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故事

　　一个城镇里，有一位耳科医生。

　　小小的诊所，一天连一天，都会在瞧看病人的耳朵。

　　那是一位技能特别高的医生，所以候诊室里总是满员。也有从远方的村庄，被火车晃了好几个小时赶来的人。经这位医生的医治，耳病完全痊愈的事，多得数不清。

　　每日都那么忙，最近，医生有点累了。

　　“我也应该偶尔去做做康健诊断。”

　　傍晚，在医疗室里，医生嘟哝着，整理着病例。平时负责护士工作的太太，前不久出门，现在，只剩下医生一人。炎天的夕阳，亮亮地照着那白色的小房间。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身后的帘子唰地摇动，响起尖锐的声音。

　　“大夫，请给急诊吧!”

　　耳科医生咕噜一声转过转椅。

　　窗帘那儿，站着一个少女，捂着一只耳朵，披头散发，像是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的，喘着粗气。

　　“怎么了?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医生目瞪口呆地问。

　　“从海里。”少女回答。

　　“从海里?噢，坐公共汽车?”

　　“不，跑，是跑来的。”

　　“哦。”医生抬起滑下的眼镜。

　　“好，坐吧。”他指着眼前的椅子。

　　少女脸色苍白，那眼睛显得很大，好象是吞了毒的孩子。

　　“你怎么了?”医生一边洗手，一边用往常的口气问。

　　少女指着自己的右耳，叫道：“耳朵里进了不得了的东西。请您赶快给取出来吧!”

　　于是，医生从柜子里拿出纱布和镊子。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少女仍然用尖锐的声音催他快点快点。但是医生很沉着。这种事儿是常见的。昨天就有一个人跳出去，说耳朵里钻进了在世的小虫，“憎恶，憎恶”地大声嚷嚷。医生想，明天也准是这么回事。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问道：“是什么出来啦?”

　　少女露出极度悲哀的脸色，答道：“这个呀，是秘密。”

　　“秘密?”医生紧皱眉梢，“不会是秘密吧?要不，怎么能治得好呢?”

　　少女无精打采地垂下头：“所以，是秘密。秘密钻进我耳朵里去了。”

　　“……”

　　“我呀，刚才听了绝对不许听的秘密，所以，希望您能赶快把它取出来。”

　　“……”

　　“现在马上取出来，就不要紧了。因为它前不久，才咕咚地掉进耳朵里。不过，要不快一点，就耽误了。太阳沉了下去，那就算完了。”

　　医生直眨眼睛。这样的病人，依然头一回遇见。他想，首先应该相互慢慢说说。

　　“那，你到底听了什么样的秘密?”他粗暴地问。

　　少女小声说：“我听说我最喜欢的人，其实是只鸟，是被施了魔法的海鸥(gull)。”

　　“唔。”医生露出特别奇妙的脸色，点摇头。然后，把椅子往前拖拖，看着少女的脸，“我希望更详谛听你的话。接着再给你看耳朵，也不太晚。到太阳落下，对，另有三十分钟。没有什么，那么一点秘密，马上就能取出。因为我是名医嘛。”

　　少女服从地点了摇头，讲了这样的事。

　　我第一次遇见那个人，是在傍晚海的小船上。

　　我是个独自一人的女孩儿，在租船地小屋干活儿。小屋前面，连着一排十九艘小船，那时，我坐在最前面的小船上。

　　我在等着太阳落了还没有回到的唯一的小船。傍晚，数好小船的数目，把它们系到桩子上，是我主要的工作。但是，这时候，我等得太累，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突然之间，耳边有“吧唧”的拨水声。

　　“对不起。”

　　那声音使我一惊，睁开眼睛。

　　眼前有个少年坐在小船里。涂着蓝漆的小船，确实是我们店里的。我马上不高兴了：“怎么了?时间都过这么多啦!”

　　少年怕羞地笑着说：“因为我到远离岸的海面去了。”

　　少年的眼睛，是奇异的灰色。

　　“你究竟到了哪儿啦?”我用半吃惊的脸色问。

　　少年绝不在乎地说：“水平线的尽那边。双胞胎岩石的再那边，雷岛的更那边。”

　　“净撒谎!”

