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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险些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已往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father)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另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而且嗅觉特别灵敏。因此,桑桑家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返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骚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骚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终,总会找到骚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尿湿了的褥子,或是猫把尿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玄色。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knife)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贱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迫不得已打猎,迫不得已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hare)或野鸡(pheasant),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候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常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桑乔从心里里厌恶打猎。桑乔喜欢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拚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wood)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通知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依然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会儿想到了他。
桑乔很快向人们证明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教书先生。他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而每换一处,都是因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个一个台阶地上升着,直至成为一所完全小学的校长。
桑乔十分鄙视自己的历史。他下苦功夫纠正了自己的口吃,竭力清洗着一个猎人的烙印。当他站在讲台上授课,当他把全体教师召集在一路开会,当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戏,竟然没有人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猎人的痕迹来了。
但他自己,却在心中永远地记取那段历史。
他把那支猎枪留下了。之后的岁月中,不管迁挪到什么地方,他总要把这支猎枪挂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间的阴郁处。
猎枪挂在阴郁里,桑乔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乔看到的不是猎枪,而是一根玄色的鞭子。
桑乔很在乎荣誉。因为桑乔的历史里毫无荣誉。桑乔的历史里只有耻辱。桑乔看待荣誉,就像当年他的猎狗看待猎物。桑乔有一只小木箱子。这只小木箱里装满了他的荣誉:奖状与作为奖品的笔记本。不管是奖状依然笔记本,那上面都有一个让他喜欢的不同级别的大红章。有地方政府这一级的,有县一级的,甚至另有省一级的。无论是奖状,依然笔记本,那上面所写着的都大同小异: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桑乔。一年里头,桑乔总要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或时候,打开箱子来看一看这些奖状和笔记本。那时,巨大的荣誉感,险些会使他感到晕眩。
现在,是桑桑六年级的上学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亲小木箱里的笔记本。但一向没有下手。现在,他很想下手。他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预备。桑桑不管做什么事儿,总爱摆谱,总爱把事儿做得很大方,很有规格。但也不考虑后果。他将碗柜改成鸽笼,就是一例。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应该有许多本子,生词本、造句本、问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亲要钱去买本子,但被母亲拒绝了:“你总买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打算里,激动不已。这天空上午,桑桑趁父亲去镇上开会,终于把小木箱从柜顶上取了下来,然后趁母亲去邱二妈家玩,将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锁,打开了这只已往只有父亲一人才有权利打开的小木箱。他把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缎面的笔记本取出来一数,一共12本。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摆开,放在草上。自从读书以来,他还从未使用过如此初级的本子。他看着这些笔记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来,滴在了一本笔记本的缎面上。他把一本笔记本打开,看到了一枚红红的章子。他觉得章子挺悦目。但却毫无父亲的荣誉感。等他把所有笔记本都打开看了看过后,他开始觉得盖章子的那一页很别扭了。他马上想到的一点就是消灭掉这一页。他要把父亲的笔记本变成他桑桑的笔记本。只有这样,他用起来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页,但试了试,又不太敢,只将其中一本的那一页撕开一寸多长。他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了书包。但,心里一向觉得那盖章子的一页是多余的。午饭后,他到底将装笔记本的书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开,哗地一下撕下了那盖章子的一页。那声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着开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会,草上就有了十二张纸。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红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圆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突然之间有点畏惧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连忙将这十二张纸搓揉成一团。他想将这一团纸扔到河里,但怕它们散开后被人发现,就索性将它们扔进了阴郁的厕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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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险些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已往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另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而且嗅觉特别灵敏。因此,桑桑家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返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骚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骚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终,总会找到骚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尿湿了的褥子,或是猫把尿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玄色。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贱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迫不得已打猎,迫不得已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鸡,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候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常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
