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到这座城市,随人流走出车站,便听得楼上的钟声当当地敲打了八下。车站广场灯色阴晦,人语嘈杂。
不少女人拿着一块块宾馆旅店的标牌,向客人兜揽住宿的生意。
到这个城市来过两趟,都住在朋友介绍的一家饭店,这次也预备归宿旧处,便目不斜视拨开抢客的女人围阵,口中念着“到家了,到家了”大步狂奔。到了广场边上,又被一中年妇人阻挡:“住旅馆吗?国营旅馆,电话彩电洗澡间设备齐全,离车站不远,代买车票……”本该在她问出第一句话时就端出“到家了”的挡箭牌,之所以未及时出口,是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脸面实在太熟,稍有愣怔即脱口道:“你是陆秀娟吧?”
被我叫出名字的女人眼光朝我注定了三秒钟,便做出了强烈的反应:“哎!你是,邢卓!”
“没想到,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你。”我很兴奋,“什么时候调到这儿来的?”
“十几年啦。真是太巧啦,你干吗来啦?”
“出差。今晚就住你们那儿了。”
她兜生意时说的“不远”真含有不少的水分,我们弯弯曲曲穿了好几条街巷才到达她所说的这家旅店。路上我们散散漫漫地谈了些辨别的状况,知道她有个十九岁的闺女(daughter)跟在身边。
陆秀娟在这里的工作是一时的,虽然已经干了十年。工资收入不流动,三班倒,遵照招来的房客人数取酬。明天她的工作时间该到夜间十一时。陆秀娟似有许多的话要对我讲,说明天为旅店的工作到此结束,要跟我好好叙叙。为了说话方便,我包了一个房间。
浓浓的热茶沏上来,我们相对而坐。她年长一些我三四岁,正在不惑与知命的中心,时光无情的爪痕已密布在她的额头,人显得乏弱疲惫。一双眼睛依然是那么善善的,让人感到可信可爱,我想到二十年前那个雪意凄凄的夜晚。
陆秀娟原是山东青岛的一名小学教师,“文革”初始,她的曾在百姓党军队服过役后起义到共产党方面来的父亲(father)受到惨绝人寰的迫害,肝肠寸断的陆秀娟在老人弥留之际,愤愤地说了一些过激的话,被定为“恶毒攻击”投入到内蒙古的一处劳改农场强迫改造。两年后此农场的地盘被新组建的生产扶植兵团占用,犯人迁移,陆秀娟刑期恰满,生活无着,就留了下来,算是兵团的一名特殊职工了。
陆秀娟做的是饲养员的工作,与几十头猪打交道。因为档案中的污点,始终未能享受到与宽大兵团战士一律的待遇。我在1974年初说了错话,由团政治处发配到这个连队劳动改造,熟悉了陆秀娟。
我们暗暗地有些同病相怜,但彼此又不便大胆接触,所以都没有什么交流。之后,兵团中的军队干部奉命一切撤离,就像房厦坍了支柱,人心惶惶的宽大知青也都埋葬了扎根边疆的口号,各显其能地展开了回奔城市的竞赛。上面也放松了对知青返城的束令,于是一批批一拨拨一个又一个插翅远飞,草原上日见空旷。不久,我所在的连队只剩我和陆秀娟两个被斩断翅膀的人了,我们的接触在这萧疏时期就频繁了起来。寒风苦雨的笼罩下,我们漫不经心,而我的前程似乎比她要灼烁一些。我的家人正全力以赴在城里“知青办”运动,并初见成效,陆秀娟的回城希望则甚为渺茫,怕是要永扎此地了。
我们在生活上相互照应着,感情也很贴近。不久我的回城的手续也办成功,将那几张改变命运的纸片捏在手里,到陆秀娟住的那土坯屋与她话别。那是个大雪过后的下午,茫茫原野白皑皑的一片。陆秀娟屋中一盆牛粪火死气沉沉地燃烧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把要从这里离开的新闻通知了她。虽然事先我很怕扰乱她的心境,没将此事做过涓滴的透露,她却似乎已有了精神的预备,向我表示祝贺。她烧了保存许多日子的一块羊肉(mutton),她为我高兴的神态中隐含着凄凄哀情,我的远走高飞,使她成为莽莽荒漠中一只飘零无着的孤雁,她心里的苦情可想而知。
那天,我俩喝下了整整一瓶青梅酒,陆秀娟的眼泪不由自立长流不止,她的生活前景是那样的幽暗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我走了。陆秀娟沉入在一片漆黑无边的世界之中。我常常惦念着她,但无法给她写信,那里已不通邮。
昔日与陆秀娟偶遇,真是苍天通解人意的安排,我很想知道她那段时间是怎样熬过来的。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呀!
