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一个傍晚,在上海一条临街的弄堂边上,他与她初次相遇。
那时,她是一个卖花红的女子。他从小就爱吃那种水果,只是,在北方它叫海棠。离开故乡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温润的江南也有这种果实。刚从北方来到上海不久的他难免孤独,常常独自走在人群中倾听自己的声音。那天,她推的一小车海棠,在泛着潮气的微雨傍晚里,满目的黄红相间令他眼前一亮。大概是刚刚采摘下,香韵依然婉约。她一只手扶着小车,另一只手撑着一把油纸伞。生意寥落,她伫立在微雨中的样子,仿佛是一抹寥寂的水彩,深深打动他的心。他上前说称些海棠,她讶然地看着他以北方人的豪迈买下了整整五斤。双眸碰撞,浓情流转。她无话,只是在伞下微笑,唇红齿白。他惊觉时,心里早已暗香浮动,爱意不可收。全然不想,与她不过是惊鸿一瞥,外加一笔海棠生意,如此而已。他暗笑自己的痴迷。然而,看着她为自己精挑细选的海棠,个个饱满丰润,不禁又去暗暗揣摩她的心意。抬头看去,她湖水般的眼眸正迅速避开他灼热的眼光。但,暮色里,他仍然感觉到她面颊上泛起的一丝不易觉察的绯红。
他微笑,道过谢意,转身离去的瞬间,听到她在身后对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在这儿,它叫花红。吴侬软语,仿佛南方八月的空气里晕染着桂花香的风。深深浅浅,令他模糊不已:娶上这样的女子,该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吧。
多年以前萌生的爱念,于多年过后,他早已淡忘。殊不知,多年以前,他,真的这样想过。
此后的日日夜夜,他的脑海里所执著的念头,便止于此。痴心于这份鲜艳的情感,涓滴没有探究过他与她的不同。而爱,总该是有效果的吧?那时,他孤身异乡,形单影只,事业无成,一个女子的情爱,足以令他动容,那种温暖,是他那时惟一的欲求。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终究会改变。譬如,会成功,会不再孤单,一切会好起来。但,爱情里浸淫的男女,怎会顾得如此详尽?那时,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不过是一个淳朴而聪慧的乡下女子。
因此,他和她之后的故事,便有了这般终局:
半年后,他娶了她。婚后,她再都没有去卖过花红,习惯了他养着她。他在外奔忙,她在家做着温柔的后盾。毕竟是淳朴的乡下女子,虽然整日周游在柴米油盐中,却没有涓滴的怨气。能够为他煮饭,是她一辈子的幸福。然而,他的事业越来越大,朋友越来越多。晚归大概干脆不归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夜夜笙歌,只道寻常。然而,她从不言语,每次夜归,她依然精心地侍候他。直到他背对着她呼呼睡去,方觉出一丝惆怅和寥寂来。她不禁想到,多年以前那个微雨的傍晚,在弄堂口,初见他的样子。玉树临风、翩然而至,令她年轻的心,意乱情迷。
不过,只是一念的惆怅和寥寂,第二天她依然为他温柔地做着一切。就这样,悲欢岁月,一路而来,她用自己的方式将心意一一付上。然而,又能如何?爱一个人的理由和不再爱一个人的措辞,同样可以轻而易举。
终是无法再持续。离婚,发生在他和她相遇五年过后的一个上午。没有大的波澜,倒也平静。在物质上,他没有亏欠她。她只留了些许,说,只要可以开间水果店就已足够。离开时,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一如当年的翩然,无非是去留不同。泪如雨下时,他已淡出她的视线。
上海,以十里洋场的繁华,蛊惑着身处其中的红男绿女,连忧伤和悲哀也是日新月异。没有多少时日,与她离婚的情节,便只成为他生命里怀旧的一幕戏。他忙碌于事业,也忙碌于周旋在不同的女子间。同在一座城市,说不见也就不见了。况且,上海太大。他只晓得,她在漕宝路上开了一间水果店。然而,他整日奔走在上海的繁华之间,为了各种生意,为了各种女子,却从来没有机会路过她的水果店。
又过了两年,一个雨夜,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了她。便开着私家车,沿着漕宝路遍寻。微雨敲着车窗,使他在车内看周遭的视线变得迷离模糊。街上的灯火和人群,仿佛晕染在一幅浓重而忧伤的水彩画里。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七年前那个微雨的傍晚,他举步维艰时与她的初次相遇。周旋过太多的女子,终是有些倦怠。想到她的这一刻,竟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这些许暖意使他潜伏在心底还残留着而久已不觉的一点爱意,居然,居然如微雨,荡漾开来。连他自己都惊诧不已。
终于在漕宝路的终点,看到了她的水果店,已是夜间10点多,地段又不好,没有一个顾客,在朦胧的灯下,她撑着一把淡绿色的油纸伞,轻轻地四处顾盼,眼里透着淡淡的寥寂,宛如当年。隔着雾般的微雨,他在车内远远看着她伫立雨中的样子,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流泪。
他关掉车灯,安静地坐在里面,打量着她的水果店。店内的各色水果,装在各种精致的果篮里,个个透亮。这时的上海,正是花红上市的旺季。但她的店里,举目望去,险些样样都有,独独少了他曾经深深迷恋过的那一片红黄相间的颜色。和对她的爱一样,都留在了回忆里。
他看着她疲倦地收起雨伞,退回店里。稍后,一个身材壮实看去却敦朴的男人走了出来,与她一路将放置在店门口的那一筐筐水果搬回店内。是该打烊了,他在车内暗暗地想。看着她和那个男人,来往返回,很有默契地搬动着水果的样子,不禁又落寞起来。
算是重逢了吧,但,他却没有下车。眼前的这所有,已经没有让他下车的理由。
相对于朱颜易改、人生易老,最易变的大概依然人心。她守着他五年,心都不为他人所动。离开不过两年,便心又有所属。他没有资格怪她,是他自己错过。因为心随境动,所以徒留花红。不管辨别的身份若何,尘世俗世里,人同此理。
这该是爱意中的人生吧:爱随心动,心随境动,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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