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芸是来乡下支教的。刘芸来乡下小学支教,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热爱的教育,有点衣锦还乡的感觉。她以前就是从乡下到城里的。除了那份衣锦还乡的感觉外,刘芸更热爱乡下人会说忠实话,乡下人不会那么厉害的骗人。这几十年呆在城里,刘芸似乎有点累。城里的累,叫她有点不敢相信身边的人。尤其吃的,喝的,她分外敏感,一向持一种嫌疑态度。
待她刚刚支教两个月后,主任就兴奋地通知她,村里的尚老汉要宰牛了。这个新闻令刘芸兴奋得要跳起来。一听宰牛,刘芸先想到了一头真正的牛,立即又想到了牛肉汤的香。这样一个在乡下来说极平常的事却使刘芸小小地吃了一惊,之后见到了那金黄色的牛时,刘芸真是好一阵惊喜。她终于能够看到一块牛肉是从一头真牛的身上割下来的了。在她的思维里,她一向认为牛肉是一些小商贩用说不清的材料和害人的药剂特殊加工出来的。
刘芸求主任,帮她买一块新鲜的牛肉,另有两根牛骨头。主任笑了,说,这不需帮忙,自个来就行。刘芸也笑了,嫌疑地说,行吗?主任说行。刘芸又说,你说行,人家给我掉了包,我不是自找苦吃了吗?哈哈哈,主任笑了,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哪有这样的人?再说牛肉怎么会弄假呢?大家不相信,说刘芸多虑了,可刘芸说假牛肉多的是,自己因为牛肉的假,她多年是不吃的。刘芸怕假,刘芸这几年在城里买鸡,每次掏大价格买,人家保证那是土鸡,可到锅里就变了。她一次都没有吃出过乡下土鸡的那种独特味道。这是个星期五的下午,按平时,刘芸可以放学后立即坐车就回家了。可为了那块新鲜的牛肉和两根牛骨头,刘芸依然没有立即回家。她求主任和她一块儿去等。她是吃过牛肉无数,可不是嫌疑是死牛肉,就是嫌疑用其他的肉代替的。骨头,她也买过,频频竟然不是牛的。有人说,那些商贩有的是办法,把其他植物的骨头叫顾客认成牛骨头买。人说谈虎色变,刘芸却谈吃色变。一次一个乡下种大棚菜的亲戚给她送菜说,这菜好哩,我们种来自己吃,不打药的。事先听了这样的话,她的心就跳得失去了节奏。
为了得到真正的牛肉。下午放学,刘芸就在那路边一向等。宰牛的尚老汉似乎故意和她耗似的。一刀一刀,一点一点地剔着肉,把一根根肋骨和腿骨都刮得白得放光。刘芸不奢求骨头上面带上多少肉就好,而是真正的牛骨头就太美了。
“你疯了!”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老公祁民,一见她扛着两根粗壮的牛骨头出现在车站门口,就恼了。
“怎么了?”她却非常得意,她十分写意明天得到了真正的牛肉和牛骨头。周围的人也冲着她笑。你想一个妙巧的小媳妇,打扮得天仙似的,竟然手里提着文明的女士包,肩上扛着这样硕大的两根牛骨头,是何等的另类啊!