听到我的发问,她的声调中蒙上一层幽暗的尘沙,慢慢地报告开来。
你走过后,我陷入到巨大的寥寂的压迫之中。整个天地像是一座坟墓,凄怆而恐怖。我孤孤零零地在雪野中游荡,生活对我已经失去灼烁,真想一死了事。好几次钻进山里,走上高高的悬崖,想纵身而下——这是我酝酿好的死的方式,尸体可以隐藏在幽谷之中——但毕竟对另外一个世界怀有恐惧感,频频都未能下定决定。我神经木木地苟在世,打算消费尽所有的食物再作那最终的选择,那时身边尚有半袋面粉和几块羊肉。
痴痴怔怔地熬过了半个夏季,食物已经用完。你知道,兵团撤离时将原有的猪羊陆续处理个干净,此时我没有什么经济的来源,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是元旦与春节之间的一天,天色很好,太阳明晃晃的,积雪反射着白光。我决定在这个日子里魂归西天,写了一份诀别世界的宣言,用一只药瓶装好带在身上。大概日后有人会面到它,知道曾有这么个人在此处活过。我里里外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就奔往曾经选择好的山中岩崖。山路很陡,我走得也很小心,不想把自己毁在目的地之外的地方。攀爬了好久好久,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脚下一滑,身体失了平衡,骨碌碌顺坡滚了下去。身着厚衣厚裤,又有雪的铺垫,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势,只是脑袋被磕出鲜血。坐卧着歇息了一阵儿过后,我又立起身,持续攀向我的死亡之地。突然之间,我看见不远方雪地上有一团棕色的火焰在跳跃,以为是花了眼睛,定了定神再看,确有一个活物在蠕动。我走了已往,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只小狗(pup)正在那里挣扎,它也像是从山岗上摔下来的,像是时间已经很长了,身边是一片杂乱雪迹,有丝丝血色溶在里面。我把它抱在胸前,它的一双灰色的眼睛充满哀痛的光。它的左前腿半截软软的,血从裂开的皮间渗浸出来,已经凝成为血色冰凌。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儿,解开棉衣把抖抖索索的小嵬贴在身上暖着。在萧疏孤寂中困苦得久了,见到这活脱脱的生命,真感到万分的亲切,对它的不幸也因自己悲惨的境遇而格外悯惜。
小嵬得到了温暖,身子不住地抽搐起来。我轻轻地摩挲着它滑软的茸毛,用心爱抚着它,直到一阵苍劲的山风猛扑入胸膛,才恍然一悸。我想,该向它作别了吧。当然,别前一定要帮助它脱离危险,找到它的父母或主人。我开始思考这小家伙的来龙去脉,越想越觉得新鲜,是谁把它带到这深山旷谷中来的呢?方圆数十里没有人家,它又是从那边来到此的?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它,莫非是只狼(wolf)?一只失足的狼?
