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蛋

　　1

　　我，老夯、歪头、新娘子，被称为四大旋风屁。

　　旋风屁是我们牛屎凹镇子上窝囊人的话，意思是说，我们哥儿四个清一色没成色的秧秧，好吃懒做说瞎话，一辈子不会有出息。因此镇子上的人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看见我们老远鼻子里哧哧如老驴打喷嚏，那样子像是我们屙屎屙到他家柴禾垛上不让他烧饭吃。最为恼人的是，镇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逮住我们需要呵叱一通，哪怕我们正儿八经走道，你那影子也是歪的。咳，人混到这份上，咋也不是好。再说对老年人又不能顶嘴，只有等他们唠叨累了你才能挪步开溜儿，你说这事窝囊不?

　　真是，你们烦俺，俺看你们也不顺眼呢。我们4个制定了16字令：人言我哑，人走我进，人来我溜，人多我避。哪儿人少往那去，专捡僻静地方钻。

　　这天，我们哥儿四个背着割草篮子又来到老北地凹子里的牛屎湖畔，牛屎湖畔有个老大的杨树林(wood)子。我们喜欢这地方，这地方清静，想做啥就做啥，全不用担忧村人的白眼。我们头枕草篮子，斜卧在大杨树下，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鸟儿的合鸣，舒舒坦坦地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半晌，等到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西天正飞满片片彤霞。我们揉着眼睛坐起来，背好篮子预备回家。就在起身要走时，我们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被面前的一幅奇异情景惊呆了：杨树林子深处平白无故冒出一片青砖红瓦房的小院落。林子里什么时候搬来一户人家?早上我们来时还没有呢。

　　我们来到小院大门外，透过门缝朝院里望，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穿着干干净净蓝布衫的妻子婆正端着一簸箕谷子在院里喂鸡，那鸡和俺庄上的鸡都不同，不仅个头大，而且一个又一个身披各色鲜艳的羽毛，花花绿绿挤满一院子，争食时咯咯叫着，声音十分响亮。

　　我们很纳闷，正预备敲门打探个究竟，却听到妻子婆咿咿呀呀地唱道：

　　金鸡银鸡一片

　　一个比一个悦目

　　我喂你们谷子小米

　　快快给我下金蛋银蛋

　　……

　　妻子婆唱着歌，花鸡都歪头来听，等妻子婆唱完了，都撅起屁股，噗、噗、噗，下起蛋来，那蛋又大又圆，闪闪发光，不一会儿就金黄灿亮地拉了满满一地。妻子婆笑眯两眼，赶紧弯腰拾起来，装在一个铺满了稻草的大竹筐里。这时一个又一个子特别大的花母鸡(hen)摇着身子走过来，用爪子把金蛋拢拢就卧了上去。妻子婆忙转身给大花母鸡端来一大盆谷子，一碗清水。大花母鸡大口大口啄着米粒，喝着清水，等它把谷子吃完，清水喝干，咯嗒咯嗒叫着站起身来，筐里的金蛋已变成为一堆大大小小的星星，光彩纷呈，耀眼刺目，照得整个院子一片光辉。然后，大花母鸡将翅膀朝筐里猛一扇，那星星就如同节日燃放的烟火礼花般乍然飞向天空。

　　这时，院子里一阵汪汪汪叫，一条大黑狗隔着门缝吼起来，我们吓得一哆嗦，赶紧拔腿而逃。

　　2

　　这事真够蹊跷的。一路上我们走着说着，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们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来，何不弄个金蛋来，金蛋换的钱，少说可买一摞画书、一盒蜡笔、一盒小刀、一盒口哨、四把砸火枪……反正妻子婆金蛋多的是，也不在乎少一个。

　　可是怎么弄呢?那院子里有大黑狗。

　　依然歪头有念头，他把头一歪就是一个点子。歪头把点子给我们一说，我们乐得直拍手。

　　第二天，我们找来一个大竹筛，一大早赶到北地凹子里。我们选个地方把筛子用棍撑起来，棍子上拴个细绳，远远扯到杨树林子里，接着掏出从家里偷来的谷粒，从筛子底下一向撒到妻子婆的院墙外，又隔墙撒到院子里，然后就远远躲到大杨树后边等金鸡上钩了。

　　果然不一会儿，从院子墙头上飞出来一只全身火红发亮的大冠子金鸡，红金鸡歪着头盯着地上的谷粒儿，一路啄着，头也不抬地朝筛子走过来。

　　金鸡啄到筛子旁边，探头探脑地往筛子底下瞅起来，大概它吃饱了，这会儿想睡个好觉，正巧筛子底下有片阴凉，便钻出来，在阴凉处卧下，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一拉绳儿，金鸡牢牢被罩在了筛子里。

