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头

　　《约翰福音》第……4章第……19节：妇人说，先生，我认出你是先知。

　　第……20节：我们的祖先在这山上礼拜。你们倒说，应该礼拜的地方是在耶路撒冷。

　　第……21节：耶稣说，妇人，你应该信我，时候将到，你们拜父，既不在这山上，也不在耶路撒冷。

　　第……22节：你们所拜的，你们并不知道。我们所拜的，我们知道。因为救恩是由犹太人出来的。

　　第……23节：时候将到，现在就是了，那真正拜父的，要以心灵和诚实拜他，因为父要这样的人拜他。

　　一

　　有两个老头儿打算到古城耶路撒冷去朝圣。一个是富裕农民，叫叶菲姆·塔拉西奇·舍韦列夫;另一个叫叶利赛·博德罗夫·他不富有。

　　叶菲姆是个规规矩矩的农民，不饮酒，不抽烟，也不嗅鼻烟，从来不骂脏话，为人郑重，说一不二。他当过两届村长，离任的时候帐目清清楚楚。他有一大家人：两个儿子，一个娶了亲的孙子，几代人在一块儿过。他身体留壮，留着大胡子，腰板挺直，70多岁了胡子才挂上几根银丝。

　　叶利赛老头儿不算富，也不算穷，他原来在外面做木匠活儿，年老以后才在家里养蜂度日。一个儿子出门谋生去了，另一个儿子在家。叶利赛是个美意人，十分乐观。他喜欢喝点酒、嗅嗅鼻烟，还爱唱歌，他性格温顺，跟家里人和邻居都相处得很友善。叶利赛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胡子卷曲，他像他的庇护圣徒先知以利沙一样，脑袋全秃了。

　　两个老头儿早已许下愿，讲好一块儿去朝圣，但叶菲姆总是没时间，事儿不断，一件事才办完，另一件事又开始了。一会儿给孙子娶亲，一会儿等小儿子服役期满，一会儿又要盖新房子。

　　在一个节日里，两个老头晤面了，在一堆圆木上坐下来。

　　叶利赛说：“怎么样，咱们什么时候去朝圣?”

　　叶菲姆皱了皱眉梢，说：“还得等一等，往年我日子还紧着啦。原先我张罗盖这栋房子，以为……100卢布就够了。现在花到……300，还没完工。看样子，得等到炎天，到那时候，要是上帝让去，咱们就一定去。”

　　“依我看，”叶利赛说，“不必再拖下去，现在就应该走。春天正是时候。”

　　“时候是时候，可事儿开了头怎么丢得下呢?”

　　“你家里就没有其他人吗?让儿子去办好啦。”

　　“谁去办啊!我那老大靠不住，他嗜酒。”

　　“老兄，等咱们死了，他们也要活下去的。得让儿子学学。”

　　“话是这么说，可总想亲眼看着事儿办好。”

　　“唉，亲爱的兄弟!事儿是永远做不完的。前两天我家的女人们洗这洗那，收拾屋子，预备过节。要做这样，要做那样，哪做得完!我的大儿媳妇是个聪明人，她说：‘幸亏节日不等人，它自己到了，不然怎么干也预备不齐。’”叶菲姆沉思起来。

　　“钱嘛，”他说，“我盖这栋房子可没少花，上路也不能空着手啊。要……100卢布，可不少。”

　　叶利赛笑道：“得了吧，老兄。你的资产是我的十倍，你还要想什么钱的问题。你只消说一句，什么时候出发。我现在手上也没钱，可到时候总会有的。”

　　叶菲姆也笑了。

　　“嘿嘿!哪儿来的大阔佬呀!”

　　他说，“你到哪儿去弄钱啊?”

　　“回家找一找，凑起来。如果还不够，我把那……10窝蜜蜂(bee)卖了，我那邻居早就想买。”

　　“要是往年分群多，你不心疼。”

　　“心疼?不，老兄，我这一生除了为自己的罪过心疼以外，什么都不心疼。没有什么比灵魂更珍贵的了。”

　　“话是没错，可家里的事儿没安排妥当总是不安心。”

　　“如果咱们灵魂方面的事没安排妥当，那可更糟了。咱们既然许了愿，那就去。真的，咱们去吧!”

　　二

　　叶利赛说服了朋友，叶菲姆前思后想，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找叶利赛。

　　“那就去吧，”他说，“依然你说的对。生死都是由上帝的旨意安排的。现在我们在世，另有力气，应该现在去。”

　　一个礼拜以后，两个老人预备停当。

　　叶菲姆家里有钱，他带了100卢布做盘缠，给老伴留了……200卢布。

　　叶利赛把10窝蜜蜂卖给了邻居，加上这10窝蜜蜂能产的幼蜂，总共有……70卢布，接着他在家搜刮了一遍，人人都搜到了，凑齐了那不够的……30卢布。老伴拿出了自己的所有蓄积——这是她留作安葬费的钱，儿媳妇也交出了自己的私房钱。

