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无实的猎手

　　已往，玉龙山下住着一个猎人(knife)，他是猎户里的二流子，连弩弓也拉不开，箭也不会射，可是却装得象个很有本领的猎手，每日肩上扛着弩弓，腰里挂着长刀，还藏有一囊药箭，东游西荡，成天跟在别的猎人前面混日子。猎人当中有个端正，叫做“山中得鹿，见者一份”，凡是打到什么飞禽走兽，一定要分给别的同伴。这条端正，他是非常熟悉的。一看到有人射着什么东西了，就高声大叫：“山中得鹿，见者一份!”连窜带跳地跑已往，非常热心地打开他的猎袋等着。这样，他每日不发一箭，却总是得意洋洋地背了一袋子肉返来。

　　有一日，他又想跟着别的猎人一同上山，可是谁也不愿同他去，没有办法，他只好一个人上山了。

　　他朦朦胧胧地往前走，越走越远，穿过了一片黑糊糊的大松树林(wood)子、一丛密密层层的黄栗箐，到了一个半山的平坡上。四边看一看，这地方从来没有来过，这儿只有一堆一堆的白雪，大块大块的岩石，景色很萧疏。他突然之间觉得畏惧起来，就想打起口哨招呼别的猎人。他打了三声口哨，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口哨在空谷中震起的回声之外，没有得到任何应答，四边静静静的。他越想越畏惧，又不敢往前走，又不敢往前进。正在这时候，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迎面刮来一阵大风，刮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只得靠着岩壁坐下来。不料风越刮越大，而且影影绰绰还看见狂风中有两个大东西相互厮咬着。突然之间，风停了，尘土都没有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黄斑虎和一只金钱豹!这两个大家伙一边扑着咬着，一边呼呼地吼叫，震得山上的石子土块扑咧咧直往下掉，吓得他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心想：完了!明天我这几根骨头，不知哪几根归老虎(tiger)，哪几根归豹子(leopard)呢!这时候他走也走不脱，只好静静地躲在一个岩缝里，偷偷地向外面偷看动静。

　　这一场恶斗，他真是第一回看到。他越看越畏惧，越畏惧越想看。只见黄斑虎张开嘴，一口咬住金钱豹的顶花皮;金钱豹舞着爪子，一把抓伤了黄斑虎的眼角;黄斑虎大吼一声扑倒金钱豹，金钱豹翻身抱住黄斑虎的颈项不放;黄斑虎揪住金钱豹的耳朵，金钱豹也抓着黄斑虎的胸脯。两个紧紧绞作一团，在草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一滔滔到猎人脚下来了，猎人想要把脚缩起来，只恨岩缝里没个踏脚的地方;正惊骇万分时，一看，虎和豹头都朝外，对着他的是两个屁股。他束手无策，拔出囊中毒箭，向它们的肛门一个一枝，深深地戳了出来。药性立时发作，老虎豹子狂吼了一阵，不到一会工夫，都死在草地上了。猎人等了一会，看一看没有什么动静了，才从岩缝里走出来，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这时，恰好有个伐木工人拖着一架木头车子迎面走来，走近一看，原来是邻居阿挥。猎人便向他借过车子，左边装着黄斑虎，右边装着金钱豹，请阿挥驾着车，得意洋洋地拉到木天王①府里去领赏。

　　木天王最喜爱高明的猎手，就亲自接见他。木天王看一看黄斑虎和金钱豹，再看一看这个猎人，不免有些嫌疑。

　　“这虎和豹，当真是你打死的吗?”

　　①木天王：事先纳西民族的封建领主。

　　猎人说：“是我射死的，大王!我的箭百发百中，箭箭不离肛门。大王不信，请看一看虎豹的肛门还带着药箭呢。”

　　木天王上前一看，果然虎豹都带着箭，但看一看猎人的样子，总觉得不象是有这样大本领的人，就吩咐说：“你的箭法真不错。不过我依然不大相信，你能否马上给我射一只麻雀(sparrow)，来证明你自己的话是实在的?”

　　猎人一听：这可糟了!但是木天王的吩咐不能推却，只好应了一声“是!”

　　他搔着头，装着到处寻找麻雀，溜到外面，恰巧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捉到一只麻雀在路边玩。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大喝一声：“这是我的麻雀，你从哪里捉来的?”便一手夺了过来，拔脚就向天王府飞跑，一面掏出一技药箭插到麻雀的肛门里去。

　　木天王看一看这只身体另有点温热的麻雀，赞扬他道：“真是好箭法!不过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你愿意吗?”

　　猎人躬身答道：“听凭天王的吩咐!”

　　天王说：“我的后园里迩来发现了一只人熊，常常出来伤人。你如果能将它治服，我重重有赏。”

　　猎人说：“这，这——后园在哪里?”

　　天王说：“不远。侍卫，给他带路!”

　　猎人听到这道命令，吓得比看见老虎、豹子打架还要厉害，可是事儿已经弄到这步田地，只好壮起胆子去拼一拼。他一路不住地问侍卫：“人熊在哪里?人熊在哪里?”侍卫一打开后园门，就指着阴森森的黑松林，抖抖索索地低声说：

　　“人熊在那儿啊!”