　　我们围着筛子，学着妻子婆对金鸡唱起来：

　　金鸡银鸡一片

　　一个比一个悦目

　　我喂你们谷子小米

　　快快给我下金蛋银蛋

　　我们把歌唱了好几遍，金鸡一点也不理我们，歪着头在那儿生闷气。我们只好又接着唱，大概把它唱烦了，它也晓畅，不下个金蛋我们绝不会放过它，才不情愿地撅起屁股，噗！射出一个金蛋来。

　　我们放了金鸡，捡起金蛋，高兴得又蹦又跳。

　　但，接着麻烦事就来了。我们得了金蛋却没处卖。我们打听了所有来我们镇子上收废铜烂铁的小贩，我们说有金蛋要卖给他，他连眼都懒得瞟一下，一脸不屑说：“浑话，金鸡下金蛋，没听说过，秧秧还想哄大人……快滚吧！”

　　没办法，我们决计进城去卖，城里人孤陋寡闻，说不定还能给个大价格。

　　但没有进城之前，另有个保管金蛋的麻烦事事。大伙都想保管，谁对谁又都不放心，大伙只好商定，轮流保管，每人保管一天，天亮交给下一个。至于谁第一个保管，由剪子包布锤来决定。结果我赢了，可老夯硬说是他赢了，请歪头、新娘子评理。歪头、新娘子你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你，硬是明明地说瞎话，一齐摇头弯腰说是老夯赢了。他俩都怕老夯，老夯拳头硬，谁不服他他揍谁。没办法，我只好把金蛋交给了老夯。

　　第二天天没亮，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惊醒。院子外老夯直着嗓子喊我，我提着裤子去开门，老夯一把把我拽到一边，赶忙从怀里掏出金蛋塞到我手里，慌里镇静的样子像是金蛋烫手似的，交给我就躲过了大难一场。我又仔细瞅瞅老夯的脸，只见那葫芦头、四棱子眼，平时一副蛮横不讲理的面孔，昔日里却布满惊恐，紧锁着的眉毛下一双小眼睛朦朦胧胧夹着浓黄的眼屎。这小子一定一晚没睡好。

　　我也不管他，我把金蛋收起装进裤兜里，老夯如释重负地赶紧溜了。

　　3

　　晚上，我总静不下心来，老夯那个模样总使我有些疑神疑鬼。一家人全睡熟时，我便把金蛋取出来凑在灯火下仔细端详。

　　屋子里顿时金光四射，整个墙壁像贴了一层金箔，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金纸，连顶棚上也像撒满了金星。

　　又破又矮的土屋成为金銮殿，这真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我真弄不透老夯怕的啥?

　　我正得意，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见金蛋啪地一响，蛋壳自己裂成两瓣，从蛋壳里钻出个蛋黄般大小的小娃娃。小娃娃穿红衣着绿裤，头戴鸡冠帽，精精神神像个武台上打擂台的小生。小娃娃伸伸腰踢踢腿，仰脸打个哈欠，一眨眼长成磨锥般大小，然后就坐在蛋壳上，朝我龇牙咧嘴做鬼脸。

　　我看他那副滑稽模样儿，我笑了，我问他：

　　“你叫啥名字?”

　　娃娃张开米粒儿大的小红嘴，声若银铃唱道：

　　我叫杨老黑

　　家住牛屎凹

　　十字路口东

　　拐弯是俺家

　　……

　　“咦！你咋晓得我的名?”

　　这事真怪了。我瞪眼瞅着小娃娃，觉得很好玩。“我啥都晓得！啥都晓得！”

　　娃娃说。然后又拍手摇头唱道：

　　我叫扬老黑

　　家住牛屎凹

　　一肚坏水儿

　　最爱说瞎话

　　偷爹玉烟嘴

　　换个炸麻花

　　偷爹铜蜡台

　　换本小人画

　　“你，你，你说啥……”我头皮都麻了，这都是我干的好事儿，他咋都晓得。

　　“我啥都晓得！啥都晓得！”小娃娃又拍手又摇头，声音越来越响亮，一个院子都听得见。

　　我赶忙上前把他抓住，死死捂在手心里，要知道，爹为了玉烟嘴的事气得又摔椅子又打板凳，一睡半月；为了铜蜡台的事跳着脚在街筒里吼了3天，扬言逮住了偷东西的那小子一定拧折他的狗腿。

　　我心惊肉跳，生怕他跑了，狠狠把手攥紧，身后却又传来一阵哈哈声：

　　我叫杨老黑

　　家住牛屎凹

　　……

　　我松手一瞧，手心里早空了，掉头在屋里找，小娃娃坐在一个墙洞里。我顺手抄起一个小碗准准地把墙洞扣住，心想，除非你有穿墙入地的本领，不然今个儿你就老忠实实呆着罢。可是，小娃娃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我鼻梁子上跨起马来。

