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尔与西顿地方,阿革诺耳国王的女儿欧罗巴,深居于父亲的宫殿。一次,在半夜中,正当人们做着虚幻的但骨子里总是包含着真实的梦的时候,天神给她一个奇异的梦,那好像两块大陆——亚细亚及其对面的大陆——变成两个妇人的样子正斗争着要占有她。妇人中的一个有着一种异国人的风度。别一人——而这便是亚细亚——外表和动作都如欧罗巴自己的女同乡一样,温和而热情地要求得到她,说这个可爱的孩子是她诞生并养育的。但是那个外乡的妇人将她抱在怀里像一件偷来的宝物一样,并将她带走。梦中最奇怪的是欧罗巴并没有挣扎也没有企图拒绝她。
“和我来罢,小小的情人哟,”这外乡人说。“我将带你到宙斯,即持盾者那里,因为命运女神指定你作为他的情人。”
欧罗巴醒来,她的血液涌上面颊,她从床榻上坐起;夜间的梦如同白天的真事一样分明。她呆坐了很久,张大眼睛望着,仍然看见这两个妇人在她的眼前。最后她的嘴唇动起来,她在惊惧中问自己:“什么样的神祇给我这个梦呢?当我很安全地睡在我父亲的屋子里,什么奇怪的梦诱惑我呢?这陌生的妇人是谁呀?看到她,我就产生了一种什么样的新的欲望呀?她如何可爱地向我走来!甚至将我带走的时候;她仍是以一种母亲的慈爱的眼光看顾我。让神祇使我的梦是一个吉兆罢!”
清晨时,白天的美丽的阳光使梦中的暗影从欧罗巴的心上消失了。她起来,忙着自己女孩子的日常工作和娱乐。和她同年岁的朋友和伴侣,贵族家庭的女儿们,聚拢来在她的周围,陪她散步,歌舞和祀神。她们引导她们的年轻的女主人来到紧靠着海边,开放着许多花朵的草地。在那里,这地方的女郎们都集合来欣赏盛开的花朵和冲激着海岸的浪花声。所有的女郎都持着花篮。欧罗巴自己也持着一只金花篮,上面雕刻着神祇生活的灿烂的景致。那是赫淮斯托斯的制作。很久以前,波塞冬,大地之撼震者,当他向利彼亚求爱的时候,将它献给了她。它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直到阿革诺耳承受它作为一种家传的宝物。可爱的欧罗巴摇摆着这更像新娘的饰品而不是日常用品的花篮跑在她的游伴的前头,来到这金碧辉煌的海边的草地上。女郎们散发着快乐的言语和欢笑,每个人都摘取她们心爱的花朵。一人采摘灿丽的水仙花,另一人折取芳香的风信子,第三个又选中美丽的紫罗兰。有些人喜欢百里香,别的又喜欢黄色番红花。她们在草地上这里那里的跑着,但欧罗巴很快就找到她所要寻觅的花朵。她站在她的朋友们中间,比她们高,就如同从水沫所生的爱之女神之在美惠三女神中间一样。她双手高高地举着一大枝火焰一样的红玫瑰。
当她们采集了她们所要的一切,她们蹲下来在柔软的草地上开始编制花环,想拿这作为挂在绿树枝上献给这地方的女神们的谢恩的礼物。但她们从精美的工作中得到的欢乐是注定要中断的,因为突然间昨夜的梦所兆示的命运闯进了欧罗巴的无忧无虑的处女的心里。
宙斯,这克洛诺斯之子,为爱神阿佛洛狄忒的金箭所射中。在诸神中只有她可以征服这不可征服的万神之父。因此,宙斯为年轻的欧罗巴的美所动心。但由于畏惧嫉妒的赫拉的愤怒,并且若以他自己的形象出现,很难诱动这纯洁的女郎,他想出一种诡计,变形为一匹牡牛。但这不是平凡的牡牛啊!也不是那行走在常见的田野,背负着轭,拖着重载的车的牡牛!他是高贵而华丽,有着粗颈和宽肩。(他的两角细长而美丽,就如人工雕塑的一样,并比无瑕的珠宝还要透明。他的身体是金黄色的,但在前额当中则闪灿着一个新月形的银色标记。燃烧着情欲的亮蓝的眼睛在眼窝里不住地转动。)在自己变形以前,宙斯曾把赫耳墨斯召到俄林波斯圣山(他的心思却一字不提),指示他给他作一件事。“快些,我的孩子,我的命令的忠实的执行者,”他说,“你看见我们下面的陆地么?向左边看,那是腓尼基。