这个念头闪现过后,心不由得有些惶然。我固然知道狼的凶狠,现在却并不是感到畏惧,一个自动走向死神的人另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觉得事儿有些不好办,将它送回狼穴,让大狼把自己撕个粉碎?将它抛弃在这里,任冰雪冻僵它的身体?狼们为了生存叼猪咬羊,是人类的宿敌,但这小小生灵何曾做过那等恶事。
小嵬蹬动着小腿儿,喉咙里响着吱吱的气息,幽暗的眼睛此时也变得晶亮,看来心情不错。
我另有我最终要做的事儿,却无论如何不忍将它遗落在此地。它用小爪抓挠着我的胸膛,痒痒的,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周身流过。我们同是沦落无助的生灵,天苍苍野茫茫,我们的体温在融会了。
天色逐步地幽暗下来,来到这深山的初衷此时已不复存在。度量这可爱的小家伙,心里似有一簇火焰在跳,一步步走出山来,天昏地暗中又回到了我那冷凄凄的土坯屋。
小嵬一天天长大了。刚来时它还不能吃整块的东西,我用面粉糊糊糜子米汤喂它。食物是用咱们连队这一片东倒西歪的房屋的旧门窗破木板跟远方公社的老乡换的——这些东西还真不少,拉了好几马车。开始我还担忧会落个破坏公物的罪名,怕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有人来管,但却一向安然无恙。换来的米面肉蛋够我消费好一阵子呢。
小嵬跌坏的腿很快就好利索了。两月后,它那身棕色的茸毛变成灰黄的颜色,身体壮壮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子,甚是招人喜爱。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欢。它一双尖尖的耳朵,非常的灵敏,一百米开外听到一声轻轻的召唤,就颠颠地跑来,在我的脚下打滚撒欢,我们成为形影不离的同伴,我的忧愁和寥寂因为它的出现减弱了许多。在这荒蛮原野上,我们心领神会唇齿相依。
北国的春天迟迟地到来了,为日后的生计,我翻掘了两亩田地,种上了糜子大麦和蔬菜,又用些砖木檩料换回了几只羔羊,我做了较长远的设想:尽快发展起一群绵羊(sheep),有了经济的底子再作返城的图谋。
阿欢逐步成年,路也走得稳了,腾跃翻滚十分强健。它承担了看护羊只的义务,白天晚上极认真地尽着职责,我真弄不清它到底是狼是狗了,心里一向把它当做可相信的朋友。阿欢虽然长着尖牙利齿,却绝没有过非分的行为,跟羊们厮混在一块儿亲亲热热,有一只小羊(lamb)摔死了,我将那嫩肉割给它吃,它却不肯张口,眼里另有珍视的湿泪朦胧出来。
“阿欢到底是狼依然狗呢?”我迫切地想知道底细。
秀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是不愿马上捅破这鲜艳的神秘。
“之后呢,之后怎么样了?”我感觉到下面会有个蕴含丰厚的故事。
她以缄口不语的方式向火急的我卖了个小小的关子,尔后又娓娓地报告下去。
