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地铁车厢上的信

　　有人说，纽约地铁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角落。

　　不，对一个贫穷的黑孩子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恐怖的地方。恐怖，是专门追逐在财富前面的阴影。

　　有人说，纽约地铁是伤心者和狂人肆意宣泄感情的舞台，是流浪汉尽情涂抹的运动黑板。

　　这话有些对了。

　　瞧，在那黑沉沉的地道里往返奔驰的地铁列车身上，里里外外都杂乱无章地涂满了长长短短的字句。有的字母带棱带角，显示出书写者青筋暴露、心情激愤的样子。有的字母扁扁的，像是它的主人被生活压扁了的灵魂。有的往左偏，有的向右倾;有的上下跳跃，有的拖着一长串字母，像蛇(snake)一样扭曲。有的每个字母都像一只吹胀的气球，充满了理想和自我膨胀的成分。另有的什么宇母都没有，只有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用黑的、红的、蓝的、绿的油漆和颜料，把原本银白色的车身涂抹得花花绿绿的，活像是一匹大斑马(zebra)。

　　在这使人眼花撩乱的涂鸦里，有一行不惹人注意的小字，笔迹歪歪倒倒的，显明是一个孩子的手笔。整个句子只有几个字，还留下了名字：

　　“妈妈，我想你!汤米。”

　　汤米是谁?是那些成年栖身在这个老鼠(mouse)洞似的地下世界里，流浪儿中的一个吧。

　　他的妈妈必定离开好久了。要不，他怎么会这样写呢?在他的心目中，飞驰的列车是传递新闻的最好的使者，可以带着他的话，走遍这个蛛网似的地下世界，把伤心的召唤传给亲爱的妈妈。

　　妈妈和他同样属于这个没有阳光的最底层的世界，她一定会看见的。美意人看见了，也会传达给她。

　　可惜车身上乱七八糟的涂抹太多了，匆匆来往的旅客根本就没有时间留意这一行小字。

　　然而，一切瞒不过上帝的眼睛。

　　有一日，上帝披着隐身衣，到这个阿波罗和塞勒涅①的灿烂都照射不到的角落来视察，一会儿就看见了这行小字。

　　“可怜的汤米，我一定要帮助他。”慈祥的上帝想。

　　“汤米，你在哪儿?”

　　他站在月台上呼唤招呼一声，马上就从阴郁的角落里钻出来十几个七长八短的男孩，黑的、白的，拖鼻涕的、满脸雀斑的……，站了一大排。他们都是汤米。纽约城里名叫汤米的孩子太多了。

　　上帝问他们：“车厢上的那行小字是谁写的?”

　　孩子们只听见一个声音，却看不见人，都摇了摇头，转身就撒开脚丫跑了。这些孩子不知道是上帝亲自和他们说话。他们把他当成躲在暗处的车站治理员，以为要惩罚自己。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就溜得一干二净了。

　　上帝没有办法，只好沿着漆黑的地道，在地下世界里到处寻找。夜深了，他十分困难才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瞧见一个眼泪汪汪的黑孩子，望着来来往往的列车，寻找妈妈的回答。一次又一次寻找都失望了，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阴郁里哭泣。

　　“他一定就是那个在车身上留话的汤米。”上帝想。

　　他问孩子：“你的妈妈到哪儿去了?”

　　小汤米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知道这一定是一个美意人，抽抽噎噎地回答：“我不知道。她从这里走了，就再都没有返来。”

　　“你能通知我，她是什么模样吗?”上帝问。

　　“我记不清了。”小汤米说，“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妈妈。”

　　“可怜的孩子。”上帝想，“也许他的妈妈己经死了吧!”

　　上帝猜对了，小汤米的妈妈真的死了。现在他该怎样帮助小汤米才好呢?

