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取我的名字
朱见深出生的那一年,万贞儿已经十九岁了。
时光对于女人总是特别地不留情。男人到了十九岁正是英姿风发,预备作一番大事业的时候,
但女人却刚好相反,十九岁的女人,仿佛是秋风中的一朵菊花,虽然鲜艳,却已经预示着迟暮的来临。
自从四岁入宫以来,已经十五年已往了,皇上也换了一个了,但万贞儿却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看着许多姐妹,有的出宫嫁了人,有的被皇上看中选作了妃子,有些被送进了道观佛堂,有些年老了,头发白了,却仍然依然宫女。自己呢?现在已经十九岁了,却仍然得不到圣宠,难道也象是那些白发宫女一样,终老于禁宫之中?
这紫禁城可也真是大啊!总是走不完,但每日都会在这城里走,走来走去,永远是红墙黄瓦的宫殿,次次第第,错错落落,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城去看了看,也不知道城外是什么样的景色。
万贞儿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上片片白云,悠闲安闲地飘着,她又不由地感伤,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了吗?
这时候,她与许多宫女站在周贵妃的清宁宫外,等着那孩子的来临。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太子,皇上至今还没有子嗣,这孩子是全国上下满朝文武的共同期望。
周贵妃有身以后,就有异来朝,通知大家,这胎儿必定是一个太子,而且文成武德,将来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自那天起,所有的人就都会在等待着这个孩子的诞生,连钱皇后也不例外。
有的时候真不晓畅钱皇后,明明是一国过后,却事事都让周贵妃占了先机。除了面子上悦目以外,谁都知道,这禁宫之内,周贵妃才是真正地得势者。
然而钱皇后却有容人之量,什么事都不在乎,每日参佛念经,布施斋僧,功德倒是作得无量,却仍然不能生子。
也许这就是命吧!
谁都知道孙太后也一样不能生子,却可以阴取宫人之子作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就是现在的皇上。皇上连生母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一向尊孙太后作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钱皇后不同样作呢?
万贞儿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想笑,这帝王家的事关自己什么事,要自己操心?
这时,稳婆突然之间跑出殿外,大声说:“生了,是位太子!”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是太子就好!
马上有内监把新闻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不一会儿,孙太后的鸾驾便急赶忙忙地来了,而助产婆也把太子抱了出来。
外面站着的宫女内侍都伸着头张望,却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一个宫女突然之间新鲜地说:“太子怎么不哭呢?”
大家便突然之间领悟,原来是少了太子的哭声。
孙太后亲自接过太子,仔细端详,显而易见是十分写意,她用手拍了拍太子的屁股,但太子却仍然不哭。
太后有些不放心,她问助产婆,太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婆接过太子,万贞儿看见她偷偷地在太子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但太子却仍然不哭。她想,
这孩子真新鲜,听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大哭不止,这孩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婆头上冒出了冷汗,她说:“启禀太后,太子天生神异,诞生后不哭泣,大概是上天的指示吧!”
孙太后皱眉不语,她显而易见不放心,她说,“谁能让太子哭,赏十两金。”
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小的接过太子,却不敢作什么,看着太子发了会儿呆又摇了摇头,换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于是太子便开始在宫女内侍的手上传开,却没有人真敢动太子,如果弄伤了太子,这罪过可不小。
等到了万贞儿,她接过那孩子,这孩子才刚出生,脸色是粉红的,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有些贼兮兮地盯着她,不哭也不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严厉异常,这样的神情在一个刚出生的孩
子脸上出现,真是一件可笑的事儿。
万贞儿忍不住想笑,她俯下身子,用牙齿轻轻地咬了襁褓中孩子的耳朵一下。
抬起头来,那孩子的便突然之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笑了,太子笑了。”
孙太后接过太子,说也新鲜,那孩子一离开万贞儿的怀里,马上放声大哭,哭声嘹亮,几重宫殿外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孙太后也笑了,“这孩子,哭声可真惊人啊!”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了万贞儿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贞儿连忙跪下行礼,“奴婢万贞儿。”
孙太后点了摇头,“以后,你就服侍太子吧!”
从那一天起,万贞儿就搬到了东宫,开始了她另一段生命。
太子朱见深似乎与万贞儿特别投缘,无论是谁抱他,他总是痛哭不止,只有在万贞儿的怀里,才会转泣为笑。
万贞儿就迫不得已成天地抱着这孩子,除非他睡觉(sleep)了,她才可能有歇息的机会。
那样的日子也真是辛苦,她是一个从未生养过的人,对于带孩子根本全无经验,而且所带的孩子又偏偏是太子,每日都得打点出十二分的精神,陪着许多小心,还怕有什么差池。
有的时候抱着孩子在花园里走走,也会怕风大了吹着了太子。
太子却很喜欢让她抱着走,在太阳底下走,太子就会嘻嘻哈哈地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向盯着万贞儿看。万贞儿也便忍不住欢乐,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
为了保卫太子的安全,东宫外总是有许多锦衣卫在往返巡视,抬起头就会看见宫墙上错落的身影。
那些保护并不着铠甲,却身着锦衣,腰悬长刀,太阳光下,刀鞘上的亮银发着耀眼的光芒。
万贞儿总是眯着眼睛去看那些侍卫,侍卫也会看她一眼,切切私语。
她便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不合礼仪的,但是,她却想,也许这是离开这深宫的一种方式。
她知道皇上有时会把宫女赐给侍卫或官员,而接受犒赏的官员也会因为这女子是来自内宫而特别优待她,这也是很好的归途。
她抱着太子在阳光下走,太阳光反射着她莹白的皮肤,有一双眼睛便一向谛视着她。她知道那眼睛的主人是谁,那个青年须眉似乎官衔比较高,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完
全不知道避讳。
从眼角扫到那个须眉长刀的黄金吞口,万贞儿注意到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攻虎形的玉饰。
那须眉远远地站在宫门旁,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面。
万贞儿似有意似无意地从那身影上踏过,目光一转间瞥见那须眉似笑非笑地神情。她便不由脸一红,知道自己的举措太太轻佻。
这时怀中的孩子突然之间放声大哭,她吃了一惊,这孩子在她的怀中依然第一次这样哭泣,她连忙轻声哄着太子,往返踱着步,但太子却仍然啼哭不止。
她有些惶急,也许是饿了,便抱着太子向宫内走去。临转身时,看见那青年须眉体贴的目光,
她又脸红了,她想,这人是谁呢?
