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天就这么热乎乎的，像是口蒸锅。

董木森很晚很晚才起床，太阳赤裸裸的，把床铺都要烤着了。他跑到厕所冲个澡，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像是抹上一层沥青。应该安个空调了，可存折上就是一万块钱，他根本不敢动。上回文联组织体检，大夫说他有先天性心肌炎，随时有可能睡死在床上。这就意味着他会伴伴伴随着黎明，让太阳这么活活死晒着，没人管他。可能在一个礼拜以后，因为屋里臭味儿太浓，会有美意的邻居敲门，大概是片警儿小李闲着没事找他聊天，才会发现他这具腐尸。

有电话打出去，他希望是前妻，因为前妻答应资助他三千块钱买台空调。说来，前妻已经是外贸大楼的总管，脖子上的项链换了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分量重。

当年和前妻结婚时，他曾经问过，你为什么爱我？前妻说，很简朴，因为你是个诗人。董木森很惶惑，市里有几十个诗人，你都爱吗？前妻嫣然一笑，能适合和我结婚的诗人只有你一个。结婚一年后，诗的世界在前妻那儿很快破产，现实社会让前妻名顿开，绝不犹豫地离开他。临走时，她语重心长地，别把我看的那么复杂，我这人思维很简朴，就是一切都顺其自然。

董木森接电话，是文联组联部的小王。小王兴奋地说，明天正午有饭局，一个公司老板请客，在喜来登饭店二楼，那可是初级地方，你必须去。董木森纳闷地问，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小王气冲冲地说，你这王老五，很简朴，就是人家请客要有格调，就想找个闻名诗人做陪，一会儿选中你。董木森恼怒地，我是诗人，不是歌舞厅

三陪小姐。小王说，你他妈的不去算了，我让老高去，人家还能在饭桌上即兴做诗呢。董木森冷笑着，那也算诗，顺口溜而已。

翻开董木森的履历，他幼年丧母，家景贫寒，上治理干部学院时靠国家发给的助学金和炊事补助费维持学业。毕业时，分配在市委经济打算处。但他喜爱诗歌，便死磨活磨去了文联。上级看他从市委来，就封给他一个小官儿，行政科副科长。他一边脚踏实地地做副科长，一边勤勤奋奋地写诗。也争气，头部长诗《你不能蒙住我的眼睛》在《诗刊》一宣布就崭露头角，引起诗歌界注意。报纸让他写感想，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人就是想干自己的事，多少人劝我在组织走政界，我拒绝了。现在我的一个身体，分成为两半，一半是个科班出身的干部，一半是个蹩脚的诗人。两者谐和又矛盾地结合在一路。两者的优点相互补益，两者的缺陷又相互影响。没多久，他忍受不住两者的干扰，变换不出来诗人和科长的位置，干脆毅然决然把副科长辞了，成为专业诗人。

喜来登饭店的二楼，有一座豪华而幽雅的餐厅。

董木森坐在那里，非常不安闲。老板在那侃侃而谈，谈的竟然都是诗歌，什么法国雪莱俄国普希金福建舒婷，小王也投其所好，把刚趸来的诗歌常识也搬出来，什么一七辙江阳辙中东辙的。老板蔑视小王，说，现在写诗根本没辙，董先生，对吧？董木森点摇头，对，没辙。聊着聊着，老板又说起顾城，说他不该自杀，没钱，找我啊。小王也插话，这一年头谁自杀谁傻蛋，好死不如赖在世。董木森喝了两口红葡萄酒，觉得像是喝人血，嗓子眼儿涩涩的。瞅着一桌子丰盛的菜，他盘算着足够一台空调钱了。他适应不了眼下令人眩晕的高档次消费，说不上厌恶。上大学以来，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强烈的诗歌氛围里，而从未刚强过。前妻和他一见钟情，也是两人有着共同的追求。曾记什么时候，在一个立夏的子夜，前妻猛地热吻了他，把他的头揽在胸前，婆挲着，喃喃细语地，诗人最不简朴，跟你结婚，我终生享受感情的温馨。英国闻名哲学家罗素讲过，越有文化的伴侣，越不能白头到老，共享幸福。我们要与他的理论搏斗，不要拜金，不受诱惑，清净一生，爱到瞑目。没想到前妻仅仅才清静一年，就经受不住拜金的诱惑，告别他的浪漫诗歌，投入到商海。而董木森依然信守当初的誓言，享受清贫。

