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发生在土豆和牛奶特别好吃的北方城镇的故事。
这个镇外,住着年轻的椅匠和他的妻子两个人。他做的椅子,全都十分结实,坐上去又很舒服。
一天,椅匠做了一把可爱的摇椅。
“呀,真漂亮的摇椅!是谁订的货?”老板娘一边做着炖土豆,一边问。
“是谁的?通知你吧,是咱家的。”
“咱家的?可是,到底是谁坐呢?”
“孩子坐嘛。”椅匠快乐地回答。
老板娘该是快生孩子的时候了。
“你坐一坐看。”椅匠心情顶好地说。
老板娘轻轻坐上摇椅试试。
“呀,真舒服……”
老板娘晃悠晃悠地摇着椅子,出神地远望天空。
生娃娃的前一天,椅匠目光闪闪地问妻子:“喏,给那个摇椅涂上什么颜色呢?”
“是的,红的好哇。”老板娘回答。
椅匠想:到了明天,就去买刚开的红蔷薇那样的红漆吧。
二
在天空非常蓝的日子,老板娘生了个女孩儿。
但可悲的是,那孩子是个瞎子。知道这件事后,椅匠沉着到镇里去请医生。医生诊察了好长时间,说生来就瞎治不好,说完便回去了。
椅匠和老板娘,从那以后老是哭。一连好多天,都会在哭。
直到镇里的人们来催快点做出新椅子的时候,两个人的眼泪才终于止住。
三
秋末的一天,椅匠去送椅子返来的路上,突然之间,想到了那把摇椅。
“还没涂漆哪。”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一想到不管涂上多么悦目的白色,那孩子也看不见,他就极度悲哀了。
昨天,老板娘还说过:“这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哪。多鲜艳的花的颜色,水的颜色,天空的颜色,都看不见哪。”
“天空的颜色……”椅匠反复说。天空是漂亮的蓝色。椅匠坐在枯树枝下仰望耀眼的天空。他想,如果只能教给那孩子一种颜色,就教给她天空的颜色吧。
这时,椅匠身后收回沙沙的音响,接着,传来孩子的声音:“叔叔!”
椅匠转头看去,就在身后的树下,一个小小的男孩,象被落叶埋住似的,坐在那里。那孩子尽管小,却使用绘画颜料画着画儿。
“没见过。你是哪儿的孩子?”椅匠问。
男孩眯然一笑:“我在画画儿哪。”
简直所答非所问。
“哼,什么画呢?”
椅匠蹲在男孩旁边,瞧着图画纸,随后就呆住了。因为图画纸涂着一色的蓝。
“这不是画呀。”
“是画,是天空的画。”
“天空的画?”
椅匠又吃一惊。可是细细一看,不错,那是天空的画。图画纸上的蓝色,跟那天的天空颜色完全一样。
“我晓畅啦。画得真好。”椅匠说。那蓝色,越看越跟真正天空的颜色一样。那蓝色,像是要渗进心里。纵然闭上眼睛,眼睑里也扩展着蓝色的天空。
“我说你呀。”
这时,椅匠想出了个绝妙的念头。
“能否把那蓝颜料分给我?”
“为什么?”
“涂椅子。”
于是,椅匠讲了自己瞎闺女(daughter)的事,而且讲了想教给她天空的颜色。
“知道啦。我给你。不过,明天我只带来这么一些。”
男孩拿起小瓶子给椅匠看。瓶子里,只剩下一点化开的蓝颜料。
“叔叔,明天再拿行吗?”
“啊,行啊。”
“喏,明天要是天气好,我还到这儿来。”男孩说,“叔叔,明天早晨太阳出来时,你也拿着瓶子和笔到这儿来吧!”
“知道啦。太阳出来的话,就拿着瓶子和笔到这儿来。”
这样,椅匠和这奇异的男孩别离了。
四
第二天早晨,从窗户窄缝里射进一道阳光的时候,椅匠抱着空瓶和笔,到原野去了。在昨天的树底下,昨天那个男孩正坐在那里。
“早晨好。”椅匠说。
“早晨好。真是晴天气呀。”
“啊,是的。”
“拿瓶子来啦?”
椅匠一声不吭,把小心抱来的瓶子和笔递了已往。
“那么,这就着手工作吧。”
“工作?”
“对,那可是费力的工作呀。”
说着,男孩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透明的三角帽子。椅匠一看,沉着说:“你呀,我是来分绘画颜料的。”
男孩晶亮的眼睛笑了:“可是叔叔,您不是想要天空的颜色吗?真正的天空颜色得从天空上取呀。”
男孩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摊在草上。然后,用那玻璃帽子遮住阳光。
于是,怎样了呢?白白的手绢上,不是挂着一道小小的、小小的彩虹吗?