日子一天天已往了,冬天来的时候,太子也长到半岁了。
十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整个皇城就都会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东宫的院落里种的杨树都落了叶,枝头顶着雪,偶尔有一两只寒鸦停在枝上,呱呱地叫几声。
万贞儿很喜欢雪后的院落,这样冷的天气,太子不能再抱到院里来了,她有时一个人溜出屋外,冷风吹着肌肤,冰冰的,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泠的感觉。
这院落就变得益形凄清起来,皇城也仿佛凄清了起来,人们运动的范围都开始局限在屋子里。
那锦衣卫仍然每日站在宫门外,身上积了雪也一动不动。但炽热的目光却一向追伴伴随着万贞儿,使她不由地有些不安。
隔着窗子,看着他那么矮小结实的身影,万贞儿却又觉得喜欢,这样的男人和宫里的太监也太不相同了。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有时也会成对作双,作一些假凤虚皇,太后皇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那些太监和宫女的生活也太寥寂了,少了许多正常人的情感。只是,万贞儿却总是不喜欢那些太监,每当她一想到太监们尖细的嗓音,扭捏的举措,潮湿的手,她就会觉得恶心。
她不晓畅为何有些宫女却乐此不疲,也许真的是生活太寥寂了吧!
看着宫门口的那个锦衣卫,万贞儿就忍不住想,如果哪一天真得出宫了,能嫁这样的人,也很幸福,也许比当上贵妃还幸福呢!
这样想着,她就不由地露出微笑。
这时,一个人突然之间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贞儿,你在看什么?”
她回过头,原来是迎春宫的姐妹李香儿。
她脸有些红,说:“我看那树上的乌鸦(crow)。”
李香儿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笑着问:“哪里有什么乌鸦?”
万贞儿掩着口吃吃地笑了:“你一来,乌鸦就飞了。”
李香儿不依道:“好啊!你这样说我。”便上来捏她的脸,两个人笑作一团。
李香儿突然之间说:“贞儿,说实话,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万贞儿脸红了,她说:“没看什么。”
李香儿便说:“我猜啊,你是在看他!”伸手指着宫门口站着的侍卫。
万贞儿马上猝不及防,她连忙说:“香儿,不要乱说啊!”
李香儿笑了笑,“别怕,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不过,你可要通知我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在看他。”
万贞儿低下头:“关你什么事啊?”
李香儿笑道:“当然关我的事,因为他是我表哥啊!”
万贞儿吃惊地抬起头:“是你表哥?”
“对了,你忘记了,我和你说过我表哥是锦衣卫,就是他了。”
万贞儿向外张望着,说:“你表哥怎么和你一点也不象啊?”
李香儿笑嘻嘻地说:“是啊,我花容月貌,他哪点象我。”
万贞儿瞥了她一眼,掩嘴偷偷地笑,不置可否。
李香儿俯身到万贞儿耳边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万贞儿一惊,啐了她一口:“你再乱说,看我不打你。”
李香儿咬着唇吃吃地笑,“你别怕,我表哥老是站在东宫外面,总看见你,他说啊,你一定是喜欢他,所以让我来问问你看。”
万贞儿哼了一声,“谁喜欢他,自作多情。”
“那么你就是不喜欢他了?”
万贞儿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李香儿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表哥自作多情,他本来说想请王公公帮助,把你许配给他呢!
原来你不喜欢他啊。我通知他去,让他找别人吧!”说罢就站起身来要走。
万贞儿连忙拉住李香儿,“谁说我不喜欢他了。”这话一说出口,又不由地脸红。
李香儿掩着嘴吃吃地笑,“你自己说的。”
万贞儿有些急了,她说:“你这坏东西,就知道来消遣人。”
李香儿笑嘻嘻地说:“那么你到底是喜欢他依然不喜欢他呢?”
万贞儿垂下头,面红过耳,想说是又不美意思,想说不是又不情愿,只好轻轻地点了摇头。
李香儿说:“早说了,害我费了半天功夫。”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虎形的玉饰,塞到万贞儿手里,“这是我表哥给你的,你可要小心收着,别让人看见。”
万贞儿赶忙藏到怀里,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又觉得羞赧。
李香儿道:“你等着,我去和我表哥说,让他去求王公公。你放心,王公公很浏览我表哥,他一定会赞成。”
万贞儿脸又红了。
李香儿便匆匆走了,再隔着窗户望出去,那些锦衣卫已经换了班。她知道这样作是不对的,但是却又忍不住一种渴望,离开这个深宫的渴望。高墙深院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呢?
几天后,李香儿又带来了新闻,但并非如万贞儿所愿,据说是孙太后不赞成万贞儿现在出嫁,
原因是太子离不开她。
李香儿叹息着说:“谁让你有本事,让太子离不开你呢!”
万贞儿看一看襁褓中的太子,心里也不由地怨恨,都怪这个小杀才。
李香儿又说:“不过你别担忧,我表哥真地很喜欢你,王公公说等过两年,太子大一些再提这件事,我表哥让我通知你,他会等的。”
万贞儿勉强笑了笑,这样的话她却不相信,男人们素来喜新厌旧,过了一些时候,也许他就不再记得她了。
李香儿静静对万贞儿耳语说:“我表哥叫杜缄言,他让你记得他的名字。”李香儿轻轻地掩着口笑,万贞儿面红过耳,她啐了她一口说:“谁高兴记他的名字。”
但心里却不由地思量,他让她记取他的名字吗?
那人仍然每日站在东宫外面,万贞儿却有些踌躇不敢再踏入宫院之中。有时偶然与他迎面重逢就更加尴尬,只能羞赧地一笑。他却依然故我,总是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她,那样的目光好象能烫伤人的肌肤一样。
总觉得过些日子他便会忘记她了,谁知道却并非如此,一向又过了两年,他也仍然未娶妻,可能依然记取对她的承诺。
但又觉得其实那并不算是什么承诺,心里便乱起来,时间过得真快,青春也过得真快,太子二岁多了,可是仍然离不开她。
从哑哑学语,到现在开始走路,什么事儿都得依赖着她,也许要作一辈子这个小杀才的保姆了。
有的时候真恨他,年纪轻轻就那么拖累人。可是看着他对她嘻嘻哈哈地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总有眷恋之意,她又忍不住心喜,这孩子虽然是周贵妃的骨肉,却一向跟着她长大,与她之间的感情恐怕更胜过了与亲生母亲的感情。又忍不住自豪,太子都是她带起来的。
这一年的八月,北方的瓦剌向大明发动守势,王公公一力主张御驾新征,虽然大臣们尽力反对,但因为王公公势倾天下,而皇人又十分服从王公公的言语,因此反对也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于是皇上便率倾朝之兵北征。
那一段时间宫里真是忙乱,太后皇后都忧心忡忡,预备皇上随身的衣物,又亲点了御膳房的太监,怕皇上沿途的饮食不习惯。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忙脚乱,虽然说从军是不应该带着太监宫人的,但这一次是御驾亲征,与往日不同。许多太监宫女预备随军而行,虽然表面上不敢显示出来,私下里却忍不住哭泣,仿佛这一去就不返来了一样。
这一阵的忙乱却未波及到东宫,无论怎么样,太子是不能动的。
万贞儿已经二十一岁了,每日里带着太子在花园里,有时教他说话,有时教他走路,有时喂吃饭,太子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别人服侍,只要万贞儿。对她的依赖情绪甚至超过了对于乳母。那一日,从未和她说过话的杜缄言突然之间轻声喊了她一声:“贞儿。”
万贞儿刚刚把太子领回宫内,独自走出宫院,听见他这样叫她,她微微一愣,因为从未听见过他说话的声音,她分辩了一下才晓畅原来是他在叫她。
她半垂着头,轻声说:“什么事啊?”