猛丁儿，董木森发现桌子旁边除了他以外，另有一个陪吃的，是个清爽爽的女孩儿子，穿着件玄色的裙子，状况像个修女。他静静问小王，在我对面的是谁啊？小王哼哼，你小子也花梢了。董木森说，你不通知我就算了，少损害我。小王笑笑，叫小鹿(fawn)，我也不知道哪的，老板找来的，备不住是三陪小姐吧。小鹿在董木森对面，静静的表情，偶尔对他绽出笑靥，笑得很有韵味儿，透着纯净。

老板慷慨地叫来满桌佳肴，他踌躇满志，从眼睛里溢出拥有财富后的矜持。除了董木森，每个人都喝得面若桃花，小鹿让男人们灌得趴在桌上。老板说，董先生，我求你一件事。我要出版一本自选诗集，董先生在诗界有名气，给我写跋吧。小王旁边问，什么是跋？老板骂道，你他妈依然文联的，连跋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悲，可悲。董木森敷衍着，那好，你什么时候拿来让我拜读拜读。老板倒爽快，过两天。董木森感叹，自己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宣布诗歌一千五百首，散文小说及报告文学百万余字，连本诗集都没出版。编辑让他自己拉赞助，他说，我不当婊子。董木森想着嘴头就随口说出来，这一年头依然有钱啊，我是诗人，可都没出版过一本诗集。老板瞥瞥他，这太简朴了，算算不就两万块钱，我给你掏。

说着绝不在乎地掏出支票本，立马撕下一张。小王惊呼，木森，你小子不简朴，学会拉赞助了……董木森接过支票，像是妓女接过嫖客的钱，心里好不是个滋味儿。可那手又情不自禁地伸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引得小鹿吃吃笑。他不解，三年来，自己苦心筹集两万块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就让老板在举手间轻而易举地减缓了。

这世界说复杂也复杂，说简朴也简朴。

董木森不声不吭地离开餐厅，走到一层的前廊，那里有一排真皮沙发。他意外地发现小鹿已经坐在那，戴着"随身听"悠闲安闲的样子，先前在酒桌上的醉态全无。他坐在小鹿身旁，她可能被什么音乐所左右，如醉如痴。董木森情不自禁地浏览着这个独特的女孩儿儿，从窗户折射一缕柔光打在小鹿的脸颊，使她有种雕塑美，一双眼睛蕴含着深刻的故事，玄色的衣服罩出圣洁，高雅。前妻离开他许久，女人气息久违了，他那硕大心灵里一向空空的。他从小鹿的某种感觉中找到古典诗歌的情蕴。小鹿这时摘下"随身听"，像早已发现他一样转过了脸，眸间一亮，问，你一向在看我吗？董木森有些张皇，点摇头，只有你没饮酒，是不是从来没喝过？

我不能饮酒，而且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喝。

当一个人别人不敢强迫他饮酒的时候，说明他拥有了地位。你是闻名诗人，我不行……小鹿脸上没有任何艾怨，也就一年吧，我也会行的！

你那么自信？

我确实很自信，自信能使女人更有气质，变得更庸俗，而且能改变不利的地位。没有男人不喜欢自信的女人。

董木森感觉到小鹿年龄虽小，但悟性很强，很有诗人的气氛，说话的语态不装饰，不伪装，自然中包藏着人生许多内含。

你在什么单位工作？

你对我感兴趣？小鹿歪着脑袋，不像调侃，也不像天真。

董木森被这种赤裸裸的问话停住了，没说出话来。

小鹿浅浅一笑，我不喜欢别人问我在哪工作，就如同女孩儿子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年龄。不是老板答应给你出诗集的钱了吗，你的目的不已经实现了。

