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雅雯从小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
她能提前感知人的生死,她的眼睛能够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她可以和灵魂静静对话,如同《人鬼情未了》里面的灵媒奥德美,她就像悬在现实世界与未知世界联系的一根纽带。
在这个玄而又玄的世界里,有太多我们解不开的谜,就像雅雯的家属一样,只有女人才拥有这种能力。她的姥姥在去世之前要求她的母亲严守这个秘密,而雅雯的母亲严酷遵守承诺,一生默默无闻,直到去世。
雅雯在母亲去世之前的某个瞬间,曾看到一副她幻化升天的影像,当天夜间,母亲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这个城市每日都会有人出生,也会有人死亡,冥冥之中仿佛一切皆有定数,每个人按照自己出场的顺序,渐次粉墨登场。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前,看各式各样的灵魂,在眼前往返地穿梭,在夜空中游弋飘荡。
生前作恶的人,灵魂是玄色的,体态臃肿,身子笨重,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这样的灵魂会被诟谇双煞拖进地狱去受各种酷刑,他们在世的时候做了多少恶,死后就会受多少惩罚,雅雯常常听到这些玄色灵魂在夜间的惨叫。生前行善的人,灵魂是银白色的,曲线美丽,身体轻盈,背上会生出一双带有柔软羽毛的翅膀,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这样的灵魂通常会被天使接入天堂,他们生前行了多少善,进入天堂后就会得到多少尊崇。另有一些骤然离世大概被陷害致死的人,因为死不瞑目,前尘未了,所以他们的灵魂被卡在阴阳两界之间,不上天堂,亦不堕地狱,因为无法轮回转世,以至于最终成为孤魂野鬼。这样的灵魂是阴郁的灰色,常常在夜空中游来荡去,带着一身戾气。另有一些夭亡的孩子们的灵魂,是蓝盈盈的颜色,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这些灵魂误打误撞来到了人间,所以很快就被天使召回了。
雅雯站在两个世界中心,不紧不慢地生在世。
她和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按部就班地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很稳。
也许是看管了生死,雅雯的性格从小就格外沉稳内敛,澹泊得宛如一株散发着幽香的茉莉。
大学毕业后,雅雯自己开了一个花店,每日洗澡在万紫千红里,仿佛一个花仙子。
两年后,她和相恋数年的男友结了婚。
丈夫祁勇体健貌端,心性纯良,在一个外企工作,再加上两家本来就是世交,所以他们是在亲人的祝福里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第二年,雅雯生下了一个宝贝闺女(daughter),祁勇欢乐有加,疼爱有加,取名祁橙橙,小名橙子。
夫妻俩商议,再过几年,等橙子大一些了,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儿。
人生不过一个“好”字,如果儿女双全,此生也算圆满了。
他们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就像我们身边的任何一对普通夫妇一样。
也许,成年人所谓的幸福,都藏在一针一线,一粥一饭的平淡里。
雅雯很写意自己生活的状况。
闺女三岁生日这天,雅雯早早就关了店门,给丈夫打电话让他也早点儿返来。因为公婆早就在饭店定好房间,要给孙女庆祝生日。
雅雯去幼儿园接上孩子,然后又去取了蛋糕。在她进门的一刹那,脑海里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闪过一个骇人的画面:丈夫的影子被裹挟在一片浓雾之中,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正用力地往前拖行。
雅雯大惊失色!
她颤抖着双手拿起手机,开始给丈夫打电话。
无法接通!
一向无法接通!
所有的亲人全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围着孩子,开心地谈论着,说笑着,整个世界仿佛一片祥和。
雅雯身子软绵绵的,虚脱一般地坐在沙发上,头上冷汗直冒。
少顷,交警打来电话,说祁勇出车祸了!
一家人张皇失措地跑到现场,婆婆只看一眼便晕厥已往了。
也许是速度太快,依然其他无缘无故的原因,祁勇开的小汽车被一辆水泥罐车拦腰压扁,当场身亡,身子被严重变形的车子挤压得不成样子。
亲人们怕雅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拼命拦着她不让上前看。
哥哥保持把她和孩子送回家,后事由一众亲戚们留下来处理。
雅雯悲痛欲绝,夜间,她哄闺女睡下后,一个人靠在沙发上垂泪。
她想,丈夫今夜一定会返来的!