桑乔从心里里厌恶打猎。桑乔喜欢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拚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通知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依然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会儿想到了他。
桑乔很快向人们证明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教书先生。他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而每换一处,都是因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个一个台阶地上升着,直至成为一所完全小学的校长。
桑乔十分鄙视自己的历史。他下苦功夫纠正了自己的口吃,竭力清洗着一个猎人的烙印。当他站在讲台上授课,当他把全体教师召集在一路开会,当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戏,竟然没有人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猎人的痕迹来了。
但他自己,却在心中永远地记取那段历史。
他把那支猎枪留下了。之后的岁月中,不管迁挪到什么地方,他总要把这支猎枪挂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间的阴郁处。
猎枪挂在阴郁里,桑乔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乔看到的不是猎枪,而是一根玄色的鞭子。
桑乔很在乎荣誉。因为桑乔的历史里毫无荣誉。桑乔的历史里只有耻辱。桑乔看待荣誉,就像当年他的猎狗看待猎物。桑乔有一只小木箱子。这只小木箱里装满了他的荣誉:奖状与作为奖品的笔记本。不管是奖状依然笔记本,那上面都有一个让他喜欢的不同级别的大红章。有地方政府这一级的,有县一级的,甚至另有省一级的。无论是奖状,依然笔记本,那上面所写着的都大同小异: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桑乔。一年里头,桑乔总要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或时候,打开箱子来看一看这些奖状和笔记本。那时,巨大的荣誉感,险些会使他感到晕眩。
现在,是桑桑六年级的上学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亲小木箱里的笔记本。但一向没有下手。现在,他很想下手。他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预备。桑桑不管做什么事儿,总爱摆谱,总爱把事儿做得很大方,很有规格。但也不考虑后果。他将碗柜改成鸽笼,就是一例。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应该有许多本子,生词本、造句本、问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亲要钱去买本子,但被母亲拒绝了:“你总买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打算里,激动不已。这天空上午,桑桑趁父亲去镇上开会,终于把小木箱从柜顶上取了下来,然后趁母亲去邱二妈家玩,将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锁,打开了这只已往只有父亲一人才有权利打开的小木箱。他把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缎面的笔记本取出来一数,一共12本。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摆开,放在草上。自从读书以来,他还从未使用过如此初级的本子。他看着这些笔记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来,滴在了一本笔记本的缎面上。他把一本笔记本打开,看到了一枚红红的章子。他觉得章子挺悦目。但却毫无父亲的荣誉感。等他把所有笔记本都打开看了看过后,他开始觉得盖章子的那一页很别扭了。他马上想到的一点就是消灭掉这一页。他要把父亲的笔记本变成他桑桑的笔记本。只有这样,他用起来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页,但试了试,又不太敢,只将其中一本的那一页撕开一寸多长。他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了书包。但,心里一向觉得那盖章子的一页是多余的。午饭后,他到底将装笔记本的书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开,哗地一下撕下了那盖章子的一页。那声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着开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会,草上就有了十二张纸。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红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圆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突然之间有点畏惧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连忙将这十二张纸搓揉成一团。他想将这一团纸扔到河里,但怕它们散开后被人发现,就索性将它们扔进了阴郁的厕所里。
下午上课,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让人羡慕的笔记本。
桑乔发现这些笔记本已被桑桑划为己有,是在一个星期过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桑桑还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书包里找什么东西,把桑桑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被正巧出去的桑乔一眼看见了。他首先发现的是那些笔记本已变薄(桑桑有撕纸的习惯,一个字没写好,就哗地撕掉),其中有几本,似乎还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开来看,发现那一页一页曾经看了让他陶醉的盖了大红章的纸,都被撕掉了。当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吓得柳柳躲在墙角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返来过后,立即遭到了一顿毒打。桑乔把桑桑关在屋里,抽断了两根树枝,直抽得桑桑尖厉地喊叫。之后,桑乔又用脚去踢他,直将他一脚踢到床肚里。桑桑龟缩在阴郁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地哭着,但越哭声音越小——他已没有力气哭了,也哭不出声来了。
被关在门外的母亲,终于把门弄开,见桑乔抓着棍子还浑身发颤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来再持续揍他,拚了命从桑乔手里夺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从床下拉出,护在怀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亲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乔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神情沮丧,仿佛十几年用心血换来的荣誉,真的被儿子一会儿全都毁掉了。
当天深夜,桑乔一家人,都被桑桑锐利的叫唤声惊醒了。
母亲下了床,点了灯,赶忙过来看他。当她看到桑桑满头大汗,脸已脱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觉得冰凉时,便大声喊桑乔:“他爸,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桑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向母亲说着:“脖子疼。”
母亲将他的手拿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个隆起的肿块。这个肿块,她已看到许多日子了。
又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了桑桑,他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坐到床边将他抱起,让他躺在了她怀里。
桑乔站在床边问:“这个肿块已长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没看见?”