“叔叔,用笔蘸着这虹的蓝地方,往瓶子里装啊。”
椅匠拿起笔,一心一意地按照男孩的话做了。
用笔蘸着白手绢上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挂着的小虹的细蓝条,眼看着笔鼓了起来。把笔拿到瓶口,蓝色的水滴噗哧地掉了下来。
椅匠这样反复了好多次。太阳逐渐升高了。
椅匠目不旁视,从虹到瓶,从瓶到虹地移动着笔。蓄积在瓶子里的颜料蓝色,一点点地变了,有时是紫花地丁的颜色,有时是矢车菊的颜色,另有龙胆草色,鸭跖草色,桔梗色,绣球花的颜色……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绘画颜料红的惊人,很快又变成暗紫色。接着,当那紫色水滴噗哧地掉到瓶子里时,白手绢上小小的虹就消逝了。
椅匠拿着装满奇异颜料的瓶子。
四周微暗了。
“这么说,用了一天……”椅匠惊叫道。
“嗯,所以呀叔叔,你取得了最好的天空的颜色。”
傍晚的原野上,想到男孩可爱的声音。
“谢谢。”
椅匠握住了那孩子小而温暖的手。
五
椅匠回到家,赶紧拖出了那把摇椅,用笔蘸满刚弄到的颜料去涂。摇椅眼瞧着变成为漂亮的天蓝色。真是了不起的天蓝色!
六
瞎女孩儿到了三岁,就坐在那摇椅上,记取了天空的颜色。从那以后,她还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宽、最高、最美的东西就是天空。她还常常这样说:“瞧,天空中有鸟儿飞去啦。”
“浮着悦目的云彩哪。”
瞎孩子能看见天空,这奇异的故事传遍了全城镇。新闻传到邻近的城镇,再邻近的城镇。许多人为了看奇异的女孩儿和天蓝色的摇椅,都涌到了椅匠的家。
七
这是女孩儿五岁那年秋天的事。
椅匠正在干活儿。老板娘在炖土豆。女孩儿晃摇晃摇地坐在摇椅上,看着天空。
这时,有谁来了。
“您好,叔叔!”
门那边收回声音。老板娘打开门,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那里。
“呀,你是哪儿的孩子?”老板娘问。
在男孩回答之前,椅匠从工作场跳出来叫道:“呀,你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他长得有多么大了呀!老板娘也知道了那孩子是谁。于是,她往炖土豆的锅里,加进更多的牛奶。
“叔叔,小娃娃呢?”男孩拉长声音问。
“小娃娃?已经是五岁的女孩儿啦。”
椅匠快活地指着窗户那边。女孩儿忠实地坐在窗边天蓝色的摇椅上。男孩挨近去说:“你好!”
女孩儿转向这边。男孩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太符合。
“喏,我……”
这时,女孩儿的面颊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放光了,她接着喊道:“我知道哇!你是给我天蓝色的人吧?”
男孩完全高兴了。过于高兴,深深点了摇头后,只回答了一句:“对。”
之后,围着小小的桌子,男孩和椅匠一家吃了炖土豆。
男孩回去时,椅匠静静求他:“喏,我想教给这孩子花的颜色。你能给我拿来朱颜料吗?”
男孩点摇头,接着在门口那儿,轻轻对女孩儿说:“我是风的孩子。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会吹一点点温柔的好风吧?那便是我呀。”
八
初夏,那风的孩子到南方城镇去了。在那里,他看见了漂亮的蔷薇园。于是他想到去年受托的朱颜料的事。
一天晚上,男孩挎着大篮子,偷偷钻进蔷薇园,掐掉许多红蔷薇花。篮子满了,往衣服口袋里装,口袋满了,往帽子里装,再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的功夫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蔷薇园看管人瞧到红蔷薇全被薅光,惊得险些晕已往。蔷薇园马上骚嚷起来了。
风的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他下到河滩,在那儿点上火,煮白色的花瓣。咕嘟咕嘟地煮了好长时间,好轻易得到满瓶的绘画颜料。那是红蔷薇颜色的、又粘糊又鲜艳的绘画颜料。
九
秋天到来,风的孩子小心地抱着那绘画颜料,来到椅匠家。至于椅匠和老板娘怎样欢乐,而且为男孩做了多么上等的炖土豆,就不必再说了。
椅匠赶紧给炎天就做好的新摇椅涂朱颜料。等可爱的红椅子涂好时,风的孩子对女孩儿说:“这是开在南方蔷薇园的红蔷薇的颜色呀。”
“呀,蔷薇的颜色!”