　　叶菲姆把家务事一一交代给大儿子：哪儿割多少草，往哪儿运粪肥，怎么修房子，怎么上房顶。事事考虑得很殷勤，样样都指点清楚。叶利赛只嘱咐老伴，已经卖掉的……10窝蜜蜂所出的幼蜂得独自放一个地方，如数交给邻居。至于家务事他一句也未提及，只说，要怎么办到时候就知道的。你们自己做主，怎么样更好就怎么办。

　　两个老人预备好啦。他们烤了许多烙饼，缝好啦行囊，裁制了新包脚布，穿上了新的桦树皮鞋，还带了几双备用的树皮鞋，就上路了。家人把他们送到村外，一一告别，两个老人便出发了。

　　叶利赛离家后心情很好，出了村就把家事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着路上该怎样照顾同伴，说话不要粗言粗语，要和不和气地达到目的地再回到来。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做祷告，大概背诵他背熟了的圣徒行传。路途上或夜宿时碰见人，他都竭力热情相待，按上帝的教导说话。一路上他心情愉快，只有一件事他做不到。他本打算戒掉嗅鼻烟，把烟盒也扔在家里，可是瘾又犯了。路上人家给了他一盒，他走着走着就要去闻一闻。为了不引诱同伴犯罪，他就得落在同伴的前面。

　　叶菲姆在途中的心情也不错。他一心一意地向前走，不做什么不好的事，不说闲话，只是精神上另有负担。他老惦记取家里的事，心里寻思着，家里现在在干什么?另有什么事儿忘记向儿子交代了吗?儿子是不是会照他嘱咐的去办理?途中看见人家种土豆大概运粪肥，他便联想到：儿子有没有按他的话去做了?他巴不得回去再一一指点，大概干脆亲自动手干。

　　三

　　两个老头儿走了五个星期，从家里带来的树皮鞋都被穿烂了，开始买新的穿，这时他们进入了乌克兰境内。离家以来，一路上的吃饭住宿都是付钱的，可是一到这儿，当地人却争着请他们两个去住宿，住宿和炊事都不付钱，还塞给他们面包和家常烙饼，让他们带到路上去吃。他们便这样一文不花地走了差不多……700俄里。他们又走过一个省，到了一个闹饥荒的地方。

　　那里的人也让他们白住，不收住宿费，但是没有食物给他们吃。

　　不是到处都有粮食吃，就算费钱也不一定买得着。当地人说，去年颗粒无收，富人也破了产，把家里的产业都卖尽当光了。

　　原来生活还过得去的，现在却一贫如洗。那些穷苦人家要么索性迁往异乡，要么靠乞讨度日，要么在家勉强挣扎，到了冬天就只能吃糠咽菜。

　　一天，他们在一个小镇上宿夜，买了……15磅面包，住了一宿，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好趁凉快多走点路。他们走了十几俄里，来到一条小河边，两人坐在岸边，舀起一碗水，把面包浸透吃了，换了一双鞋，坐下歇息。叶利赛掏出烟盒，叶菲姆摇摇头，对他说：“怎么，还不去掉那脏东西!”

　　叶利赛摆摆手，说：“犟不过罪孽，有什么法子啊!”

　　他们站起来持续往前走，又走了约十俄里，进了一个大村子，穿过这个村子，天气已经很热了。叶利赛困得要命，想停下来歇息一下，喝口水，但是叶菲姆还想持续往前走，他走路还很精神，叶利赛跟在他前面，走得很吃力。

　　“喝口水吧。”

　　叶利赛说。

　　“好吧，你喝吧!我不渴。”

　　叶利赛停了下来。

　　“你别等我，”他说，“我到那边小屋里去要点儿水喝，喝完了就来，一会儿就赶上你。”

　　“好吧。”

　　叶菲姆自己往前走了，叶利赛转身向那个小屋跑去。

　　叶利赛到了那里，发现那是一个小土坯房，下面黑，上面白，灰泥已经脱落，看样子好久没抹过墙了，屋顶的一边已经掀了个大洞，门前有个院子。叶利赛走进院内，发现墙脚边躺着一个人，没留胡子，脑满肠肥，衬衫下摆塞在裤子里——乌克兰人都是这样穿衣服的。看样子这个人本来躺在阴凉处，而现在太阳正晒着他。他躺在那里，并没有睡着。叶利赛叫他，问他有没有水喝，他没有吭声。”

　　他要不就是有病，要不就是不爱理人。”

　　叶利赛这样想着，往屋里走去。他听见屋里有小孩子啼哭的声音，用门环敲了敲门。

　　“老板!”

　　没有人回答，他又用手杖敲了敲门。

　　“基督徒们!”

　　依然没有动静。

　　“上帝的仆人们!”

　　依然无人答话，叶利赛正要离开，突然之间听见门后似乎有人呻吟。”

　　这儿的人是不是罹难啦!得看一看!”