那人说:“我给你的玉佩,你带着吗?”
她点了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她这个,犹豫了一下,她有些镇静地问他:“你是想要回去吗?”
杜缄言摇了摇头,“不是,只要是我送出来的东西,我就永远不会要回去的。”
万贞儿有些欣喜,她抬起头,就看见那须眉深情的目光。她马上又垂下头,觉得脸热热的。
杜缄言说:“明天我就要随御驾亲征了。”
万贞儿心里一惊,“你也要去?”
杜缄言点了摇头,有些意气风发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正是男儿立功立业的时机,我一定会作出一番事业来的。”
万贞儿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他微笑了笑,“等到我立了功,就一定请求圣上把你许配给我。”
那年青须眉这样说,秋日的阳光照着他的锦衣,闪耀着五色光芒,他剑上的黄金吞口也反射着阳光,万贞儿想,他真是一个英俊的须眉。
他含笑看着她,突然之间说:“我叫什么名字?”
万贞儿一愣,忍不住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吗?”
杜缄言也笑了,“我当然知道,但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万贞儿有些羞赧,她故意不答。杜缄言却不肯放过她,“说啊,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万贞儿轻轻点了摇头。
但杜缄言却仍然追问,“那么你叫我一声。”
万贞儿笑了,这人真会磨人。她说:“我不叫。”
杜缄言笑道:“你不叫,我怎么知道你记不记得,叫我一声吧,我明天就走了,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
听到他这样说,万贞儿心里就有些辛酸起来,她幽幽地抬起头,那青年须眉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而深情,他说:“叫我一声。”
万贞儿叹了口气,她轻声说:“杜,缄,言。”
说完了忍不住脸红,连忙跑回宫内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不合礼仪。
宫外杜缄言仍然痴痴地站在那里,隔着窗户看见他的身影,万贞儿忍不住用手捂住脸,却在心里想,你快点返来啊!
许久以后,万贞儿仍然记得他对她说的话,“记取我的名字,我叫杜缄言。”
第二章 夺门之变
土木堡之变后,一切也都变了。
皇上的大军被一切消灭,圣上也成为瓦剌人的俘虏,当前方的残兵败将开始出现在北京城时,
一种惊恐与焦虑的心情充满了每个人的心。
万贞儿从来不问外面的事,她总是在默默地祈祷杜缄言能够平安地回到北京,当失败地新闻越来越成为事实以后,她却并不觉得惶急,她想,杜缄言一定还在世,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她刚强地相信总有一日,他还会回到北京来。
然而,阵亡将士的家属却开始终日哭泣,无论白天黑夜,万贞儿都能听见那样凄测的哭泣声。
既然是在深更半夜,她都会突然之间被这种哭声惊醒,然后独自一人坐在阴郁中沉思,她想,他不会死的,他对她说,记取我的名字,她坚信他不会死的。
瓦剌的军队越来越挨近京城,在于谦等人的一力主张下,成王登基称帝,这样就可以避免瓦剌以圣上来威胁大明。
万贞儿虽然并不体贴政事,却对此事觉得不安,她总觉得杜缄言一定是和圣上在一路,如果新帝称制了以后,另有谁会记得去迎接圣上呢?如果没有人去迎接圣上,也许杜缄言便也无
法返来。
她这样想着,却无可奈何地看着事态发展下去。连孙太后都不能阻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作得了什么呢?
这一段时间里,最悲伤的人就是钱皇后,她总是日夜痛哭不止,万贞儿每每在她的宫外经过,都会听见她的哭泣声。她便也忍不住悲伤,杜缄言,他到底在哪里?
因为日夜地啼哭,不久后钱皇后的眼睛就瞎了一只,但在那样危急的状况下,皇后眼瞎的事儿竟然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万贞儿觉得她很可怜,虽然贵为皇后,夫君在的时候并没有对她特别宠幸,而现在最悲伤的一个人也是她。
她便常常带着太子去看一看皇后,而周贵妃也常常到皇后的宫中陪伴皇后,两个女人常常会抱头痛哭,那样的一段时间也许是她们两人之间最友善的日子了。
一日,瓦剌的军队终于攻到了北京,每个人都笈笈自危,连万贞儿也不由忧虑,如果瓦剌的军队真地攻出去可怎么办呢?
转头看一看太子,那孩子仍然不知道世事如何,总是嘻嘻哈哈地笑着,在她的身边玩着玩具,如果然地攻出去了,恐怕太子也会遭怏。
孙太后,钱皇后与周贵妃也都茫然手足无措,这些女人虽然在后宫的斗争中足智多谋,但碰到了这样的事儿,她们也是一酬莫展。
孙太后有些踌躇地看着太子,“如果然地攻出去了……”她看了万贞儿一眼,没有持续说下去。
万贞儿咬了咬牙,跪在地上说:“太后放心,如果然地攻出去了,我就抱着太子投井,一定不会让太子受委屈。”
大家不由又都眼睛红了,孙太后轻轻搂住万贞儿,老泪纵横,“好孩子,难为你了。”
万贞儿也忍不住流泪,她想,杜缄言,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北京保卫战终于在每一家人民的顽强抵抗中取得了胜利,大家都松了口气,明军也趁胜追击,一向把防线推进到大同以北。
景泰元年的八月,上皇还朝,那已经是他离开北京城后一年的事儿了。
瓦剌终于自动议和了,这一次战争,算是大明最终得胜了。
但人人却仍然记得曾经那样猝不及防的日子,土木堡之变的次日,满朝文武哭于朝门之外,哭声惊动整个禁城,自那日起,这一年的时光似乎都是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了。
还朝的上皇被直接迎入东安门,居南宫,从此后就是被软禁了起来。而新帝也终于可以誊出手来对付旧帝的支持者,宁静后便意味着另一场战争的开始。新的太后和皇后进了内宫,现在太后姓吴,皇后姓汪了。
我四岁的时候开始了影象,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站在宫院里的一棵桑树下,树上结满了紫红的桑葚。
这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天空蓝得透明,一片片白云悠闲地飘浮着,一些蚊虫蝇蝇地叫着从我的身边飞过,他们谁都没有理睬我。
我东张西望,看见一只懒洋洋地白猫从我身边经过,它看了一眼我衣裳上绣的龙,似乎打了一个冷战,马上跑到了花丛里,消逝不见。
我抬起头,一阵风吹来,树上成熟地桑葚便摇摆不停,我用脚踢了树干一下,但那树却不为我所动,桑葚仍然在摇晃,我焦虑地等待。终于有一棵犹犹豫豫地离开了枝头,我张开嘴等着它落入我嘴中。
然而一只纤细白晰的手却在半空中接住了那枚桑葚。我回过头,她笑嘻嘻地站在我的身后。
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穿的月牙白衣裙在柔风中飘动,一缕散落的长发垂在她的鬓畔,她微笑着看我,象是刚刚贬落凡尘的仙人。
她说:“太子想听桑葚吗?”