莺飞草长的初夏的一天,一位黧黑的男人骑一匹高头瘦马来到了我们的住地。阿欢发现了他,嗥叫着冲过来试探他的虚实。这位不速之客居然拔出了腰刀向阿欢挥动,阿欢便与这位不善的来者展开了搏斗。男人有很好的刀功,体力却显明不支,多亏他胯下的大马机敏灵活才未被阿欢伤着。我听到动静从屋中出来,目睹了这尘土飞舞的场面。我这是第一次见到阿欢的实战与勇猛,它前腾后跃左攻右闪,一副不获全胜势不罢休的气概。我没有马上阻止这场恶战,想好悦目一看阿欢精彩的表演。逐步,那男人的刀法显出了杂乱,身体也晃晃地愈发疲软。如若再作壁上观怕要生出危险,我便大声喝唤阿欢,它骤然停战,那男人却神松意弛一头栽下马来。
我赶忙冲上前去察看状况,男人汗水透身虚弱地大喘粗气,我沉着将他拖进屋中避开旷野的寒凉,将热茶灌给他喝,他慢慢地平缓了气色。
开始作交谈了。我知道他已经两天一晚未进米水。他是从外省的穷乡为找生活的饭食闯荡到草原上来的。他以为凭自己一身强健的筋骨不难挣到足裕的衣食,干过渔工,做过瓦匠,扛过粮袋,搬过窑砖,之后在采石场打眼儿放炮。半月前的一天,因受不住工长的欺侮,一阵猛烈的口角过后,愤怒地动了拳脚,惹下了伤人之祸,便仓皇逃了出来,无方向无目的地碰撞着栖身之所。眼下盘缠已尽,前景茫然,如此窘态又无颜见故乡父老,真有些山穷水尽了。
烧了饭,煮了肉,他狼吞虎咽地填圆了肚子。气色便有些红润了,说话的底气也足壮了许多。但他却依然在我的铺垫着厚厚的干草的床褥上偎卧着,像是分外珍惜这难得的松软,来卸掉那一身重重的的积劳。
羊油灯忽忽悠悠地燃起来了,屋外已是一片阴晦。我的心在静静静静中颤动得有些短促,是因为这个男人。男人的喉咙里起了微微的鼾声,我六神不安地瞅着他。突然之间,他举措极大地翻了个身,油灯的光焰随他手臂的起落熄灭了。
这一晚我们睡在了一路。第二天我们还在一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的虚弱已完全消逝,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感到很满足很惬意。我们一同到地里去耕作,晚上天南地北地扯些辨别的经历。空气中朦胧着温馨的清雾。他终于说了不想离开我的话。我以欢乐的眼光表露了心里的接待。
他很能干,有气力。
约摸过了半月景色。一天晚间他对我说:“家里为啥要养只狼呢,很不利。”
对于他的到来,阿欢一向显示着不友好的情绪,在我面前温良驯顺的阿欢却绝不驯服他的召唤。他对阿欢心存芥蒂,不断公开表示心里的厌恶。
我说,它是条忠诚的猎犬。
他听不出来,于是便总有那么条阴影荡在我们中心。
他很有些不耐烦了,决意要处置掉阿欢。我晓畅,这二者之间必须得做个选择了。处理阿欢的念头使我痛苦不堪,阿欢似也预感到了什么,忧闷地向我敬献亲昵。男人的脸色一日日变得阴沉,我畏惧重入那寥寂的生活,狠了狠心,决定把阿欢送走!
男人不住地讲说狼的罪恶,而且他也晓得东郭先生的故事,说最佳办法是斩杀不赦。我猛烈地反对,他只得依我。我要让阿欢回归山林,它进入自由安闲的场所大概比待在我这里还好——我这样自慰着。开始行动了,先在阿欢的脖颈上套了一只宽大的皮圈,再把它带入到山中。在当初碰到它的地方有一株斜生的小树,用一条连着皮圈的不粗的麻绳将它拴上树干,阿欢睁着蓝晶晶的眼睛,似乎知晓了我的意图。我将些它喜欢的食物扔下,匆匆掉转了身子,阿欢软弱地唤叫着,我没有转头。“阿欢不会困死在那儿吧?”我对这只小狼已抱了很重的悬念。
“不会。凭它那尖牙利齿,这根麻绳又算得什么,拴它只是一种形式,是一个告白:以后不再牵带你了,自谋生路去吧。否则它会永远忠厚地跟随你。”
“阿欢没再回去?它不识归途么?”
