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胖丫头撞了一下腰
姚芬兰比我大10岁,16岁那年到我家时,一屁股坐下去,小椅子就散了架,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她,在她开始脸红时嘻嘻笑起来:“大屁股大屁股!”她恨恨地走过来,不动声色就撞了我的腰,我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妈妈过来拉我,另有继父,往我手里塞了许多稀罕糖果,但我依然固执地闭上嘴巴,不肯叫她“姐姐”。
姚芬兰是继父带过来的闺女(daughter),17岁才考上高中,她成绩不好,却偏爱去学校,老师总罚她抄课文,继父又叮嘱她多做家务为妈妈减轻负担,她便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做饭也会发小小的脾气,把水瓢重重地扔来扔去,大概发狠地捣猪草。我故意在一旁耻笑她,她急起来,如老鹰(eagle)一样到处捉我。
继父说:“芬兰你让着小跳点儿,当姐姐得有当姐姐的样子。”她牙齿快把嘴唇咬出血了,哼了一声说:“她姓伊,我姓姚,怎么偏偏成姐妹了?”继父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第二天竟然带我去公安局改了名字,我就成为姚小跳。7岁的我,没有办法反抗,想到前年生病去世的父亲(father),我哭起来,一路伤心地流泪回家。那天晚上,姚芬兰破天荒地帮我打来洗脚水,还偷偷塞给我一包奶糖,我数了数,一共有7颗糖,其中4颗已经和糖纸“血肉相连”了,不知姚芬兰攒了多久。我心安理得地吃完她的糖,依旧仇恨她怂恿继父逼我姓了姚。
小跳,你不要怕
我7岁时,妈妈和继父一道去了采石场,但没想到他们刚刚劳作半个月就出了事。碰到哑炮是采石工最畏惧的事,偏偏那个哑炮是继父点的,他纳闷地走上前去搜检,结果被炸得四分五裂。妈妈事先心里也许有了什么预感,大声叫着“老姚小心”扑已往,自然和不那么小心的老姚一同被炸得飞起来。
姚芬兰去学校领走我,一路小跑,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汗水湿得像水涝,我边跑边哭了起来。
姚芬兰停下来,摸摸我的头发,她从来没这么温柔地说:“小跳,不要怕,一切有姐姐在。”说完我俩又狂跑。
医院里,继父早闭了眼,妈妈也只剩一口气,她望着我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姚芬兰走已往叫了一声“妈”,这一年她都羞于叫这个字,可能在她和我心里,父母都是别人无可替代的。但现在,她忍着泪喊了:“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跳长大的。”
妈妈被人用白布蒙住,我摆脱姚芬兰的度量,大哭着扑上去,她拉了频频,我都拳打脚踢地挣开,姚芬兰生了气,我险些忘记她是一个有蛮力的胖丫头了,她一个巴掌扇过来,我耳朵嗡嗡响,眼前星星飞舞,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姚芬兰恶狠狠地说:“人都死了,你哭,能把他们哭返来?给我节约眼泪,回家,明天还要上学!”
可是,那天姚芬兰却没有走进高中校门,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之后,她辍了学,跟着大人在镇上当起了民工。
成绩不好,你知道有什么代价吧
姚芬兰有一个笔记本,专门来记录我亏欠她的钱物。她说:“姚小跳,从今开始,我就是你的债主了,你欠我的钱,我会盘算利息,你长大过后要连本带息还给我!”我尖声回敬她:“我不是姚小跳,我是伊小跳!”她粗短的手指抚摸笔记本的硬皮封面,嘿嘿笑着说:“管你姓什么,反正你现在吃着我姚家的饭。”
1990年,我8岁,姚芬兰18岁,她的力气已经可以当一个男人使了,她背砖、扛水泥,麦熟时节穿件大背心就能在田里从早干到晚。和同龄姑娘相比,她腰身粗壮、嗓门嘹亮、手大脚糙,是那么不悦目。但她另有一点点“小资情结”,每次路太高中校门,都要朝里面东张西望,她的同班同学快升高三了,她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们,回家后,便更加法西斯地对待我。
姚芬兰为我们之间的债务干系制定了许多新鲜的附属条件。比如说她的利息涨幅是随她心情而来的。如果我在期末考试中落入了第二名,她就自作主张把利息率提高到20%,而且依然利滚利。我偷偷算了一下,大脑都空白了,这样滚下去,等我大学毕业,简直要付给姚芬兰百万元才够!事儿往往都是这样,逼到绝路反而激起出人的无穷潜能了。从小学到初中,我竟真的稳稳当当保住了第一的位置。