母亲流着泪:“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学校!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你还能看见孩子长了东西?两个月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连听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桑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的嘴唇一向在颤动着。他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袭击着。
桑乔这才发现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两条腿细得麻秆一般,胸脯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窝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乔翻出两粒止痛片,让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逐步平息下去。
2
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过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儿的严重。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搜检完他脖子上的肿块过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感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重重的,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顺,很温暖。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了一家临河小旅馆。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但桑桑依然吃了一些。他发现父亲在吃饭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筷子放在菜盘里,却半天不知道夹菜。当父亲突然之间地想到了吃饭时,又总是对桑桑说:“吃饱了饭,我们逛大街。”
这是桑乔带着桑桑第一回夜晚住宿城里。
桑桑跟着父亲在大街上走着。已是秋天,风在街上吹着时,很有了点凉意。街两旁的梧桐树,虽然还没有落叶,但已让人感觉到,再刮几起秋风,枯叶就会在这夜晚的灯光里飘落。父子俩就这样走在梧桐树下的斑驳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让人觉得比乡村的夜晚还要寥寂。
父亲看到桑桑落在了前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来时,说:“还想逛吗””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想逛,依然不想逛。
父亲说:“天还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着父亲。
路过一个卖菱角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菱角吗?”
桑桑摇摇头。
路过一个卖茶鸡蛋的小摊,父亲问:“想吃茶鸡蛋吗?”
桑桑依然摇摇头。
又路过一个卖坪藕的小摊,父亲问:“吃段烀藕吧?”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给桑桑买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过不一会,就下起晚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持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了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入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像是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依然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上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sleep)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而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适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适用一床被子睡觉的影象了,大概说,这种影象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悦目,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一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悦目。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约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在他的脚面上往返地轻抚着,一会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趾头。到了之后,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阴郁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叮咚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入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压迫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依然那样跟着父亲,一向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会儿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桑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师们都过来了。但谁都没有向桑乔问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篮球场上传来了阿恕们的喊声:“桑桑,来打篮球!”
蒋一轮说:“桑桑,他们叫你打篮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来是想打一会篮球的。但走到小桥头,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返来。当他快走到院门口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让人想到天要塌下来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哭,直觉得母亲哭总是有道理的,也就跟着哭。
邱二妈以及老师们都会在劝着母亲:“师娘师娘,别这么哭,别这么哭,别让桑桑听见了……”
桑桑没有进院子。他走到了水塘边,坐在塘边的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水塘里几条在水面上游动着的只有寸把长的极度消瘦的小鱼。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没有什么伤感的东西。他隐约地觉得,他给全家,甚至给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带来了镇静、恐慌与悲伤。他知道,事儿是十分严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却就是无法伤心起来。
他觉得有一个人朝他走来了。他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在凳子上,转过头去看。他见到了温幼菊。
温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来找我一下好吗?”