“阿欢聪明得很,它一定晓畅了我的意图,它自尊心很强,而且也能舍己为人的……”
“再以后呢?”我很想知道男人戏剧性出现过后的状况。
她接着讲下去。
起初,男人真摆出一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的架式,种粮种菜,又添了几只羔羊,生活里有了几分悲哀,几分憧憬。我也时时想念起阿欢,我祝愿它在山野间过得更好,我也相信它能过得好。
我们努力地扶植着故里,虽然仍有难耐的寥寂,但世界毕竟比以前扩大丰厚了许多。我很知足,而男人却逐渐地显出了烦躁和不安。一晃四个月已往了,收获的时节来到了。我们把地里的粮食搬到囤中,男人便更是漫不经心起来,我觉察到他的一颗心已在远空遨游。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儿,就用更加的温存来平息他的躁动,但令人悲伤的事儿仍没能避免发生。男人终于说,他不能这么半死不活地过下去了,要去闯世界,男人要做大的事业,要跃马扬鞭气吞山河。我说了许多话流了许多泪,依然挽留不住他。他说,不久就会返来。那时一定是衣锦还乡,为我带来财富和庆幸。
他走了。箭一般射了出去。
空虚和寥寂又紧紧地包围住我,绝望的情绪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占据住我的身心,我万分地吊唁起可爱的阿欢来了,同时又憎恨起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遗弃阿欢是我的重大错误,我现在懊悔不迭。我理想着某时某刻阿欢会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倘若理想成真,我定会好好地活下去。正当我胡思乱想又一次打算走向另一世界的当儿,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听到了肚腹中一个小生命的轻音,心不由一震,认真体会了几日,确信这是真切的事实,萎靡的精神便有所伸展有所振奋,我要为他大概她活下去!
我不再孤寂了,虽然形只影单,却拥有了一份宝贵的财富。白天从地里返来,在傍晚的余晖中,我面对荒漠,面对远山,默默地谛听着他大概她的声音,做亲切的交流,我说,你有过怎样一个背信弃义的父亲,咱家有过一个多么可爱的阿欢。我鼓励他或她快快出世快快长大,和自己辛勤的母亲一路跋涉这漫漫的人生之路。他或她确是在一天天长大了,我的身体越来越重,步伐也沉了起来。冷酷的严冬一日日逼近了,过冬的柴米已经预备充足,怕日后顾不上饲养那些羊,就把它们宰杀掉换了日用的物品和布料,开始一针一线为他或她缝制衣裳。
阴历年三十的这天,我烧炒了丰盛的菜肴,以水当酒自斟自饮了一个通宵为即将出世的孩儿祝福,为早日结束悲苦凄凉的日子干杯。屋外阴森森静静静,天地万物解冻在严严寒酷中了,我给肚腹中的他或她起了个名字,不管是儿是女都能用的名字:飞飞。我们总有一日会摆脱这疏落的死寂而远走高飞的。
三月,塞北大地未见涓滴春意,此时小飞飞出世了。是女孩儿。她生得娇小玲珑,哭的力气也不很足。没有任何人的帮助,生产过后便是手慌脚乱的忙碌,烧饭、洗涤,外出拎水这样的重活也得挺着去做。我简直虚弱极了,频频力不可支重重跌倒。更糟糕的是奶水严重不足,起初还能喂飞飞个半饱,之后竟一点奶都没有了,我万分焦虑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用米汤来敷衍,飞飞饿得哭喊不停,瘦得皮包骨头。这样下去难保性命,不能再犹豫了,要去为她找奶粉!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外面又是天寒地冻,离住地最近的小卖部也有三十里路,孩子又不可能放在家中,我就背起了她,在一个阴晦的早晨出发了。
三十里路整整走了四个钟头,到达那家公社小卖部一问,没有奶粉卖。实在走不动了,在一美意的村民家里吃了点东西,给飞飞喂了米汤,我又朝旗里去。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在旗府商店能买到奶粉或藕粉豆粉。旗府距此有四十里路程,天黑前是走不到了,但不管多晚也得赶去,明天一定要为孩子搞到吃的!