去到那里,把在山坡上吃草的阿革诺耳国王的牧群赶到海边去。”即刻这有翼的神祇听从他父亲的话,飞到西顿的牧场,把阿革诺耳国王的牛群(其中有着变形的宙斯而为赫耳墨斯所不知道)赶到国王的女儿和太尔的女郎们快乐地玩着花环的草地上。牛群散开来,在距离女郎们很远的地方啮着青草。只有神祇化身的美丽的牡牛来到欧罗巴和她的女伴们坐着的葱绿的小山上。他十分美丽地移动着。他的前额并无威胁,发光的眼光也不可怕。他好很和善的。欧罗巴和她的女伴们夸赞这动物的高贵的身他的和平的态度。她们要在近处更仔细地看他,轻抚着他的光耀的背部。这牡牛好像知道她们的意思,愈走愈近,最后终于来到欧罗巴的面前。最初她吃了一惊,并瑟缩着后退,但这牛并不移动。他表现出十分驯善,所以她又鼓着勇气走来,将散放着香气的玫瑰花放在他的嘘着泡沫的嘴唇边。他亲爱地舐着献给他的花朵,舐着那只给他拭去嘴上的泡沫并开始温柔爱抚地拍着他的美丽的手。渐渐地这生物使女郎更加着迷了。她甚至冒险去吻他的锦缎一样的前额。对于这,他快乐地作着牛鸣,但不是普通的牛鸣,而是如同在高山峡谷中响着回声的吕狄亚人的芦笛的声音。后来他蹲伏在她的脚下,十分爱慕地望着她,并扭转他的头好像向她指点他的宽阔的牛背。
现在欧罗巴叫唤着她的女伴们。“走近来呀,”她喊道。“让我们爬上这美丽牡牛的背并骑着他。我想他同时可以坐得下我们四个人。看看他如何地驯良,如何地温柔!和别的牡牛一点也不相同!我确信他会思想如同人类一样。他所缺乏的只是不会说话!”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她的同伴们的手中取过花环,一一地将它们挂在低着头的牛角上。最后她灵巧地跃上牛背,但别的女郎们则瑟缩退后,踌躇着而且害怕。
当这牡牛如是达到了他的要求,就从地上跃起。起初他缓缓地走着,但仍使欧罗巴的女伴们追赶不上。当草原走尽,空旷的海岸伸展在面前,他就加快速度像飞马一样前进。在这女郎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就跳到海里,背负着他的俘虏泅泳着离开海岸。她用右手攀着他的一只角,用左手扶着牛背,让自己坐稳。海风吹着她的外衣如同风帆一样。在恐怖中她回头看远离着的海岸,呼叫她的伴侣们,——但是无效。海浪拍击着牡牛腹部,她恐怕濡湿而紧缩着她的两脚。这牡牛浮游着如同一只船一样。不久陆地消失,太阳沉落,在夜晚的微光中,她除了浪花和星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第二天一整天,这牡牛在海上游行得更远,但他这么灵巧地分辟着水,所以没有一滴水接触到他的骑者。最后,到晚间,他们到达一块远方的陆地。牡牛跳上岸来,在一棵伞样的树下,他让这女郎从他的背上滑下来。于是他突然消失,在原地方却站着一个美丽得如同天神一样的男子。他告诉她,他是她所来到的这海岛即克瑞忒岛的管领者,并愿意保护她,假使她同意委身于他。在忧愁和寂寞中,欧罗巴给他以她的手,表示同意,宙斯于是达到了他的愿望。
欧罗巴从昏迷的长睡中醒来,太阳已筒高地升到天上。她独自一人,无助而惶惑,望着她的四周,就好像她希望发现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样。“父亲,父亲哟,”她在绝望中喊叫。后来她想起一切,她说:“我怎敢说‘父亲’ 这两个字呢,我这个不慎失身了的人!什么样的热狂使我失去了处女的爱和真减?”她又望着她的四周,慢慢地一切事情都回想起来了。“我从哪里来,并在哪里呢?”她说。“由于我的失足,我真是该死。但我真的清醒了么?我是在悲悼一件真的丑事么?或者只是一种迷雾一样的梦在搅扰我,当我再闭上眼睛它就会消失了么?我怎么会自动爬上怪物的背,泅过大海,而不是幸福而又安全地在采摘鲜花呢!”