女孩儿摸索着,轻轻坐在蔷薇色的椅子上……啊,怎样了呢?女孩儿站在了蔷薇园红红的蔷薇之中……
啊,这就是白色吗?象暖和的厚厚的盖膝毯子那样的颜色。比作音响,就象是低八度的和音那样的颜色。是深深渗进心里的颜色。这就是白色吗?是红蔷薇的颜色吗?
女孩儿忘掉了呼吸,入迷地看着红这种颜色。
风的孩子要回去时,女孩儿说:“好吗?我希望过年有海的颜色。”
“海的颜色……”
男孩想:这可有点难。
女孩儿热心地央求。风的孩子点摇头,温柔地答道:“做做看。”
十
第二天早晨,女孩儿坐上昨天的蔷薇色椅子试试。
可是怎么回事?昨天的朱颜色看不见了。相反,一朵花都没有的疏落的蔷薇园,象没有颜色的画一样浮现了出来。椅匠觉察到,昨天椅子涂的朱颜料,一晚的工夫全褪色了。
女孩儿拼命想在心中浮出昨天看到的叫做白色的颜色。她觉得不会有第二次看到那颜色。因此,她想珍重地、珍重地把那颜色收藏在心里。
十一
风的孩子渡海到南方去时,求大海说:“海先生,想办法把您的浅蓝色送给我吧,我要带给一个瞎女孩儿。”
海什么也没回答。哗──白色的大波浪洗着岩石。男孩在浪线上跑来跑去地央求海。波浪哗啦哗啦地洗着他小小的脚。
风的孩子从南方返来时又央求大海。
但是,大海什么也不说。海水是那样蓝,可用手捧上来,却象日光一样透明,绝不会成为海颜色的绘画颜料。
风的孩子站在沙滩上,惆怅地瞧着海,一向瞧到太阳西沉。
哗──哗──哗──……这波浪的前面,男孩突然之间听见了隐约的歌声。
是海给他唱的,是一支好歌。
十二
秋天结束,风的孩子又来了。椅匠打开门,吃了一惊。那男孩子个子竟然长高了五厘米!真的,男孩又高又细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露出白色的双重牙在笑,也许认不清是谁。
“海蓝颜色的绘画颜料,没能得到。”风的孩子抱歉地说。
“不过,我记取歌啦。”
于是男孩唱起了海的歌。那时出色的哼唱。安安静静地听去,就象温暖而深蓝的海的扩展,波浪的灿烂,远远的水平线,甚至微微的浪潮气味,都能察觉得到。
风的孩子把这支歌教给了女孩儿。这样,女孩儿知道了海。
十三
女孩儿坐在天蓝色的摇椅上,唱着海的歌,又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年秋天来后,树叶都落光了,男孩还没有来。下一个秋天,再下一个秋天,都没有来。
女孩儿坐在天蓝色的摇椅上,等了好几年。玄色的发辫,长得特别长了。
不久……女孩儿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了。尽管那样,她依然在等着秋天。
女孩儿到了十五岁。
一天,女孩儿被老板娘教着,试做炖土豆。她做的炖土豆,越来越好吃,做着做着,味调得很出色。
又过了几年。
少女的天蓝色,逐步淡薄了。少女坐在摇椅上,拼命要想到什么,要规复什么。之后,想拿出一件收藏在心里的好东西。那可曾经是好东西啊……忘了收藏在哪里……少女叹息了。
十四
一个秋天的日子,有谁在敲门。
门口站着位高个子的漂亮青年。那人说,他是从南方城镇乘船来的。他求椅匠收他做徒弟。椅匠特大欢乐,以后,就每日教给青年做椅子的方式。
青年最喜欢少女做的炖土豆。少女每日都咕嘟咕嘟地炖土豆。
一天,青年在工作场一边做椅子,一面哼哼着好听的歌。听到歌,坐在摇椅上的少女不觉一惊。
是的,是那支歌。是海,是海!
刹那间,少女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天空的颜色,另有那已往珍贵收藏的,一瓣蔷薇颜色──
少女跑向青年,喊道:“是你呀,果然是你呀,给我天蓝色的人!”
十五
不多久,瞎少女成为青年的妻子,成为比谁都知道真正天空颜色的幸福的妻子。
她成为纵然长头发完全变白,也仍然能够坐在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的很好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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