　　叶利赛决定出来。

　　四

　　叶利赛转了转门环，发现门没上锁。他推开了大门，进了穿堂。里屋的门开着，左侧是炉灶，正对面的屋角供着圣像，下方有一张桌子，旁边有条长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妻子婆。

　　她只穿一件内衣，没系头巾，脑袋耷拉在桌上。她身旁有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皮肤蜡黄，挺着个大肚子，扯着妻子子的衣袖哭喊，似乎在要什么。叶利赛走进里屋，那儿空气污浊。

　　他一看，炉灶前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脸朝下，闭着眼睛，嗓子里收回嘶哑的声音，一条腿在抽搐。她在床上翻来翻去地滚，身上收回臭味，显而易见，身子下面流了屎尿，没人帮她收拾。

　　妻子子抬起头来，看见了陌生人，用乌克兰语说道：“你要什么?要什么?先生，这儿什么都没有。”

　　叶利赛听懂了她的话，走上前去，说：“我是上帝的仆人，来找水喝。”

　　“没有，我说没有。没东西打水。你走吧。”

　　叶利赛又问：“就没有一个没病的人能给这个女人收拾干净吗?”

　　“一个都没有。男人在院子里，就要死了，我们也即将死了。”

　　那孩子看见来了陌生人，就休止了哭喊，等妻子婆一开口说话，他又扯住她的衣袖哭道：“面包，奶奶，面包!”

　　叶利赛还想问妻子子，那男人摇晃着走进了屋，扶着墙壁想摸到长凳上去坐，还没走到就摔倒在门口的屋角里。他没有爬起来，一字一喘地说：“都——病了，闹……——饥荒。他要——饿死了!”

　　男人指了指孩子，哭起来。

　　叶利赛抖了抖背上的行李，抽出两只胳膊，把行囊扔在地上，接着又提起来，放在板凳上，解开绳子。他打开行李，掏出面包和小刀，切了一块面包，递给男人。男人没接，指了指男孩和女孩儿，意思是说，给他们吧。叶利赛把面包给了男孩。

　　男孩闻到了面包香，伸出两只小手抓住面包就往嘴里塞。从炉灶前面爬出来一个小女孩儿，两眼盯着面包。叶利赛也递给了她一块，他还切了一块给妻子子，妻子子接已往就吃。

　　“应该打点水来，”她说，“嘴干得开裂了。我记不清是昨天依然明天，我想去打水，摔倒了，没走到，如果没人拿走的话，桶就扔在那儿了。”

　　叶利赛问他们，井在哪儿，妻子子通知了他。他跑去找到了桶，打了一桶水返来，让大家喝了。孩子们就着水吃面包，妻子子也吃了，那男人却不肯吃。他说：“我吃不下去啊。”

　　那女人一向没有起床，仍苏醒不醒，不断地滚来滚去。叶利赛到村中小店里去买了黄米、盐、面粉和食油。他又找出一柄斧头，劈了柴，接着去生火。小女孩儿过来帮忙。叶利赛熬了一锅粥和一锅糊糊汤，让他们吃。

　　五

　　男人吃了一点儿，妻子婆也吃了，小女孩儿和小男孩把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吃完后姐弟俩搂着睡了。

　　于是男人和妻子子就叙述起事儿的经过来。

　　“我们的生活本来不余裕，”男人说，“往年又碰上地里颗粒未收，秋天就开始吃陈粮。吃完陈粮只好向邻居驯良心人去借。起初人家还借给你，之后就不给了。乐意给的没东西可给，我们也不美意思总去借，欠人家的钱、面粉、面包，我们还不起。出去打工又没有人雇用。在外面谋生的人成群结队，哪儿都是。干完一天的活儿又得去花两天时间找活儿干。老奶奶就带着小孙女到远方去讨饭。讨不着多少，大家都没有粮食了。我们就这么将就着，盼着能熬到新粮出来。但是春天以后什么也讨不到了，又得了病，真没法儿过。吃一天饿两天的，我们就开始吃野菜。不知是不是吃野菜的干系，我妻子病了。她一倒下，我也不行了，又没法子可想。”

　　妻子子说：“开始，我一个人顶着，现在我也不行了。小孙女也没力气了，又怕羞。叫她去找邻居，她不去。往屋角一蹲，就是不去。前天，邻舍的女人们来了，看见我们饥病交加，转身就走。孩子们没有什么吃的，我们只有躺在这儿等死。”

　　叶利赛听了他们的话，就不想当天去追赶同伴了，决定留在这里住下。第二天早上，叶利赛起来以后，赶忙动手帮这家人干活儿，就像他是这家的主人一样。他同妻子子一路和面，生炉子，又带着小孙女到邻家去弄些需要的东西来。这家什么都缺，不管是家用什物，大概穿的衣物，都被卖光吃光了。叶利赛给他们弄了些必需品，有的是自己动手做的，有的是用钱买的。就这样，叶利赛在这家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小孙子规复了体力，在板凳上走来走去，总缠着叶利赛。小孙女整天乐呵呵的，帮着做这做那。她老跟在叶利赛前面，叫：“老爷爷，老爷爷!”