桑桑点摇头。他去看自己的脚尖,但脚尖逐步地模糊了起来。
3
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空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痴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潇洒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小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通知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路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正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闲暇看去,能够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即将溶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玄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求,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稚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气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气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气。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景色。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像是也是挺喜欢看这道景色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过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畏惧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畏惧依然不畏惧。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了,事儿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取我的奶奶,永生永久。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在世所需要的平静和坚固。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到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影象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险些是她留给我的一切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已往。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转头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已往,走已往,一向走已往……我登上了对岸,转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严寒的大风中,事先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逐步地被阴郁沉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阴郁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压迫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之后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大暴徒了,纵然明天早上,真的走了,都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儿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日给我熬药。而我每日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服从奶奶的,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和。
停顿了好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里。
温幼菊轻轻摇着桑桑,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这几个叹词组成无穷无尽的句子,在迟钝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重重的,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反响着。桑桑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4
桑乔丢下工作,领着桑桑去了苏州城看病。一个月下来,看了好几家医院,用尽了所带的钱,换得的却是与县城医院一样的结论。桑乔看过不少医书,知道医学上的事。伴伴随着结论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嫌疑一个事实:桑桑不久后将离他而去。桑乔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长出一头白发。他总是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对桑桑关注得太迟了——甚至在桑桑已经病得不轻的状况下,还为了那点荣誉凶狠地毒打了他。他对桑桑充满了恻隐与负疚。
“这种病反而可能会被一些偏方治好。”抱着这一理想,桑乔买了一些他深知是无用的药,领着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从此开始了对民间绝招的寻找。这个行动开始后不久,线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之后,竟有了无数条线索。就像已往紧紧抓住任何一个可获得荣誉的机会一样,桑乔拚命抓住了这些听来可以夺回桑桑生命的线索。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的情景是:桑乔领着桑桑出门了,或是桑乔领着桑桑回家了。有时,是桑乔拉着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时,是桑乔背着桑桑在走路。有时是当天出门当天返来,有时则一两天或两三天才返来。返来时,总会有不少人走上前来张望。人们从桑乔脸上也看到过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无望。桑乔的样子一日比一日疲惫,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之后,人们再看到桑乔又从外面领着桑桑返来时,见桑乔的表情都有点木呐了。桑乔依旧没有放弃任何一条线索,而且还在一个劲地寻找线索。他的行为险些变成为一种机器性的行为,能在几天时间里面,就踏破一双鞋底。