我不是对你好,是怕你赖账
初三那年炎天,我正在操场和同学打羽毛球,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被同学发现裤子上有血。我往后一看,简直吓晕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和当年被炸得浑身是血的妈妈一样,我坐在地上就开始哭。
晚上回家,一见我她就开始嘲讽,我知道是我的那个同学出卖了我。我脸红得要命,简直想找个地缝躲出来,这本来就是我的隐痛了,再被姚芬兰一放大,想死的心都有。
然而我发现那天的菜格外丰盛,竟然有几条过年都难得吃到的鲫鱼(crucian),另有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姚芬兰真舍得放,她起码放了半瓶香油到碗里,鸡蛋煎得嫩黄,小葱翠绿,面条雪白柔韧,简直好吃得要吞掉舌头!我狼(wolf)吞虎咽地吃着面,把汤都喝干净了才想到,姚芬兰也没吃晚饭呢。我举着一个空碗尴尬地问她:“你,你吃了吗?”她摆摆手说:“别管我,我饱着呢。”接着,她又说:“你使劲用,那个,那个,卫生巾。”最终三个字,她说得小小声的,“用完了再给你买,不要心疼钱。”
15岁的我正处在一个轻易被感动的年龄,心事脆薄,姚芬兰平时偏偏又爱用铁血政策压迫我,所以暗暗当她是仇人,她难得像明天这样好,我眼里立即闪烁泪花。姚芬兰反而不习惯了,粗着嗓子说:“姚小跳你不用感动,我不是对你好,是怕到时你赖账!”我回嘴:“你小看人!你借给我的每笔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原来你和我的账簿那么不同
考上名牌大学那天,整个乡都震动了,乡长保持要给我披红挂彩。姚芬兰也很激动,脸红红的,躲在人群里,痴痴看我。
到了大学,才知道天地如此不同,一切都鲜艳得让人目不暇接。我原本立下了雄心壮志,想要兼职打工,尽早还清姚芬兰的钱。但五彩缤纷的社团运动、精彩纷呈的图书馆,甚至月下花前的爱情,样样都会在诱惑我,让我的赚钱打算打了水漂。
一学期下来,姚芬兰竟然托人送了3次钱给我,她说她去上海打工了,让我暑假留在学校里,多看点儿书。
如是,我便心安理得地持续泡图书馆、参加辩论赛、和喜欢的男孩子一路散步聊天。此后每个假期,姚芬兰都从上海、无锡、杭州大概汕头寄钱给我。她四处打工,写来的信,依旧固执地叫我“姚小跳”,她说:“姚小跳真羡慕你能上大学啊,你要好好读书,这样姐姐再累也有盼头了。”
也许太久没见,我甚至开始有一点点想念她。等我戴上了硕士帽的那一年,姚芬兰写信给我,她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和男友去故乡喝喜酒。
我终于见到了7年没晤面、只靠写信来联系的姐姐。她老了,屈指一算,已经是35岁的女人,因为常年在工地上劳作,看上去就像是45岁的人。姐夫是个敦朴忠实的男人,他把我叫到角落小声说:“小跳,你不要怪姐姐一向不肯去看你,她专门去过你念书的地方呢,但是躲在校门外,死活不肯出来,她说怎么能让同学们知道姚小跳有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姐姐呢?”
我的眼泪逐步弥漫上来,一向觉得她是个憎恶又刻薄的丫头,但在她胖大的身躯里,又藏着多疼我又多纤柔温暖的心!
喝过喜酒,姐姐拉着我的手去卧室说静静话,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笑着问:“你是想看一看账簿吧?”我脸红红地摇头。于是,终于看见了那个封皮已经磨损得厉害的笔记本—
1989年11月13日,爸妈下葬,我不能让小跳软弱下去,逼她去上学,打了她,但是我的心很痛。
1990年6月1日,我没钱为小跳买礼物,对不起,妹妹。
1997年9月1日,小跳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成绩那么好,我一定要努力攒钱,供她念大学。
2000年8月2日,小跳被北京大学录取了!我兴奋得一宿没睡。
……
笔记本的最终写着:小跳,请原谅姐姐的粗暴,爸妈去世时,我也是个孩子,不懂得怎么照顾你,只能逼自己、逼你都坚强起来,这样,我们才能抵御风雨,好好活下去。
我抱着账簿,叫了一声“姐姐”,投入她厚暖的度量,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原来,我俩的账簿,如此不同,我是多么傻,她给的爱是隐形,但切实存在,一向包围在我的左右,让我幸福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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