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身高不到1米6,我和弟弟都遗传了他的基因,从小到大一向是班级最矮的学生。这确实让人沮丧,每每被同学耻笑,我和弟弟都会回家冲他发脾气。爸爸却总是“嘿嘿”地笑,一个劲儿讨好我们买东买西。我和弟弟大嚼着他买的水果,转身对着妈妈撒娇:“要说也怪你,好好地干吗跟我爸啊,如果不是他,我们一定能长得特别高。”
有一种卑微叫做父爱“我从进门第一天就没正眼看过他。”妈妈接过我们的话茬,咬牙切齿地点着爸爸的后背,恨恨地说。我和弟弟习惯了立场一致地站在妈妈一边。不是我们瞧不起爸爸,是这个人实在是一身的毛病。
爸爸爱吹牛显摆,还超级不识时务。我们不待见他,按说他就该躲到一边好好干活,可他依然个话痨。只要我和弟弟不写作业了,就一定追过来说东道西。我们不是不愿意和他交流,可他说的都是什么啊,老李家的黄牛下崽了,老王家的闺女和谁私奔了,鸡毛蒜皮,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实在让人不耐烦。
到我们上了初中,家里的经济压力更大了,事先村里有一个人带队出去干修建,妈妈马上求人家带上爸爸。爸爸离开了家,我和弟弟都长出一口气。却没想到,到了工地不久,爸爸就买了一部二手手机,没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忙,没时间和他唠,他就拽着我和弟弟问长问短。手机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的,我们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而他呢,无论我们说什么,都会在电话那端说个不停。
以后他再来电话,我们俩就相互推着不接。大概就摁了“免提”,任他自己在电话那边白话,我们这边该干吗干吗。
在家的时候爸爸总打电话也就罢了,我上了外县的高中,距离远了,功课忙了,本以为爸爸不这么黏人了,却没想到,他依然每三天一个电话。
电话的内容一模一样,吃的啥?睡得好吗?功课累不累?我听得烦死了,每次都回他:“我正看书呢,赶紧挂了吧。”我这样和他说话,他也不生气,“嘿嘿”笑着挂了电话,隔三天又准时打过来。
时间一长,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个唠叨爸爸了,他们还都挺羡慕。我闭紧嘴巴不说家事,同学们大都家景优越,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非常少。我不能想象,如果大家知道我爸爸只是个修建工,他们会怎么想。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高三的某天,正上课,爸爸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来了。班主任通知我这个新闻时,我震动得都不会说话了。
校门口,远远地,爸爸狭隘地站着,穿着一件雪白带着褶的白衬衣,领口还挂着没有撕掉的吊牌。我红头涨脸地嚷他:“你来干吗?”他坐卧不安地看着我,“我回家,路过你学校,很惦记??”
他嘟嘟囔囔说了许多,最后非要带我出去吃饭,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最终,他很尴尬地塞给我100元钱,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脱下那件白衬衣小心地包好。看着他身上露出大洞的破背心,我心里一时辛酸,正想再喊他一声,一个同学突然之间从背后过来:“谁来看你了?”
我慌镇静张搪塞,马上转身跑掉了。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无缘无故地发了顿脾气,虽然没有明说,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过后再都没有来过学校,电话也不打了。
8月上旬的时候,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学费6400元,算上其他杂费,一共1万元。
妈妈在家里开始卖粮食筹钱,一边又催着爸爸找工头结算工资。8月底的时候,爸爸兴高采烈地打回电话来:工头说只要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不仅能结清工钱,还能预支两个月薪水。
爸爸的意思是自己返来一趟拿通知书,却又舍不得每日70元的工钱,最终依然妈妈作了决定,让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去找爸爸。
8月底,立秋早就过了,天气不那么炎热了,可当我按照爸爸说的地址找到那片正在施工的工地时,依然感到了一阵阵的热浪。大大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工地上的人险些穿着一样的衣服,都是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背心短裤。他们有的砌砖,有的运沙子水泥,另有的一下下敲打着钢筋什么的。我茫然地站着:爸爸在哪里啊?我怯生生地喊着“爸爸”,呆板轰鸣中根本就没人听见。没办法,我只好打爸爸的手机。得知我已经到了,爸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他尽力大声嚷着自己的位置。我看了半天,才看到不远方高高的脚手架上,有个矮小的、不断挥动着手臂的人。
阳光刺眼,无法长久仰视,模糊中的爸爸像一个悲哀的逗点在脚手架上一向跳着。
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那么高的大楼,这么热的天气,我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深深的心疼。等到爸爸从脚手架上爬下来飞奔到我面前,看着他气喘吁吁满脸大汗的样子,我的眼泪更汹涌了。
这个一向被全家人轻视躲避的,矮小、辛苦却总是乐呵呵的男人,被我的眼泪吓住了,他一连声地问我受了什么委屈,汗水在他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痕迹,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我又破涕为笑。
按照妈妈的意思,拿了工钱我马上就回去,可爸爸保持留我住一晚,他要请工地上的工友饮酒祝贺一下。搁往常,我一定会责备他浪费,可现在,看着那些憨笑的叔叔大爷,看着瘦小得让人心酸的爸爸,我摇头答应了。
那天晚上,在工地附近一个大排档里,爸爸要了好多啤酒和小菜。我按照他的吩咐,恭恭敬敬地给各位叔叔大爷敬酒。大家都特羡慕地看着我们父女,那个瞬间,矮小的爸爸像是—下子变得很高很高。他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英气大碗饮酒,不一会儿就喝高了。喝高的他,拉着我的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闺女,你可给爸爸争了一口气。”
我的眼圈也有点发红。工友们七嘴八舌地让我以后要孝顺爸爸,在他们嘴里,我才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为了我和弟弟的学费,别人不愿干的事他干,别人觉得危险的活儿,他二话不说冲上去。
酒宴散了,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回去,爸爸歪歪斜斜地领我去早就定好的旅店。他再三搜检床铺是否舒服,我让他歪在床上歇一下时,他“嘿嘿”笑着摆手拒绝:“不,爸爸身上脏??”
我佯怒着把爸爸推进卫生间,等他出来时,换上了我在小店给他买的干净的背心短裤。爸爸小心地躺在床铺上,说是歇一小会儿,可不到10分钟就鼾声如雷。我蹲在卫生间洗父亲(father)换下来的衣服,水换了一次又一次,那两件衣服上的尘土,像是永远都洗不净。
午夜了,整个世界都静下来,我静静坐在床边,看着酣睡的爸爸。那一刻,他像个纯净的婴儿,眉梢伸展,睡梦里也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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