可刘芸却不这样想。她想的是这个牛骨头是真牛身上的,是她亲自看着宰牛人抽下来的。谁能得到啊。
刘芸脸上仍然是破了哥德巴赫猜想一样的笑。可她老公却望着她这副得意的样子哭笑不得。
“你啊,孩子气,连个傻孩子也不如!”说完男人自个儿走了。
刘芸仍是笑着。老公的不满被她轻忽了,此时,她只能想到明天晚上会有怎样香的一锅汤,全家人是怎样喝了这锅喷香的汤后,交口称赞,是怎样的对她竖起大拇指,从而对她刮目相看。她要叫全家人完全认可她那个看法,乡下的东西安全,乡下的东西就是比城里的东西香。
男人一路都没有歪一下头,因为他怕歪头人会叫相熟的人认出这个扛着骨头的“疯女人”与他有关,甚至是他的妻子。他不敢相信,一个从来都不出头露面的人,明天为何那样死犟,却要肩扛两根牛骨头招摇过市。这样的妻子真叫人丢人。所以,他不但走得很快,就连每周那种火急相见,恨不能立即回家关门亲热的迫切感都没有了。他只想能解恨地踢一脚,让这个怪人,像一只足球一样滚得越远越好。他考虑到她的神经是不是有了问题。两个月乡下的生活真的会让他的妻子就土得凤凰不如鸡,叫人不可忍耐了吗?他畏惧,甚至双手掩起了脸,要哭了。
刘芸的老公是一个人大步逃也似的回家的。他把扛着骨头,背着包,拎着肉的妻子抛下了足足两百米远。这在以前是大忌,是要挨刘芸训的。赶在她上楼,他已经把楼门关了起来。她摁了好频频门铃,老公都没有开。可就这样,刘芸也依然笑着。她仍然沉浸在自己买到了真牛肉、真的牛骨头的兴奋中。
“哎呀呀!”她儿子一开门就喊了起来,那两根硕大的牛骨头在绿色的门中闪着亮光,像两件巨大的新鲜的兵器,立即像敲了儿子的头一样,以致叫儿子惊得嘴也无法合住了。
“你,你这是哪来的?”儿子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问。
“真牛肉,真牛骨头!”她依然一脸得意,晃了晃那牛肉袋,以及那两根牛骨头。
明天与往常完全不一样,儿子怕扛着两根白森森牛骨头的母亲,没有去接她手里的包,“饿”了一周的老公都没有讨好地端过水来献上,再暗送秋波,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他来帮助减缓一下。八岁的儿子也把她当外星人一样,眼睛睁得好大,憋着气瓷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真牛肉,真牛骨头!”她依然情绪高涨地甚至有点炫耀地晃着。
“明天,我们可要吃真牛肉了,喝真牛骨汤了!”刘芸累了一天,这真正的牛骨头和牛肉把她的一切疲惫都赶跑了,她一点也不觉得,立即就要进伙房,预备煮肉,煲汤。
“停,停,停停!”这时老公黑煞着脸出场了。
“怎么,难道你们不想吃真牛肉,喝真牛骨汤?”
“是的,不想!一点儿也不想!”老公愤怒地夺下她手里的牛肉扔在地上,?下她肩上的骨头,一下扔到垃圾桶边。
“你,你,那可是真牛骨头!”牛骨头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她不顾一切地扑已往。抚摸着那肉那骨头,像是丈夫抛弃的不是牛的肉和骨头,而是丈夫撕了她的腿骨。牛骨头的一声响,她听到了自己躯体的碎裂,那声仿佛是从她心里收回的,令她心疼无比。
“就是再真上一百倍,我也丢不起这个人。懂吗?”男人眼睛里掺杂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痛苦,是不解,是愤恨……刘芸一下迷惑了,仍然抱着自己买来的牛骨头。
“不,不要!不要!”男人望着有点失常的妻子。妻子明天仍然很美,可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含着不是夫妻相见后的激动,而是燃烧一切的火焰。祁民在这火中,自己心中的火在慢慢熄灭,迫不得已长长地吼了一声。祁民的吼让刘芸又一次回到了那宰牛场,她又一次听到了明天那头康健的黄牛,脖子被割开,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时无力的呻吟。这是老公熟悉她以来唯一的一吼,他从来没有这样吼过她,也不敢吼。明天却吼得如此无奈,甚至有些绝望。
刘芸猛地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猛地拎起了肉袋,毅然扛着两根牛骨头,像一个斗士一样出门去。
“你,去哪里?”
“你不必管!”恩爱的一对夫妻,竟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变得仇人一样了,她也吼了。但她的吼是有力的,甚至有点地动山摇。
“你,怎么变得叫人这样不可理喻。这么不可理喻呢?”男人望着他可爱的妻子,咬着嘴唇,血都咬出来了。那两根白花花的骨头,简直不是牛的而是自己的,他嫌疑妻子扛着的是自己的骨头,不然,他自己为何站不起来呢?