　　妻子子也能起身了，可以到街坊去走走了。那男人也能扶着墙壁走动了。唯独那个女人还躺着，不过到了第三天，她清醒了，想吃东西了。叶利赛心想：“没想到我耽误了这么多天，现在该走了。”

　　六

　　第四天是开斋节。叶利赛想：“我和这家人一路开斋吧，给他们买点东西过节，晚上再出发。”

　　叶利赛又到村里去买了牛奶、面粉和脂油。他和妻子子一路熬了油，烤了饼。早晨叶利赛还去做了祈祷，返来以后就跟这家人一路开斋。这天，那女人也起床了，能在屋里走动。男人刮了脸，穿了件干净衬衫……

　　(是妻子子给他洗的)，到村里一个富裕农民家去说好话。他的草场和麦地抵押给这个富农了，现在央求对方在新粮出来之前先退还给他，晚上男主人返来了，愁容满面，进门就哭起来。

　　原来那富裕农民不答应，一口咬定：“先拿钱来。”

　　叶利赛又沉思起来了。他想：“现在他们怎么过啊?别人就要割草了，他们没草可割，草场都押出去了。黑麦快成熟了，大家在做收麦的预备(我的天，往年长一些得多好啊!)，他们也没有什么盼头，一俄亩麦地抵押给那个富裕农民了。我走后，他们又会不知怎么办。”

　　叶利赛思绪翻腾，这晚他又没走成，决定推到第二天早晨再走。他在院子里睡觉(sleep)，做过祷告以后躺下来，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应该走了，钱和时间都花了不少，可是这家也真可怜。看来，什么都给是给不过来的。开始我只是想给他们打点水，一人给一块面包，现在我必须去赎回草场和麦地。然后还得给孩子们买一头奶牛，再给那男人买一匹马运麦捆。叶利赛老兄，你根本是自己用绳子把自己绊住啊。钱花光了事还办不完。”

　　叶利赛坐了起来，把当枕头用的呢袍打开，找出烟盒，嗅了嗅，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不成功。他冥思苦想，毫无良策。他认为自己应该走，但又可怜这家人，他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他又把呢袍卷起来，枕在头下，又躺下了。这么躺着不知多久，鸡叫了。他困倦极了，突然之间间，仿佛有一个人叫醒了他。他发现自己好象已经穿戴停当，背着行囊，拄着手杖，要穿过一道门，可是这道门很窄，只能过一个人。他通过的时候，行囊给这边的篱笆挂住了。他刚要摆脱，包脚布又被那边的篱笆挂住。他松开了包脚布，拉了拉行囊，原来行囊并没有被篱笆挂住，而是那个小姑娘在扯着，口里喊道：“老爷爷，老爷爷，面包!”

　　他又往脚下一看，发现是小男孩扯着他的包脚布，妻子子和那男人正在向窗外张望。叶利赛清醒了，自言自语道：“明天我去把麦地和草场赎返来，再买一匹马，另有能吃到新粮下来的面粉，也要给孩子们买一头奶牛。否则的话，我岂不是虽然漂洋过海去朝拜基督，自己心里却把基督丢了吗?一定要把这家人安排好!”

　　接着，叶利赛就一觉睡到了天明。他起得很早，先到富裕农民那里赎回了黑麦地，又把草场也赎返来。他买了一把大草镰(他们家的大草镰也已卖掉了)，拿回去过后，让那男人去割草。他还去了一些农民家，在酒店老板家发现了一匹要出卖的马和一辆大车，讲好价格后把它们都买了下来，还买了一袋面粉，放在大车上，再去买奶牛。叶利赛在路上走着，快追上走在前面的两个乌克兰女人，这两个女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叶利赛听见她们讲的是乌克兰语，但仔细一听，她们谈论的是叶利赛自己。

　　“开始，他们像是并不熟悉他，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他进屋讨水喝，就住下了。他给他们买了多少东西啊!听说他明天又向酒店老板买了一匹马和一辆大车。这种人世上真是少见啊。咱们也得去看一看。”

　　叶利赛听了，知道她们在称赞他，就没有去买奶牛。他回到酒店，付清了买马的钱，套上车，把面粉拉到那户人家里。

　　到了院子门口，他喝住了马，从车上跳下来。主人看见马，吃了一惊，他们心里猜想，这匹马大概是给他们买的，只是未敢说。男人忙出来开了院门。

　　“老爷爷，你从哪儿牵来一匹马啊?”

　　他问。

　　“买的，”叶利赛说，“价格不贵。喂，你去割点草放在槽子里给它夜间吃。另有这袋面粉，搬下来吧!”

