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纤纤,又叫金逸。是袁枚的“闺中三大知已”之一(另两位是席佩兰,严蕊珠)。金纤纤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儿,她短短的一生似乎总是与梦有着不解之缘。
清代乾隆三十五年春天,苏州金阊门外“金记绣庄”的老板娘妊娠已是十月。这天夜间梦见七仙女站在彩云上向她召唤,待她抬头时,七仙女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撒下一束彩丝,直飘向她怀里,她猛然惊醒,膨大的腹部开始阵痛,天亮时便产下了一个消瘦的女婴。因梦见纤纤彩丝入怀而得女,闺女(daughter)又生得特别纤弱,所以取名纤纤。
金家算得上是苏州城里的富户,见闺女体质孱弱,从小就注意她的滋补调理。各种名医开的汤啊、丸啊吃了不少,金纤纤却仍然长得纤瘦细长,弱不禁风。虽不丰腴,肌肤却白净细腻,弯弯的细眉、长长的凤眼、纤鼻薄唇、身姿柔若无骨,使纤纤看上去象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人们都说她简直就是从“金记绣庄”的绣屏上跑下来的画美人。
体弱多病的金纤纤自幼慧黠多才,十二三岁时,正逢大诗人袁枚提倡“闺阁文学”,在江南一带招收女弟子。颇有诗情的金纤纤投到袁枚门下,成为袁门十三位女高足中名列前茅的一位,深得老师的青睐。
金纤纤喜欢做梦,许多诗都与梦有关。她内室的窗前挂着一串风铃,晨风袭来,铃声叮咚,伴着远方传来的卖花声,敲醒了她的一帘春梦,她嘟囔着吟了一首“晓起”诗:
风铃寂寂曙光新,好梦惊回一度春;
那边卖花声太早,晓妆催起画楼人。
多愁善感的金纤纤不但是常常做梦,而且也十分相信梦中的境遇。梦景的优劣颇能左右她的情绪,她为梦而喜,为梦而忧,一首“记梦”道出了其中滋味:
膏残灯尽夜凄凄,梦淡如烟去往迟;
斜月半帘人不见,忍寒小立板桥西。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瘦骨磷峋与梅花梅骨颇有相通之外,于众花之中,金纤纤尤爱梅花。父母了解她的嗜好,在她的内室外植了一大片梅林,无论有花无花,金纤纤总喜欢对着梅林发呆,竟写出一首这样的梅花诗:
理骨青山后望奢,种梅千树当生涯;
孤坟三尺能来否?记取诗魂是此花。
此诗似乎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年纪轻轻的金纤纤偏偏要提身后之事,思之所致,都会在有意无意间。
十五岁那年春天,金纤纤做了一个这样的梦:白雾迷茫的原野上,她独自一人往前走着,一步一步,轻轻飘飘,一条巷子遥遥无际,她不知要走向哪里,却身不由己地走着,心中萦绕孤寂与无助。走呀走呀,前面隐约出现一片竹林,竹荫幽幽,她更加畏惧,这时竹下走出一个年轻的书生,满脸微笑地向她招手。她觉得心中阴郁顿时消逝,步履轻快地向那个书生跑去,与他手拉着手向前走,很快就走出了竹林,前面的路一片阳光灿烂……
醒来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甚至那种心情的体验还清清楚楚地印在心中。金纤纤认定这是一个真实的预兆,可那个风姿翩翩的年轻书生是谁呢?
不久后,父母做主为金纤纤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临近吴县的富家公子,年方十八的秀才陈竹士。父母通知金纤纤时,她别的都没记取,只记得那人的名字是陈竹士,竹士,莫不是梦中的那位竹下之士,一抹红晕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静静飞上她苍白的面颊。
也许是担忧闺女柔弱的生命有限,当年秋天,金家就为她预备好丰盛的妆奁,将她嫁到了吴县的陈家。新婚之夜,金纤纤怀着不安与期望相交织的心情,等待着新郎揭开自己的盖头。当一股暖人的体息挨近她时,她屏住了呼吸,闭上了双眼。待到睁开时,眼前的少年郎竟然有几分似曾相识,确实是梦中的那个竹下郎啊!金纤纤不由得心跳耳热,新郎拥她入怀时,差一点儿醉倒了。
婚后的日子浪漫而缠绵,陈竹士与金纤纤宛如一对金童玉女,徜徉在如酒如饴的爱情生活中。陈竹士也是一个小才子,诗文与金纤纤堪称对手,小夫妻诗词唱和,形影相随,真是一对仙人眷属。
一个细风斜雨的午后,陈竹士陪着体弱思睡的妻子在书斋的小床上小憩。在丈夫温暖的怀中,金纤纤睡得十分香甜,很快就进入了融融梦境。她梦见自己与丈夫在一片很大很大的草坪上追逐嬉戏,草坪上缀满了各色野花,成双成对的胡蝶(butterfly)也伴着他们一同旋转。跑着笑着,金纤纤感到自己轻盈得即将能飞起来了,正当她陶醉在幸福之中时,突然之间发现丈夫已逐步飘远,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最终只落得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伤心地哭泣……
梦中哭着时,她惊醒了,伸手一探,丈夫果然不在身边,她失声大叫道:“竹士,竹士。”语调带着哭音。
其实陈竹士并没走远,他比妻子先醒,不想叫醒酣睡的娇妻,便静静起身到书桌前看书去了,书桌与床之间仅隔着一道帘栊。听到妻子的惊呼,他连忙跑已往,抱住张皇失措的她,连声安慰:“纤纤,我在这里。”
金纤纤自知是虚惊一场,可心中的隐痛好半天都难以遣散,便提笔写下一首“闺中杂咏”:
小庭雨细约风丝,织得新愁薄暮时;
隔着帘栊天样远,那教人不说相思。
自从结婚后,两人连一天都不曾辨别,金纤纤把一腔柔情一切系在丈夫身上。只是隔了一层帘栊,竟说如同远在天边,还大说相思之情呢!
