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只身完成在西藏的采访,打算经川藏线出藏。这样的话要从林芝搭车。
那时林芝还没有通往四川的长途班车,只能想方设法搭上发往四川方向的货车,而这个时节要找到一辆这样的货车,简直像搭航天飞船那么难。我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在林芝的八一镇一等就是五天。
货车甩过尼洋河,就开始盘旋在峭壁上。断涯之间常常仅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木桥相连,桥下白浪喧天。每次经过这类危险的“天桥”,小叶都显得十分镇静,说踩刹车的脚都是软软的。把我说得心惊肉跳。
当夜车抵波密县,我正和他俩在一家小吃店吃饭,突然之间闯出去一群凶巴巴的男人来找陈老生死川藏路
之后欣喜的得知镇上有家兽药店要去四川拖药品,便兴冲冲地找去了。店主姓陈,是个四十出头身材矮小的四川人,人称陈老板,也是车主。我们晤面后言简意赅便成交,我付了比坐大厢车多一倍的车钱,这样可以坐进驾驶室,有点近似于坐火车的软卧的待遇了。
出发的那天,我才见到了那车,窗玻璃没有,车门是坏的,但我仍然很写意,因为实在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只要有车轱辘就行。
陈老板也随车,他说车由他的徒弟小叶驾驶。我打量了一下小叶,嘴唇上刚刚长出茸茸的毛,年龄顶多二十出头。想到川藏线上险情的种种相传,我心里只打鼓,这条中国有名的险途是徒弟练车的道儿吗?陈老板看出我的不安,连夸他的徒弟技能如何好,说小叶16岁就开始跑川藏线了。至于他本人,在部队当过汽车兵,跑过云南、四川、青海、新疆——只差没有去香港、台湾。
有这么一位经验丰厚的师傅督阵,我悬着的一颗心落回肚里。板,不知为啥事双方吵起来,吵过过后,那帮人又不动声色地出去了。只见陈老板从他的一只破旧的黑皮革提包里迅速摸出一把刀,掖在了腰间。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很难预料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场面,赶紧劝陈老板“赶路要紧”。他倒了一满杯酒咚地灌进喉管:“怕个屁,这一带朱老八和廖二拐都是我拜把兄弟……”
盯着这个黄头发矮个头的四川男人,我揣不透自己碰到了何方仙人,直懊悔当初搭这辆车。可事到现在,再到哪儿寻车呢?于是又催促陈老板上路,可他仿佛要在我面前显示英雄气概,将桌子一拍:“今晚就歇波密了!”
当晚躺在店里的一间木板房里,我迟迟不敢入睡。起初还支起耳朵注意隔壁的动静,可白天颠簸的疲惫和太过的镇静,依然让我进入梦乡,即便世界大战爆发也醒不来了!
一晚无事。早晨上路,陈老板坐在方向盘前,换下了疲惫不堪的小叶。我想这下倒好,老司机开车,路上安全有保障了。
这些年在外我和司机打交道多了,发现自称跑遍中国天险的陈老板起步挂挡不是那么谙练,车开得磕磕绊绊的,有时路中心明明躺着一块大石头,他也不会避让,轰轰地就爬已往,碰到险段,他的脑门上汗珠直冒,还一个劲的喃喃细语:“龟儿的,好怕人,好怕人!”听得我汗毛都要竖起来。
小叶瞌睡大,一向睡着。也难为他,才2l岁。我不忍心叫醒他。
大货车吭哧吭哧地爬向一道陡峭的崖坡,山崖愈来愈高,江水望下去仿佛变成为一条丝线,两指就能掐断。我的呼吸也愈加短促,目不转睛地盯着陈老板的方向盘,它对我真是性命攸关。陈老板数次换档不成,货车在陡坡上挂不住,直溜溜地往后滑,随时可能翻下崖。小叶惊醒了,一把拉住了手刹,让陈老板和我跳下车赶紧搬石块垫住后轮。
此番惊吓后,陈老板脸涨成为猪肝色,结结巴巴地对我讲:“记者同志,实话通知你,我当年在部队是喂猪……”
听了他的坦承,我啼笑皆非,又不由火冒三丈:“喂猪也是反动工作!你吹牛倒不当紧,可是不能把大伙的生命拿来耍啊!况且,同样会要你的命!”他低声嘟囔说,买了这部车以后,也剽学了点开车技能,上得了公路。我反驳他,那点技能在镇上开开倒无妨,怎能上得了川藏线?