　　男人卸了马，把面粉搬进粮囤里，又去割了一大堆草，放在马槽里。一家人都睡了，叶利赛一人睡在院子里，天一黑他就把自己的行囊拿到外面院子来了，等大家睡着了，他就整理好行装，系好鞋子，穿好呢袍，去追赶叶菲姆去了。

　　七

　　叶利赛走了差不多5俄里，天色逐步亮了。他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打开行囊数他的钱。结果他只剩下17卢布20戈比。

　　“嘿，”他想，“这点儿钱可不够搭海船的!要是以基督的名义去筹路费，我的罪过可就更大了。叶非姆老哥儿一个人能走到的，他会替我供一支蜡烛。看样子，我到死也没机会去朝圣啦。幸亏主是大慈大悲的，他能宽恕我。”

　　叶利赛站起身来，抖了抖行囊，转过身子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了。不过他绕开了那个村子，怕让人家看见。他很快就回到了家。去的时候，路似乎很难走似的，有时得费很大气力才能跟上叶菲姆。往回走呢，上帝保佑，根本也不觉得累，轻轻松松，像玩一样，招招手杖，一天竟走了……70俄里。

　　叶利赛回到家里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家里的人看见老爷子返来，十分高兴，都来问长问短：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拉下了?干吗半路就打回转?叶利赛没有对他们道出实情，只是说：“是上帝没引我走到。我在路上丢了钱，又拉下了，由此就没往前走。看在基督的面上原谅我吧。”

　　他把剩下的钱交给了老伴，又仔细地问了问家里的事，知道一切照旧，样样事都办完了，什么活儿也没漏干，一家人非常友善。

　　当天，叶菲姆家的人也知道叶利赛返来了，跑来问他们家老父亲(father)的状况，叶利赛对他们说的依然那些话。

　　“你们家的老爷子走起路来可精神着呢!”

　　他说，“圣彼得节前三天我跟他分的手，本想追上去，但是出了事，我把钱丢了，没法往前走，结果就返来了。”

　　大家都很新鲜，那么机灵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出远门，结果没走到，反而把钱丢掉了。大家新鲜了一阵子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叶利赛也没放在心上。他开始摒挡家务，跟儿子一路预备过冬的木柴，跟女人们一路打谷，还修板棚顶，收藏蜜蜂，把……10窝蜜蜂和它们产的幼蜂给邻居送已往。老伴想把卖掉的……10窝蜜蜂和分出多少群的实情隐瞒下来，可叶利赛心里有数，哪些分群哪些不分群他都知道。结果他一共给街坊送去……17窝蜜蜂。叶利赛把家务摒挡好以后，就叫儿子出去打长工，自己整个冬天在家里编树皮鞋，凿木墩子做蜂箱。

　　八

　　当叶利赛在那家病人家里留下的那天，叶菲姆一向在等他的旅伴。他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坐在地上等了又等，睡着了又醒过来，还不见同伴的影子。他眼睛都望穿了，太阳已经落入大树前面，仍不见叶利赛的影子。他想：“难道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从我身旁走已往了?大概他坐上别人的便车已往了，没看见我?不，他不可能没看见我啊!在草原上能看得很远。要是我回去找他，可他前头走了，那怎么办?那岂不是越走越碰不上了吗?我依然向前走的好，到夜宿的地方再齐集吧。

　　“他进了一个村子，跟甲长(帝俄时期由农民中选出的地方小吏。说好，如果看见一个这样长相的老头子，就带他来相见。

　　可是叶利赛没有来那儿夜宿。第二天，叶菲姆又往前走，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秃顶老头儿。”

　　谁也说没有看见。叶菲姆感到新鲜，但是他依然一个人往前走去。心想：“到了敖德萨，大概上海船以后，也许会碰见的。”

　　因此，他便不再多想了。

　　叶菲姆在途中遇见了一个云游僧：那个人头戴一顶僧帽，穿一件法衣衬袍，留着长发，他到过希腊东北部的圣地，现在是第二次去耶路撒冷。两人在客店里碰上了，谈得很投机，就一同同行。

　　到敖德萨一路上很顺利。在敖德萨等船等了三天三夜。这里的朝圣者许多，各地来的都有。叶菲姆又在这里打听叶利赛的下落，但谁不知道。

　　叶菲姆领到一张出国护照，花了……5卢布，一张去耶路撒冷的往返船票花了……40卢布。此外，他又买了面包、青鱼(herring)等食品，预备路上吃。船装好啦，朝圣者们都上了船，叶菲姆和云游僧也上了船。然后便起锚开航，船向大海驶去。白天海上惊涛骇浪，傍晚起了风，下起雨来，航船摇晃得很厉害，还进了水。

　　乘客都慌了，女人们乱喊乱叫，体弱胆小一点的男人往返跑动，寻找藏身之处。叶菲姆虽然也感到畏惧，但是还装作镇静，他上了船后就坐在甲板上，挨着来自唐波夫省的几个老头儿，他们没有离开，在那里坐了一晚。第二天一整天，他都没有动，只是抱住自己的行囊，一言不发。到了第三天，风浪才平息。

　　第五天，船在君士坦丁堡靠岸。许多人纷纷上岸去参观圣索菲亚大教堂，那里现在已被土耳其人占领。叶菲姆没有上岸，依然静坐在船上。船在这里停泊了一天一晚，接着持续航行。船还在伊兹密尔、亚历山大市停留过，顺利到达特拉维夫——雅法。朝圣的人都会在雅法上岸。由这里到耶路撒冷还需步行……70俄里。下船的时候大家又吓了一跳：船沿很高，人们被一个又一个地扔到下面的小船上去，小船摇晃不定，一不当心就可能扔到小船外面去。有两个人就掉进水里，不过最终大家都平安上岸。

