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木匠、妖婆和戏子

　　老刀靠一把刀过日子。他所做的活计和杀人越货无关，总依然土里的事儿。麦子熟时帮人割麦，稻子黄了挥镰收稻，至于油菜、荞麦之类他的刀也不会放过，剩下的时间劈柴、砍草，地无一垄的老刀就是靠这些混口饭吃，不饥不饱地在世。
　　
　　老刀的手艺好，刀功在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他所割的田亩，麦茬、稻茬一律齐齐整整的一般高，穗子一棵都不会留下，拾穗的人碰到他割的田地，算倒了八辈的血霉。刀功好之外，老刀干活舍得出力，摆出了架式，铆着劲干活，腰不直、头不抬，一口气向前猛冲，把一路干活的人甩得远远的。
　　
　　雇老刀干活的大多是大户人家，成片的麦子要赶在晴好的天气抢割下来，稻子也是这样的。老刀的脾气好得像揉软了的面团，总是有雇必应，碰到好的东家，一天管上两顿饭，他美美地撑个半死，临了还会称上半口袋的粮食算作工钱。不仁义的东家也多，饭不管够，尽依然稀汤寡水的东西，不多的实物工钱还要一拖再拖，甚至要等到来年粮食登场时，老刀似乎对这些都不在乎，下到田里，所有的高兴劲、怨气头全使在了庄稼身上了，成片的麦子、稻子在他镰刀的挥动里服服帖帖地倒下，远远看去，黑塔般的老刀，八面威风，低低高高的麦棵、稻子如同他的臣民，由他掌握着生死命脉。
　　
　　老刀喜欢干田老七家的活，田老七生就的庄稼把式，十亩旱地、八亩水田，调理得讲讲求究，茬口安排得也好，地从不闲着，割了小麦点黄豆，收了黄豆栽山芋，水田一年两季，中、晚稻穗子密密麻麻地压弯了秸杆，一看就是好收成。老刀却从心里不喜欢田老七，田老七属于“抠着屁眼嗍指头”的人，抠得半死。雇老刀干活，饭仅是吃饱，菜也就一把园地里的蔬菜，少油缺盐的，荤腥是想也别想的。幸亏田老七和老刀一路干活，吃同样的饭菜，看着田老七拼死拼活地撵着，老刀的力气更足，心中有一股子恶意的快感。起先老刀喜欢干田老七地里的活，是看中了一地欢欢乐喜的庄稼，是庄稼牵动着老刀。之后发生了些转变，田老七的妻子因难产死了，不久续娶了个寡妇，新人叫小翠，朴朴实实的一个人，看着顺眼，小翠人好，对老刀亲和，每次老刀干活，小翠总要瞒着田七多下些米，让老刀吃得更饱，油盐也放得足些，尽管荤腥依然不见，多了点油水身上的劲显明多了起来。麦季结束，该结工钱了，田老七按往年的做法，称了半口袋麦子，让老刀拿上，老刀拎了口袋就走，半道上小翠撵了过来，足足添上两着锯，好半天，浅浅的一条口子，锯子竟钝了，又要“哧哧”地锉上一气，童木匠却行，他不紧不慢地对付着，幸亏时间不精贵，挨过一个日头又一个日头，活计慢慢做，鸡上穴时收工，天麻麻亮了再来，请童木匠干活的东家心里暗暗着急，插不上手，偶尔会帮着拉锯，但树实在滞涩，出力不出活，只好作罢。
　　
　　童木匠被称之为童大是有讲求的，村里人大多把父亲(father)叫“大”。木匠要伺候好，当“大”供着，于是童木匠喊着喊着就成为童大，童木匠似乎也愿意接受，童大代替了童木匠，就此传开了。现实上童木匠不难伺候，在当地口碑甚好，干活不躲奸把滑，尽管活计做得不漂亮，粪桶箍得不够圆，锅盖团得不够严，小板凳四脚不平，但落个态度好，挑出了众多的毛病，他会一一修补，真的补不了，他在结算工钱时，也会少要个块儿八角的，落个心安。对于干活时的一天三顿饭，也没见讲求过，煮甚吃甚，吃饱了就行，请干活的家虚心，会特意做上一两个菜，他心里晓畅这是单为自己加的，反而一筷子也不伸，弄得东家难堪，再做下顿，仅仅多添个半升八角米。童木匠无话，东家问上一句，半天才会回答，往往是只听到一屋子的锯刨斧凿的声音，东家由之放松起来，就当请了个会举措的工具，不要陪，不多事，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门敞着由他，田里的活也不耽误。