　　“谁撒谎了?鲸(whale)鱼喷水啦。另有大客船哪。”

　　“别开玩笑，快把小船还返来!”

　　少年站起身，噗地跳到我的船上，接着，象踢石头似的，蹦蹦地顺着十九艘小船跳到岸上，最终说：“再见。”

　　少年坐过的小船上，散着白花瓣。我不由得伸手拿起来，一看，花瓣变成为羽毛。

　　那是鸟的羽毛。

　　我像是做了一个奇异的炎天的梦。

　　当我知道那少年，是住在海滨贫穷的小屋里，专门潜水采贝的渔女的儿子时，我的吃惊，是不能形容的。

　　那渔女，年纪很大了，不再潜海，只到处去卖贝和鱼。茶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凹下的眼睛，很模糊。

　　那样丑陋的老渔女，居然会是那少年的母亲，我新鲜得简直不敢相信。可是有一日，渔女来到租船小屋，确实这样说过：“最近，我儿子给你添了麻烦事，很对不起。”

　　她笑了。笑脸使人打战。

　　“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再让他玩小船，因为他是我最宝贵的儿子。”

　　不料从那以后，少年每日都来坐小船，还在我耳边静静说：“就玩一会儿。对我妈妈保密呀。”

　　不久，我和少年成为朋友。开始挺胆怯，之后就逐步亲近了。

　　到了傍晚，少年帮助我往桩子上系小船。他比我举措快，像是在收集水上的树叶。

　　“这要一切都是我的小船，有多棒啊。”少年说，“那么一来，我就把它们连成一排，我划着最前头的小船到海面去。”

　　“咦，能做得到吗?”

　　“嗯，我可以做到吧，我的胳膊很壮嘛。很早以前，我就干过各种比这还冒险的事儿哪。”

　　“冒险?什么样的?”我探出身子问。

　　少年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用泄了气的声音说：“已经忘啦。”

　　接着，他用发呆的眼睛望着远方。他总是这样，已往的事全忘光了，像是让人给吃了遗忘药的王子。其实，我也是那样，留在心里的以前的回忆，一件都没有。

　　收好小船，在天黑之前的短时间里，我们快乐的度过了。摆贝壳，分酸浆果，放焰火。在微暗的小屋前面，叫做滴滴金儿的焰火，小而哧哧地着了。但是，我们希望在更宽广的地方一路玩，希望在白天的阳光下，在沙滩和海里，尽情跑，尽情游泳。不过，我们总是畏惧渔女的眼睛。在小屋前面，也许有窥探俩人状况的渔女身影，总是使我们危惧。

　　有一回，少年说：“喏，咱们俩到更远的地方去好不好?”

　　“远方是哪儿?”

　　“水平线的尽那边，双胞胎岩石的再那边，雷岛的更那边呀。”

　　“可你妈妈呢?”我放低声音问，“你妈妈不是说不许吗?”

　　少年点摇头：“嗯，妈妈对我们的事，生着气哪。她说，你莫不是打算跟那姑娘一路，逃到什么地方去吗?不过，我决不会让你们这么做。妈妈是可怕的人哪，会使用魔法。”

　　我屏住气息。

　　这么说来，那张脸，是魔法师的脸。特别是那眼睛──象奇异的沉淀物，仿佛在海底住了二百年的鱼眼睛。

　　“喏，所以我们必须偷偷逃走。”

　　少年脸色极其认真。我心胸咚咚跳着，点摇头。

　　之后，没过三天，少年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喏，明天逃跑吧。”

　　“明天!为什么这么突然之间之间之间?”