十点多的时候,他果然来了,身子灰蒙蒙、轻飘飘的。
他满脸惊骇、万分凄楚,他已然知道自己离开了人世,没有肉体支撑的灵魂,像一根无根的枯草,格外孤苦无依。
他望着雅雯,伤痛无以言表,他一步一步走近,挨着她坐了下来,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神情痛苦难当。
雅雯按捺住心里涌动着的巨大悲伤,闭上眼睛,就像是丈夫真的还在身边一样。
祁勇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去卧室看闺女。
橙子此刻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如同胡蝶(butterfly)的翅膀,轻轻地掩盖在眼睛上,小巧的鼻翼微微扇动,脸蛋嫩得像水蜜桃一样。
祁勇看着闺女,脸上抽搐了几下,他伸出双臂,想把孩子抱在怀里,但一会儿却扑了个空。
他愣了片刻,盯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哭了起来。
雅雯看着丈夫和闺女,泪如泉涌。
当生命逝去,纵然心中有再多的爱,却再也无法说出口。
雅雯流着眼泪,看着丈夫在每个房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一会儿坐在卧室的床上,一会儿去书房晃悠,一会儿坐在沙发上发呆,一会儿又转到厨房。他看着自己生前拥有的熟悉的一切,时而痛得大哭,时而怒得发狂。
雅雯知道,这是每一个猝死之人必经的一个历程,他必须慢慢接受自己已经离开人世,失去一切的事实,然后再选择努力升到天堂,经历生命下一次的轮回。
她还知道,她不能让他的灵魂在人世间游离太长时间,时日越久,结识的孤魂野鬼越多,身上的戾气便越重。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带他穿越阴阳两界的逼仄之地,让他的灵魂升入天堂。
雅雯走到沙发上,挨着祁勇坐了下来,她轻轻地唤道,“阿勇!”
祁勇吓了一跳,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左看一看,右看一看,满脸惊诧,“雅雯,你能听到我说话?”
雅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泪一会儿涌了出来,“老公!我能看到你,也能听到你说话。”
“真的吗?”
“真的!”雅雯说,“我从小就能看到灵魂。”
“你怎么从来没有通知过我呢?”
“我怕吓着你!”
“那,现在,你能听到我说话,还能看到我,简直是太好啦,那,你摸摸我。”祁勇激动得语无伦次,险些喜极而泣。
雅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滑过丈夫的腰、背、手臂,脸颊,她的眼光温柔得像一汪碧水,久久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我再也不走了,我要永远守着你们。”祁勇恳求道。
“不行!你必须走。”雅雯温柔的声音里含着毋容置疑的刚强,“你如果不走,注定会成为一个孤魂野鬼,永远无法轮回。”
她通知他,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每一个灵魂,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都有自己需要完成的使命。他的前世已经成为已往,接下来必须一向朝前走,不能再转头。
第二天,雅雯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并托付给婆婆照看,她要在最终的几天,完成对丈夫灵魂的超度。
她带他去郊外散步,叫他认真调查树上的嫩叶,地上的草芽;她让他仰望天空上的飞鸟,俯看水中的鱼儿。
她让他把手停留在花瓣上,感觉花儿盛开的喜悦,她和他一路看胡蝶如何扇动翅膀,一路倾听鸟儿动听地歌唱。
“这么美啊,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祁勇感叹道。
“这就是生命,无论生命以何种方式显现,都是为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她让他体味美好的感觉,给予他重新启程的希望。
她通知他生命轮回的意义,天地万物生长的玄妙。
“如果有下世,我会不会变成一只鸟?”祁勇问。
“如果你变成一只小鸟,那也要做一只快乐的鸟,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窗前整天歌唱。”雅雯微笑着说。
“如果我变成一只鸟,那么我希望变成一只鹦鹉(parrot),那样我就可以常常对你说我爱你。”
“也许,你会变成风,变成雨,又大概重回人世,做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重回人世,我希望,做你的儿子,那样,你一定会照顾我一辈子。”祁勇开心地笑道。
“可是,我会失去所有的影象,不再记得你。”笑脸退去,他又有些忧伤。
“没干系,我会在心里记取你,记一辈子。”
“……”
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畅想未来,在祁勇越来越轻松的神情里,雅雯发现,他的身子慢慢开始变得通透起来。
“如果我来了,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能感觉到。”
他们在月光下散步,就像多年前两个人如胶似漆地谈恋爱一样。
他从妻子沉静的眼光里,看到了下世重逢的希望。
雅雯在树林(wood)里慢慢地走,祁勇围绕在她周围,一会儿欢呼,一会儿腾跳。
一个灰色的影子飘过来,前面跟着一个蓝盈盈的精灵,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儿儿,女人吃惊地看着他们,满脸讶异。
“她能看到我们?”女人问道。
“是的。”祁勇兴奋地回答,“这是我的妻子。”
“你好!”雅雯友好地向女人问好。
“你好!”女人回道。
“嗨!你们好!这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闺女。”小女孩儿儿大声说道。
“嗨!你好小家伙!”雅雯和小女孩儿儿打了个招呼。
“你是怎么死的?”女人问。
“突发车祸,就在前天。”祁勇问,“你呢?”