你这人看着复杂，现实很简朴。说起来，我喜欢简朴，因为简朴能省去许多麻烦事和伪装。她站起来，我要是闷了，会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走，只留给董木森一个悦目的背影，那条长发一甩一甩的像只手，在跟他摆动，道着再见。

董木森眼里有了色彩，心里有了感情的知觉。

为了躲避炎天的炎热，董木森决定要去森林(forest)。

他两次伴伴随着铁路勘察队员深入到大兴安岭和长白山，大概和他的名字有某种牵扯，他热爱森林，如同热爱自己的生命。森林从外表能使诗人震撼和启迪，但真正置身在里面，其费力是令常人难以想象的。气候无常，往往一天有四个时节，热得能让你体验出进蒸笼的感觉，而冷时又像是推你进了冰窖。

在深山里一走，几百里见不到个人。沼泽幽幽，不小心就会一失足落成千古恨。晚上住在帐篷里，睡在行军床上，冷得不行，就下床原地跑，直到出汗为止。

这所有，董木森都顽强地挺下来了。他曾被草爬子咬过，这小东西虽然只有指甲大，周身都是爪子，就这一口足让他疼痛了好几天。他觉得和森林打交道亲切，用不着提防，比和人交往简朴。有了去森林的念头，他找文联秘书长请假。秘书长说，你去可以，一切费用你自己掏，出了事儿你自己兜着。董木森说，你也不能一分钱也不管我吧，我可是为繁荣创作去的。秘书长说，老高脑溢血，昨天刚住医院，少说得三万块钱。现在医院里要是躺着三位，我就开不了工资。你那繁荣创作是虚的，我没钱是实的。临走，秘书长嘱咐他，你小子别出事，你的心肌炎发作，住院也得要钱。到时候拿不出钱来，你也别哭爹喊娘的。

天空上没有一丝风，所有的东西都凝固了。

董木森回到家，前妻在门口正遛达。

两人出来，前妻就喊，太热了，跟洗桑拿浴一样了。董木森没说话，疲惫地倒在床上。前妻环顾四周空旷的屋子，那简朴的不能再简朴的家具，情不自禁地揽住他的头，悲切地说，诗人，你在世太简朴了。

董木森无奈地说，你还说呢，离婚时你把有代价的都搬走了。前妻撇撇嘴说，那也不怨我啊，因为凡是有代价的家具都是我结婚前搬来的。

董木森想到那年残秋，自己去森林写诗，返来时，前妻患急性阑尾炎住院，他赶忙跑去探望。前妻用沙哑而凄婉的声音说，诗就是个屁，憋在肚子里难受放出来就好受了，除此没有什么意义了。你知道吗，我阑尾穿孔，都套脓了，险些就死了。董木森看着前妻苍白的脸悲痛欲绝，你就是诗，你不会死。前妻说，我宁肯是屁，千万别是诗。我这次病了才体验到，在世是需要金钱的，是最讲现实的。要不是朋友帮助，就住不了医院，我就完蛋了。说实话，不给大夫送红包，我那手术还得排队呢。董木森回答，你为什么要亵渎诗人呢，这个世界都是钱，没有诗，另有在世意义吗。就在董木森说得慷慨鼓动时，朋友们赶来医院看望，指责他，写诗顶个屁，把你妻子的命差点儿耽误了！事先董木森难以控制诗情，俯身对躺在病榻上的前妻，吟诗一首：点点轻愁，缕缕萦念。