　　
　　小孩子们喜欢追着看童大做活，看他眯缝着眼吊线，从墨斗里抽出墨线，轻轻一弹，线直直地去了，过后用锯、用斧、用刨，木头变得听话起来，所谓“木直中线，圆于规”的道理，从那时就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童大喜欢孩子，没来由的，会变戏法般的利用边角料砍出一把手枪，凿出一个木偶，交给围观的孩子，引得一时间里打打闹闹的兴奋，过后听着“童大、童大”的欢叫，一脸子的笑脸。
　　
　　有些活儿童大是极讲求的，比如为娶新媳妇、结婚做家具。那时村子里家景好的没有几家，但娶新人，头顶锅盖卖也得添置几样过日子的家什，一口箱子、一方桌子，几把长凳是必不可少的，富裕的还会打上一架新床。对这样的“大”活，童大木匠会早早地介入，先是上春头就围着做活人家房前屋后转上几圈，把门前屋后的树瞄个一览无余，哪棵树可打箱子，哪棵树能做床料，哪棵树做长凳符合，哪棵树正是为方桌长的，他指挥着一干人，一一地放了树，他亲自持着锯子，把枝枝丫丫剔除了，放在阴凉处，安安静静地晾干，一些树质有甜味的，还得放进塘里，沤上一月两月的，再捞上来，放在阳光下暴晒，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秋风起时，童大拒绝了一些细碎的活，一心地为新婚夫妻做起家具来，桌子用香椿树做面子，四条腿自然用了榆树，香椿的木纹悦目，不要油漆，透出亮亮的白色，榆树坚固，落地平稳；箱子是由楝树盘成的，苦苦的树不生虫；长条凳就图个结实，他做得厚重，木质不讲求它；床讲求大了，不用苦树，还得结满果实，他大多会选棠梨和枣树，寓意着早得贵子，儿孙满堂。他会在箱子、床上细细地刻上一些斑纹，斑纹极拙笨，不悦目，但东家也认了，图个喜庆。活计结束时，童木匠，往往会给东家一些惊喜，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就东拼西凑的，弄出个床头柜、马桶之类的，这是在预定的活计之外的，东家不解，童大忙不迭地说：送手、送手，算作出个喜份子。到了大婚的日子，童大往往坐在主席，一场醉是少不了的。
　　
　　童木匠最终依然死在手艺上。村子里一李姓人家，不知何因和童大结上怨恨，常和童大过不去，童大被李姓人家欺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按村里人的说法，童大就是李姓人家的下饭小菜。李姓人家日子过得滋润，儿子在外地工作，不大不小做了个干部，张狂劲儿一个村子都看在眼里，大多都让着他。恰好李姓人家要建新房，红砖、青瓦码了一地，椽条、梁子也是杉木的。做房子，木工是必不可少的，童大自然是被请的对象，架椽条、叉八子，童大尽管心里不情愿，但事儿一上手依然尽心竭力的，他早忘了李姓人家对他所做的一切，心全放在了木头上。三间大瓦屋气气葫芦瓢。老刀为之愣了半天，心中一个劲地念着小翠的好。到了秋收，小翠去了街西头，站在老刀快倒架的屋子边，喊上了几声，老刀拿着镰刀跟了过来。田老七家的稻子比往年长一些得更实成，老刀一头扎进地里，饿虎扑食样猛割一气，只觉背后热热的，他知这是小翠的目光盯着的结果，略略地不安闲一会儿，面对稻浪老刀很快就忘记了。

　　