当她说着,她的手揉着眼睛,就好像要骗除梦魔一样。她睁开眼睛,所看见的仍然是陌生的景物:不熟识的树林和岩行,雪白的潮水冲激着远处的岩石,并流向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海岸。“啊,现在,但愿将那牡牛交给我罢!” 她在愤怒中叫着。“我将劈裂他的身体,并折断他的两角。但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呀!我无头无脑不顾羞耻地离开了我的家,所以如今我只有一死!假使神祇们全都丢弃了我,让他们至少遣送一只狮子或一只老虎来罢。或者我的美会引起它们的食欲,我就用不着等候饥饿来雕残我面颊上的花朵了。”
但没有野兽出现。陌生的风景,明媚而幽静地展开在她的面前,太阳也在无云的苍天上照耀着。就好像为复仇女神们所追逐,这女郎一跃而起。“可怜的欧罗巴哟,”她叫着:“你不听见你父亲的声音么?他虽在远方,但仍然会诅咒你,除非你完结你的可耻的生命。你不看见他指点那棵白杨树么,在那里你可以用带子自己吊死;或者那陡峻的悬岩,从那里可以投身于狂暴的大海。或者你宁愿成为一个野蛮暴君的妾妇,夜以继日地作他的奴隶,纺织羊毛,啊,你,一个伟大而有权力的国王的女儿!”
这样,她以死的思想苦恼着自己而又没有死的勇气。突然,她听到一种朝弄的低语,她怕有人偷听,吃惊地向后望着。那里闪射着非凡的光辉,站立着阿佛洛狄忒和在她旁边带着小弓箭的厄洛斯,她的儿子。女神的嘴角上露着微笑。“平静你的愤怒,不要再反抗了,”她说。“你所憎恶的牡牛会走来并伸着他的两角让你折断。在你父亲的宫殿里送给你这梦的便是我。请息怒罢,欧罗巴哟!你被一个神祇带走。你命定要做不可征服的宙斯的人间的妻。你的名字是不朽的,因为从此以后,收容你的这块大陆将被称为欧罗巴。”
(楚图南 译)
但即使如此,俄狄浦斯仍然不得安静。忒修斯将他的宾客的两个女儿追回来以后说,俄狄浦斯的一个亲人,虽然不是从忒拜来的,现在已到达科罗诺斯,并在忒修斯刚刚作过献祭的波塞冬神庙的圣坛前伏地祈祷。
“这是我的儿子波吕尼刻斯!”俄狄浦斯恼怒地说。“我的这个儿子除了仇恨之外,什么也不配得到。我甚至不愿再和他说话。”但安提戈涅却喜爱这个哥哥,因他是两个哥哥中比较温和慈爱的。所以她劝她的父亲不要再恼恨,并同意至少听听这个不幸的儿子的来意。俄狄浦斯请求他的保护者准备好帮助他,万一来人企图用武力将他带走。然后他召见他的儿子。
一开始波吕尼刻斯的态度就与他的舅父克瑞翁大不相同,而安提戈涅也成功地使她父亲注意到这一点。“我看见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她喊道。 “他独自一个人来,且满面流泪。”俄狄浦斯只是把头掉开问:“是他么?” “亲爱的父亲,正是他。”她回答。“你的儿子波吕尼刻斯已来到你的面前。”
波吕尼刻斯跪在他父亲的面前并抱住他的双膝。他抬头看着他,见他穿着乞丐的褴褛衣服,两个空洞的眼窝,灰白的头发在微风中飘荡,他心中很悲恸。“我看见这一切太迟了!”他悲叹地说。“我忏悔——我诅咒自己, ——我忘记了我的父亲!假使不是我的妹妹奉侍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父亲哟,我虐待了你!你能饶恕我么?你沉默么?啊,说话呀,不要这么愤恨地转过头去!我的妹妹们,请帮助我,请他那悲苦的嘴唇说话吧!”