我傻乎乎地点了摇头,她甜美的微笑使我忘记了桑葚的味道。她说:“要洗干净了才能吃。”
然后她牵起我的手向宫内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歪着头看她,这个鲜艳的女子就是我的侍女万贞儿。
在以后的八个年头里,无论是多么艰巨的情况下,她总是陪伴在我的身边,而我,无论在怎么艰巨的情况下,只要一看到她的微笑便会重新生起勇气。
我相信自我四岁开始记事的那一天,我便已经爱上了她。
我在这一年冬天来临前被我的叔父赶出了皇宫,住在一时修建了行宫里。我知道他一向想废去我这个太子,但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子嗣,且因为我的婶子汪皇后的一力反对,此事一向无法成功。
我叔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婶子汪皇后,她生了两个闺女(daughter),一向致力于与杭贵妃的不懈斗争,她尽全力阻止叔父废我的行为,我想是另有他意。那时候杭贵妃刚刚有孕,如果所出是个男
孩,那么对于她的地位是一个很可怕的威胁。然而我依然感激这个妇人,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们,我的母亲与钱皇后一路被软禁在南宫中陪伴我的父亲(father),周太后虽然免去了软禁的命运,却也自顾不暇。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汪皇后常常会招见我,也许她并非真心喜欢我,但这种姿态却使我在绝境中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然而十个月后,当杭贵妃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后,我便迫不得已接受被废的命运,而她,也同样迫不得已接受被废的命运。
自那后,我便成为沂王,而她则带着她的两个闺女幽居在迎春宫。
那时候,我虽然才五岁,却已经懂得许多的事儿了。
人总是在忧患中长大的。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身边只有那个女子陪伴着我,我住的沂王府是在城效的一个疏落的地方,只有两进院落,比一个四品的官员还不如。
府中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负责饮食的老妈子,两个仆人,却从早到晚都有锦衣卫严密地保护着我。
所谓之保护,也无非是监督,我虽然年幼,却也算是我叔父的一个威胁。
我总是回忆着秋日午后东宫中的安宁生活,那女子在阳光中鲜艳而纤柔的手,紫色的桑葚映着她险些透明的肌肤。
现在她迫不得已终日操劳,为我洗衣物,照顾我的饮食,整理房间,她虽然是宫女,但我相信,在宫中她一定没有作过这些粗活儿,但她却默默地忍耐着,全无怨言。
我总是寻找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月牙白的裙裳,因为一向没有新衣,她的裙脚都有些破烂了,但是她却永远是那样净洁而轻盈,纤细的足,踏在地上的时候不动纤尘。
在她工作的时候,我总是不停地问她:“我的父亲呢?”
“在南宫里。”
“我的母亲呢?”
“陪着你的父亲。”
“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们?”
她便叹口气,停下手上正在作的工作,然后抱着我的头说:“不要着急,总有一日你会面到他们的。”
我的头倚在她柔软的胸口,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微香,我总是满足地叹气。能否见到父母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完全不记得他们长的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只要我这样问她,她便会恻隐的搂住我,我便可以倚在她的身上。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样的时候,我知道,她是
我的。
但,她并不是我的。
每过一个月都会有一个宫女静静来找她,她们两个人总是切切私语,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但那个宫女走后,她总是会一个人默默垂泪,我看见她常常抚摸端详一块虎形的玉饰。
她对于那块玉饰的热爱使我拊膺切齿,在朦胧的影象中,有一个矮小而康健的须眉的脸。那须眉与她默然相对,眼中的深情,似乎可以溶化金石。虽然并不确定,但我相信这块玉饰与那个须眉有莫大的干系。然而我并不表示我自己的愤怒,我总是对她的异样漠不经心,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久后,翰林学士徐有贞开始教授我经文,他是副都御史,与杨善同僚。在教授我课程的时候,他总是会提到杨善到瓦剌迎回我父皇的故事,我想他必是心里对新帝不满。
我也对新帝不满,他废去了我的太子之位,还将我的父皇母后囚禁于南宫。我九岁的时候,机会又一次来临,太子朱见济不治夭折,我从未见过这个堂弟,但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便在默默地祈祷着让他快一点死去。
我的叔父再无其它子嗣,只要他死了,我便另有机会重新登上太子之位。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听到了我的话,见济只活了四岁就死去了。
那一段时间,我每日在焦虑地等待,但是,我的叔父不管朝臣的发起,一向不愿立我为太子。
我知道他心里一向在警戒着我们父子,唯恐我们会重新把他赶下皇位。
我身边的锦衣卫越来越多了,那都是我叔父派来监督我的人。
我开始试着收买一些人,这些事儿都是我的老师徐有贞在暗中进行的。他总是恩威并施,晓以大义,因此,看管我的锦衣卫慢慢地变成为我的人。
之后我亲自接见并与锦衣卫指挥史王广明交谈,让他晓畅我的叔父总是会死的,而且我的叔父并没有儿子,那么他死了以后,谁会拥有天下呢?只要有一点脑筋的人都会猜到。
这段时间里,我想,我的叔父同我一样的痛苦。
伴伴随着我的长大,太监曹祥瑞慢慢与我取得了联系。他说,叔父在宫中与不同的女子欢爱,以期得到一个儿子,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却一向不能如愿,反而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越是这样,他便越着急,便越要与女子欢爱,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我觉得这样下去,他会不久于人世。
真正的时机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来临。
我的叔父终于无法经受长期的焦虑不安与纵情声色,一病不起。这便是我们的机会,是我与我父皇等了八年的机会。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八年里,我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为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虽然在许多人眼里,我依然太小了,但是我却正在慢慢地掌握着某些力量,安安静静地寻找时机,待机而发。
我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成熟得多,也工于权谋,这个天下,毕竟还将是我的。
那一天晚上,有一个须眉突然之间造访。他是通过曹祥瑞的努力从南宫出来见我的锦衣卫。
那须眉双鬓微斑,脸上颇见憔悴之色,但身材却依然矮小。
他在我的跟前跪下,我谛视着他的脸,然后又看了一眼他腰间黄金吞口的长刀。我想,这个须眉我一定见过,在许久以前,在我还没有影象的时候,我便已经见过他。
一种淡然地仇恨便静静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他是与我来抢东西的。