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懂得桑桑的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病,但他们从桑桑父母的脸上和老师的脸上感觉到了在桑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桑桑出现时,他们总显出不知如何看待桑桑的样子而远远地站着不说话。少数几个孩子,如秃鹤、阿恕,会走过来叫一声“桑桑”,但很快又不知道再与桑桑说些什么好啦。那一声“桑桑”,声音是异样的,亲切而带了些恻隐。
桑桑发现,他从未像明天这样被孩子们所注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气感和无缘无故的满足感。他哀伤而又甜美地接受着那一双双祝福与安慰的目光,并摆出一副“我生病了”的无力而不堪一击的样子。他突然之间娴静了,卫生了,就像当初纸月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那会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他又多了些娇气与软弱。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家的照顾,用感激而温柔的目光去看着帮助着他的人。他还在断断续续地上课。老师们对他总是表扬,纵然他的课堂回答并不理想,纵然他的作业错得太多。桑桑也并不觉得这所有有什么不符合,只是稍稍有点害躁。
在无数双目光里,桑桑总能感觉到纸月的目光。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过后,纸月的目光里就有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惊恐与哀伤。她会在人群背后,静静地去看桑桑。而当桑桑偶然看到她的目光时,她会依旧望着桑桑,而不像往常那样很快将目光转到一边去。倒是桑桑把目光先转到了一边。
纸月知道桑桑生病的当天,就通知了外婆:“桑桑生病了。”
从那以后,纸月隔不几天,就会走进桑桑家的院子,或是放下一篓鸡蛋,或是放下一篮新鲜的蔬菜。她只对桑桑的母亲说一句话:“是外婆让我带来的。”也不说是带给谁吃的。而桑桑的母亲在与邱二妈说起这些东西时,总是说:“是纸月的外婆,带给桑桑吃的。”
那天,桑乔背着桑桑从外面返来时,恰逢下雨,路滑桥滑。纸月老早看到了艰巨行走着的他们,冒着雨,从操场边上的草垛上拔下了一大抱稻草,将它们厚厚地撒在了轻易打滑的桥上。趴在桑乔背上的桑桑远远就看到了这所有。当桑乔背着桑桑踏过松软的稻草走进校园里,桑桑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纸月:她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其中几丝被雨水贴在了额头上,瘦圆的下巴上,正滴着亮晶晶的雨珠。
冬天将要结束时,桑桑的身体显明地变坏了。他每日下午开始发烧,夜间睡觉时,动不动就一身虚汗,就像刚被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早晨起来,桑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不久就会像他的鸽子(dove)一样飘入空中。也就在这越来越感无望的日子里,桑乔带着桑桑去外地求医时,偶然得到一个主要的线索:在离油麻地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叫牙塘的地方,有个老医生,得祖传的医道与秘方,专治桑桑的这种病,治好啦许多人。
这天,桑乔领着桑桑再一次出发了。
才开始,桑桑是拒绝出发的。他大哭着:“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想再给自己治病了。这些日子,他已吃尽了无数的苦头。苦药,他已不知喝下了多少碗。他甚至勇敢地接受了火针。一根那么长的针,烧得通红,向他脖子上的肿块直扎了下去。……
又是温幼菊将他叫进了她的“药寮”,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她的奶奶当年那样对桑桑说了一句话:“别怕!”然后,就坐在红泥小炉的面前,望着药罐,唱起那天晚上唱的那首无词的歌……
文弱的温幼菊,却给了他神秘的力量。
一路上,桑桑的耳边总能听到那支歌。
伴伴随着与牙塘距离的缩短,事儿似乎变得越来越有希望。桑乔一路打听着,而一路打听的结果是:那个希望之所在,越来越清楚,越来越确定,越来越让人坚信不移。人们越来越仔细地向他描摹着那个叫高德邦的老医生的家史以及高家那种具有传奇色彩的医疗绝招。桑乔甚至碰到了一个曾被高德邦治好的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病人,他看了一下桑桑的肿块说:“和我事先的肿块一模一样,也是长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边向桑乔诉说着高德邦的神奇,一边让桑乔看他的脖子——光溜溜的没有任何病相的脖子。看了这样的脖子,桑乔笑了,并流下泪来。他朝他背上的桑桑的屁股上使劲地打了两下。
而早已觉得走不动路的桑桑,这时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桑乔赞成了。
他们是在第三天的上午,走到牙塘这个地方边上的。当从行人那里认定了前面那个小镇就是牙塘时,他们却站住不走了,望着那个飘着炊烟的、房屋的屋顶险些是清一色的青瓦盖成的小镇。在桑乔眼里,这个陌生而普通的小镇,成为让他灵魂颤栗的希望之城。“牙塘!牙塘!……”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字眼,因为,它与儿子的生命休戚相关。
桑桑觉得父亲一向冰凉干燥的手,现在出汗了。
他们走进了镇子。
但仅仅是在半个小时过后,父子俩的希望就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破灭了——
他们在未走进高家的院子之前,就已在打听高德邦家住哪儿时听到了新闻:“高德邦头年就已经去世了。”但桑乔依然拉着桑桑,保持着走进了高家院子。接待他们的是高德邦的儿子。当他听晓畅了桑乔的来意过后,十分同情而不无遗憾地说:“家父去年秋上,过世了。”并通知桑乔,高德邦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去世的,他们家谁都没有从高德邦那里承接下祖上那份医术。桑乔听罢,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拉着桑桑的手走出高家的院子的。
当天,桑乔没有领着桑桑回家,而是在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了。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感到,他已再也抵御不住重重的的疲倦。他两腿发软,已险些走不动路了。
桑桑也已疲倦不堪,进了小旅馆,和父亲一道上了床,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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