“光告诉我们你到这里做什么,”安提戈涅温和地说。“也许你自己的话会引起他打破沉默的。”于是波吕尼刻斯告诉他们他的兄弟怎样将他逐出忒拜,他怎样逃到阿耳戈斯,国王阿德刺斯托斯怎样招待他,并使他和国王的公主结婚,他在那里怎样争取了七个王子和他们的军队同他结成联盟来进行一种正义事业,并且已围困了忒拜城。最后他请他的父亲和他同归,并应允只要他的可恶的兄弟被推翻,他愿意将王冠奉还他的父亲。
但他儿子的悔悟并不能使这深受打击的人回心转意。“无耻的奸人哟,” 俄狄浦斯大声喊道,没有让那个跪在地下的哀求者起来。“当王位和王杖在你们的手里,你们驱逐你们的父亲。你亲自让他穿上这身乞丐的衣服,到现在,当你遭遇到同样苦难的时候,你才为它所感动。你和你的兄弟不是我的真儿子。假使我要依靠你们,我早就死了。但神祇的惩罚在等待着你们。你和你的兄弟必死在你们自己的血泊中。这便是我的回答,你可以告诉和你联盟的七个王子。”
波吕尼刻断惶恐地站起来并畏缩地后退。安提戈涅立刻走上去要求他: “你听我至诚的劝告。将你的军队撤退到阿耳戈斯去!不要给你的故乡带来战争。”
“这是不可能的,”他踌躇一会回答。“退避对于我不仅是耳辱,而且是毁灭。我宁肯两败俱伤,绝不愿兄弟和好。”他逃脱他妹妹的拥抱,怀着苦恼的心情走开。
俄狄浦斯就这样,拒绝了两方面的亲人给与他的诱惑的诺言,而将他们委之于复仇的神祇。现在俄狄浦斯的命数将要终尽了。雷霆一阵阵地轰鸣,俄狄浦斯了解这来自天上的声音,他急切地呼叫忒修斯。暴风雨之前的黑暗笼罩大地,这盲目的国王战栗着恐怕他会在说出对于东道主所给与他的盛意的感激之前死去或失去知觉。但这时忒修斯已经来到,俄狄浦斯向他说出对于雅典城的庄严的祝福。最后他请求忒修斯服从神意,领着他到他可以死的地方去,死时不要让任何人的手碰到他,葬地也只许一人看见。死后不可将这地方指示给任何人,永远不可说出他的坟墓所在,因为这样可以防卫雅典,比利矛坚盾或许多同盟者的强力更能抵抗敌人。他的两个女儿和科罗诺斯的人民被许可陪送他一程。他们鱼贯而行,走入复仇女神的圣林的浓荫。任何人都不准摩触他,一直被引到此地的盲人好像突然可以看见了一样,他昂然而强健地走在行列的前面,领头向命运女神所指引的目的地走去。
在复仇女神圣林中大地开裂,开口处有着青铜的门槛,由许多弯曲的小道通到那里。据古代的传说,这地洞便是地狱的入口。俄狄浦斯自己选择了一条迂回的小道,没有让同去的人走到洞口。他停在一棵空心树下,坐在石头上,解下束缚着褴褛衣服的腰带。然后他要了一些泉水,洗去长久流亡的满身泥土,并穿上他的女儿为他带来的节日的华服。他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地站立起来,地下传来隆隆的雷声。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恐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亲吻她们,并说:“别了,我的孩子。从今天起,你们便是孤儿了。” 但当他仍然紧紧抱着她们时,一种金属的声音不知是从天上还是从地心大声叫唤:“俄狄浦斯呀,为什么还要延迟?为什么还要耽误呀?”