　　上岸以后，大家徒步前行，第三天空上午终于到了耶路撒冷。他们在城外的一家俄国客店住下，签了护照。吃罢午饭，叶菲姆和云游僧一路去朝拜圣地。事先还不许可参观主耶稣的棺椁。

　　他们先去牧首修道院。朝圣者都聚集在那里，女人坐在一边，男人坐在另一边。大家都不用脱鞋，围成一个圆圈坐下。一位修士拿着一条毛巾出来给人们洗脚。他给每个人都洗一洗，擦干，再吻一下。叶菲姆的脚也让他擦了，吻了。朝圣者们做了晚祷和晨祷，供了蜡烛，递上追荐名录，以使祈祷时念到他们父母的名字。他们还在这里用了餐，喝了葡萄酒。第二天早上去仰视埃及的玛丽亚苦修赎罪的僧房。他们供了蜡烛，做了祈祷。

　　从僧房出来后去亚伯拉罕修道院，参观了亚伯拉罕要将儿子宰杀向上帝献祭之处。然后他们又去看基督向抹大拉的玛丽亚显圣的地方，另有以主耶稣的兄弟雅各命名的教堂。云游僧带着叶菲姆参观了所有的圣地，每到一处，就通知他，那里该献多少功德钱。正午回到客站，吃了午饭。他们正要睡觉，云游僧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惊叫了一声，在自己身上翻找了一阵，说：“我的钱包被人偷了，里面有……23卢布，两张……10卢布的钞票和……3卢布零钱。”

　　他愁眉不展，毫无办法，只好躺下睡了。

　　九

　　叶菲姆躺下以后，好久未能入睡。他想：“没人掏这位云游僧的钱啊。我看，他根本就没有钱。他走到哪儿都没有投过功德钱，只让我去投，自己却从不投。他还问我要走了一个卢布呢。”

　　叶菲姆想到这里，马上责备自己：“我怎么能给人下结论呢?真是罪过，快别胡想了。”

　　他刚把这事丢在脑后，又想到那云游僧眼里只有钱，他说他的钱包被人偷了，不像真有其事。

　　他根本没有钱，不过为了转移目标。

　　第二天早晨，大家去复活大圣殿做礼拜，仰视主耶稣的棺椁。云游僧紧挨着叶菲姆，和他走在一路。

　　他们来到圣殿。这里聚集了无数的朝圣者，有俄罗斯人、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叙利亚人，什么民族都有。

　　叶菲姆伴伴随着人群进入圣门。一位修士领着他们通过土耳其人岗哨，走到救主被人从十字架上搬下来敷油的地方，这里有九个大烛台，点着烛火。修士一一指给他们看了，而且加以解说。

　　叶菲姆又供上一支蜡烛，接着修士们领着叶菲姆向右走，顺着石级登上了峨尔峨他，就是当年十字架的所在地。叶菲姆在这里做了祈祷。然先人家指给叶菲姆看裂缝，这里的地面一向陷到地狱里，另有十字架上用铁钉钉住基督的手脚之处，以及亚当的坟墓。基督的血流到了亚当的遗骨上。然后他们走到戴上荆棘冠的基督事先坐过的那块石头跟前，又走到基督被捆在上面挨鞭打的柱子跟前。叶菲姆还看到那块留有基督的两个深深脚印的石头。修士们还想给他们再看一些圣迹，但朝圣者们都急于要去洞穴小教堂去仰视主耶稣的棺椁。那边刚做完天主教的弥撒，东正教的祈祷就要开始了，叶菲姆便伴伴随着人群去了洞穴小教堂。

　　叶菲姆想甩开那云游僧，因为他脑子里一向对他转着罪恶的念头。可是云游僧总不离左右，跟他一路去主耶稣的棺椁前祈祷。他俩本想往前面站点，可是来晚了，人们已经挤得让你进退不得。叶菲姆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前方，一面祈祷，一面不时地摸自己的钱包。他心里有两种念头，一种念头是云游僧在骗他;另一种念头是云游僧没骗他，真的让人偷了钱包。

　　那么但愿这种事别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十

　　叶菲姆这样站着做祈祷，双目谛视前方，望着那小教堂，主耶稣的棺椁就摆在里面，上方燃着……36盏长明灯。叶菲姆站着，从人们的头上望已往，真新鲜!就在燃着圣火的长明灯底下，在所有的人前面，站着一个穿原色粗呢直襟大袍的小老头，他那光光的秃头同叶利赛的头一样发亮。叶菲姆想：“是像叶利赛。可是，叶利赛不可能在这儿!他不可能比我先到。我们前面的那班船比我们早开一个星期，他绝对赶不上。而我们那条船上没有他。所有同船的朝圣者我都见过。”

　　正在叶菲姆这样想的时候，那小老头儿开始祈祷了。他拜了三拜，先向前拜了上帝一拜，又向左右两边的东正教(又称正教。基督教三大派别之一。主要分布于希腊、塞浦路斯、保加利亚、俄罗斯以及前苏联其他国家。会众各拜了一拜。当他把头转向右边的时候，叶菲姆立即认出他就是叶利赛。的确是他——黑黑的、鬈曲的大胡子，两颊上有些白毛，那眉毛、眼睛、鼻子，没有一处不像叶利赛。

　　叶菲姆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伴，高兴万分。新鲜的是：叶利赛怎么赶到他前面去啦?