“爸爸,妈妈真的疯了吗?”儿子的话从她的身后传来。
刘芸不相信这牛骨头会没人要。
刘芸走得很快,当她把那牛骨头再次扛上肩的时候,她立即又高兴起来,而且很高兴。老公不要,这不很好吗?这回给了自己的父母,还需要什么借口吗?于是,她把牛肉和骨头一齐提了,那两个牛骨头本来就很粗很长。她刚刚拿到手时,她请宰牛的尚老汉给砍成几段,可那老汉却说,不行。砍断了,里面那骨髓一路弄脏了不说,要是淌了多可惜啊。她想也是,等回到家弄多好,多么有营养。
刘芸家离父亲(father)家不远,一个在乐民小区,一个在颐和小区。两个小区的距离此时对刘芸来说,只是牙长长路而已,刘芸不怕这路。刘芸想到的是她见到父母,父母会因闺女(daughter)给他们带来了真正的牛骨头、牛肉而高兴。父母亲真老了。这几十年来,她结婚,买房,生孩子。经济余裕不堪,都没有怎么孝敬他们,一晃父母都过六十五岁了。明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爹妈不是常常哎哟着说缺钙了吗?这不正好补一补。父亲是老教师,常常感叹说,现在年轻人是又缺锌又缺钙。在父亲来说,锌就是心,对亲人的感恩之心,对朋友的眷注之心,对社会的责任心,对工作的热心,反正父亲会总结说出许多许多心。钙呢,他也有别样的注释,说现在的年轻人,专是长着嘴用来啃老的,不能自立,是严重缺钙的显示。现在刘芸能为父亲做一点事,而且想到了钙上来,不是心吗?不是对父母的孝心是儿女的责任吗?刘芸走得很快,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了自己有一颗热乎乎跳动的心,而觉得身轻脚快,整个人也像要飘起来一样。她笑了。她想到了自己刚刚把骨头拿到学校门口时。那两根骨头因为长而重,她走了一段路迫不得已举起来,谁知胳膊一松劲,骨头就和她开了个玩笑,从她的头顶跑了下去,啪掉到路上,还跳了几下,一向跑到了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门口了。那一刻骨头跑她也跑,惹得周围的人笑得打哈哈。那时,她一点都没有觉得可笑,反倒觉得周围的人少见多怪了。
“哟,丫头!”她的父亲惊讶丫头怎么会举着这么两个白花花的东西来了。二老完全没有认出这是两根牛骨头,觉得是两根死人的腿骨,冷气森森的。
刘芸照旧笑着。人心情好啦,不管别人心里装着多少怨恨,怎么想都是绝对看不到的,自己的心情却是兴奋的。“爸妈,你们瞧,真牛肉,真牛骨头。是我从支教的乡下特意给你们买的。”
刘芸要进门,可老爸却黑煞着脸挡住了。
“你这个丫头疯疯癫癫的。闹什么闹?你爸再没有吃过,也不需要你这么扛着个牛骨头来丢人啊。”
“爸妈,这可是真正的牛肉,真正的牛骨头。是你闺女等候了半天,看着人家从活牛身上一块一块割下来的,一根一根抽下来的。不会骗人的,真的!”刘芸说一个字点一下头,像在打铁似的。
进而刘芸的父亲笑了,把她放进了家门。因为再不放出来,一茬一茬下班回家的人,是会被这个疯丫头堵在楼梯处的。那样的话,人可丢大了。
刘芸仍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依然很兴奋。
“爸,妈,你们看这牛肉红得多新鲜,这牛骨头,可不是马的,也不是骆驼(camel)的,更不是什么野生植物的。”
父母笑了,“丫头,你知道吗?这肉你看肥的,这骨头,那里面装的可全是油呢。你爸血压那么高,不吃油啊肉的都走路像走钢丝。你还敢给他吃这东西,喝这东西啊?”不说马,不说骆驼,大概刘芸的父母会认可这是牛骨头,可一说,这可真就成为马骨和骆驼骨了。这两根牛骨头也确实超乎平常的大了。在城里的人,谁都不可能相信,现在的牛天天吃粮食和料精,和骆驼已经相差不多了。
“好啊!这东西可是大补啊!”刘芸一副认真的样子。她根本没有听出父母的弦外之音。
“好啦,好啦。大补,你就给你公公婆婆补去吧。我们不稀罕。”母亲笑了。母亲的话中有话。这么多年了,你在哪里?现在扛这么个怪东西叫我们补?