徐有贞仔细地通知了这须眉,明夜我们将执行的打算,他沉默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我冷冷地谛视着他,一个念头上了我的心头,以至于当他告辞的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回答。
我看见明月的庭院里,万贞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棵杨树下,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那须眉走出屋去,便看见了绿杨树下的万贞儿,虽然事隔八年,我相信万贞儿仍然象八年前一样鲜艳动人。
他绝不迟疑地向她走去,我分明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这种感觉简直让我发疯。
这两个人默然相对了好久,他对她说:“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万贞儿点了摇头,“我一向记得,每日夜间我都会在心里叫你的名字。杜缄言。”
这个不贞洁的女人,她居然在叫别的男人的名字。
十一岁时,我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更加自私,对于太子之位的患得患失已经使我养成为一种习惯,只要是我的东西,我就要牢牢地抓住,决不能让别人夺走。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慢慢地转到屋后,锦衣卫指挥使王广明站在阴影间,他将是明日打算的参与者。
我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他点了摇头。
我说:“杀了他,明天乘乱杀了他。”
他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骘之色,然后点了摇头。
这人有嗜血的本性,这种个性是我极浏览的,依靠它,我可以作许多事儿。
被之后的史家称为夺门之变的事儿发生在那一年正月的壬午,我的叔父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那一天的白天,又有许多大臣联合上章,请求复立我这个太子,因为他们都怕我的叔父突然之间死去。
但纵然是这样,他终于还没有赞成。
当天晚上,我与武清侯石亨,杨善,徐有贞等人,带着一些锦衣卫向南宫而来。在禁宫门前,我们碰到了我叔父的裔系亲兵的阻拦。
小范围的战争迅速展开。
我站在徐有贞的身后,听着两军交兵的声音。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兴奋的时候,我将要改变历史,夺回本来属于我的东西。
敌军甚是强健,有一忽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军似乎就要不敌了。然而此时,敌军却后方大乱,我知道是曹祥瑞来了,他带着一群太监和一些锦衣卫从后方而来,我方乘乱而上。
我笑嘻嘻地看着这所有,全无危险的感觉。
阴郁中的战争,有如默剧。为了不惊动生病的皇上,敌军都没有出声,而我方则为了不惊动敌人其他的人马都没有出声。于是战场上只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
纵然在阴郁中,我仍然清楚地看见临死前敌人的脸,痛苦与恐惧感控制了他们,他们肌肉抽蓄,五官扭曲,摔倒的时候十分迟钝。
敌人战到最终一个人,没有人投降,他们全死了,突然之间之间尸体便堆满了宫门。
我从敌人的尸体上走过,那种辚轹生肉一般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我拼命忍着呕吐。
然后我们便顺利地到了南宫,再都没有人阻拦,那时候,已经快四更。
南宫的宫门紧锁,谁都没有钥匙。我让锦衣卫用刀剑辟门,过了不久,门就被辟开了。
里面是一片阴郁,大家突然之间面面相觑,到了这个地步,却似乎没有人敢再进一步。
此时一个人掌着灯火而出,孤灯清影照着他的脸,是他,杜缄言,身后跟着我的父皇。
大家便马上下跪,口呼万岁。
我在跪倒的时候,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杀他的机会,我知道他一向拼死保护着我的父皇,纵然在瓦剌也从未离开过他一步。这样的一个功臣,一定会论功行赏,到时候他便会要求娶我的贞儿了。
大家蜂拥着父皇而去,杜缄言落在前面。我用眼睛瞟了王广明一眼,他心领神会。
他便故意走到杜缄言的身后,然后他举起了刀。
那鲜艳的刀光,在黎明前的夜空中划过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在那样刀光闪烁下,我突然之间想到万贞儿一双鲜艳的手。那双手在秋日的阳光里有着玉石一般的颜色,从此后,这双手便只属于我所有了。
我唇边带着冷笑,他倒下时完全没有收回声音,他是在不知不觉中便死去了。没有人注意,所有的人都会在预备新皇的登基,天地间只有我知道,不,另有王广明知道,另有他知道。
夺门之变后,万贞儿很快便得到了杜缄言的死讯,那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去作他们该作的大事儿。她在灯下为朱见深缝衣,灯光朦胧。
这是一个雪后的深夜。
窗外的院落是白茫茫的一片,时而有一两只寒鸦的啼叫声。
她在绣着一件新的黄衣,衣上有一条戏日的龙纹,只有未来的天子才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她一针一针地绣着,听着外面的更鼓声。不知道事儿进行得怎么样了,不知道皇上可平安,太子可平安,另有杜缄言,他可平安?
一阵冷风吹入窗子,烛光摇了一下,她愣了愣,手指一颤,针便突然之间扎到手指上,一滴血突然之间落下来,落在龙的眼睛里,便如泣血一般。
她心里一紧,多么可怕的征兆啊!
放下黄衣,她有些焦虑不安地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
东方开始泛白,她走出院子,望着皇城的方面,好象没有什么动静。
突然之间,钟鼓齐作,她倒被吓了一跳。
钟鸣九响,又杂了鼓声,歇了歇,又鸣了九响,然后又是九次,是新帝登基了。
路旁摆摊的商贩停下了手里工作,走在路上的人们停住了脚步,妇女们也不再谈话,大家一路看向禁宫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儿?”
人们开始切切私语,“是皇上驾崩了吗?”
万贞儿站在北京冬日的街头,她的目光似乎透过了早晨的薄雾,新帝登基,终于登基了。
仁寿宫中的景泰天子吃惊地询问内侍,“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敲的钟?”
内侍们纷纷跪倒,失声痛哭,“是太上皇,他返来了!”
景泰天子发了半天愣,才无奈地苦笑着说:“好,好,这样也好。”
这个中年男人慢慢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语地说:“终于依然来了。”
第三章 一个天子的恋爱
在万贞儿来看,朱见深在重登太子之位后,便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协助他的父亲杀死旧皇的余孽,手段残忍,赶尽杀绝,完全不遗余力。有时,她忍不住在想,这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吗?
初春的时节,她重新搬入东宫,那时候正是这次屠杀的收尾部分。
景泰天子在七日后于仁寿宫无疾而终,在他死前,人们看见太子带着内侍出现在仁寿宫中,
太子离去后不久,他便死了。
他死了后,他所有曾经宠幸过的女子全被杀死殉葬,包括他的母亲吴太后及他的妻子杭皇后。
而所有服侍过他的宫人及太监也一切被处死。
那段时间,宫中一片腥风血雨,到处能够看到四处躲避的宫人。
曾有一个宫人慌不措路地跑到东宫,万贞儿将她藏在侵宫,但不久后,朱见深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便亲手让她押解。万贞儿一向记得她离开时凄惨的叫声,那叫声时时在她的梦中出现,使她心惊肉跳。
她问太子,“何必杀那么多人呢?”