　　眼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黑孩于，上帝想了又想，不忍心把真实状况通知他。

　　“你等着吧!”他安慰小汤米说，“你的妈妈会给你复书的。”

　　第二天，小汤米果然在他写字的那个车厢上，看见另一行发光的绿字：“汤米，我也想你!妈妈。”

　　他不知道上帝的笔迹是发光的。绿色，是希望的颜色。

　　他高兴了，抹干了眼泪，赶快在车身上又写了一句话：

　　“妈妈，你在哪儿?我想看见你。”

　　他眼巴巴地盼望着，等到那个列车又开返来，果然又看见了一行发光的绿字：

　　“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不见我。你好好地过日子，我就高兴了。”

　　小汤米有些失望，却还不甘心，赶紧握着笔又给看不见的妈妈写信：“妈妈，你返来吧!慢慢走，总会走返来的。我想和你在一路。”

　　上帝没有办法，只好又撒一个谎，通知他：“我老了，走不动啊!

　　想不到小汤米不肯罢休，在车身上写道：“妈妈，你走不动，我来看你。我一定要找到你。”

　　瞧着这一行歪歪斜斜的字，上帝犯愁了。在这个黑茫茫的地下世界里，要找到死去的妈妈，根本不可能啊!

　　小汤米等不及妈妈再复书，就出发朝阴郁的地洞里走了。一列列灯火通明的列车从他的身边驰过，谁会想到这儿有一个找妈妈的黑孩子呢?

　　然而，上帝知道一切。

　　万能的上帝，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不能让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在漆黑的地道里，没有终点地走着，寻找并不存在的东西。

　　发光的绿色希望会褪色的，他该给孩子什么新的希望呢?

　　上帝毕竟是万能的。

　　他在大纽约的人丛里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瞎眼的黑妈妈。她衣衫褴褛，蜷缩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墙角里，睁着无神的眼睛，嘴里喃喃细语地念叨：“孩子，孩子……”

　　有办法了!

　　上帝想到一个绝妙的念头。他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对她说：“来吧!跟我走，我带你到你的孩子那儿去。”

　　“真的吗?”黑妈妈惊喜地喊出了声。

　　可是，当她费力地支起身子走到上帝的身边，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件至关主要的事。她对上帝说：“你没有骗我吧?有人通知我，我的孩子早就被汽车轧死了。”

　　噢，想不到是这么一回事。上帝沉默了。

　　他已经打定了念头，只低头踌躇了一下，依旧用同样的声音安慰她说：“不，他没有死。你会重新得到你的孩子。”

　　这个声音十分悦耳，黑妈妈觉得不可抗拒，像做梦似的接过上帝伸出来的一根小树枝，跟随他慢慢朝地铁人口处走去。当街上的人们瞧见她握着一根飘浮在空中的树枝慢慢移步时，都惊奇得发呆了。

　　“天哪!这个瞎婆子竟能拉着一根空中的树枝，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走，必定是上帝显灵了。”他们说道。

　　上帝引着浮现幸福笑脸的黑妈妈，慢慢走下地铁通道，找到了小汤米。他把小汤米的手放在黑妈妈的手里，对他说：“汤米，这就是你的妈妈。”

　　小汤米又听见了那个温顺慈祥的声音，怔怔地望着站在面前的黑妈妈，想竭力从她的身上寻找出早已模糊的妈妈的样子。可是，黑妈妈却没有犹豫，紧紧地一把搂住小汤米，不停地在他肮脏的面孔上亲着吻着，满怀感激地喃喃细语说：“感谢上帝，我终于找到孩子了。”

　　黑妈妈的泪水沾湿了小汤米的面孔。不知怎的，他也呜呜地哭泣起来了。眼泪和爱的亲吻可以消弭一切嫌疑，他不再多想一下，用力扑在黑妈妈的怀里，声音哽咽地放声喊叫：“妈妈，我真想你呀”

　　往后的事儿便简朴了。

　　不过，也许并不像我们所想像的那样简朴。

　　上帝含笑退在旁边，望着小汤米紧紧牵住瞎眼黑妈妈的手，慢慢踏着阶梯，走出地铁车站的出口。

　　外面，是五光十色的大纽约的夜世界。不住闪烁的霓虹灯光，映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逐步消逝在夜的街头。

　　“他们到哪儿去?”

　　上帝陡然想到一个至关主要的问题，想赶上去帮他们一把。

　　然而，他不能。

　　在这灯红酒绿的夜世界里，万能的上帝失去了最终的能力。

　　上帝只有爱，没有美元。

　　①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塞勒涅是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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