这盲目的国王听着,知道神祇在叫唤着自己。他放开他的女儿们的手,将它们放在忒修斯的手里,表示今后把她们交托给他。然后他吩咐所有的人们都背转身去并且离开。只许可忒修斯一人走到铜门槛那里。跟随着他的人和他的女儿都听他的话背转身去,直到走了一程才回头看望。这时出现了一个奇迹。国王俄狄浦斯已经消逝了。不再有电火在空中闪击,不再有雷霆的轰震,不再有暴风雨横扫树林。空气宁静而澄清。地府的黑门无声地张开,解脱了老人的一切痛苦和悔恨,好像被载在精灵的翅膀上,降落到地府的深处去了。忒修斯独自一人站着用手遮蒙着双目,好像一种神奇可怕的现象使
他炫晕得睁不开眼睛。他们看见他向着俄狄浦斯圣山举起双手,又伏在地上向着天上地下的神祇祈祷。做完祈祷,他向国王俄狄浦斯的两个女儿走来,向她们保证他一定保护她们。他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觉,一言不发地回到雅典去。
(楚图南 译)
那耳喀索斯现在已经十六岁,介乎童子与成年人之间。许多青年和姑娘都爱慕他,他虽然风采翩翩,但是非常傲慢执拗,任何青年或姑娘都不能打动他的心。一次他正在追鹿入网,有一个爱说话的女仙,喜欢搭话的厄科,看见了他。厄科的脾气是在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也一定要说,别人不说,她又决不先开口。
厄科这时候还具备人形,还不仅仅是一道声音。当时她虽然爱说话,但是她当时说话的方式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无作是听了别人一席话,她来重复后面几个字而已。这是朱诺干的事,因为她时常到山边去侦察丈夫是否和一些仙女在鬼混,而厄科就故意缠住她,和她说一大串的话,结果让仙女们都逃跑了。朱诺看穿了这点之后,便对厄科说:“你那条舌头把我骗得好苦,我一定不让它再长篇大套地说话,我也不让你声音拖长。”结果,果然灵验。不过她听了别人的话以后,究竟还能重复最后几个字,把她听到的话照样奉还。
她看见那耳喀索斯在田野里徘徊之后,爱情的火不觉在她心中燃起,就偷偷地跟在他后面。她愈是跟着他,愈离他近,她心中的火焰烧得便愈炽热,就像涂抹了易燃的硫磺的火把一样,一靠近火便燃着了。她这时真想接近他,向他倾吐软语和甜言!但是她天生不会先开口,本性给了她一种限制。但是在天性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她是准备等待他先说话,然后再用自己的话回答的。也是机会凑巧,这位青年和他的猎友正好走散了,因此他便喊道:“这儿可有人?”厄科回答说:“有人!”他吃了一惊,向四面看,又大声喊道: “来呀!”她也喊道:“来呀!”他向后面看看,看不见有人来,便又喊道: “你为什么躲着我?”他听到那边也用同样的话回答。他立定脚步,回答的声音使他迷惑,他又喊道:“到这儿来,我们见面吧。”没有比回答这句话更使厄科高兴的了,她也喊道:“我们见见面吧。”为了言行一致,她就从树林中走出来,想要用臂膊拥抱她干思万想的人。然而他飞也似地逃跑了,一面跑一面说:“不要用手拥抱我!我宁可死,不愿让你占有我。”她只回答了一句:“你占有我!”她遭到拒绝之后,就躲进树林,把羞愧的脸藏在绿叶丛中,从此独自一人生活在山洞里。但是,她的情丝未断,尽管遭到弃绝,感觉悲伤,然而情意倒反而深厚起来了。她辗转不寐,以致形容消瘦,皮肉枯槁,皱纹累累,身体中的滋润全部化入太空,只剩下声音和骨胳,最后只剩下了声音,据说她的骨头化为顽石了。她藏身在林木之中,山坡上再也看不见她的踪影。但是人人得闻其声,因为她一身只剩下了声音。
那耳喀索斯就这样以儿戏的态度对待她。他还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水上或山边的其他仙女:甚至这样对待男同伴。最后,有一个受他侮慢的青年,举手向天祷告说:“我愿他只爱自己,永远享受不到他所爱的东西!”涅墨西斯听见了他这合情合理的祷告。