太子看了她一眼,冷淡地回答:“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她不晓畅一些宫人能有什么后患,但她却不能再言,她只是一个宫女,这些事儿本来便与她无关。
这场肃清运动进行了许久,提拨了一大批人,杀死了一大批人,连于谦也被杀了九族。
新帝显示出的决定是前所未有的。
唯一能够活下去的人只有景泰的废后汪皇后及她的两个闺女,她因为曾经为太子进言而得以幸免。
炎天来了后,京城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
万贞儿现在不必再作任何事儿,她成为东宫中除了太子外,最有权势的人了。因为她曾与太子共过磨难,因此,她便得到太后和皇后的格外恩宠。然而她却开始觉得生活寥寂,当她得到杜缄言的死讯时,她并没有十分惊讶,仿佛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到。
曾经的八年里,她苦苦地保持,完全相信他并没有死去,之后他果然又出现了,现在只是一夕之间,她便相信他是真地死去了。
太子已经长大了,东宫中的那棵桑树仍然象许多年前一样兴隆的生长着,她总是独自站在树阴下,想着已过往的日子。
东宫的锦衣卫已经全换过人了,都是一些年青英俊的少年人,万贞儿时时看见他们亮银的刀鞘,就会想到八年前的那些时光。但她已经老了。
揽镜自照,虽然她的肌肤还象是二八少女一样细柔,头发也漆黑柔顺,但是她毕竟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想到这里便不由地悲哀,看来这一辈子真地要老死在宫中了。
但是,她已经不再着急,已定的命运,便只想顺着它走下去,也不想再有所改变。
那虎形的玉饰总是挂在她的身边,用手指去抚摸它时,总会感到那种冰凉而细腻的感觉,这玉石便象是有生命的东西,总是那么盈润通彻,虽然冷,却非常温柔。
日子便这样已往了,转眼间,朱见深也十六岁了,皇上身体越来越差,看来也快不久于人世。
太子这样长大起来,万贞儿却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也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常常使她心惊肉跳。她已经老了,三十五岁的女人,真地十分老了。
她已经不再羡慕那些作过了妃子的宫女,太子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
于是,她开始躲避太子,无论有人无人,东宫西宫,只要是太子在的时候,她便匆匆避开,这样的情绪有时真地觉得可笑。
忽一日,多年不见的李香儿出现在她的面前,几年的时光,李香儿脸上便已经有了皱纹,头发也开始枯黄。
万贞儿暗暗责怪自己,这些年居然从未照顾过李香儿。
那女子见到她的时候眼中似乎隐有深意,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态。
她便拉住她的手,想将她让进东宫,但李香儿却摇了摇头。
“贞儿,我就要走了。我年纪大了,太后的恩典准我回乡。”
万贞儿愣愣地看着她,大家年纪都大了,韶光便是在这样不经意中度过了吗?
李香儿有些妒忌地看着依然年轻如昔的万贞儿,“贞儿,你依然老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万贞儿勉强笑了笑,她说:“再什么样子,也都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不同吗?”
李香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说:“太子他,他很宠爱你啊!”
万贞儿脸上微微一红,她说:“他是我养大的。”
李香儿淡淡地说:“恐怕不止如此吧!”
万贞儿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香儿突然之间叹了口气,“贞儿,你还记得我表哥吗?”
万贞儿心里一酸,“我怎么会不记得。”
李香儿目光一转,看到她腰间的玉饰,她用手摸了摸,“你还带着呢?”
万贞儿点了摇头,李香儿突然之间说:“依然摘了吧,不要让太子看见。”
万贞儿有些新鲜地看着她:“为什么?”
李香儿苦笑了笑,“你真地不知道吗?”
万贞儿摇了摇头,“我表哥是太子派人杀死的,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万贞儿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李香儿凝视着她的眼睛,“五年前,我碰到一个被人追杀的人,他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太子要杀他灭口,因为他替太子杀了一个叫杜缄言的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才说了这两句话,就有两个侍卫找到了他。”
李香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万贞儿,“你总该知道太子杀他是为什么吧?人家都说朱颜是祸水,看来真地没说错。”
万贞儿默默地听着李香儿的话,虽然早有了这种预感,但被人说出来,她却很难讲心里的感受,朱见深,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
现在他是太子了,但是她是看着他出生的。
夕阳如血色地燃烧着,万贞儿独自站在桑树下,思绪不由地飘远,有一个人对她说:“记得我的名字。”
我在傍晚回宫的时候,看见万贞儿独自站在桑树下。
微风吹起她的裙裳,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夕阳的方向,那如血的夕阳便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投下光影,使她的脸色看起来带着一些粉红。
我看见她裙带上系的玉饰便不由地心如刀割,太过的妒忌常常使我无法控制自己。
但我选择故意漠视,我使我自己都相信我并没有看见那个玉饰。
然后我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一路看着夕阳的方向。
她一向沉默地站着,我知道她一定感觉到我的到来,这是一种反常地现象,我便问她:“你站了好久了,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不语,晚风拂起她的发丝,吹到我的脸上,我便也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摇曳的树冠间,一个成熟的桑葚落了下来,她伸手去接,桑葚落在她的手上。
她鲜艳的手仍然象玉石一样白晰,岁月未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她凝视着桑葚,然后突然之间对着我嫣然一笑,她说:“太子,你长大了。”
便是这样一笑,我不由地有些心神模糊,我说:“是啊,我长大了。”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向宫内走去,我跟在她的前面,在进入宫内时,她突然之间又转头对我嫣然一笑,“我是不是老了?”
我马上摇头,“不,你很年轻,比我还年轻。”这话一说出口,我就不由地有些脸红,她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比我还年轻啊,恭维得太离谱了。
但她却并不说什么,只是仍然嫣然一笑,这些年,我都险些没见她笑过了。
之后她关闭门脱下衣服的时候,我险些昏了已往。我虽然十六岁,却已经宠幸过几个宫女,
但看到她的身体时,我却仍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我想,我是太喜欢她了。
然后,她便抱住了我的身体,用赤裸的身体抱住了我的身体,我颤抖着抚摸她,却有一种危机莫名地升起。
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她便轻轻地咬了我的耳朵一下。慢慢阴郁下去的宫宇间似乎杀机蓦然而至,但我却不由地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持。
我在第二年的时候,作了成化天子,万贞儿便成为我的贵妃。
有了她以后,我本已对所有的女人厌倦,但是,我却是一个天子,我不能立一个比我年长一些十九岁,只是宫女出身的女人作皇后,这世界上,存在许多约束人的东西。
贞儿完全晓畅这些,她从未向我要求什么,这一年来,她似乎变了许多,她开始纵情声色,开始喜欢金珠首饰,开始将自己装饰得异常妖媚。
每日早上她用西域进贡的玉乳洗脸,然后要求宫女用舌头把她的头发舔一遍。对于她的这种习惯,我有些无缘无故,但她说,这是保持年轻的方式。
只要是她喜欢的,我便都任由她,但我却并不觉得她快乐。
女子的悲伤是无法掩饰的,我看见在她眼眸深处的悲伤,那种悲伤仿佛已经深入到骨髓中,纵然在她开怀而笑的时候,我也能看见那一点针尖般严寒的悲伤。
这种感觉总是使我不寒而栗,我看到她那双因悲伤而变得严寒的眸,这样的眼眸常常会刺伤我的心。
只有当她凝视腰间所系玉饰时,目光才会变得柔软起来。
秋风起的时候,是另一个狩猎季,贞儿原本不出皇宫,但她却一定要和我一路去狩猎。
皇妃狩猎本是不合礼仪,然而,只要是贞儿喜欢的事儿,我便从来不会违逆她的意思。
她总是着男装骑马跟着我,她的那匹马是西域良马,矮小而温驯,四蹄落地无声。我在前面奔驰的时候,她便总是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每当我回首时,便可看见她娇美的容颜。在经过奔驰后,她本来苍白的面颊会浮上一层淡淡的白色,看见她这个模样,我便不由地失神。我常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原因可说呢?