　　秋天事多，临到割田老七家最终一块地时，老刀的手被“麻公蛇(snake)”咬了一口，俗话说：水蛇咬个疱去家就要消，毒蛇咬个洞到家就要送（死）。“麻公蛇”是有名的毒蛇，痛得老刀龇牙咧嘴，吓得随田干活的田老七大呼小叫，依然小翠有主张，拿过老刀的镰刀，不管不问地切开了蛇咬的创口，俯下身子，对着老刀的手上的伤口猛地吸吮起来，又指挥田老七找来田边地角长着的半枝莲，细细地嚼烂，敷在伤口上。一番折腾，老刀蛇咬中的手红红的肿显明消了下去。老刀没听田老七和小翠的劝告，背转身子又干起活来，只是举措要迟缓得多。小翠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弱而又弱，但老刀听到了，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心软软地抖动了起来。
　　
　　老刀一人过日子，快三十的人了，一间草房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身边的宝贝活脱脱的就三样，一把锯镰刀、一把镰刀、一把斧子，锯镰刀用来割稻、割麦，镰刀用于砍草，斧子大多用于劈柴等细碎活儿。三把刀就放在他的破床边，有时放在枕边，陪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刀用长了，往往会玩出些格式来，割稻、割麦自不用说，老刀的格式在于抡圆了镰刀，百步之内命中所有的目标，起先练着玩儿消磨时间，到发现了身边奔过的兔子(rabbit)、野鸡(pheasant)等野物时，本能地抡了已往，又实实在在打中有收获时，老刀练得更勤了，一天不练心中似乎就少了一块不得安宁。
　　
　　日脚赶着日脚，有一日日本鬼子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占领了土街，炮楼立在了村东头，和村西头老刀的住房不远不近地相对着。有些日子老刀心中乱糟糟的，晚间练刀的地点由野外，搬进了自己的破房里，呼唤招呼声也低低地压着，准头也差了些。
　　
　　又到了午季麦收时节，小翠挺着大肚子来找老刀，老刀自是二话没说，跟着小翠去了。那天老刀的心慌慌的，麦子割得七零八落，东丢一簇、西留一棵，引来了田老七狠狠的责骂，咬着牙要扣老刀的工钱。老刀强按着心慌，少有地直起腰，看着远方的炮楼发动呆来，气得田老七又是一顿劈头劈脑的数落。到了晌午真的出了大事，小翠在家被人糟践了，快临产的肚子被剖了个大口子，成形的孩子和一摊鲜血搀杂在了一路，小翠的双目圆睁，掰开她紧捏的双手，一颗日本军装的纽扣被深深地掐进了肉里。“日本人干的”，一口热血从老刀的口中喷出，田老七早昏了已往。
　　
　　小翠惨死的那天夜晚，阴郁，四处浓密，见不到半点星光，土街的天空充斥着血腥味。到了半夜，炮楼四周响起了炒豆般的枪声。到了早晨才听说，三个站岗的日本鬼子被杀了，武器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knife)、一把锯镰刀、一把斧子，辨别命中鬼子的脖子、太阳穴、后脑勺。
　　
　　老刀从此没了音讯，只是在麦收、割稻时另有人时常提到他，说他姓黄，他的姓是黄帝封的。
　　
　　木匠童大
　　
　　方圆几十里内就一个木匠，手艺不咋的，却吃得开。一把斧子东砍砍、西砍砍，一年的吃食就不愁了，多少另有些节余，妻子孩子就比别的人家活得鲜明。乡里人对木匠另眼相看，少不了他，箍个粪桶，圆个锅盖，做个箱子，叉个凳子，甚至临了送终打口棺材，木匠的锯锯、刨刨、砍砍、凿凿，时而会在不大的村落里搞出些响动来。
　　
　　如此木匠童大在村子里就是个人物了。说不上他的劲头，蔫蔫的，半天说不上几句话，人却长得精神，有一把子蛮力。乡村的木质大多是坚固的，檀树、梨树、棠梨子、老榆，斧子砍去留下了白迹子，再用力，说不定斧子就卷口了，“呼呼”地拉派派地落成为，李姓人家却挑起了童大的毛病，非说童大叉的八子隼没对好、对实，童大一百个注释也不起作用，连说，工钱不要了。李姓人家不饶，工钱不要也不行，房子有个三长两短，必找他一家老小算账。童大没有办法，就在李姓人家大宴宾朋时，找了架梯子，爬上他尽心竭力叉的八子上反复搜检，一脚踩空栽了下来，正正地落在了刀刃朝上的斧子上，鲜血溅淋，在猜拳、饮酒的喧闹中离开了人世。