附近有一片澄澈的池塘,池水晶莹,像白银一般,牧羊人或山边吃草的羊群牛群从来不到这里来。水平如镜,从来没有鸟兽落叶把它弄皱。池边长满青草,受到池水的滋润。池边也长了一片丛林,遮住烈日。那耳喀索斯打猎疲倦了,或天气太热了,总到这里来休息,他爱这地方的幽美,爱这一池清水。正当他俯首饮水满足口渴的欲望的时候,心里又滋长出另一种欲望。他在水里看见一个美男子的形象,立刻对他发生爱慕之情。他爱上了这个无体的空形,把一个影子当作了实体。他望着自己赞羡不已。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分毫不动地谛视着影子,就像用帕洛斯的大理石雕刻的人像一样。他匍伏在地上,注视着影子的眼睛,就像是照耀的双星;影子的头发配得上和酒神、目神媲美;影子的两颊是那样光泽,颈项像是象牙制成的,脸面更是光彩夺目,雪白之中透出红晕。总之,他自己的一切值得赞赏的特点,他都赞赏。不知不觉之中,他对自己发生了向往;他赞不绝口,但实际他所赞美的正是他自己;他一面追求,同时又被追求,他燃起爱情,又被爱情焚烧。不知多少次他想去吻池中幻影。多少次他伸手到水里想去拥抱他所见的人儿,但是他想要拥抱自己的企图没有成功。他不知道他所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看见的东西,他却如饥如渴地追求着。水中幻象实际在愚弄他,他却被它迷惑住。愚蠢的青年,一个瞬息即逝的幻象,你也想去捕获么?你所迫求的东西并不存在;你只须离开此地,你热爱的对象就消失了。你所见到的只是形体的映影,它本身不是什么实体。它随你而来,随你而止,随你而去——只要你肯去。
他饭不吃,觉不睡,一直呆在池边,匍伏在绿荫草地上,一双眼睛死盯住池中假象,者也看不够,而丧生之祸,也正是这双眼睛惹出来的。他略略坐起,两手伸向周围的树木喊道:“树林啊,有谁曾像我这样苦恋过呢?你见过许多情侣到你林中来过,你应当知道。你活了几百岁,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你可记得有人像我这样痛苦么?我爱一个人,我也看得见他,但是我所爱的,我看得见的,却得不到。爱这件东西真是令人迷惘。我最感难受的是我们之间既非远隔重洋,又非道途修阻,既无山岭又无紧闭的城关。我们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池水。他本人也想我去拥抱他,因为每当我把嘴伸向澄澈的池水,他也抬起头想把口向我伸来。你以为你必然会接触到他,因为我们真是心心相印,当中几乎没有隔阂。不管你是谁,请你出来吧!独一无二的青年,你为什么躲避我?当我几乎摸着你的时候,你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想我的相貌,我的年龄,不致使你退避吧!很多仙子还受过我呢。你对我的态度很友好,使我抱有希望,因为只要我一向你伸手,你也向我伸手,我笑,你也向我笑,我哭的时候,我也看见你眼中流泪。我向你点头,你也点头回答,我看见你那美好的嘴唇时启时闭,我猜想你是在和我答话,虽然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啊,原来他就是我呀!我明白了,原来他就是我的影子。我爱的是我自己,我自己引起爱情,自己折磨自己。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是站在主动方面呢,还是被动方面呢?但是我又何必主动求爱?我追求的东西,我已有了;但是愈有愈感缺乏。我若能和我自己的躯体分开多好啊!这话说起来很不像情人应该说的话,但是我真愿我所爱的不在眼前。我现在痛苦得都没有力气了;我活不长久了,正在青春年少,眼看就要绝命。死不足惧,死后就没有烦恼了。我愿我爱的人多活些日子,但是我们两人原是同心同意,必然会同死的。”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悲痛万分,又回首望着影子。眼泪击破了池水的平静,在波纹中影子又变得模糊了。