我面对着你，你那模糊和迷茫的眼睛凝视着我，你我这样相伴时，长久地驱走了我难以派遣的空虚和孤寂以及困惑的萦回。前妻对周围的朋友们招招手，把这忘八诗人给我轰出去……

我给你四千，买空调吧。

董木森接过前妻的钱，有些哽咽。

你该过过好日子了。

哪天心脏发作，我就到天国了。

我知道你写诗很苦，你这人，能在火车上帐篷里旅店住，但不能没有桌子写诗。你上回在病房里写，没有桌子，你就在床铺上创作。你说，这就是写诗的战场。我劝你，心脏不好就别写诗，写诗是要激动的。

我以不轻松调换了轻松。

找个有钱的女人结婚吧。

你呢？

我有钱了，找个爱我的结婚。

那我爱你。

你这诗人太穷了。

董木森笑了，笑得呛出眼泪，他觉得胸口疼，就趴在床上持续笑。他确实是爱前妻的，那一晚天冷，屋里没有暖气，前妻喊着冷死我了。他把前妻的脚焐在自己心口，一向把自己的胸膛冰出个紫痕。前妻含着泪水说，你是最爱我的男人。不久，前妻有身了。提出要流产，说不能让孩子生活在这个穷窝窝里。他和前妻谈判多少次，前妻决意已定，怎么说也不行。董木森忍痛答应了，当扶着前妻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刮起风，拍得玻璃直响。他瞒着前妻写下一首诗：借了我和你们母亲的爱意，上天让你们发芽，在一块丹田里长着，我本该浇水施肥，让你们长好，是我们的罪过，让你们早早地从真实走向虚无，连身影都没留下，让我的心田就这么荒着。也许你们已经转世，成为张家赵家李家的人，在同样爱中长大，只是我们相遇不相识。我的宝贝，不论你们在哪，在夜空依然树梢，都请记取我的话，我将在风里在阳光里，通过许多陌生的手，爱你们。

有半个月没接到前妻电话了，董木森有些不适应，便去了趟前妻单位询问，人家通知他，前妻跟着总经理等一干人去新马泰旅游了。

董木森浮躁极了，他依然想到森林去一趟，可又苦于没有钱。那四千块钱是前妻给他买空调的，无论如何不能动。他想到老板给他的支票期，便忙跑到出版社，拿出支票给编辑，想通融从里面支出一部分作为去森林采风的费用。编辑看一看，说，你的支票早已经过了，再换一张吧。董木森苦笑着走了，命运捉弄了他，他不美意思再去老板那换支票，已经让人嫖了一把，不能再去卖身。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常常听古琴演奏。要不然就跑到河边，看人家钓鱼。他请教人家怎么能钓上鱼来，人家笑笑，说，很简朴，你有钱就能钓上来。董木森不解，说，这钓鱼和有钱没联系啊。人家回答，你有钱，就能使鱼塘有鱼，有钱就能买一副好鱼杆儿。人家让他猜猜，手里这副鱼杆儿值多少钱？他接过来掂掂，撑死两千多块吧。人家大笑，说，四万五千块。听完，他受不了这刺激，赶忙溜回家，房间如一个废弃的仓库。晚上，他独自坐在唯一的沙发上，任凭汗水在身上滚来滚去。无聊中，他找出电话本想跟朋友们排遣心里的苦闷。从头翻到尾，平常高谈阔论的不少，可真的要找一个倾吐的人却没有。

董木森感叹，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舒适，现代化的节奏也越来越快，人们在商品社会里忙碌着寻找辨别的位置，但随之而来的是人与人的感情淡薄了生疏了防范了，亲情般的无拘无束的交流越来越少。嘴上热热闹闹，转过身就骂娘。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电话铃声叫起，董木森忙举起发话器，他停住了，竟是小鹿的声音？！

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你打听有几个心情好的，今晚咱们唱卡拉犗犓怎么样？小鹿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一股特殊的魅力，像过滤的金属，亮晶晶的，质感强，而且有弹性。