我不知道是否有原因,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晓畅,我为何会喜欢一个比我年长一些十九岁的女人,
纵然她看起来再年轻,她毕竟也比我年长一些十九岁。但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得无缘无故,没有来由。
这一年的秋季,母后自动地筹备我的婚事,她说我是天子了,需要一个皇后。
对于此事,我并不热衷,我只喜欢贞儿一个人,虽然对于天子来说,这样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办法再喜欢任何人。
不久后,便是我的大婚,皇后吴氏,出身名门,年轻貌美,这些我都不介意,既然大家认为她应该是我的皇后,那么她便是吧。
然而我却仍然如此地依恋贞儿,大婚后三日,我马上便回到了宁贞宫,虽然说这样作实在使皇后太失面子,我也晓畅不该如此,但我就是思念贞儿,只有三日不见,我便无法抑制对她的思念。
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儿,却迫不得已使我开始正视我对贞儿的感情。
大婚后方七日,退朝的时候,我看见贞儿披散着头发痛哭,脸上有显明的被打过的痕迹。我大吃一惊,连忙询问宫侍发生了什么事儿?宫侍回答说,方才皇之后过,因嫌贵妃礼数减慢,因此令人杖责贵妃。
我不由大怒,连我都舍不得动贞儿一下,她居然敢杖责于她。
我便上前去揽住贞儿,轻声安慰她。
她看了我一眼,我分明看见了她眼中的那一丝针尖般的恨意,但我却仍然象往日一样故作不知。
她说:“以后她作了皇后,我另有什么安生的日子,我要你休了她。”
我吃了一惊,废后可是一件大事,况且,我才娶了她七日,如何便能废后。
我说:“我会责怪于她,只是废后似乎太仓促了些。”
贞儿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这里地方小,皇上依然去皇后那里吧!”说完了,她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不由生气,平日是我太宠她了,居然这样无法无天。
我便转身而去,果然去了皇后处,心想过了几日,也许她会懊悔如此对我。但谁知,一向过了七八日,她仍然冷淡对我,每当我去宁贞宫,她便总是以各种理由避开。时间久了,她仿佛全无所谓,我却越来越是思念她。
狠下心待要不想,却偏偏又不能够。
有的时候,我真想,是不是她在我的身上种了什么蛊,为何我就是对她念念于怀。
相持了一月之久,她仍然故我,我却无法忍耐。终于有一日,在宁贞宫里,我问她,“贞儿,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瞥了我一眼,“你是皇上,废不废后当然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我就是要你废了她。”
我咬了咬牙,“好,我废她,但废了她后,母后还会要我再娶一人的。”
她笑了笑,“娶王氏吧,我看她挺不错的。”
我愣了愣,原来她已经想好啦。
好,既然如此,我认输。我知道这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儿,因为皇后责打了贵妃而要废后,从来未曾听说过,但我必须得那样作,只要是贞儿想的。
我仔细地考虑了好久,才下了一封诏书,说是先帝已替我定了王氏为后,而太监牛玉受了吴氏的行贿,将本来已经落选的吴氏又送到了太后的面前。结果现在我发现这个吴氏态度轻薄,礼度率略,不足以母仪天下。
母后听到这个新闻吃了一惊,不过,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她都没有办法。
于是,王氏便匆匆地进了宫,我甚至连立后的大典都没有举行。
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我与贞儿之间的战争中第一次输给了她。如果我有先见之明,就会知道这样的事儿还会不停地发生下去。
但就算我有先见之明,我又能如何?我依然一样会输给她,只是因为我喜欢她。
一个简朴而无理的原因。
这件事后,我便开始思量我与贞儿的干系,我突然之间晓畅了一点,我的一生好象都要受制在这个比我年长一些十九岁的女人手里了。
而我为什么会落在这个田地,却连我自己都不晓畅。
成化二年正月,万贞儿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一年,她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这么大的年纪生孩子本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儿,而且还
是生的第一胎。
有身的时候,她常想,为什么要让我怀了他的孩子呢?
但她却偏偏就怀了他的孩子。
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子,也看着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如果能生下来,却也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儿。
然而她却有些犹疑不决,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便这样下意识地拖下去,十个月很快就已往了,到了临盆的时候才惊觉,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
现在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很艰巨地生下了孩子,险些连命也一路送掉,但总算母子都平安。
看着襁褓里粉嫩的幼儿,不由地笑了,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真实的微笑。
然而命运却待她甚薄,孩子生下来才七日,便夭折死去了。
皇上为了不让她知道,一向没有通知她,过了一个多月,她才终于从隐约藏藏的宫人口中得到了孩子的死讯。
死了也好,死了就少了麻烦事了。
她仿佛有些漠不体贴地想,却经不住心痛如割。突然之间看见朱见深凄凉的面容,才只一个月,他便仿佛瘦了一圈,心里便不由地辛酸,这却让她如何是好?
但手却马上握住了腰带上的玉饰,不,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嫁他本就是为了要报复。
泪水再也未流出来,这一世都悔在自己的固执下了。
第四章 太子佑堂
于是一切便都如常,依然专宠于前,新皇后也对万贞儿十分虚心,嫔妃们更是望则生畏,仿佛是都如意了。
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那么多的美人,年轻而娇媚,总是时时就会临幸什么人。万贞儿却不在乎,这男人本不是她的,她也从未曾想过他会是她的。
一日,内侍静静禀报,张淑妃有了身孕。
她沉思许久,开了一剂堕胎药命人送给张淑妃,果然傍晚的时分便传出新闻,张淑妃失足跌倒,致使龙种流失。
她笑笑,又命人送去补品,只要是能如她心愿的,总是能好好地存在于这个宫中的。
然而皇上看她的眼光却有些不同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怀了龙种的人自然会处处小心,怎么会失足跌倒,然而他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有一时间,她心里有些微地悔疚,但只要是手指一触到玉饰,便马上心硬如铁。
然而却总是防不胜防,不久又有宫人来报,说是柏贤妃静静地产下了一个男婴,现在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她便不由地恼怒,然而却不动声色。
皇上突然之间有了儿子自然是十分欣喜的,不久后便封这孩子为太子。
她也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一个机会。
忽一日,从贺县夷疆进献了美女。
万贞儿亲自捡选,许多女子体态妖妍,容貌各异,年轻而妩媚。她从她们身前穿过,她们便恭敬地跪在地上,她觉出自己的老来,岁月真是不肯留人的。
突然之间见到一个女子,雪肤如玉,眉若远山,双眸如点漆,她凝神看着她,看了许久,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回答:“小女子纪春红。”
纪春红?她又熟视了这女子半晌,笑道,“很好,你到掖庭看管内藏吧!”