他看见影子消逝,他喊道:“你跑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这狠心的人,我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爱你的人。我虽然摸你不着,至少让我能看得见你,使我不幸的爱情有所寄托。”他一面悲伤,一面把长袍的上端扯开,用苍白的手捶自己的胸膛,胸膛上微微泛出一层红色,就像苹果有时候半白半红那样,又像没有成熟的累累葡萄透出的浅紫颜色。一会儿池水平息,他看见了泛红的胸膛,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就像黄蜡在温火前溶化那样,又像银霜在暖日下消逝那样,他受不了爱情的火焰的折磨,慢慢地要耗尽了。白中透红的颜色褪落了,精力消损了,怡人心目的丰采也消失殆尽,甚至连厄科所热恋的躯体也都保存不多了。厄科看见他这模样,虽然心里还没有忘记前恨,但是很怜惜他。每当这可怜的青年叹息说: “咳!”她也回答说:“咳!”凡当他捶打胸膛的时候,她也发出同样的痛苦的声音。他望着熟识的池水,说出最后一句话:“咳,青年,我的爱情落空了!”他的话又在这地方引起了回声。他说声“再见”,厄科也说:“再见”。他把疲倦的头沉在青草地上,死亡把欣赏过自己主人丰姿的眼睛阖上了。他到了地府以后,还是不住地在斯堤克斯河水中照看自己的影子。他的姐妹们——奈阿斯——捶胸哀恸,剃掉头发,为她们的兄弟志哀。德律阿德斯也悲痛不已,厄科重复着她们的哭声。她们替他准备好火葬的柴堆、劈好的火把和灵床。但是到处找不到他的尸体。她们没有找着尸首,却找到了一朵花,花心是黄的,周围有白色的花瓣。
(杨周翰 译)
雅典的代达罗斯是墨提翁的儿子,厄瑞克透斯的曾孙,也是一个属于厄瑞克提得斯家族的人。他是一个建筑家和雕刻家,他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他的作品被世界各地的人赞美,看过他的雕像的人都说它们是活的,动的,会看东西的;说那不单是相像,而且有了生命。因为过去的大师们,只是使石像闭着眼睛,双手连接在身旁,无力地下垂着,但他却第一次使他的大理行像睁开眼睛,伸着双手,并迈开两脚好像走路一样。但这个完美的艺人却嫉妒而自负,正如他具有天才一样;这些天生的缺陷诱致他为恶,且使他陷于悲惨。
塔罗斯是他的姊姊的儿子,他向他学习技术,而他的才分却比先生高。当他几乎还是儿童的时候,他发明了陶工辘轳,并由于模仿一种自然的工具而成为大家所惊叹的锯子的发明者,因为有一次他杀死了一条蛇,发现可以用它的颚骨切割一块薄木片。即刻,他在金属片上刻着一列的锯齿,制成一种比蛇的颚骨更锐利的东西。他又连接两根金属横档,一固定,一转动,由此制成最初的旋转车床。他还设计了别的机巧的用具,而这一切都没有他舅父的帮助。他这样出名,以致代达罗斯开始怕他的学生会超过他。满怀着嫉妒,他秘密地杀害了这个孩子,将他从雅典的卫城上扔下去。但有人看见他在为被杀的大挖掘坟墓,虽然他撒谎说埋掉的是一条毒蛇,他仍被控谋杀,并由阿瑞俄帕戈斯法庭判他有罪。
但他逃脱,流亡阿提刻。后来又逃到克瑞忒,在那里,弥诺斯国王保护他,尊他为上宾并称他为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他委任代达罗斯替牛首人身的恶怪弥诺陶洛斯建造一所住宅。这艺术家用尽心思建造一所迷宫 ,其中的迂回曲折,使进到里面去的任何人都会迷惑得眼花缭乱。无数的柱子盘绕在一起,如同佛律癸亚的迈安德洛斯河的迂回的河水一样,像是在倒流,又回折到它的源头。当它建筑完成以后,代达罗斯自己走进去,也几乎在迷津中找不到大门出来。在迷宫当中住居着弥诺陶洛斯,每九年吞食七个童男七个童女,这些童男童女是根据古老的规定,由雅典送来给克瑞忒王进贡的。
虽然享受着赞美和优遇,代达罗斯渐渐感到长久从故乡放逐,流落孤岛,且不为弥诺斯所信任的痛苦。他想设法逃脱。在长久思考之后,他欢快地叫起来:“让弥诺斯从海上陆上都封锁我吧,但我还有空中呀!即使他这样伟大而有权力,但在空中他是无能为力的,我将从空中逃出去!”