　　猎人见侍卫怕成那个样子，心中一想，说：“你要是畏惧，就请早点回去，等我射死人熊，再来叫你。”其实他是怕侍卫看出他的马脚来，所以设法把侍卫支使开。侍卫听说叫他先回去，十分感激，连忙退后一步，把园门紧紧关闭，生怕人熊窜到王府里来。

　　猎人看见园门扑通一声关闭了，他的心也扑通一声掉了下来。现在一点退路都没有了，怎么办呢?他只得向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突然之间听到嗥嗥的吼声，一只六尺来高的大人熊冲了出来。猎人吱溜一下，也不知道手脚是怎么举措的，就爬上了一棵大松树。看那只人熊，满额长毛，把一张脸都遮住了;它张开血盆似的大口，人一样地站立起来，用鼻子四面嗅了嗅，就直奔猎人躲着的大松树走来。熊是会爬树的。到了树根下，就用四爪搭着树干，一耸一耸地爬了上来。猎人赶紧再往上爬，可是人熊比他爬得还快。猎人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树顶，上面是碧蓝碧蓝的天;人熊距离他只有一二尺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这时急得连尿都撒出来了。凑巧，这一泡尿不偏不斜，正撤在人熊的眼睛里，人熊辣痛得不可开交，掉转身子就往下爬，把一个大屁股朝着猎人，距离只有一尺上下。猎人一看：机会来了!拔出一技药箭，用力插进入熊的肛门，又伸脚踹了一下，药性立时发作，人熊大吼一声，摔倒在地，不一会，就无声无息地死了。猎人十分困难才慢慢地爬下树来。

　　叫开了园门，叫人把人熊拖出来，他大踏步来见木天王。天王连忙给他敬酒披红，叫乐工们奏乐，抬着他到四方街①上去游行。这一下，远近都轰动了，居民们都拥出来看这位神箭手。木天王赏了他五百两白银、一匹好马，他得意洋洋地回家去了。

　　①四方街：丽江县的中心区。

　　事先白沙街上有两个小偷，听到猎人得了许多夸奖，就打算去偷他的银子和马。到了半夜，小偷钻到猎人家里来，想等猎人睡熟后动手。小偷刚在墙洞里埋伏好，猎人在里面大声叫他妻子：“快把草荐拿来!”小偷没听真，只听得“快把箭拿来!”以为猎人已经发觉他们了，连忙静静地溜走了。他们又怕他的“箭箭不离肛门”的弩箭，便每人在猪圈上拆了一块瓦片盖着屁股，没命地飞跑。小偷的裤带都挂着一串钥匙，刚好垂在瓦片上，他们跑一步，钥匙就在瓦片上当的敲一下。他们以为是猎人的药箭射来了，就跑得更快;但是跑得越快，瓦片上的当当声也就越响越急。小偷一面跑，一面叫嚷：

　　“好厉害!好厉害的箭法!真是箭箭不离肛门!”

　　第二天，小偷就将他们亲身经历的事通知了一些人，说得真是千真万确。

　　神箭手的名声就更大了。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猎人的名声比水流得还快，很快就传遍了几百里远的地方。

　　离这里三四天路程，有一个老虎寨，连年遭受虎害。寨里人知道这里有一位神箭手，专程派了一个专差来聘请他去为民除害。专差苦苦恳求了半天，猎人总是不肯答应，只是扬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最终，才开腔道：

　　“我愿意到老虎寨去除虎害，但是要答应我几件事。”

　　专差连忙问：“什么事?请你只管说，只要我们能办到，都行。”

　　猎人说：“要九个哑巴和九个瞎子跟我一路去。再要二九一十八根结结实实的铁棍，叫他们每人拿着一根。寨里其他的人都不许出来，只许关着门在家里等着，免得老虎伤人。”

　　专差一听，连忙说：“这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到了那里，猎人叫九个哑巴走在他前边，九个瞎子跟在他前面，他自己走在他们中心。刚走到老虎寨，一只吊睛白额老虎就从草丛中跳出来，张牙舞爪地直向他们扑过来。猎人眼尖，赶忙爬到树上藏了起来。九个哑巴一看，老虎已到跟前，逃也逃不走，就举起铁棍一齐动手，拼命跟老虎厮打。九个瞎子吓得动都不敢动，就一齐吼叫。瞎子叫，哑巴打，老虎的威风都挫了;这样斗了一会，他们终于把老虎打死了。

　　猎人在树上看得一览无余，老虎一死，他就爬下树来，取出一枝药箭猛力戳入老虎的肛门。然后，叫哑巴、瞎子把死老虎扛回寨里。

　　刚到寨子边，寨子里的门就一齐打开了，每一家门里都奔出一群人来，迎接为民除害的神箭手。大家都想知道猎人是怎样打死猛虎的。猎人胡编了一通，说得有条有理，惊险万分，怎么怎么跟老虎恶斗，怎么怎么最终瞅准了，一箭射中了它的肛门，听得一寨子人都张着嘴瞪着眼，不停地收回赞叹。

　　说完了，猎人指着哑巴和瞎子说：“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九个瞎子什么都没有看见。九个哑巴只是急得哇哇地叫，又做了许多手势。他就说：“你们看，他们都会在说我的箭法多么厉害呢!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瞎话!”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就全都相信了。这时酒席已经摆好，大家就一路把猎人拥到上席喝俩。

　　猎人就是这样得到很大的名声，过着很好的日子，但是他仍然是连弩弓也拉不开，箭也不会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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