　　“这个叶利赛!”

　　他想，“跑得这么快!准是碰到了什么人，有带路的。等散了以后我一定得把他找着，甩开这个云游僧，跟叶利赛一道走，也许他能把我带到前面去。”

　　叶菲姆一向望着叶利赛，生怕放走了他。祈祷结束了，人群走动起来，纷纷上前去吻主耶稣的棺椁，把叶菲姆挤到了一边。他又畏惧起来，担忧自己的钱包被人掏去，便用一只手按住钱包，从人群中挤已往，一心只想往人少点的地方走。他挤出来过后，四处寻找叶利赛，把圣殿内的僧房一间一间都找遍了，看见各种各样的人在里面，有的吃饭，有的饮酒，有的睡觉，有的看书，可是哪里都没有叶利赛。叶菲姆回到客店，而同伴依然没找着。这天晚上，云游僧没有返来，他不知到哪里去了，那个卢布都没有送还。这下子，叶菲姆只剩下一个人了。

　　第二天，叶菲姆又跟一个从唐波夫来的老头儿一路去看主耶稣的棺椁，这个老头是和他同船来的。叶菲姆想往前站，但是又被挤到了一旁，他只好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祈祷。他向前一看，前面长明灯下，紧挨着主耶稣的棺椁，又站着叶利赛。他像祭坛前的神父那样，张开两臂，光秃的脑袋闪闪发亮。叶菲姆想：“好吧，这回我可不能把他放走。”

　　他使劲往前挤，挤到前面一看，叶利赛不见了，显而易见他已经离开了。第三天，叶菲姆再到主耶稣的棺椁旁去，看见叶利赛依旧清清楚楚地站在那个地方，张开双臂，举目仰望，似乎看见上方有什么东西，他的秃头四周放射着灿烂。叶菲姆想：“明天我可不能再把他放走，我到门口去站着，那就不会错过了。”

　　叶菲姆到外面去站了半天，人都走光了，也没找到叶利赛。

　　叶菲姆在耶路撒冷停留了六个星期，朝拜了各处圣地，如伯利恒、伯大尼、约旦河等，在主耶稣的棺椁旁给自己以后的寿服加了印，从约旦河中取了一瓶水，还取了一点圣土和点过圣火的蜡烛，又在八个地方留下要追荐的亡灵的名字，除了剩下回家的盘缠之外，把钱全花光。于是他启程回家，先走到雅法，上了船，直达敖德萨，然后步行回家。

　　十一

　　叶菲姆一个人沿原路回到。离家越来越近了，可是他又开始担忧起来：这段日子他不在家，家里不知怎么样了?他想：“一年的时间可不短，一年的水要浇多少啊。有道是，积攒一辈子，败家一会儿。他不在，儿子把家务办成什么样?开春状况如何?牲畜是如何过冬的?盖房子的事是不是按他的念头完工的?”

　　叶菲姆来到去年他和叶利赛别离的地方。当地的人完全变了样，去年他们受穷，往年人人过得富裕。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大家啼饥号寒，摆脱了已往的苦痛。傍晚时分，叶菲姆来到去年叶利赛呆过的那个村子。他刚进村，就有一个穿白衬衣的小姑娘从农舍里跑出来，喊道：“老爷爷!老爷爷!到我们家来吧!”

　　叶菲姆想往前走，但小姑娘抓住他的衣襟不放，脸上洋溢着微笑，把他往家里拉。

　　台阶上出现一个女人，她领着一个小男孩，也前来招呼他：“老爷爷，出去吃晚饭吧，就在这儿宿夜。”

　　叶菲姆走进这家农舍去了。他想：“我正好打听打听叶利赛的下落，没准儿那天他就是到这家来喝水的。”

　　叶菲姆进了屋。那女人把他的行囊解下来，打水给他洗脸，请他坐下，给他端上牛奶、甜馅饺子和稀饭。叶菲姆道了谢，称赞他们善待朝圣者。那女人摇摇头，说：“我们不能不善待朝圣者。是朝圣者让我们懂得了生活。以前我们只知道过日子，却把上帝忘了，上帝就惩罚我们，一家人只有等死。去年这时，全家人都起不来了，饥病交加。幸亏上帝派来一个像你一样的老人，不然我们都活不成。他正午时分来要点儿水喝，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同情我们，就住下不走了。他给我们打水喝，弄东西给我们吃，让我们规复了体力，还替我们赎回了地，买来一匹马和一辆大车，为我们花了许多钱。”