身体已疲惫不堪,我走走停停,十几里路出去,腿脚就软得抬不动了,头也晕涨得厉害,胸口疼痛不止。四野茫茫,无处投宿,只能拼命前行,等再次坐下来歇息时,身体一歪竟倒在地上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什么东西触动着醒来,眼前黑茫茫一片,觉到身边有毛茸茸的生物在晃动,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挺起身体,看清了是一只肥壮的狼,眼光绿莹莹的,却并没有凶狠的含意,而且似有几分熟识。孩子也翻滚在了地上,却很安静,没有一声哭唤。小心翼翼的我避着肥狼从地上抱起孩子,突然之间我心里一动,天啊,这不是阿欢么?是的,的的确确是别去日久了的阿欢,它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相识,“阿欢……”我叫了一声,它立即欢乐地扑了上来,后腿竖立起,前面的双爪搭上我的肩头。这简直就像是在梦里!我又惊又喜,弄不清这世界怎会是这般的神奇,阿欢咋竟会在这里与我相遇。
阿欢的肚子圆滚鼓胀它是做了母亲的了。飞飞的嘴角溢淌出口水,隐约看得出是奶汁,莫非……我俯下身来,一手抱着飞飞,一手将阿欢搂在身边,阿欢以它以往习用的亲切方式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的颏下轻舔。夜风尖凌凌的让人寒战不断,我辨别清了南北方向,朝着旗府的方向去了,阿欢伴伴随着我走了一段,到天蒙蒙时,它在一个沙丘边停了步子。在此,我又与它作了告别。
旗里的商店都没有奶粉豆粉卖,亏得有藕粉,买了十几盒,十分困难搭乘了一段顺路的便车,就回到了住地。追念着与阿欢的相遇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孩子又饿得哭了,我将藕粉冲了灌在奶瓶里喂她,糟糕的是飞飞很不喜欢这种东西,嘬了几口就再也不叼那皮头儿了,急得我硬把皮头儿塞进她的嘴中却被她狠劲儿吐了出来。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仍不肯吃这东西,我的心被绝望的情绪箍紧了。
飞飞已是有气无力,我没有什么办法供她吃了,心想着灭顶之灾即将到来。正在我陷入一种无名恐怖的时候,阿欢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又出现了,它凑近到飞飞跟前,将自己的奶头放进飞飞的口中,飞飞便贪婪地吮吸起来,逐步地竟然规复了一点活力。
奇迹就这样持续下来。阿欢常常来我这里,每一次来都用自己的乳汁喂饱我的孩子,就又急匆匆跑开去,过几个时辰又颠返来再喂飞飞。我无法将它留住,也无法知道它的来处,一天,两天,十天,半月,飞飞就这样起死复生,并一天天壮实了起来——一个吃狼奶活下来的孩子,多么不可思议,可这又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阿欢整整来往奔波了三四个月,直到飞飞能够吃进一些面汤米汁,才逐步来得少了。当它一连几天未露面时,我心中很有股子空空落落的感觉,丝丝缕缕的悬念之情日甚一日地膨胀开来,感到自己有许多的对不起它的地方,竟然无法弥补回报。谁知它会不会还来看我呢。
又是个莺飞草长的芬芳五月,大草原泛出了生气勃勃的绿意,我们母女已从最困难的时光走了出来。吃狼奶的飞飞很康健,我也远眺起对未来的希望。在草原第一场蒙蒙春雨飘飘洒落的这天,一匹瘦马又将那造就了飞飞的男人带到了这个他并不正视但也曾经搭建过的家。在这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的相会中,我显示了极大的愤恨不和恼,一肚子的委屈化作犀利的言语向他射去,他默默地接受着我的愤怒,脸上一向显现着自惭自疚的神情。我的心软了,他这些日子的天边流落,不知也经受了多少寒霜冷雪,而心里毕竟还揣着这个小窝,总算又返来了。
男人把飞飞抱在怀里,看不够亲不够。飞飞在这陌生人的臂弯中呀呀哭叫,小腿儿乱蹬,使这当父亲的更添了自责和尴尬。
他此次返来,除了这匹瘦马那挎短刀,依然是一无所有。
我们相对无言。在阴郁的屋间里,我没有向他报告这么长时间以来所经历的无法想象的艰巨,都没有通知他小飞飞死里逃生的奇迹,他都没有向我说起这一去一回的经历,但,他所经受的种种失意与磨难已从他萎靡的精神中泄露无遗了。