　　“妈妈让我潜海，从海底取出许多海贝。我不愿意。那是十分苦的。”

　　“……”

　　“我想充分地到开阔的地方去。喏，所以，明天逃跑吧。希望你把一艘小船，藏在那岩石前面。”

　　少年指着那边的岩石。

　　突出在海上的大岩石前面，有一块足以藏下一艘小船的低洼处，这我也知道。

　　“明天的傍晚，我在小船上等你。”

　　少年用灰色的眼睛笑了。

　　这时，身后哗啦一声。似乎有玄色的影子在水上晃了晃。我的心咯噔一下，转头看去，可谁都没有。

　　啊，那便是昨天发生的事。那像是是很早以前了，可真正是昨天的事。

　　这样，明天傍晚──也就是刚才──按照约定，我赶忙到那岩石前面去。早晨偷偷放下的小船上，他一定在等着。

　　他大概穿着蓝色的海水短裤吧?戴着大的麦秸帽子吧?而且，那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在等着我吧……

　　我的心胸扑通扑通跳，觉得现在就要开始冒险了。

　　海滨的夕阳，是个大的黄金车，是凛凛发声旋转的耀眼的光轮。赶紧、赶紧，我一溜烟地跑。

　　从耀眼的沙滩，转到岩石前面，猛地微暗了。我的胶鞋啪啪地溅着水。

　　“辛苦了。”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传来沙哑的声音。我吃一惊，抬起脸一看，蓝色的小船上，代替少年的是那个渔女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浮出她那使人打战的笑脸。

　　我立即瑟瑟颤抖了。我用尖声问那少年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渔女冷淡地回答。

　　“关在上了锁的小屋子里哪。房顶有个小洞，他也许会从那儿逃走吧。不过，现在让他跑了也行啊。”

　　“房顶的洞?从那儿出来多危险!”

　　“有什么危险!那家伙有翅膀嘛。”

　　我呆呆地看着渔女。于是，渔女挺起胸笑了。然后，突然之间向我招手，说：“到这儿来。我把珍贵的秘密讲给你听。”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坐在小船边上。渔女坐下来挨近我，把嘴紧贴我的耳朵，而且只说了一句：“那家伙是鸟啊。”

　　这句话象锋利的小刀，在我耳里乱跳。我不由得用一只手堵住耳朵。渔女露出极度使坏的眼光，又说了这样的话：“其实，他是施了魔法的海鸥嘛。很早以前，一只受伤的海鸥，在我的小屋那儿徜徉。我觉得可怜，给敷上药，捆好绷带，每日给它食物，不知不觉，我对这支海鸥完全中意了。我爱它象爱自己的孩子，纵然伤好啦，我也想一向把它放在身边。

　　“没想到有一日，从海里来了一只雌海鸥，每日早晨都会在窗户那儿叫。

　　“那时，我懂得鸟话哩。我清清楚楚地听见雌海鸥在召唤：‘到海里去吧，到海里去吧!’这样，我儿子就扇着伤刚愈的翅膀想飞。雌海鸥的歌声，一天比一天高，不管怎么赶它，它依然要来。我把雌海鸥恨得要命，就象现在你这样。”

　　说到这里，渔女喘一口粗气蹬着我。接着，她又用低声持续说：“之后，我想出了好念头。我要用魔法让我家的海鸥变成人，把它当作我的真儿子。

　　“我的柜子里，收着两粒白色的海藻果实。那是已往在海底发现的珍奇东西。我在那上面呼呼地喷了气息，让海鸥吃了。

　　“结果，可真叫管用!只吃了一粒，海鸥就变成为个男孩子。我高兴的不得了，甚至没有觉察到剩下的一粒丢在什么地方了。有个漂亮的孩子，比什么都好。从今以后，我想教他潜海和卖鱼。

　　“不料，怎样了呢?还没过上一个月，这一回，是你出现了，又想跟那家伙一路到远方去……我死了心啦。我决定把那家伙赶到海里去。不过呢。”

　　渔女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抬高声音，象喷吐似地说：“你不能一路去呀，那家伙是鸟嘛。”

　　但是，我不畏惧：“那也行!因为它现在依然人的模样。我这就可以了。”

　　渔女写意地笑道：“可是，魔法马上就要消弭哇。这个秘密，被无论哪一个人知道了，魔法就会消弭。明天，太阳沉到海里时，那家伙就要规复成鸟啦。

　　“如果你能把刚才的话忘得净光，那又当别论。如果你能跑到技能高的耳科医生哪里，赶紧把秘密取出来，那又当别论。”

　　“耳科医生……”

　　这时，我头脑里浮现出大夫您的事，海滨的人说，您是位特别出色的医生。因此，我就跑来了。喏，对您来说，是简朴的吧?使用长镊子，马上就能做到吧?太阳落下后，就算完啦。请快点做吧!