“真是抱歉!我们是被人害死的!”女人恨恨地说,眼光充满怨愤。
“说说看,怎么了?”雅雯问道,她不希望丈夫碰到的灵魂,带着太多的怨气。
女人说,害死她和孩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
她原本是一个医生的闺女,父亲(father)德高望重,是某个医院的院长,丈夫事先依然一个不知名的小大夫,为了达到追名逐利的目的,刚进医院就对她展开了凶猛的追求。陷入热恋的她智商一会儿被拉到了地狱,在交往三个月后,两个人奉子成婚。
谁料婚后没多久,她就流产了,之后又接连有身两次,都没有保住。她很内疚,丈夫却显示出难得的大度,还对她父母说哪怕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他也要照顾她一辈子,把老两口感动得不行,平常夫妻俩拌个嘴父母都偏袒女婿三分。
之后父亲动用各种干系,为女婿的仕途一路开绿灯,直至自己退休。而根基牢固后的丈夫,在父亲退休后开始逐渐萧瑟自己。再之后,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在家里晕倒,他便以照顾她为名让她辞职,专门在家休养身体。
半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在喝下丈夫给她倒的一杯水后,她再度晕厥,虽然迫切被送医院进行抢救,但这次,却再都没有醒过来。
这时,她已经有身三个月了。
丈夫在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对亡妻的情深义重,纷纷称道。
死后的她,才知道原来丈夫才是害死自己的罪魁罪魁。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利用她完成仕途上的腾跃,在目的达到过后便弃若敝履,他之所以一向不想和她有孩子,因为他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也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利用所学到的专业知识,每日在自己的饮食中加入少量的致幻剂,所以才有了之前的数次流产,数次晕厥,最终直至死亡。
只可惜,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包括自己的父母。
“你每次发病都去医院,怎么没有搜检出来呢?”雅雯问。
“这就是他的精明和恶毒之处,因为这种致幻剂用的少,常规的搜检根本发现不了。”女人愤恨异常。
“那我该怎么帮你?”雅雯问。
“这是我父亲的电话,你记一下。”女人说,“你通知他,那个负心人下周三要去外地讲学,父亲有房门钥匙,他可以在那时候来家里一趟。在书房的书柜最下层,有一个黑皮日记本,他只要拿到看一下,所有的事儿就都清楚了。对了,亏得那个负心人,有个记日记的好习惯。”
“他如果不相信我怎么办?”
“我的小名叫阿慧,你就说你是我的朋友,你对他讲,他的闺女不是自然死亡,是被人害死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去的。”
雅雯答应下来,女人和孩子对她千恩万谢。
“前世已经成为已往,你要学会放下。”雅雯说,“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该拖着她的灵魂不放,你和她上辈子注定无法成为母子,只能在下一世的轮回里见了。”
过了几天,城市的几家主流媒体争相报道一个耸人听闻的新闻:一个日记本引发的惊天命案,某医院的知名大夫,忘恩负义,攀龙附凤后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妻子。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最终是日记本出卖了自己,可谓自作孽,不可活!
知名医生很快被抓了起来,一时间引得街头巷尾阵阵非议。
一天晚上,雅雯正在家里看书,祁勇,女人另有孩子一路来了。
了却了前世的挂碍,他们的身体变得透亮而轻盈。
女人和孩子向她表示了感谢。
“我们要走了,今晚是专程来和你告别的。”女人说。
雅雯微笑着,重重地点了摇头。
祁勇最终环视了一遍自己的家,深深地吻了吻妻子。
她站起来,流着眼泪,一一拥抱了他们。
她很欣慰,丈夫此去的路上有人相伴,从此不再孤单。
窗外有炫目的光,她看着他们的影子慢慢在那束炫目的光芒中逐步变得透亮,稀薄,模糊,最终,消逝得无影无踪。
祁勇走后,雅雯总是喜欢仰望天空,她不知道丈夫的下一世,会以何种方式与她重逢。
身边落下的每一滴雨,耳畔吹过的每一阵风,仿佛他在身边耳语,宛如他在耳边叮咛,她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们一定会以亲人的方式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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