等到父母视这东西如仇敌时,这会儿刘芸才发现这东西有点问题,可问题究竟在哪里呢?她一时无法说清楚。
父亲不动声色地把那包肉和那骨头又捆了起来,给刘芸用一只玄色的袋子装起来。说:“要送,你就送你公公婆婆吧。农村人,生活水平低,他们大概没有高血压。”父亲拉长的声音中,刘芸知道了公公婆婆的地位。可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这牛肉与牛骨头怎么突然之间就与一个人的生活与地位紧密地联系起来了呢,真新鲜了。刘芸觉得不对劲。难道自己明天真干了一件天大的愚蠢不过的事吗?
看一看父母并不像是说玩笑话,刘芸算是岑寂了一会儿。于是,她一言不发地撕了父亲给的玄色塑料袋,又提起牛肉和那两根又粗又大又白的骨头出了门。
父母之所以让刘芸走,而且绝不虚心,他们是怕儿子媳妇来了看到那光溜溜的骨头。你说人家丫头女婿都送金送银的。可自家的却送这样一些叫人不可理喻的东西。他们也想喝真正的牛骨头汤,可……那是真的牛肉、牛骨头吗?那么大,那么粗。
出了门的刘芸仍然走得很端正。她坚信自己的东西是真的。她不信,这东西吃了会死人。这几天,乡下的公公婆婆刚刚收完枣,真是累得不行。她预备把自己花了几百元钱的牛肉和牛骨头送给他们去享受。
真的,真正的牛肉和真正的牛骨头,大补啊。她一次次自语。
刘芸觉得自己的行动独一无二,也极其庆幸。于是她真把牛骨头扛在了肩上,她要去乡下。刘芸而且有一个特别的决定要一向步行走到乡下去。
刘芸的婆家在城郊区的乡下,离她们的住处也不过四五公里。要打个的,虽说方便,可刘芸觉得打的不够意思,更不能够显示自己买这些牛肉的不易和牛肉的真。于是,她想徒步把自己这一片心送到公公家大概更能叫人觉出牛肉的真和牛骨头的真。这和唐僧师徒四个徒步取经一样,要是唐僧师徒四个人坐了飞机取回那经,可就真不是宝了。真的,她非常想喝一口香香的真的牛肉汤,想了好多年了,明天终于理想成真了,可没有一个人来支持她。她甚是郁闷。
刘芸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进了婆婆家。婆婆不敢相信这半天黑夜的儿媳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听到儿媳妇说,她在支教的乡下买了真牛肉和真的牛骨头来孝敬他们时,他们也傻了。公公皱着眉梢,婆婆闭着一只眼,共同望着刘芸把肉和牛骨头从肩上?下来,像宝石一样小心地放在他们面前。两位老人,没有像以前一样,儿媳妇给个针尖大的东西就感到受宠若惊,而是鄙夷地望着这两件东西。
“拿回去吧,拿回去让你爹妈补补身子骨吧!他们的身子比起我们来更需要补。一个月拿国家那么多钱,倘若有个闪失,那可是大损失啊!”婆婆的声音很小,可那声音中显明地含着委屈。在这委屈的声音中,刘芸听到了那金黄色的黄牛,血流尽了,那气管中流动的气流声。
二老不吃牛肉吗?
你的爹妈都不敢要,却拿来害我们。得了!
“真的,是真正的牛肉,真正的牛骨头。是我亲眼看着那个尚老汉宰的牛,一刀一刀割下来的,一根一根抽出来的。”刘芸边说边用手背做着割的姿势,可那割的举措等她做出来时,已经像刀在切割自己的心了。
“真的,真的,好的,真的好的!”公公婆婆连忙把那包肉和肉骨头一路收起来,皮笑肉不笑地又递到了儿媳妇手里。刘芸这时才真正发觉自己买的这东西有点怪了。望着没有人要的牛肉和骨头,她说不出的愤怒。
但她相信这牛肉是真的,这骨头也是真的,另外她的心也是真的,好的。想到这,她含着泪,毅然扛着那两根白花花的牛骨头出门了。
“牛骨头,真的牛骨头,是我亲眼看着尚大爷从真正的牛身上抽下来的。”
“真的,真正的牛骨头!”
这天,城里的大街上,有了一个穿着极雅致的貌美的年轻女人,肩上扛着两根牛骨头,一路哭,一路喃喃细语着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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