　　“原来是这样。”耳科医生点摇头。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这相信自己而跑来的少女的愿望。

　　“那么，给你看一下吧。”医生窥探少女贝壳一般的耳朵，然后一摇头。

　　(噢──)

　　确实，耳朵深处，有什么在闪光。使人感到，正象开着一朵辛夷花。

　　(是这个吧。这个就是秘密吧。)

　　医生想。可是，那秘密太深了，无论用多长的镊子也够不着。

　　“喏，快点，快点，快点!”

　　少女直催促。她的声音，新鲜地在头脑里响，医生的胳臂不灵活了。拿出了药瓶，但弄不清那是什么药了。

　　(明天不顺手哇，是累了吧?)

　　医生摇摇头。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少女大声喊：“啊，鸟哇!鸟，鸟!”

　　“鸟?”

　　医生不禁把目光挪到窗户。窗外只能看到一点细长的傍晚的天空。

　　“你说些什么!”

　　少女闭上眼睛，这样说：“在我耳朵里哪。瞧，有海，有沙滩，沙滩上有变成海鸥的那个人。得把那只鸟赶紧抓住。”

　　医生跑已往，又一次窥探少女的耳朵眼。

　　“呵!”他收回大声。

　　真的，少女的耳朵里确实有海。深蓝色的炎天的海，另有沙滩，恰如小人国的景色一样装在那里。而且，在那沙滩上，有一朵刚才的白花──不是花，是鸟吧?对，可以看得见。使人认为是一只海鸥在歇息翅膀那样的小东西。

　　医生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脑袋发晕，闭上眼睛。仅仅有两三秒钟。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觉察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海岸上。

　　一片蓝色的陆地。长长的、长长的海岸线。只有五米远的前面，一只海鸥在歇息翅膀。

　　“太好啦!”

　　医生张开双手，蹑手蹑脚地从前面挨近。静静地、静静地……可是，只差两三步，鸟儿就“啪……”地展开翅膀，就象花蕾开放一样。紧接着，终于飞起来了。

　　“糟糕!”

　　医生去追。

　　“喂……等一等……等一等……”

　　医生跑着，胡乱地跑。

　　一边跑，医生有点晓畅了自己现在是在少女的耳朵里。他一边晓畅了，一边也就忘了。正象人类，大家都晓畅自己是在地球上，一方面晓畅，一方面又忘了一样。

　　总之，在那两秒钟期间，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也许医生的身体变得象虫子一般小，也许少女的耳朵大的出奇，大概另有别的原因。不过，医生都没有怎么想。他满脑子都是抓鸟的事。他觉得，不把鸟抓返来，就会有损于诊疗所的名字。

　　但是，海鸥越飞越高，一会儿，飘然地飞向海里。

　　“啊!啊啊，啊啊!”

　　医生扑通一声坐在沙上，目送着海鸥。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

　　“快点吧，快点，快点!”

　　声音象雷似的在周围震响。医生不由得闭上眼睛。

　　仅仅有两三秒钟。

　　“怎么也不行?”

　　因为那声音，医生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少女在谛视着自己。那是微暗的诊疗室。

　　“取不出秘密吗?”少女问。

　　医生完全慌神地点摇头，小声答道：“嗯，刚才放过机会了。因为明天有点累啦。”

　　少女站起身，脸色十分悲哀地说：“那么，已经不行啦。太阳下沉啦，那个人变成鸟啦。”

　　医生垂下头。他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少女默默地回去了。诊疗室的帘子刷地一晃。

　　耳科医生大声叹息着，咕咚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正在这个时候，医生看见眼前的椅子──直到现在少女坐过的那椅子上，散放着白色的东西。

　　医生把它拿起来，不住端详。

　　是羽毛，也是海鸥的。

　　医生吃惊地站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他点摇头。

　　“必须通知她!”医生喊着，跳到外边，在傍晚的路上，一个劲地跑。

　　(那孩子不知道，她自己也是海鸥。大概那时候，她是吃了渔女丢下的红果实的雌海鸥，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

　　耳科医生跑着。他为了在少女的耳朵里，装进另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一心一意地在追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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