董木森有些迟凝，我从没唱过……很简朴，这卡拉犗犓就是给简朴人预备的。你得学会释放情感？

释放情感？

小鹿轻柔的笑着，每个人都会在戴面具，释放情感就是把你的面具摘下来，还原你本来的面目，让别人能看清你自己，让你自己也能看清自己。

我去。

董木森放下电话，他坐在沙发上，想安静自己纷乱的情绪。自已往妻离婚以后，他把女人的词汇在字典上取消了，只留下痛苦两字。没想到小鹿那么随便的就把女人的词汇规复了，而且如此清楚可见。

夜风暖了，浓了，灌在胸口上让人有些醉。

董木森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卡拉犗犓厅，抬头看一看，犗犓厅的名字叫情岛，透着温馨。他左右找，没发现小鹿。于是开始不安闲，觉得有些谬妄。小鹿一个电话，自己就屁颠屁颠的来了，像是是寻花猎艳的情场赌徒。他一惯爱自责，他把这当做清白人生的手段。在等小鹿的时间空白里，他想自己为什么会去？前妻离开他一年多，是不是因为缺少女人所产生的孤独？他否定，前妻一走就等于拽走他的五脏六腑，别的女人挤不出去。那么，小鹿为什么能牵动他的心呢？他悟出，自己的孤独是与这个万花筒般的社会有着阻隔，他渴望的那种人际间的感情被金钱腐化了。情感储存久了，也会爆炸，小鹿就是导火索，她那句面具的话刺痛了脉搏。他刚刚想到这，倏地，那一双充满内容的大眼睛在他眼前叠出……你戴面具了吗？

耳畔随风飘来一个甜润的声音，董木森转身，一张漾起无限笑脸的面孔映入眼帘。董木森有许多话涌在舌尖儿，却又哽在喉头，小鹿站在他面前，披着一件玄色的风衣，脸上皮肤皎白平滑，叫月光映得星星点点，把脸罩出圣洁的轮廓，董木森不禁僵住了，

他似乎觉得是前妻站在他面前，眼眶顿时潮湿了，往事如烟。小鹿没有动，任凭他情绪流淌。老半天，董木森才缓过神来，但那痴痴的样子还没散去。

小鹿笑笑，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玩儿的。

这情岛卡拉犗犓厅是个地下室，一条长长的甬道，墙壁上画满了五彩缤纷的图案，都是情侣造型。

小鹿挽着董木森娴熟地在甬道里走着，像是是到了她家。董木森问，你是不是常常来？小鹿笑笑，你信吗？你是我勾引的第二十个男人。董木森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好大本事。一团团潮湿但又搀杂着浪漫的空气扑面而来，熏得董木森心猿意马。进了厅里，他发现里面很讲求，装潢也豪华。两人被一位女招待引进里间。女招待对小鹿很熟，两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里面是火车座式的沙发，董木森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有些懊悔，镇静的就跟进监狱一样，光芒朦胧，他差点儿碰到一个女招待身上。董木森和小鹿坐下，女招待在小桌点上一根蜡烛，顿时，小桌上弥漫出一种诱惑。

烛光映在小鹿的眼下，额前显得灰蒙蒙的，但她的脸却显得很白很白，连那细小的脉络都依稀可见。像黎明前的山脉顶端浮现出来的鱼肚白颜色，透着晶莹和水气。他安静地看着小鹿，模糊中孤独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这样离不开女人。女人是家，是男人心灵深处的家。

世界真寥寂，而唯有女人是解脱男人孤独的钥匙。

小鹿嫣然一笑，你熟悉多少女人？

董木森真想抚摸小鹿那青春般的脸，他涓滴没有盘算小鹿的调侃。盛开的花那样滋润、艳丽，它摇摆的神态鼓动你伸出手去摘。女招待递过来一本歌单，小鹿给了他，董木森接来，翻了翻，犹如翻天书。

