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说,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家。
我不这么想。
最早的时候,我的家在大院中,里外两间的平房里。我记得小院里的槐花香,记得在大树下跳皮筋时唱的儿歌,记得母亲在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一大盆的衣服,父亲(father)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刨木板做家具。
那时候我对家的理解就是院儿里那间挂着竹帘的小屋。
院子里的房子都是相同的结构,惟一不同的是各家挂在门口的竹帘。父亲把买来的竹帘细细打磨平滑,以免扎着人;母亲用旧的格子布将竹帘的边包上,既悦目又耐用。
父亲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就那两间小平房,也被他动着脑筋打算过。家具都是比照屋的尺寸做的,我实在不知道父亲如何有这样的手艺,只是觉得天底下没有他做不了的事儿。原先屋里的地上铺着砖,父亲弄了水泥来,将地抹了一遍。那在全院是独一无二的,那个炎天里,我最得意的事就是在地上铺了席子,摆上跳棋,然后请同伴来玩,并让他们参观我带着书架的小床。
我一向认为我的家是全院最好的家,直到有一日,我去了同学住在高楼里的家。
当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都市的车水马龙,看着远方暗红的云彩和一点点落下去的夕阳,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我的家和这里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的愿望不再是躺在水泥地上看小说,而是在高楼的阳台上支一张椅子,看景色。
这样怀想了许久,我的家就真的到了高楼上。
楼房制作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有时间,我就跑去看,然后想着阳台的位置和摆一把什么样的椅子在阳台上。在家搬进高楼的那天,我险些在阳台上站了一下午。我不仅有了可以看夕阳的阳台,另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屋。
家真的不一样了。
母亲不用去公用的水龙头下用手洗衣服,我也不用去院里看公共电视,父亲算计的是给家具配什么样的壁灯而不是做多长的一张床正好够放。当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看着楼下的人群和远远的树影时,觉得再都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了。
初夏的傍晚,风轻轻吹着,天气好极了,能见着远远的一抹青山。
那一抹青山让我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理想。那应该是秦岭的一点影子吧,山这边的景色我知道,山那边呢,是什么模样?
由此而来,想像也一天一天地扩大,这种不着边际的理想终于使得我离开家去了异乡,因为我重新觉得有比家更好的地方。
我在江南江北穿行了几年过后,找到一个停留的地方,开始自己的生活。与我的家,我的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遴选明快的装饰布,让屋里的色调一致,而不是像母亲那样盘算哪一种布做窗帘更耐用或是哪一种床单的价格更实惠;我打掉卧室的墙让客厅适应我喜欢的家具,而不是比照屋子的大小买家具;我找小时工做家务;我甚至不做饭,而是明天肯德基明天麦当劳。我按照自己的想像构建着自己的生活和幸福。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有一日,当我在西餐桌上舞刀弄叉对付意大利通心粉的时候,猛地记起父亲说的一句话:依然自家的手擀面好吃。母亲的笑和家的影子就在不知不觉中到了眼前。
隔着电话线,听母亲的乡音。北方的冬日,阴着天,风很冷。母亲在问:过年回家吗?
冬天的晚上,我回到了故乡的城市。车晚点了,当我远远地看到家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天黑了,楼道里的灯都熄了,走到家的那层时,却见那盏灯亮着。猛然间晓畅,我只是飘在天空上的风筝,线牵在家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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