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凡不是属于曲麻河的人,林亚茹不用抬头看他就已经知道。
他的手指太过详细苍白,他的嘴唇太过紫,他的表情太过丰厚,他的恻隐太过赤裸露骨、事实证明没错,到一块冰煮成水的功夫,她就知道他来自江南,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月、
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像所有俗烂的爱情片里惯有的情节,天一定是蔚蓝的,海一定是最缄默神清的可是林亚茹却没有好气地努努最,示意让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男人坐到一边歇息去,然后她抱起一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书籍,大跨步往里走,像一个谙练的苦力。她在这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行动自如,没半点儿女人的样子。她算女人吗?她在心里忍不住自嘲地想。其时自己都25岁了,连场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全耗在这草原上了。
诺,他在背后犹犹豫豫的叫住她,指指它的鞋带。
她低下头去看,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鞋带拖在一摊泥水里。她又看了看手上的东西,犹豫了那么一下下,他已经几步走过来来蹲下,帮她挑其鞋带细心地系好。只是,他又一次头晕目眩,仿佛第一天站在这个高原上的感觉。
林亚茹窒碍了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进了这座石头垒起来的小院子。房子里坐着几个表情真挚的孩子,对着墙上那块大略的黑板。外面防水毛毡搭起的屋顶一角,积住下坠的一汪水,欲滴未滴,风刚一吹过,就轻轻的抖动。
院子外却是另一番场景,瞎唱的山谷上开着无穷无尽的格桑花,翻过这座山,再过一条河,就能看见草原。
苏一凡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被壮阔的场景击中了,但是头痛、呕吐等高原反应也同样袭击了他。
事实上,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走这么远,远到天边,只为逃离家人给他安排好的工作和生活。也是到了草原这所大略的小学里,他才发现,比起这里的天、这里的水,这些孩子们渴望步入到他所逃离的世界里的眼光,自己之前的事儿简直如沧海一粟。
“苏老师。”一个孩子羞涩的扯了扯他的一角,他微微一怔——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可以成为老师。老师,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苏以凡心里再度升腾起对这片土地、对孩子们的责任感。
林亚茹俯身冷冷地看着他说:“这里不适合伤感,不需要恻隐。”石打的教室流水的老师,;来支教的小年轻,来时都很理想主义,走时都很现实主义,唯一留下的,就是林亚茹。
林亚茹俯身挑着教室门口的那团火,她的语气太像这个傍晚,又冷又冰。他看着火光里她的侧脸,那是一张险些没有表情的脸。苏一凡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在林亚茹面前,他保持了沉默,他想,他迟早会证明她对于自己的定义是错的,从以开始就是错的。
苏一凡留了下来,在这个漫长的不见头的夏季里。
那天他破例放自己一天假,搭上林亚茹的皮卡一路到县里去“化缘”——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教室和宿舍里都没有取暖设备,孩子们只能一边追着跑圈圈,一边背单词。
林亚茹一跺脚,对他说,走!跟我出去趟。他想也没多想,就跳上了林亚茹的车。他其时想和林亚茹多待那么一下下,一分钟也是好的。
他坐在身边,小皮卡在草原上开得像是跳藏族舞,跌宕起伏,和他的心一样。
那个冬天还没开始就很漫长。县上所有单位的人都对他们摊摊手说,没有。他相信对方一脸真挚的为绝对不是伪装,学校取暖一年需要20吨煤,这不是个随便什么单位都能拿得出来的小数字。
“煤不能支持,别的可以,现金和各种衣物,不管多少都可以。”林亚茹用身体横在对方办公室的门口持续讨价还价。总能有点收获,一二百的现金。“极少成多,也能减缓点问题。”林亚茹点着薄薄的一沓钱对他说。“
苏一凡觉得有那么点难堪,手脚别扭地挤在那里,没地方放一样。
接下来的三天,他一改羞涩,总是疾步走在林亚茹前面。每次开口问那些企事业单位捐助的时候,语速非常快,他不想庭下来,好不让林亚茹的声音像刀子(knife)一样插出去。
从艰巨羞涩开始,到义正词严,低眉顺眼。他总算也能要到点钱大概什么了。
几天下来收获不错,不过她的小皮卡总是闹脾气,走到曲麻县的时候,索性罢工。她连踹了好几脚都不能发动。脸上的汗珠,有一点点阳光的反光。他正看得微微入神,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听见她问起,他见过青海湖没有?