此时，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这个时代，这所有都那么陌生。他把歌单还给小鹿，抱歉地，我真不行。厅里的人都尽情地唱着，唱得云山雾罩天昏地暗，唱得无拘无束痛快淋漓。小鹿唱了一首英文歌《卡萨布兰卡》，韵味极浓，把厅里的人都吸引过来，情不自禁地鼓掌，小鹿朝四周点摇头，看出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咱们跳舞吧。小鹿说着拉起董木森，两人在狭小的舞池里相互簇拥着，小鹿把身体一切瘫在他的怀里，跳得十分投入。董木森每一个毛细孔都兴奋地张开，他陶醉之极，忘记了缠绕的孤独和陌生。小鹿在他耳边静静地说，我到你家去吧，我要爱爱你。

董木森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就像有人在悬崖旁推了他一把，在空中飘飘欲仙，失去了多年来抗拒诱惑的本能。

那晚的风很凉爽。

董木森神差鬼使地把小鹿领到自己寒酸的屋里，小鹿咂咂嘴，没想到你家那么大略，你是诗人，应该有许多钱啊。董木森凄楚地笑笑，现在社会上最便宜的就是诗的稿费了。小鹿说，你一定开玩笑，作家可都是大款。说着，小鹿慢慢挨近董木森，呼出一股股诱人的芳香，董木森还没闻够，人就被小鹿消融了。两人倒在床上，窗上泻出银色的月光，替他们铺好啦一切。小鹿解开董木森上衣的扣子，随后就把床头的灯关闭。董木森惊诧地，我还没爱上你就上床吗？历程是不是太快了。小鹿甩着满头的乌发，现在什么都简朴了，包括爱情。小鹿脱掉上衣，月光也变得怕羞了，董木森只觉得眼前溢出一泓青白色，接着，他像是水库决口，那满当当的水流向原野，流向高山，流向大海。

你要我什么？

小鹿说，我要什么，会找你的。

我只能给你写诗。

看出你是专心的男人。

等董木森缓过神，把床头的灯拧亮，小鹿已经离开了，他像是瞬间做个梦。他沉着从床上蹦下来，发现自己赤裸着，床单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才意识到确实刚才与小鹿缠绵过，而且举措都很大。他在屋里徜徉，诠释究竟自己怎么了，和前妻恋爱了四年，才勉强上床。为什么会和小鹿这么迅速地进入干系，而且两个人天昏地暗，没有扭捏没有做作，全都尽情发泄。他在吮小鹿的乳房时把她咬得疯喊，说我要杀死你，我要让你一辈子不能忘记……他回忆起小鹿穿衣服时，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这诗人太疯狂，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他记起自己把小鹿的玄色袜子攥住，迟迟不给她，强迫让她再亲吻一次，小鹿没答应，而是赤着脚穿鞋走的。想到这，董木森寻找玄色的袜子，果然躺在枕头旁，他惶惶地拾起，似乎又瞥到小鹿修长的腿。

董木森知道自己把爱简朴了，爱简朴了就不是爱了，是性欲。他懊悔，搞不清是自己堕落了依然小鹿诱使自己堕落。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妻从泰国曼谷打来的。前妻说，赶紧买空调，在泰国我感觉到钱不值钱了。董木森狼(wolf)狈地找不到语言。前妻迷惑地说，你旁边是不是有女人？董木森说，没有，我在空荡荡的屋里，有月光陪伴我。前妻说，不对，我感觉你有女人，你也开始会诳骗人了。电话挂上，董木森还依恋着小鹿身上的芬芳。

董木森已往妻的四千块钱里拿出一千来，义无反顾地去了长白山原始森林，在参天的大树里寻找诗人的感觉，在弯弯曲曲的小径里填补心灵的空洞。

一个月后，他回到充满噪声的城市。他像是注入了吗啡，有了感觉。他记得在原始森林终点的小邮局，给小鹿发去一封信，里面有他的诗，也夹着一束枯叶。在诗里他写道，爱你感觉无需开口，等金盏花谢了，野百合睡了，秋季的枫叶不再泛绿，我会揣着红苹果，去那株桉树下，你每日必经的路口，把苹果给你，小心呦，那里面可藏着我熟透的心。

