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错吗？

　　当我们如最贪婪的赌徒，将最终的血本抛掷在命运严寒的青石桌面上求一场大赢，却没有想到连自己都完全输掉，爱情又如何立足？
　　
　　影象里，那一年的栀子花格外香烈，而坐在后排的男生绿晨，有那样闪亮的眼睛。在每个下晚自习的晚上，他用自行车载我回家，费力地蹬着上坡，我不禁地靠向他的背，听见他炽热的心跳。
　　星光下他低低地问我：“你愿意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吗？”
　　良久良久，我轻轻“嗯”了一声。
　　满地睡莲竞放的时节，我和绿晨先后收到大学的通知书，我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了，欣喜之余我抬头看见绿晨犹豫的眼光，心陡然一沉——他去了远在郑州的军校。
　　在同一天我们离开故乡，却注定一南一北，沿着相反的方向。从此思念把我的心绞得血泪淋淋。
　　每一次收到绿晨的信，都是我的节日，却忍不住在字里行间掉下泪来。无从想象，我星光少年的绿晨啊，曾有着不羁的长发，是如何适应着军规军纪的严酷和学习练习的费力。而在每封信的最终，他说：“来看一看我，好吗？”那粗大的笔迹扑面而来，分明是他殷切的眼睛。
　　我从不知绿晨什么时候，又怎样从军校一格格分割严正、斩截如刀的时间表里溜出来，我只是等。从白天等到日落，再等到新月初升，逐步地，仿佛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没有了时间，都没有了感觉，只是一个空空的壳子。
　　许多次明明听到脚步，冲已往，门边却一无人迹，也有时我已经完全失望，只是颓然呆坐，但是有了敲门声！真的是！
　　总是在片刻的相聚后，绿晨又仓促地赶回学校，而我重又踏上回程的火车。四周犹如乱世，霎时，觉得自己是逃难的女子，从此生离死别，逐步便夜沉沉了，窗玻璃上摇晃地映着我疲惫的脸容。猝然，昨天误了的功课，明天要交的报告，同宿舍女生不知有没有帮我打了热水，诸般不能不考虑的现实，又兜头涌上，我却想念着，想念着，绿晨新剪的稚气的平头。
　　在一个学期内我去了七次郑州。最终一次，是薄薄的初冬，细雨绵密如小小的花朵儿。他请了假出来，陪我慢慢徜徉在郑州的街头，两个人紧紧地牵着手，都忘了雨，忘了身外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郑州的街景。也是第一次，他吻了我。
　　我回到学校时已是夜晚了，刚刚推开宿舍的门，我便停住了，好久，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桌上我的成绩单，满目狰狞的红，耳边父亲(father)的呼吸越来越急骤，我的头越低越深，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注释。良久，父亲喑哑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陨石一样狠狠地砸在我心里。
　　父亲是昨天早上来的，一向等我到这个时候。他没问我到哪里去了，也没说昨晚他是怎么度过的，只是一件件，从家里给我带来的衣服、卤菜、文具交给我，然后说：“明天还要上班，我得走了。”
　　父亲默默地走在夜风里，单薄的衣服不断地被掀起，空寂的校园里他的脚步声显得那样黯淡。
　　站在站台上，父亲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你们班主任都跟我说了。”停一停，“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将来，也不顾及一下我们？”我想到我一落千丈的成绩，四处告贷的窘况，低头间，我发现父亲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已隐约有了黑斑，眼泪一下堵住了喉口。我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是车来了，父亲匆匆地上了车。
　　大张旗鼓的恋情，最终却是身心俱疲，又有什么是可以无限透支的呢？无论是时间、精力乃至于感情。我开始思考，我与绿晨是否可以更岑寂更澹泊，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海。
　　电话里，他的声嘶力竭终于让我哭了。“为什么总是我去看你，如果你对我真心，难道就不能来看我？”那端突然之间一片沉寂。
　　几天后的一个正午，我正在教室看书，一个老乡冲了出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绿晨在北京西站，再晚就来不及了。”拖了我就跑。我被拉得踉踉跄跄，连声追问：“到底怎么了？”
　　绿晨为了来见我，托了故乡的同学给他拍了“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准了假，便直奔北京。不料他二哥正巧打电话到军校询问弟弟的状况，言简意赅下来即穿了帮。队长看在二哥的面上网开一面，说：“我给他24小时，返来就罢，否则军法处置。”结果绿晨刚下火车就被二哥截住，立即给他买好啦最早一班去郑州的车票。绿晨却保持要见我一面再走，双方相持不下，最终二哥勉强赞成他打电话通知我到车站晤面。
　　良久我才喃喃细语道：“我的天哪。”
　　掏空整月的生活费叫了出租车，却遇上了我影象中最漫长的一次堵车。任我怎么心急如焚，那身前身后的汽车长龙只是徐徐地挪动着，一点点，离太阳越来越近，终于迎头撞上那西下的夕阳。我冲进候车大厅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我颓然跌坐在长椅上，声音艰涩得仿佛挤出来的：“我想坐一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一生？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世界如此嘈杂，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却依然一点点艰巨地抬起头。整个人呆住了，半晌，我霍然而起，“你，没走？”绿晨向我绽开顽皮的笑。
　　他二哥一向把他押送上了车，等到火车开动后才离开，他却在下一站下了车，混上一辆进京的车。绿晨的衣上满是折皱，眼中是流动的火：“不见你一面就是不甘心。”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绿晨，想说：“你真傻。”却不自发地哭了，在大厅里我们紧紧相拥，我在心里暗暗起誓：这一生一世跟定了他。
　　而那时，无论是我，依然绿晨，都没有想到后果会是什么。
　　军法如山，绿晨被退学了。是怎样的晴空霹雳轰下来，让我不顾一切奔去找他，却被他的家人拒之门外：“都是你，都是你害苦了绿晨。”那一扇严寒的门横在我的面前：是我害了绿晨吗？诸般往事席卷而来，难道我就不曾为爱情付出昂贵的代价？
　　我想对绿晨说：再参加一次高考，我会在北京等你，然而再见绿晨，是小城凄清的火车站上，他就要去云南当兵了。远远地，隔着他周围敌意的眼光，我的眼泪涌上来却又暗暗地退回去，灯影摇曳里绿晨有那样困惑的神容。在上火车前一刻，绿晨突然之间转头，轻轻唤我的名字，轻轻地问：“爱情，是错吗？”
　　从此流年去去，我和绿晨再都没有见过面，我的耳边却时时浮起他最终的疑问：“爱情，是错吗？”
　　而我终于知道了。爱情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们。当和绿晨倾尽所有来调换一场青春的恋情；当我们为了一刹那的焰火将生命中一切值得珍惜、应该慎用的事物付之一炬；当我们如最贪婪的赌徒，将最终的血本抛掷在命运严寒的青石桌面上求一场大赢，却没有想到连自己都完全输掉，爱情又如何立足？
　　我会始终记得火车站的那一幕，那一刻，爱情如满天星雨，跌落在我怀中，也会永远铭记许下的誓言，却再都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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