纪氏女子连忙叩谢,她若有所思地又说了一句:“皇上常常会去翻阅书籍,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地伺侯着。”
转过身,唇边不由地挂上一丝冷笑,心里却严寒如水,到底这样作对不对呢?
成化四年春,我在掖庭观书,偶遇宫女纪春红。
这女子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全无声息,便仿佛不是活物。
我从她身边过,手里的经书落在地上,她便走上前来帮我捡起了书。
我接过她手里的书,然后便看见了她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种悲伤的感觉马上涌上了心头,这女子的双眸居然与贞儿长得一模一样。
年青的女孩儿总是有她们的可爱之处,更况且这个女子又是十分鲜艳的。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除了更加年青外,险些就是贞儿的翻版。
我不知道这个女子从那边而来,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她回答说:“奴婢纪春红,本是贺县土官之女,因为在与天朝的战争中失败了,所以才被进献入宫的。”
我点了摇头,这女子口齿清楚,说话的声音十分悦耳。
我看着她的模样却总是觉得悲伤,可能是因为她和贞儿长得太象了。这些日子,贞儿一向在努力地刺伤我的心,她作的事儿我并非不知,但我却不敢询问她。那样虚幻般的感情,总是在困扰着我,我知道她从未真正喜欢过我。
想着我那些被强迫堕胎的嫔妃,我不晓畅到底是什么使她这样恨我。
我说:“我在找十三经注疏,你可知道放在哪里?”
她马上找到了那书的位置,并送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你读过书?”
她羞赧地笑了笑,皎白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晕,“我小的时候读过一些,不过现在都忘记了。”
我笑了笑,“很好啦,我的那些贵妃,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会写。”
她抿着嘴笑,不说话。
我便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细柔而光亮,我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心里却又涌起悲伤,贞儿,她为何要如此刺伤我的心。
她象一只羞怯的兔子(rabbit)一般面红过耳。
我轻轻一拉,她便跌进我的怀里。
解开她的衣带时,我分明感觉到了心里报复一样的快感。
这女子长得实在是太象贞儿,因此我便绝不珍视地摧残她,使她在我的身下娇呼落泪。我心里也不由刺痛,我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有这样,我才能持续下去。
自那日后,我便日日与这女子欢爱,险些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另有万贞儿。
然而,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总有一个角落是我不愿意正视的。纵然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我也会突然之间感觉到悲伤如潮水般来临,我的爱情,为何会变成为这样。
三个月后,有宫侍急报,太子夭折。
我大吃一惊,突然之间发现,这三个月来,我疏忽了柏妃母子。
我连忙赶去东宫,太子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鼻耳中均流出黑血。
我看了太医一眼,太医垂手站在旁边,面无表情,我知道太子是被人毒死的。
无法压抑地愤怒终于涌上心头。
我马上直奔宁贞宫,在这个皇宫中,只有她才敢这样做。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太阳已经开始向天边落去,几中鸽子(dove)在宫宇间惊起,那是我的妹妹养的。
宫侍噤若寒蝉(cicada)般地沿宫墙而立。
偌大的皇宫中死气沉沉,竟仿佛是没有什么活物的。
我感觉到心里无法抑制的愤怒,伴伴伴随着悲哀,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险些使我无法控制而冲出体外。
然而,到了宁贞宫,这波浪便无由地高涨了下去。
我看见宁贞宫外盛开的牡丹花,已经有了一些残败的痕迹,遍植于宁贞宫外的桑树,也开始飘下了一些树叶。
而在我的脚下,桑葚被纷纷踩破,流了一地紫色的血液,愤怒便越来越少,更多的悲伤出现。
然而,我死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就这样算了。
闯进宁贞宫,看着那些淡紫色的熟悉的窗纱,我突然之间发现,自从我恋上纪氏以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宫里并没有什么宫人,贞儿从来不喜欢宫人,她总是愿意独自一人。
于是便都没有人禀报。
虽然依然夏日的景色,这宫里却没来由地萧瑟,一进了这里,便仿佛有一丝寒意扑了过来。
一向走到最里面,才看见贞儿独自倚在绣榻上,桌上薰着檀香,香烟袅袅地升起来,贞儿的脸便隐在烟后,如梦如幻般不真实。
再见到她,我突然之间发现,我的一切愤怒居然一切消逝,消逝地无影无踪,然而这却让我尴尬异常,难道我真地不能失去这个女人吗?
贞儿瞥了我眼,并不起身,她只是淡淡地说:“你来了!我盘算着,你也该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虽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冷淡的态度,却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但,我是天子,她只是一个女人。我说:“这么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笑了笑,“太子无疾而终,真让人怅惘啊!”
我咬了咬牙,“是啊,但太子一贯康健,怎么会无疾而终呢?”
她仍然那样虚无飘缈地笑了笑,“因为有人下了牵机毒药。”
她这样的笑脸总给我一种感觉,她仿佛不愿久留在人世一般,我咽了口口水,“你怎么知道?”
我很希望她回答,她不知道,大概说是她猜的,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抬头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因为是我下的毒。”
我便马上又愣在那里。
是她下的毒,她这样对我说的。我该怎么作?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叫人来,把她拖出去斩了?
不可能。那么我该厉声叱责她,叫她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作?可能性也不太大。那么我至少应该说两句,表示一下,那是我的儿子,是龙种,她不能这样作。
我说:“为什么?”
她笑了笑,“没有什么,我高兴。”
我便象一个白痴一样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也含笑看着我。
我们便这样默默相对了许久,我突然之间说:“我喜欢一个姓纪的女子,我要立她作贵妃。”
她笑笑说:“好啊,好极了。”
我又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才说:“我是说真话。”
她点了摇头说:“我知道。”
然而,她慢慢地把脸转向窗外,她说:“我老了,我已经四十岁了。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一定不能再生孩子了。”
她突然之间转过头对着我妩媚地一笑,“所以我也不让别人生孩子,谁也不可以。”
我便又忍不住悲伤,我彻底区服,我事先作了一个足以使我一生懊悔的举措。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她软软地倒在我的怀中,我感觉到她无声地哭泣,泪水便也突然之间涌出了我的眼眶。
贞儿她老了,总有一日她会离我而去的,那么以后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呢?
我知道事先我不该抱住她,这个举措使我在这场战争中完全失败了,再都没有与她斗争的可能性了。从此后,我的生命便操纵在她的手里。
现在想来,也许那真是我的错,但我却无法懊悔,只要是看见她的哭泣,我便再也无法恨她,只有悲伤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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