　　
　　童大的坟萋萋地长满了野草，待许多年后，村子整体拆除时，李姓人家的三间砖瓦房还好好地长在那里。童大家人为童大迁坟，李姓人家也在忙着拆除房子。村里人恋旧，旧家具不忍舍了，搬家时，另有人抬着家具，时不时念叨，这家具是童大做的。
　　
　　童大手艺不精，做出的东西却实诚，可传代。
　　
　　妖婆
　　
　　妖婆活得年久，翻过年就到了九十岁。
　　
　　妖婆是自己称之为妖的，说自己活得太长，长得都成为妖精。妖婆无儿无女，一个人看日升日落，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日子过得艰巨，却结结实实的，没有将死的迹象。妖婆天天嘴里念念有词，细下心去听，大多和死有关，巴着早早死了，省得在世上受罪。然而一年年已往，妖婆仍活得好好的，佝着不算太弯的腰，移着裹缠过的小脚，围着破落不堪的房子转悠。
　　
　　妖婆的家住在郢子的尽东头，郢子围着一口大塘散布开，她在上风上口的地方搭了间孤零零的房子，左邻右舍都离得远远开开的，房子的四周长满了高矮小大树木，树木阴森，连带着一方土地阴沉而寂默，唯有成群的鸟飞飞落落，丢下一串串啼鸣声。晚间，孤兀零零的房子早早没了灯火，妖婆有时会收回长长的叹息来，搅动风吹树叶，收回口人的呼号，惊得熬夜的猫头鹰(owl)探着电棒样明亮的眼睛，仓促地向天空飞去，又难舍地扎了返来，撞落一树树苦涩不堪的青果。
　　
　　许多年我不知妖婆是怎么活的，粮食、柴禾、用水，她老迈的身子，都无法负担得起。我打听过多次，每次都没得出明确的结论。我只知妖婆在郢子里生活，从没饿过、冻过，就连破败的房子，也不曾漏过。郢子里的人对妖婆的生活轨迹大都三缄其口，似乎这人就不曾存在过，把她当作了塘东头一棵树了。不过也是，妖婆的家早被密密匝匝的树遮得严严实实，外来人如不刻意打探，绝不会知其间还藏着一户人家，在世一个人。但郢子里的人不保密的一件事，当然是关于妖婆的，就是妖婆家周边的树是妖婆一棵棵栽下的，大的要三个壮年男人才能抱过来，小的也有钵口粗了，这些树任谁也动不得，在大炼钢铁那样激进的年代，郢子里的人也拼着命和妖婆一路将它们保护了下来。
　　
　　妖婆对树有特别的感情，常能看到她的身影，在树棵间穿梭摸索，往往复复一待就大半天时间。树中有一棵特大，从根部一路向上，生满了铁色的荆棘，树的枝头挂满了刀状的果实，每有小风吹过，刀状的种子相互撞碰、摩擦，总要发生金属的声音，树叫皂角树，它是妖婆的命根子。
　　
　　小时好奇，常三五成群找借口去妖婆家的周边疯玩，妖婆人粗暴，常变戏法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干果，塞在我们的手心，我们经不起诱惑，尽管家中大人一再叮嘱，不准吃妖婆的食物，不准拿妖婆的一草一木，依然塞进了好吃的嘴中，吃得满嘴喷香、鲜甜。妖婆的家实在寒酸，除了一口一人高的坛子，险些什么都没有，坛子里幽幽的，我们拿着棍子去捅，听到的竟是米的拥挤声，一次次总是这样。我们把这事说给父母听，除了受到的训斥，得到的说法更是令我们赞叹，坛子是魔坛，里面的米永远吃不空。伴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只要妖婆在世，坛中的米就一天天生长，像田中的庄稼，一茬茬的。
　　