　　娃娃的声音惊醒了爹，爹从隔壁不耐烦地训斥道：“你小子半夜说甚胡话，不老忠实实睡觉(sleep)。”幸亏爹以为我在发癔症，总算躲过一场拳脚。

　　我不能再耽误了，我束手无策脱掉小褂捞鱼般地把他捂住，连蛋壳一路塞进一个罐子里，抱着罐子就奔出村外，钻进了古角叔的看瓜庵子。

　　这一晚真不知是怎么捱过的。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冷冷地吹着凉风，淅淅沥沥的细雨淋透了茅庵，弄得我浑身湿湿的不说，漆黑黑的夜幕里还不时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嚎声，这嚎声不知是人是鬼，反正我觉得是冲着我来的，我真怕恶鬼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闯进茅庵来。无可奈何，我迫不得已高人一等向金蛋求情：“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可是，也真怪，这娃娃像是也给恶鬼吓着了，任你怎么叫，他也不吭声，死死憋在蛋壳里不再出来。

　　我依然不敢回家，只好哆哆嗦嗦地等到天明。

　　4

　　天一亮，我便缓慢地奔回村子。我先找到老夯，然后一路找到歪头。我心有余悸地拿出金蛋要交给他。可这小子不接，他瞧着我，心有疑虑地问：

　　“你干吗这么看我?”

　　“这金蛋可好玩呢，会唱歌跳舞……”

　　“不对吧。”歪头半信半疑，狡黠地一笑，手摆得像蒲扇，就是不接。

　　没法子，我只好向他实话实说，老夯也道出了他那一晚上受的惊吓。我们求歪头快快出个点子，把金蛋打发了。

　　歪头是俺镇子秧秧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别看他头又扁又歪像个疙瘩梨，可就是点子多，我们秧秧中谁碰到难事无不求他帮忙。我去年就求过他一回。那天放学路上，我光顾追赶毛驴闹着玩，把语文课本弄丢了，求他想办法。他出念头让我偷走爹的玉烟嘴卖给货郎，再重买本新课本。结果我弄来了钱，却无处买书，之后他又大方地把自己的课本卖给了我，可是，等我把书拿回家翻开一看，书本上还端端正正地写着我的名字。

　　歪头眨巴着两只老鼠(mouse)眼，眨巴了足足一袋烟工夫，然后，把嘴凑到我和老夯的耳朵边上说：“把金蛋交给新娘子。”

　　这真是个好念头，我和老夯一听差点没乐死。新娘子老向郭校长告我们的状，今儿也让他尝尝厉害。

　　新娘子是我们秧秧中的“女人”。新娘子堂堂正正一个须眉汉，却长得像个小妮，鸭蛋脸，柳叶眉，圆杏眼，鼻子底下可正可巧地生一个花生仁大的小嘴。可能是嘴小的缘故，小时候他吃奶塞不进奶头，他娘只得一点点用嘴喂他。吃不进东西，少不了体质弱，因此，他和我们相比显得又瘦又小，一副大风就能刮倒的样子，所以胆子也最小。

　　我们把金蛋交给新娘子，我们光等着看笑话了。

　　没想到天刚合黑儿，新娘子就撑不住了，新娘子魂飞魄散地跑到我家，骇得上牙打下牙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他都说了你哪些好事?”我一阵得意。

　　“他、他、他、他说我偷穿小妮子的花褂子。”

　　我看他脸红一阵白一阵，裤裆一片水湿。

　　我知道玩笑开得偏激了，赶紧和他一路去找老夯、歪头。

　　歪头再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我们决定把金蛋扔到北地凹子的牛屎河里去。

　　5

　　我们急赶忙忙正往北地凹子赶，那金蛋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蹦出来，一眨眼变出4个小娃娃，像4只小青蛙(frog)似的在我们身上乱爬着，嘻嘻哈哈叫着我们4个人的名字吵吵闹闹。

　　我们一看不妙，沉着去捕捉，小娃娃们便腾空飞起，在我们周身上下翻飞着，怎么也躲不开，而且那叫声越来越大，咋咋唬唬老远老远都听得见。

　　我们不知如何是好，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汪汪汪声，大黑狗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从暗里窜出，直向我们扑过来。

　　幸亏妻子婆赶到了，妻子婆先喝住大黑狗，接着又向娃娃们一招手，娃娃们马上乖乖变成一个金蛋落在了她的手掌心里。

　　我们一看，赶紧向她认错，求救。

　　妻子婆看一看我们一个又一个丢魂失魄的模样，停住了，新鲜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赶忙告状说：“全是那妖魔金蛋，尽捉弄人。”并求她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大暴徒。

　　没想到，妻子婆听后反而乐了，她笑眯眯地说：“这金蛋就是你们自个儿呀。”说罢，妻子婆手儿一扬，那金蛋便霎时化作四颗光彩夺目的星星，倏然飞上了蓝天。

　　我们愣愣地看着我们自个儿的星星，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转头看妻子婆，妻子婆早已不见了。

　　我们再转头看天空，那四颗星星显得特别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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