　　妻子子插话说：“我们真不知道他是伟人呢依然上帝的使者啊。他给我们爱，给我们同情，却连名字也没留一个就走了，弄得我们不知道该为谁向上帝祈祷。事先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我躺在这儿等死，突然之间看见一个老头儿走进屋里，样子不很突出，光秃秃的脑袋，来讨水喝。事先我这个罪人还想：怎么这些人还东游西荡的?可是他做了多少好事啊!他一看见我们，马上放下背囊，就放在这儿，然后打开它。”

　　小姑娘也插话说：“不对，奶奶，他开头把行囊放在屋子当中，之后才放到板凳上的。”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叶利赛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他在哪里坐过，又在哪里睡过，他干了什么，对谁说了什么话。

　　晚上，家里的男主人骑着马返来了，又说起叶利赛事先的情形。他说：“如果他没有到我们家来，我们就要带着罪过死去了。我们在这儿绝望地等死，自怨自艾。是他让我们规复了康健，教我们熟悉了上帝，相信世上有大暴徒。上帝保佑他吧!已往我们像牲畜一样生活，是他让我们变成人样。”

　　这家人给叶菲姆吃喝，安排好他住宿，然后自己才躺下睡觉。

　　叶菲姆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老想着他在耶路撒冷三次看到叶利赛站在最前面的情景。

　　他想：“原来他是这样赶到我前面去的!我辛苦跋涉不一定被主接纳，而他已经被主接纳了。”

　　第二天清早，这家人送叶菲姆上路，给了他许多烙饼，然后做家务去了，叶菲姆持续赶路。

　　十二

　　叶菲姆出门在外整整一年，第二年春天才回到家里。

　　他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儿子不在家，到酒店去了，喝得醉醺醺的才返来。叶菲姆就盘问他。原来，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儿子走上了邪路，把钱都胡乱花掉了，而正事都没有做。于是父亲责备儿子，儿子对父亲十分无礼，他说：“你本来就该亲自办嘛，谁叫你出门，还把钱也全都带走，现在却向我问罪。”

　　老人气得把儿子揍了一顿。

　　第二天早晨，叶菲姆到村长家去谈他儿子的事，路过叶利赛家。叶利赛的老伴站在台阶上冲他打招呼：“你好啊，大哥，一路上还顺利吧?”

　　叶菲姆停下来，回答道：“感谢上帝，到了那里，不过把你老头子丢了，听说他已经返来啦。”

　　妻子婆爱说话，就打开了话匣子。

　　“返来啦，”她说，“当家的早就返来啦。大概是在刚过圣母开天节那会儿。上帝把他送返来了，我们可开心啦!他不在家我们真寥寂。要说他这么大把岁数，能干什么活儿啊，可总是一家之主，一家人在一块儿快活多了。儿子开心极了。他说，爹不在家，就像没有灼烁似的。他不在家我们真寥寂，我们都爱他、疼他。”

　　“现在他在家吗?”

　　“在家呢，大哥，他在养蜂场分群。他说往年分到可好啦。上帝赐给的蜂子这么好，当家的从来没见过。他说，上帝犒赏可不是因为我们有罪啊。进屋坐坐吧，大哥，我老头子该多高兴!”

　　叶菲姆越过穿堂和后院，到了养蜂场。他一进养蜂场就看见叶利赛穿一件灰长袍站在那里，没戴头罩和手套。他站在一棵白桦树下，张开双臂，举目望天，灼烁的脑袋闪闪发亮，就像他在耶路撒冷主耶稣的棺椁旁站着的模样。而在他的头上方，阳光穿过白桦树枝直射下来，如火焰一般，金色的蜜蜂在他的头四周飞舞，组成一个光环，却并不蜇他。叶菲姆停了脚步。

　　叶利赛的老伴叫了丈夫一声，说：“大哥来了!”

　　叶利赛转头一看，高兴地迎了上来，一边轻轻地把蜜蜂从大胡子茬子里弄出去。

　　“你好啊，老兄，你好啊，亲爱的朋友……平安地走到了吧?”

　　“脚是走到了，我还给你带来了约旦河的水，你到我家去拿吧。但并不知道主有没有接纳我……”

　　“感谢上帝，基督保佑你。”

　　叶菲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人到了那里，但是心呢?是我到了，依然另外一个人到了……”

　　“这是上帝的功德，老兄，是上帝的功德啊!”

　　“我返来的时候，也到过那家农户，就是你停留的地方……”

　　叶利赛吃了一惊，马上说：“这是上帝的功德，老兄，都是上帝的功德。走吧，进屋坐坐，我去拿蜜来。”

　　叶利赛岔开话头，谈起家务来。

　　叶菲姆叹了一口气，不再提那家农户，也不讲他在耶路撒冷看见叶利赛的事。他懂得了，上帝教人一辈子在世要以爱驯良行朝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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