他一说完就开始行动。代达罗斯运用他的想象力来驾御自然。他将鸟羽依一定的次序排列,最初是最短的,其次是长的,依次而下如同自己生长的一样。在中间他束以麻线,在末端则胶以蜜蜡。最后把它们弯成弧形,看起来完全如同鸟翼一样。
代达罗斯有一个儿子叫做伊卡洛斯。这孩子看着他父亲工作,也热心地参加工作。有时伸手去按住被风吹动的羽毛,有时用大指与食指揉捏黄色的蜜蜡。代达罗斯放任他并看着这孩子笨拙的动作微笑。当一切都完成,他将这翼缚在身上,取得平衡,然后飞到空中,轻便得如同鸟雀一样。他降到地上之后,他又训练他的幼子伊卡洛斯,他已为他制造了一对较小的羽翼。“亲爱的孩子,要永远在中间飞行,”他说。“假使飞得太低,你的翼会触到海水,羽翼湿透了,你就会落在大海里。飞得太高,你的羽毛舍因接近太阳而着火。所以要飞在大海与太阳的中间,并紧跟随在我的身后。”他一面警告他,一面将羽翼缚在他的双肩上。但老人的手指颤栗着,忧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然后他双手拥抱这个孩子,亲吻他——最后的一次。
现在两人都鼓翼上升。父亲飞在前头,如同带领着初出巢的幼雏的老鸟一样。他机敏而小心地扇动着他的羽翼,使他的孩子可以照着做,并时时回看他跟随得怎样。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经过左边的萨摩斯岛,又掠过得罗斯和帕洛斯。他们看见别的一些海岸都向后退去并且消失,这时伊卡洛斯由于飞行的轻便变得更加大胆,越出了父亲的航线,怀着青年人的勇气飞到高空中去。但可怕的责罚也来得飞快而且确实。太阳的强烈的阳光融解了粘合着羽毛的蜜蜡。伊卡洛斯还没有觉到,他的羽翼业已分解,并从肩上坠落。这不幸的孩子企图以两只光手臂努力飞行,但不能浮起,他从空中倒栽下来。他正要叫唤他的父亲援救,但还没有张嘴,澄碧的海浪已将他吞没,这事发生得很快。现在代达罗斯回过头来,如同他时常作的,但看不见他的儿子了。 “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呀,”他在空中叫唤着。“在空中,我在何处可以找到你呢?”最后他担忧了,搜寻的眼光向下探视,看到羽毛漂浮在水上。他降下来,将他的羽翼放在一边,伤心地在海岸上走来走去,直到海浪将孩子的尸体投掷到沙上。现在谋害塔罗斯的仇恨受到了报复。怀着悲痛,代达罗斯继续旅行到西西里去。这岛上的统治者是科卡罗斯国王,他和克瑞忒的弥诺斯一样殷勤地接待代达罗斯。这艺术家的工作使人民惊奇而欢喜。多少年来,那地方的名胜之一乃是他所建造的人工祭献海从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直通附近的大海。在高岩上一块只有很少几株树可以生长,并陡峻得无法进攻的地方,他建立了一座城堡,通到那里的羊肠小道是这般窄小弯曲,只用三四个人就足够防守。科卡罗斯国王选择这不易到达的要塞存放他的珍宝。代达罗斯在西西里岛上完成的第三件工程乃是一深幽的地洞。这里,他以一种巧妙的设计引来地下火的热气,所以普通是冷湿的岩洞,现在却舒适得如同暖室一样,人体渐渐地出汗,不会觉得太热。他也扩充了厄律克斯半岛上的阿佛洛狄忒的神庙,并献给这女神一个黄金的峰房,那些六角形的小蜂窝制造得这么精巧,看起来就像蜜蜂们自己筑成的一样神话。
但现在弥诺斯王知道他逃亡在西西里岛,决定派一队人来追捕他。他装备了一支大舰队,从克瑞忒航行到阿格里根同。他的军队在这里上岸,并遣使于科卡罗斯,要求他归还这个逃亡者。科卡罗斯为这异国暴君的要求所激怒,他盘算怎样可以毁灭他。他假装同意他的要求,答应一切照办,并请他赴会商量。弥诺斯来到,受到了豪华的款待。他们准备好热水浴来恢复他旅途的疲劳。但当他进入浴缸之后,科卡罗斯命人加足火力,直到他的贵宾煮死在滚水里。西西里王将他的尸体交给克瑞忒人,解释说弥诺斯王是在沐浴时失足落入热水之中的。因此,他的从人以一种盛大的葬仪埋葬弥诺斯于阿格里根同的附近,并在他的墓旁建立了一座阿佛洛狄忒的神庙。
代达罗斯仍然留居于西西里岛,享受当地主人的不倦的礼遇。他引来许多著名的大师,并在那里成为一个雕刻学校的创办人。但自从他的儿子伊卡洛斯死后,他从来没有感到快乐过。他的劳动使他所托庇的地方成为庄严灿烂,他自己却进入了忧伤烦恼的晚年。他死于西西里,并被安葬在那里。
(楚图南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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