恩恩爱爱中很快就度过了十年时光,金纤纤与陈竹士已亲密得到了心心相印、水乳融会的地步了。两人日则同游,夜则同梦,真是奇妙难说。一个寒凉的秋夜,金纤纤梦到自己与丈夫一同游历一个静谧鲜艳的湖泊,两人泛舟湖上,四周烟波浩渺,云气蒸腾。小舟行到岸边,又见芦苇无际,水鸟出没。远方更有佳木葱笼,楼台亭榭隐约其中。芦苇丛中有一白发渔翁垂钓,上前询问,才知此地名为“秋水渡”,两人都认为这地名很有诗意,争相赋诗写景,其乐融融。吟着吟着,金纤纤醒了,嘴里仍念着一句“秋水楼台碧近天”,梦中的其它诗句则记不清了。她正回味着这句诗,突然之间听到身旁的丈夫也念叨着这一诗句悠悠醒来,她大为惊诧,忙问他从何得此诗句。丈夫说从梦中得来,仔细地述说了梦境,竟与金纤纤所梦一模一样,夫妻俩相视而笑。
厥后不久,金纤纤娘家捎信来让闺女回去小住。事先正逢陈竹士同窗学友聚会,已定由他主持,他无法抽身陪妻子同往苏州,十年来金纤纤第一次与丈夫小别。
刚去了四五天,金纤纤又提前回到夫家,陈竹士问其缘故,金纤纤说:“我昨夜做一梦,梦见一位白衣仙女驾一只木舟从云端飘过来,她热情地邀我登舟,说是同往秋水渡去。我觉得梦兆不祥,也许我将不久于世,所以赶返来与君相守。”陈竹士劝她不要说这种傻话,好好的怎么就说生离死别呢?
回到夫家的第二天,金纤纤就病倒了。遍请名医诊治,都说不出是什么病,金纤纤却一日日地衰萎下去,十日后溘然而逝。这一年她才二十五岁。
痛失娇妻,陈竹士也差点儿倒了下去。他整日里神色凄迷,总觉得妻子就站在身后,可转头看时,却空无痕迹。坐在那间曾漾满两个人欢声笑语的书房里,他翻弄着妻子遗下的诗稿其中一首“闺中杂咏”写道:
梧桐细雨响新秋,换得轻衫是越袖;
忽地听郎喧笑近,罗帕佯掉不转头。
这诗就是前不久写成的,那天他伏案临帖,妻子在廊上唤他,他写完那一页才停笔起身。妻子佯装生气地朝外走去,他连忙笑着跑已往,妻子故意不理睬,却静静把手上的罗帕掉在地上……那情那景仿佛就在眼前。
一首“晓起即事”写道:
忍将小病累亲忧,为间亲安强下楼;
渐觉晓寒禁不得,急将帘放再梳头。
这是她上次偶感风寒时写下的,自己病得歪歪倒倒,却悬念着下楼给公婆问安。听到丈夫上楼,还要赶忙梳头收拾,一片慧心可鉴。
读着这些遗事,温馨如昨的往事历历涌上陈竹士的心头,环顾空寂的书房,泪水不断地滚落在诗稿上,落得斑斑点点。
最终,他翻出了妻子早在做姑娘时写的那首梅花诗,“埋骨青山后望奢,种梅千树当生涯。”他猛然一惊,暗叹:“纤纤坟头怎能没有梅树呢!”他也不管时值秋季,不宜栽树,仍连忙找人四处寻找梅树,重金买下,移种到金纤纤墓地,也种满了自家的院子。他想他们一定能生死同赏梅花,就象当年同床共梦,同游秋水渡一样。
金纤纤死后,袁枚亲撰《金纤纤女士墓志铭》,推其为吴门闺秀之“祭酒”。并纪金纤纤生前曾约吴门才女沈鹊花、江玉轸、江碧珠等,聚会于苏州虎丘剑池旁,相互大谈《越绝书》。《吴越春秋》诸故事,你往我复,令旁听的缙绅先生瞠目结舌。金纤纤于诗不分唐、宋,而尤喜袁枚的《小仓山房诗集》。读后即给袁枚写信,乞为弟子,临终前还为不能向先生指教书中疑义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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