　　妖婆依然死了，死在了她活在这世界上的第九十一个年头。妖婆死得平静，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穿戴整齐，衣服破烂，但也整得干干净净，双手拢在胸间，面容安安详详，一双小脚上鞋袜俱全，全身的衣着打扮倒像是去走远方的亲戚家。那口神秘的坛子，擦得灼烁鉴人，对着它能照出人和植物各色表情，坛口大张着，半坛子米泛着饱满的灼烁，米上卧着十来个鸡蛋，上写着郢子里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名字。妖婆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主事的人轻轻掰动，手竞软软地摊开了，一张写满娟秀小楷的字条，呈现在了郢子人的面前，字是繁写体，半天里才读通：“把我埋在皂角树下，我要去会他。鸡蛋给孩子们，别惊动我树林(wood)的鸟。多谢乡亲们……”正是春天，妖婆家的树吐叶、开花繁繁忙忙，一地的清香揉着人的眼睛，让多数人的眼红红的，不过压抑的哭声依然从一些年老人的胸腔中喷出。
　　
　　妖婆的死终于为我们敞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
　　
　　妖婆在郢子里已生活近七十年了，来时依然个鲜艳端庄的少妇。她是和当兵的丈夫逃难而来的，丈夫因打小日本受伤，又在养伤时受到了日本鬼子的追杀，他们一路逃命在郢子里安下了身。郢子里的人把妖婆的丈夫当作英雄，实实在在地供奉了起来，他们有感于乡亲们的情义，预备就在这儿生儿育女，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下。战火没能让郢子平静的生活长久下去，日本鬼子一路杀来，郢子面临着生死存亡，妖婆的丈夫挺身而出，吸引着鬼子一路向不远方深山跑去，借着空档，郢子里的乡亲们四散而逃，避免了日本鬼子的屠村行动……而妖婆的丈夫，却让日本鬼子浇上了汽油活活烧死了，待乡亲们回到，妖婆的丈夫已成为烧焦的一团。此时，妖婆已有六个月身孕，连悲带急，早产下了不满月的死婴。丈夫死了，孩子没了，妖婆只能在乡亲们的劝慰下，栖下了身子，把郢子当作了永远的家。她执意把丈夫葬在自己的房后，在坟边种下了一棵多刺的皂角树。过后年年栽树，她怕丈夫孤单，也怕自己孤单，看着花开花落、叶生叶败，她的心才好受些。
　　
　　妖婆让郢子的人沉落不下来，弱弱的身子，要死要活的命，走不了正步的小脚。为妖婆提着心的郢子人，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齐心地做了决定，妖婆是郢子所有人的仇人，必须世世代代供养着她。于是不论张姓、李姓、王姓、孙姓，只要郢子的血脉还在流动，妖婆一定是摆在第一位的。妖婆是有文化的人，文能测字，却武不能种地打耙，必须实实在在养着。郢子人忠厚，轮流地排出班来，逢单、逢双，家家户户或送粮、或打柴送草、或担上几担水，自己再苦、再累、再难，就是不能委屈了妖婆。这样的做法，一传就是几十年，特别是运动年间，一定要把秘密保守在最深处。百姓党军官的妻子，来路不明的身份，沾上了就死定了。妖婆家周边的树越长越密，她坛中的米，即便在最困难的年代，吃了一把，却生生地长了一升，郢子人不亏待一个生性鲜艳、善意为先的女人。
　　
　　妖婆葬在了皂角树下，坛子也砸碎了。房子长久没见维修倒了，而生长在妖婆家周边的林子，树竟长长地长着，成为景观。
　　
　　妖婆不妖，妖也是逃之天天的夭，天得几近神秘，天得要记下她的鲜艳。
　　
　　“戏子”三荣
　　
　　三荣生下来似乎就是为了唱歌的。据说三荣出生时，和大多数出生的婴儿一样，恨恨地哭着嗓子，却又不一样地哭出了韵味，惊得接生婆大惊小怪，逢人便说：这孩子，哭得像唱歌一样。
　　
　　三荣小时候吊在妈的奶头上无休无止，特别恋娘、恋奶，气得三荣的妈狠狠地时不时甩上几巴掌，三荣哇哇地哭过，依然恋着、拽着奶头，不依不饶。有一日，三荣将妈的奶头快吮出血了，痛得三荣妈大把地落泪，苦苦地数落起来，哭腔带着歌咏的味道，三荣竟放弃了吸吮，两眼滴溜溜地转动看着母亲，两只耳朵险些竖了起来。
