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友谊

　　我们这一代怎么能不爱怀旧呢?那个逝去的悲凉时代，已经让我们彻底地失去了青春乃至一切，只剩下了这种美好的友谊，怎么能不常常回忆而感怀呢?

　　亚里士多德曾经将友谊分为三种：一种是出自利益或用处考虑的友谊；一种是出自快乐的友谊；一种是最完美的友谊，即有相似美德的大暴徒之间的友谊。

　　同时，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友谊是一种美德，或伴随美德；友谊是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我们这一代人在那个时代所创建起的友谊，当然会伴伴随着时间的变迁。在不断地发生着转变，会逐渐退化为亚里士多德说的前两种友谊。但我可以说，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大概说我们这一代中优秀者在艰辛而动荡的历史中创建起来的友谊，则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三种友谊，因为我相信虽然经历了波折、阵痛、跌宕，乃至贫穷与诳骗过后，这一代依然正视精神和品德的力量。这就是这一代友谊的持久和力量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以说，没有比这一代人更正视友谊的。

　　我这样说也许有些绝对，因为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会拥有值得他们自己骄傲的友谊。但我毕竟是这一代人，我确实为我们这一代的友谊这样偏执而真切地感受着，并感动着。我的周围有许多这样在费力的插队的日子里创建起的友谊，一向绵延至今，温暖着我的生活和心灵，让我格外珍惜。就像艾青诗中所写的那样：“我们这个时代的友情，多么可贵又多么艰辛，像火灾后留下的照片，像地震后拣起的瓷碗，像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

　　因此，纵然平常的日子再忙，逢年过节，我们这些朋友都要聚一聚。我们虽然并不常见常联系，甚至连如现代年轻人煲粥一样打个电话或寄一张时髦的贺卡都不常常，而只是靠逢年过节，这样仅仅少数频频的晤面来维持友谊。但那友谊是极度牢靠的。这是我们这一代友谊特殊的地方。这在可以轻易地找到一个朋友也可以轻易地抛弃一个朋友的当今，就越发显得特殊而难能可贵。这种友谊讲求的不是实用，而是耐用。它有着时间作为铺垫，便厚重得犹如年轮堆集的大树而枝叶参天，如果说那个悲凉的时代曾经让我们失去了一些什么，但也让我们得到了一些什么，那么，我们得到的最可宝贵的之一就是友谊。友谊和爱情从来都是在苦难土壤中开放的两朵鲜艳的花，只是爱情需要天天一路的耳鬓厮磨，友谊只需哪怕再遥远的心的召唤就可以了。那么，这样的友谊之花就开得结实而长久。

　　去年春节，我们聚会的时候，得知一个当年在一路插队的朋友患了癌症，大家马上倾囊相助，许多朋友是下岗的呀。但他们都绝不犹豫地拿出、带着所有的钱，那钱上带有他们的体温、血汗、辛酸和心意。看着这隋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知道这就是友谊的力量，是我们这一代人独特的友谊。

　　我想到有一年的春节，是二十七年前1973年的春节，因为我是赶在春节前夕回北大荒去的，家中只剩下孤苦伶仃的父母。我的三个留京的朋友在春节这一天买了面、白菜和肉馅，跑到我家陪伴两位老人包了一顿饺子过春节，帮助我弥补着闪失而尽一份情意。这大概是我的父母吃的唯一一次滋味最特殊的大年饺子了。就在吃完这顿饺子后不久，我的父亲(father)一个跟头倒在天安门广场前的花园里，脑溢血去世了。如果他没有吃过这一顿饺子，无论是父亲依然我都该是多么的遗憾而永远无法补偿。那顿饺子的滋味，常让我想象着，除了内疚，我知道这里面另有的就是友谊的滋味，是我们这一代永远无法忘怀的友谊。我还想到有一个冬天的夜晚，开始只是我们少数几个人的聚会，商量给当中一位朋友的孩子尽一点儿心意。因为他们的孩子在北大荒落生的时候，条件太费力大略，落下了小儿麻痹瘫痪至今。现在孩子快20岁了，我们想为孩子凑钱买一台电脑，让他学会一门本事将来好立足这个越发冷漠的世界，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孤独无助的，他的身边永远有我们这些人给予他的友谊。谁想，一会儿来了那么多曾经在一路插队的朋友，当中另有下岗的人。纷纷掏出预备好的钱，一位朋友还特意带来了他弟弟的一份钱和一份心意。之后，这个孩子用这台电脑设计出自己构思的贺卡，并打出来他写给我们这些叔叔阿姨的信时，我看到许多朋友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这就是友谊的营养，滋润着我们的下一代，同时也滋润着我们自己的心灵。

　　现在，常有人说我们这一代太爱怀旧，有的说是优点，有的说是瑕玷。我们这一代怎么能不爱怀旧呢?那个逝去的悲凉时代，已经让我们彻底地失去了青春乃至一切，只剩下了这种美好的友谊，怎么能不常常念及而感怀呢?况且它又是那样温暖着、慰藉着我们在艰辛中曾经破碎的心一在忙碌而物欲横流中已经粗糙的心。这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三种友谊，不带势利，而伴随美德。不随时世变迁，而常青常绿。

　　以感情而言，我以为爱情的本质是悲剧性的。真正的爱情在世界上极度稀少甚至是不存在的，所以千万年来人们在艺术中才永无止境地呕歌和理想它，而友谊却是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是对爱情悲剧性的一种醒目而嘹亮的反弹。爱情和人的热情是连在一路的，而友谊则是“一种均匀和普遍的热力”。这是蒙田说的，他说得没错。从某种意义上讲，真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第三种友谊不会如爱情鲜花般灿烂，只是在艰辛日子里靠均匀的热力走出来的脚下的泡，而不是与生俱来或描上去的美人痣。

　　我们已经彻底地失去了青春乃至一切，哪怕我们两手空空，只剩下了这种美好的友情，就已经足以慰藉我们的一生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友情因此才会从遥远的历史中走来，伴随我们的命运持久而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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