车修好后,她破例地带他去了青海湖。
青海湖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就像林亚茹,是他无法想象来仔细勾勒的一种存在。
她来到这个鬼地方只是因为小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一对一帮扶行动,他帮助了一位青海地区的同龄儿童。
长大后的她,想来这里看一看她的朋友,这一看,就再也走不掉了。
之后,苏一凡在无数个夜晚追念到第一次看见青海湖的模样,蓝成宝石一样的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湖边,林亚茹的倒影和云朵倒影在一路,在湖面轻轻漾着。
第二天,林亚茹说去西宁为孩子们买点东西,她一个人开着小皮卡离开的,可是却再都没有返来。电话打不通,之后林亚茹回过一次短信,让他好好照顾孩子们,他问她怎么了,她却只回了很好,便再也没了音信。
他开始和所有的前任支教一样,收集大块的石块。这很轻易,走到通天河,下了河床俯拾即是,用背篓一次次背过来。把院子扩大了,把教室垒得更结实了,又托人带了一块大黑板死死地卡在石头缝里。这样,就能同时分身高低年级的孩子们了。
他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了,时间在这里,变成为无足轻重的东西。可是他依然在一天天的日落星升中盼望着,能再见到一次林亚茹。
再见到林亚茹的时候,苏一凡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三年。三年了,他的手指已经黝黑得可以媲美一个正宗的藏北男人,他已经可以仰躺在马背上驰骋草原。他已经可以。他以为自己粗狂地可以放下一切,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林亚茹身上时,心脏又一次狠狠地揪在了一路,像那个烧着炭火的夜晚。
只是这一次的揪心,是因为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斑纹很简朴,可是足够说明一切了。他再一次觉得胸口发闷,他看了看她的眼睛,没有说一个字,转身就走回了教室。
她一向笑吟吟的嘴角,像打着弯的河水,停留在那个走不已往的角度里。苏一凡之后刻意不再想到这个场景,心脏也就能保持正常的速度跳动。
苏一凡在三天后离开这里。在最终一站西宁停留时,买完车票,他把多于的钱全买了文具和书寄往曲麻滩小学,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之后,苏一凡成为一个没有故事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去山高海远的地方支教过,连一天到晚骑在他背上的儿子也不知道他曾经是个真正的骑马妙手。
他和寻常须眉一样,上班下班,在琐碎和相通的工作夹缝中寻找一点微薄的快乐。擦肩而过的每个人笑脸都那么模糊,每当这时,他就开始发疯一般想念青海湖,想念曲麻滩上那些四处漏雨的房子,想念那些孩子们真挚的笑脸,想念一个映着火光的女子和她转头谛视他的微笑。
之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开始在网上搜寻关于曲麻滩的新闻。在一个青海救助网络组织——格桑花救助小组论坛上,他终于找到了林亚茹。义工发的照片上,一队孩子在火堆边跳舞,远远的,一个女孩儿子在刚搭建好的新校房前默默工作,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她是谁?他装作陌生人似的,在电脑这端询问发照片的义工。
义工回答得缓慢,这个女孩儿子在那里支教好多年,可惜啊,几年前,她得了殽杂型高原病,肺动脉出了问题,治疗了好一段时间。所有人一位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可是稍微康复后,她再次开着她的小皮卡去了高原。可惜,汽车半路抛锚,她修理时千斤顶没顶住,车盘砸下来把整个左手无名指压断了。做了断肢规复手术,这姑娘要强,谁都没说,带了个戒指掩饰着,好久以后我们才发现。
爱情是这样匆忙来去的一件东西,我们都以为它要刻骨铭心地镌刻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像风之于沙石,像水剖开岩壁,像海啸掩盖过沙滩。它所到之地一定面目全非、改头换面。其实,它只是一场暴风雨,在所有人生里留下一地冰渍而已。
『这些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从大理到敦煌,从喀什到漠河。我在东极岛上的龙卷风里喊过你的名字,我在青海湖的水边想到过你的样子。但是,那都是已往了。我最终想到你的样子,那便是青海湖的炎天了。你见过吗,青海湖边成千上万亩摇曳着油菜花,青海湖里结满厚厚冰层的模样。青海湖像一颗永恒的眼泪。
那一定是爱情最终被遗忘的地方。』
这是他写给林亚茹最终的,也是唯一的一封信。他本来想亲手递给她,却再都没有机会了
那封信,在林亚茹的墓前,和大风在一路,一路沉默着。
2009年9月3日,一辆尽草原的小皮卡翻到在幽静的路边,远方的格桑花正在风中摇曳。一朵一朵地,连到天边一般。
车上,有送往学校的用品和一对据说林亚如走到什么地方都带着的,洗得泛白的鞋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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