“西藏西藏,特殊状况嘛。”陈老板不美意思地笑笑。
生死川藏路(2)
之后我了解到,雇司机跑川藏线费用老高,所以他迫不得已也亲自随车。小叶是他才雇的,和我一样并不了解陈老板车技的深浅。经过刚才的魂飞魄散后,小叶迫不得已重新接过方向盘。
人称走川藏线的司机都吃了豹子(leopard)胆,陈老板只知道星夜兼程赶往四川拉货,也不管小叶吃了这个胆没有。当夜要过的是怒江,还要翻过有108道险拐之称的怒江山。每道弯都是急拐,小叶将方向盘打得目不暇接。任何一个闪失,车上人就会甩出生界不能生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叶手里的方向盘,随时预备出事时跳车,因此一晚不敢眨眼。见陈老板也没合眼,眨巴着一对小眼睛,我故意问他为何不睡?他支支吾吾:“想学点技能。”我心里可笑,你敢睡吗?
夜半时分,怒江山出现了藏族群众插在玛尼堆上的经幡,标志着峰顶到了。我们兴奋地效仿藏族的习惯,喊了声:“给给索索拉加罗(神必胜)!”庆祝翻过峰顶。
为了庆祝安全登顶,陈老板拿出了一大包藏了一天的卤猪蹄,欣喜地给小叶嘴里塞了一块,又在里面翻翻拣拣,挑了一块给我,讨好地说:“记者同志,吃吧,这块最大。”
神经高度镇静了一天的小叶说什么也熬不住了,想打个盹,下山的路要好走些,他无奈地将方向盘交给了陈老板,再三叮嘱他开慢些,靠山开。陈老板央求我说:“你别睡着了,帮我点烟,有烟含在嘴里,人清醒多了。”我哪敢睡,见他接过方向盘。瞌睡飞了,魂也要飞了。一路上忙不迭地为陈老板点烟,像是性命都系在这根烟上。
“你晓不晓得明天是啥子日子?”陈老板默默地开了一会车,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问我。我想了想,明天不是国庆节也不是中秋节,什么节日也不是,纳闷地摇摇头。陈老板说:“明天是我老子的60大寿。家里一定很热闹,老头子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前些天我专门寄了二千块钱给他做寿。有了钱,面子也光了,他未必晓得儿子的这些钱是拿命换的。你晓得。”
我没有接话,他又接着说,知道我在听。他的故乡在四川一个偏僻的乡村,娘去世得早,弟兄四个由父亲(father)拉扯大,因为都相不上亲,一向让村里人笑话。他是老大,参军入伍后当了饲养员,老父亲知道后生气地说,本想让儿子到部队学门本事,早知道当兵喂猪,还不如让他老头子去呢。村邻们也将此事当成笑柄。
复员后他一气之下没有回家 乡,揣着一百块钱到了西藏,见林芝地区有饲养藏猪的传统,兽医却很缺乏。当年他当饲养员的时候也学了些兽医知识,便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办了个兽药店,没两年就赚了钱,娶了个漂亮媳妇,又买了卡车。父亲听说儿子在外面当了老板,在村里腰杆子也挺起来了。他之所以还在川藏线上亡命地跑,是在为三个弟弟的婚事筹钱。他说,弟弟们知道他在西藏挣了钱,便没有心思吃苦,都靠着他隔三岔五汇款来。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说是吧?”陈老板叹了口气,“老头子老了,我是老大,这个家也该是我顶起来哪”。我恭敬地为他点了一支烟。“你猜我将来老了会干啥子?”他停顿了一下,“写小说,你猜不出来吧?”我承认猜不到。“你莫笑。我虽然只读了四年书,但是看那些小说编的故事也高明不到那里,我经历的比作家们写的还复杂。我要写出来给儿子看,他娘把他宠死了,要让他晓得读书的钱是怎么来的,不好勤学习,我揍扁他”。
“你怎么不说话?”陈老板见我没有反应,急了。
我说,给你削个苹果。
我的鼻头有点酸。
三天后,车到了芒康。陈老板和小叶还要顺着川藏线持续走四天,才可以到达他们拖兽药的地方,而我则要从芒康拐人滇藏线进云南。别离的时候,陈老板执意要退还我一部分车费,说一路让我遭罪了。我则保持要多付他一点。芒康海拔4300米,说话都气喘吁吁的,不是争执的地方。争来争去都累了,也就罢了。站在车门前,陈老板想最终请我抽支烟,但摸遍了衣袋只剩一根了。于是,我和他、小叶,很不平静地分享了一支烟。
三个本陌不相识的人这一路竟共生死了一场。
陈老板跳上了他的那辆破卡车,伸出头发焦黄的脑袋,使劲地向我招招手:“记者同志,记取,你下次来西藏一定还坐我的车!”
我久久地站在冬日的寒风里,目送大卡车在飞舞的尘土中消逝在陡峭的山路上。
一晃,十年已往了。每当我将目光投向地图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川藏线,就会想到陈老板。他的三个弟弟早该娶上媳妇了吧?他还在川藏线上奔波吗?十年已往了,他还不算老,也不知道开始写他的“小说”没有?
每个奔波在川藏线上的人都是一本厚厚的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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