第二天一早,他又骑马出发了,说是去为我和孩子谋求一点物质的补偿。家里确实快断了油盐和粮草。我没有拦他,也不抱有他回返的希望,人心的飞翔沉落是无法强制的。
傍晚,他返来了。马背上除了半只鲜嫩的肥羊竟另有两只皮毛凝血的小狼。他笑逐颜开地向我报告了此行的经历,用短刀换了羊肉过后,在穿山越岭的返家途中,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两只小狼,便想到可利用它们为小飞飞做御寒的衣裳。
他用石块将小狼砸死带了返来。
他手脚麻利地剖下小狼的毛皮,掘了坑穴将尸首埋掉。毛皮晾挂在晒衣的绳索上,被晚风吹得一荡一荡。饭桌上他高兴地对飞飞说,爹要给你做件漂亮的皮坎肩。这一晚我们睡得很甜很美。早晨的时候,我起身出屋小解,远远地发现有两条影子在晃动。仔细看时,辨出其中的一条是我亲爱的阿欢。我立即朝它走去,阿欢大睁着一双眼睛,像是看陌生人似的定定地对着我,眼光中竟有些小心和猜疑。它身边的另一只大狼则如临大敌般瞪着我。我亲昵地唤叫阿欢的名字,它依然木雕似的不动,待我靠上前去,它突然之间掉转了身子匆匆地跑开了,那只大狼也随它跑去。我弄不清阿欢为什么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来这里,怎么又如此反常。我大声召唤它,它远远地止住了步子转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过来。
我心中罩着一团疑云,回到屋中,瞌睡又逐步袭来。躺上床时,醒来了的男人揉了一阵儿眼皮,说要小便,就起身披衣出了屋去。
隐约听到屋外有飘忽异样的声响,没有太在意就又昏昏睡去。过了好久不见男人返来,我就有些警觉,又过了好久仍不见他的动静,心中就隐约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赶快掀开被子出屋查看,只见一幕悲惨的景象映现于我的眼前:淡淡的晨雾中,男人在离房屋三十米处横卧着,我奔了上去,见他一身的血迹,脸部皮开肉绽,喉管豁开洞口,血还在不住地涌出。我呼他唤他,他的身体微微动弹,双手向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就再无声息。我如被闷雷轰打,蒙了头脑。晃动他软塌塌的身体,但他不再有任何反应了。我只觉眼前昏黑一片,晕倒在黎明的曙色中。
待到柔媚的阳光普照大地时,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徐徐地整理着思绪。我突然之间晓畅了这惨剧的由来,它的制造者一定是阿欢!
晾在绳索上的两只小狼的毛皮已经不见,掩埋小狼的洞穴被刨开,里面的小狼骨肉皆无。我不寒而栗。
当天,我向远方公社的领导报了新闻,来了几名公安人员对尸体做了检验,断定是野狼所为。那男人不知家在哪里,也不知来自何方。我认领了他,在一处野花盛开的地方葬了。
多日来,那惨烈的景象在我头脑中滞留不散,我为那无依无靠身苦命薄的男人垂泪,对阿欢的残忍心存恼恨,然而,当我沉静下来的时候,又有另一种情感浮上心头。
远方的牧民们对野狼的暴行义愤填膺,他们在山间隘道设了陷阱和夹索。之后听说一道重重的的钢链夹住了一只野狼的前腿,猎人(knife)们上前杀打,野狼咬断了自己的腿后得以逃生。目击者说那狼的皮色灰黄,脖颈上有一条箍得很紧的皮套。
我带着血淋淋的影象和飞飞在这大草原上又苦捱了两年,改革开放以后,我的一位姨夫把我调回了故乡。
暗淡的时光静静流向黎明。秀娟晃了晃头,赶走浓重的倦意:“我在报纸刊物上常见到你的名字,知道你成为作家,这一段真实的故事能否写一写呢?”我说:“当然可以,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想了一想,轻轻摇摇头,没再说话。
我的出差义务完成为,告别了秀娟。过了很长时间,当这一段故事在我的影象中逐步变得清楚的时候,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写下它来大概是有一点意义的。一个特殊的岁月。塞北。一个孤独的女人。一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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