
辜呢?前后难圆,孰是孰非?
史通判一时语塞,憋红了脸。
这个——商总督也抓耳挠腮没了词儿。
乾隆笑道:刘墉,你倒说说,究竟是为何呀?
刘墉正言厉色道:咱们来保途中,您也亲眼所见,旱魔如火,赤地千里,满目灾情,民
不聊生,可地方各级官长,为保政绩,瞒灾不报,足征税赋,置民于水火。皇上,如此尽职
邀功,一旦激起民变,后果不堪。
听到此,乾隆收笑沉脸,目光渐冷。暖阁大厅一片死静。
刘墉持续说道:面临绝境,小民百姓如之奈何?贼侠散云生,仗着身怀特技,两次盗银
栽赃县府,非是他因,实为告官,意在表示,这样为官不为民,恰与盗取国库白银一般。
一番话说得君臣侍卫变颜失色,惊嘘不已,就连萧瑟一旁的散云生,也听了个无缘无故。
刘墉接着说道:散云生盗银栽赃便是告官尽职,告知县,告知府,全没有引起总督醒悟
查办,恰遇皇上巡行至此,且同在督署院内,这才冒死盗扳指送书房,表白总督也是白吃皇
上的俸禄。
商总督气得肝颤,暗想,好你个刘罗锅子,都说你爱找满臣旗人使坏,果然不假,昔日
竟坏到本督身上,于是不顾皇上在前,怒喝道:中堂大人,你像是在演义故事。天下盗贼,
哪有这般闲心,况且什么栽赃告官,也是旷古奇闻!小小一个蟊贼,苟且偷生已是不得,何
来神胆告御状,简直无稽之谈。
刘墉冷笑道:总督大人,如果散云生只为了偷生,别说缧绁门海关他不住,就在刚才众
目睽睽之下,借钻窗棂之机也早溜之乎也了。这又如何注释?
商总督道:最多也只算他恃技逞能而已。
你等不必再争。乾隆摆摆手,问散云生道,你频频三番盗物栽赃,诬陷三级疆吏官长,
论罪当诛。但你行为古怪,似有隐情,可从实招来,如能说出一二,朕也可从轻发落于你,
讲你意在何图?
散云生也是聪明聪明之人,甭管相帅争斗如何小题大作,刘墉指鹿为马巧辩曲直,已为
自己开拓出生路。于是散云生撇开皇上,单冲刘墉磕了个头,感激涕零道:俺本以为天下当
官的都那么榆木疙瘩不开窍,原来另有相爷这般拨云见日的晓畅官呀。相爷,咱保定的百姓
苦哇!往年遭旱,种的多收的少,糠菜半年粮都不够,这些拿皇上银子不干人事的官儿,硬
是不减半粒官税,逼得百姓流离失所,再这么下去,三岁小儿也得造反。相爷,俺告御状,
另有一事,就是清苑知县赵大板子,擅自乱抓赶考举生,公堂逼死江南才子,还敢瞒情不报
呀。
乡试中举,便有了功名,吏部造册,储为国家栋才。举子犯事,纵然有罪,也要遵循一
定程序办案。没想到小小的县令竟敢逼死举生,这还了得,乾隆震怒,立即宣赵知县觐见。
(八)
皇上失盗,鬼神皆惊。府县官员群集总督署候见,已是等了几个时辰,虽然品服官
装绚丽多彩,可个个心惊肉跳生怕祸事临头。忽闻内侍宣召清苑知县,赵大板子顿时吓得仨
魂飞了俩,脚似灌铅迈不动步。
按礼规,五品以下官员上不得金銮殿,幸亏这是微服巡幸,县官才得以目睹龙颜。赵知
县头沉腿软来到暖阁花厅,还没看清哪个是皇上,便咕咚跪地山呼万岁。乾隆见是这般熊样
儿,懒得动嘴,便叫刘墉审问。刘墉没问两句,赵知县就一切招供。果然如此,乾隆拍案,
立即拿下,押刑部处置。
接着宣见保定知府。见赵知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段知府也觉凶多吉少,小心翼翼
叩见皇上。乾隆问,清苑县衙逼死举生,你可知道?段知府回答不知道。乾隆又问,县衙起
出赃银,意在告官尸位素餐,你可知晓?段知府愣怔一下,又答不知道。乾隆再问,府衙公
案再显赃银,调侃你白拿国家的银子,至此你该知道了吧?段知府吭哧半天,依然回答不知
道。
乾隆火起:这不知道,那不知道,要你这样的知府又有何用?
乾隆才待传旨罢黜,刘墉连忙低声劝道:略作惩处,赈灾济民当紧。
乾隆吁口恶气道:贬官一级,马上退免课税,调漕粮赈济灾民,宣谕旨安抚民心。若处
置不当,民怨不息,定问你二罪归一。
段知府连忙叩头谢恩,擦着冷汗退出花厅。
处罚了县府两官,商总督已知难逃罪责,不待宣召,便跪倒乞罪。
乾隆叹了口气,缓声道:保定罹难深重,官府邀功逼税,乡野盗贼蜂起,公堂致死举生,
民心哀怨思变,京畿动荡不安,此等局面虽是地方官员所致,你也难逃失察之嫌,罚你半年
俸禄以作惩戒吧。总督乃封疆大吏,况直隶督职,更为重臣之重,维系京师,万不可疏心一
二,要好自为之,不负朕望。
商总督谢恩后,又奏道:散犯云生,虽有告官请命之隐情,但屡盗银库,又惊圣驾,视
清律如儿戏,劣迹斑斑,不严加惩处,恐他人效尤,恳乞谕旨,严惩不贷。
督府县三官都遭了贬斥,不惩处下散云生也难服众官,可如何发落呢?乾隆望了下刘墉。
刘墉便道:区区民间蟊贼,何用皇上开口?
商总督恨死了散云生,巴不得啖尔肉喝尔血嚼尔骨头抽尔筋,听刘墉此话,正中下怀,
忙喝令史通判,立即押散犯回府牢,听候本督处置。
且慢。刘墉笑着摆摆手。此番皇上南巡来保,非是专理政务,而是闲情逸致,游山水赏
民俗,观奇花异草,访人间特技。适才偶观散云生钻技奇妙,已悦龙心,何不再让其展示一
二,以饱眼福,而后再关押不迟。
乾隆天生好奇,现已处置了要务,心里轻松,听刘墉一说,不觉玩性大发,笑道:正合
朕意。
商总督暗骂刘罗锅子,都是他胡搅使坏,一番义盗理论,抓了知县,贬了知府,罚了自
己的俸禄,现在又让散犯逞能,谁知又冒啥坏水?不赞成不行,皇上已经表了态,只得照办,
但千万不能再让散云生弄啥钻术,一不留神钻跑了可好事。商总督思忖片刻,堆笑道:中堂
大人所言极是,能给皇上开心解闷,是散犯的造化。我看这样,本督署前有对大旗杆,西边
的一根,旗绳已朽,需攀顶换之,杆高风大,曾悬赏而无人敢为。不知散犯能否胜任?
(九)
直隶总督署的大旗杆,是两根百年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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