　　
　　那些年作兴搞一些演出，常排些节目到田间地头表演，唱唱跳跳的十分热闹。宣传队到了三荣所在的生产队，节目正演到紧要处，《红灯记》痛说“反动家史”一段，演李铁梅的演员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绞肠痧”病犯了，痛得满地打滚，眼见演不下去了。正在一边看演出的三荣，竟蹦蹦跳跳地凑了上去，将李铁梅一角接了下来，和李奶奶一路将“反动家史”唱得字正腔圆，赢得一片喝彩声。三荣此时也就是上小学四五年级的年龄，名字却大大地扬了出去。也就是这次演出，让三荣再也安分不下来了。公社区里县里调演，三荣都是必去的角色，唱的必然是李铁梅的唱段。
　　
　　三荣就这般在奔奔波波的演出中长大了，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脸庞娟秀，双目流盼，玉树临风，怎么着也不像个农村姑娘。而她的落脚地依然在父母的三间土坯房里，和大荣、二荣一样捧着大碗，一早一晚喝着稀溜溜的清汤寡水，就着半饥半饱过日子。
　　
　　三荣开始有了自己的爱情，她爱上了邻村一个叫玉的小伙子，玉也喜欢唱歌、演戏，将《红灯记》中的磨刀人演得生龙活现，俩人身心投入地爱着，同台演戏的时光是他们最幸福的日子，没人的时候，他们手尖相触，相互传达着暖意，人多时，彼此对唱，偶尔目光交织，也是情意绵绵。爱得深，却藏得紧紧的。
　　
　　三荣的鲜艳和歌喉又赢得了新的爱慕，区委书记的儿子兵爱她发狂。天大的好事，让三荣的父母无法拒绝，况且兵的父母承诺，亲事成为，三荣可招进县文工团吃“皇粮”，演一辈子的戏。三荣起先拒绝，满心里都是玉的影子，而最终却是含着泪应允了下来。再次参加调演时，三荣约玉去了野外，三荣第一次抱紧了玉，在热情的溢动里，把自己的身子给了玉。事后又决绝地对玉说：一切都结束了。在玉的一头雾水里，三荣没进了黑夜间，再都没有转头，给玉留下了不尽痛苦和撕心裂肝的无措。
　　
　　成为县文工团一员的三荣，似乎过得并不快乐，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是舞台，她尽情地发扬，有时将自己的嗓子唱哑、唱破，而正是这所有，又让她得到了更大的成功和一片欢呼唤好声。
　　
　　她在舞台上无顾忌地表演，常把目光向台下抛去，她在寻觅一束目光的缠绕，但久久没能找到。三荣开始失眠，兵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哄着她，想着法子做出令三荣高兴的事，而三荣除去演戏，似乎没有再让她快乐的日子。
　　
　　兵没能伴着三荣走出长长的路来，好日子、晴天光来时，兵得了绝症，临终前拉着三荣的手，目光不多见的期艾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对三荣说：好好演戏，你为戏在世，好好活下去。三荣猛地感到，兵是知玉的，只是兵如铁打的人，严丝密缝地藏住了一切。
　　
　　暮年的三荣迷恋上了网络，给自己起了个网名“戏子三荣”，她的挚友不多，玉是其中之一，他们彼此聊得火热，险些有种傍晚恋的感觉。
　　
　　玉问：还演戏吗？三荣：不演了。
　　
　　玉问：为什么？三荣答：累了！
　　
　　玉说：我也演戏，用心演过。
　　
　　三荣沉默。玉发了个流泪的表情。三荣匆匆地打了行字：演了一辈子戏，只有一个角色是真实的。荧屏上超乎寻常的安静，时光流逝的声音汩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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