没想到他再见到小鹿，小鹿冷冷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你必须帮助我。董木森说，发生什么事？小鹿说，爸爸妈妈把我赶出来，我自己买了一个单元的房子，需要十万，你要给我借到四万。给你的期限是一个礼拜，因为一个礼拜不给钱，那房子就没了。说着她默默等待董木森回答。董木森傻了，他哪借到四万，纵然借到四万又怎么还债呢。对峙了一会儿，小鹿说，四万有困难，那就三万，又不是到菜市场，我不能再跟你讨价还价了。董木森想换个话题，说，你看到我给你寄的诗吗？小鹿没好气地，这时候另有心思谈诗，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我要钱买房，现在我还住在朋友家。董木森低下头，他脑子里旋转着该往谁借钱。小鹿说，你倒是说话啊，和我上床时你可一点也没犹豫。董木森喃喃细语地，你容我三天，我想办法。小鹿站起来，那好，三天后我找你。说完，人影就消逝了。

董木森清理自己的蓄积，有一万块，是死期的。

这笔钱是父亲(father)留给自己的，父亲教了一辈子书，对他说，这钱无论如何别动，除非到了你不能生存的地步。他想现在用父亲留下的这笔钱，父亲若在天得知，迫不得已扇自己嘴巴子。另有前妻给自己的三千块。还差一万七千块。他想再找前妻，可张不开口。

前妻从泰国返来，很少上他这来了。他打听到，前妻要和一个妇科主任大夫结婚，正在装修新房。他估计就是这个妇科大夫给前妻做的流产。这时候朝前妻借钱，一准要遭受前妻的奚落，更况且难以启齿。

他想到小王领来的那位公司老板，不是让自己写跋吗，大概张口，还能借些钱。董木森见到小王如见到救星，一说写跋，小王轻视地说，人家老板早就找人写跋了。董木森忙问，谁啊？小王说出那诗人的名字，董木森一楞，是自己老师辈儿的，德高望重，声名显赫，没想到也混入到出卖自己的行列。小王神秘地，你猜猜老板给他多少润笔费吧？董木森说，一千。小王说，你纯粹是小庙里的和尚，一万。董木森张着大嘴只能喘气。

三天后的傍晚，在一条热闹的马路边，董木森不美意思地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万三千块，嗫嚅地，我把所有的钱全拿出来了，只能这么多。小鹿把钱倒进皮包里，真没劲，说三万，就这么点。董木森说，你最好数数。小鹿平静地说，这么点钱还用数。说你，你别不爱听，你也够宝物的，亏你依然个诗人。

董木森红着脸，我们除了谈钱，还能否谈点儿感情。小鹿咯咯地笑了，说，行，等我搬进新房，我们在床上再谈谈感情。董木森不甘心，又追问，你读我那首诗有什么感觉？小鹿想想，你别把我看得那么庸俗，其实我是个俗人，我只记得有什么红苹果。现在红苹果价格太低了，五十块钱能买走一大筐呢。董木森压迫着自己沮丧的情绪，你的单位究竟在哪？

小鹿不高兴地，我没单位，我不通知你，我憎恶别人问我单位吗。董木森忽悠意识到，小鹿借钱现实上是空头支票，她不会还自己的一万三千块钱。他有些窒息，心脏憋的没有动静。董木森依然抱有一丝希冀，有气无力地问，今后我怎么跟你联系？小鹿说，我有传呼，你就呼我吧。说完，提着皮包走了。

董木森目送着小鹿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地行走，看着她拦到一辆白色的出租车，然后出租车在立交桥上行驶，随后一粒夕阳闪烁着光芒，把人照得睁不开眼。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自己像山一样倒下，许多人惊异地看着。他怀里还装着小鹿那双玄色袜子，他把它洗干净，预备还给小鹿。他脑海里闪出一条定义，世界原来这么简朴。一个礼拜以后，董木森在一个别墅区看见小鹿，和那个让他写跋的老板在散步，依然那么清纯纯的，一缕夕阳罩得两个人圣洁起来。

董木森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一万三千块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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