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送征帆,对杨柳楼台,几人同唱阳关曲?
锦笺传妙制,过批杷门巷,千载犹称女校书。
这一副对联题在四川望江楼薛涛井旁小室。
唐代宗大历三年,也就是“安史之乱”平定过后不久,时局仍然动荡不安。流亡蜀中成都的昔日京都小吏薛郧与妻子裴氏,天天在心惊肉跳中过日子。这时裴氏生下一女,薛郧斟酌再三,为闺女(daughter)取名“涛”,字“洪度”,以怀念那一段惊涛骇浪般的生活历程,同时也盼望自此能安度洪流滔滔的岁月。
这时,老一辈的仕宦大多失势,政界新贵迭出,一派杂乱,薛郧见状,索性辞官家居,一心一意地调教他的独生闺女。在父亲(father)的悉心教导下,薛涛学业进步极快,很早就显现了她天赋的诗才。薛涛八岁那年,她父亲看着庭中的一棵兴隆的梧桐树,便以“咏梧桐”为题,吟出了两句诗: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这两句明为状景,现实含有他高风亮节,不随俗流的狷介人生观。吟完后,他用眼睛看定薛涛,意思是让她往下持续,小薛涛眨了眨眼,随即脱口而出: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她这两句纯粹只是触景生情,颇为生动切题,但并没有特别的意思。而薛郧却暗自认为是不祥之兆,定会预示着闺女今后是个迎来送往的人物;当然,他这种推测,除了从诗句而来外,主要依然根据闺女那过人的才思和美貌来看的。不料,事儿的发展确实也应了薛父的预感,薛涛长大后真是成为一棵招摇一时的“梧桐树”;过了一生“迎南北鸟”、“送往来风”的奇特生涯。
就在薛涛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溘然长逝,抛下寡母孤女。为了维持母女俩的生计,小薛涛迫不得已用自己稚嫩的双肩挑起谋生的重担。在那时,一个闺女家要想谋事是何等的艰巨,她只好凭着自己的天生丽质和通晓诗文、擅长音律的才情,开始在悲哀场上侍酒赋诗、弹唱娱客,不久便成为成都市上红得发紫的初级歌妓,又被人们称为诗妓。
唐德宗时,吐蕃势力日渐壮大,不时侵扰蜀酉、滇南一带边陲地区,朝廷拜中书令韦皋为剑南节度使,开府成都,统辖军攻,经略西南。韦皋是一位能诗善文的儒雅官员,他听说薛涛诗才出众,而且依然官宦过后,就破格把妓女身份的她召到帅府侍宴。薛涛刚一到,韦皋为试其才情就命她即席赋诗,薛涛神情从容,含笑接过侍女奉上的纸笔,题下“谒巫山庙”一诗: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thrush)长。
写完后韦皋拿过一看,不禁大声称赞,这小女子即兴赋诗,不但诗句清丽凄婉,且有愁旧怅古的深意,绝不象一般欢场女子的应景之作。韦皋看过后又传给客人,众宾客莫不叹服称绝。从此后,帅府中每有盛宴,韦皋必定召薛涛前来侍宴赋诗,薛涛成为帅府的常客,更被人们看成是蜀中的重大社交场合上不可缺少的人物。
一年以后,韦皋对于薛涛的才情更加一定,认为让这么一位稀世罕见的女才子仅仅担任一些风花雪月的“花瓶”角色,实在是枉费其才,应该让她做一些更有代价的幕僚文牍工作。于是韦皋十分认真地预备奏报朝廷,请求让薛涛担任校书郎官职,无奈府中护军进言:“军务倥偬之际,奏请以一妓女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岂不连累帅使清誉;纵然侥幸获准,红裙入衙,不免有损官府庄严,易给不服者留下话柄,望帅使三思!”韦皋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给薛涛申报任女校书的事就放置下来了。
女校书之事虽未付诸现实,但在韦皋的心目中,薛涛似乎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校书了,他赠给她的一首诗就这样写道: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事先薛涛的寓所就在成都郊外的万里桥畔,家门前栽有几棵枇杷树。韦皋在诗中把她直称为女校书,并用“枇粑花下”来描述她的住地。从此,薛涛的“女校书”名义不胫而走,而“枇杷巷”也成为妓院的雅称。
一经节度使韦皋的题诗称道,薛涛的名声不仅传遍了蜀中,而且险些全国皆知。事先的许多名士争相与她诗词唱酬,由各地前往成都办事的官员,也竟相以一睹薛涛芳容为荣,谁若能求得她的只言片句更是喜不胜收。被捧得飘然欲仙的薛涛自然也不甘寥寂,亲自制出一种粉白色的小彩笺,用娟秀的小楷题上自作的诗句,赠与那些她认为合意的来客;一时之间,这种诗笺成为文人雅士收藏的珍品。曾提携她的韦皋嫌她太过于招摇,不免有些醋意,于是借着一次慰问边地守军的名义,把她派往偏远的松州,希望她暂时摆脱成都的十丈软红,头脑得以清醒一些。善解人意的薛涛晓畅了韦皋的心意,她奉命赶赴松州,并在途中写下了十首闻名的离别诗;总称“十离诗”,差人送给了韦皋,诗云:
其一: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其二: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其三: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其四:
陇西独处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裀;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更换人。
其五: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汗珊湖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其六: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都缘一点暇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
其七:
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折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其八: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贞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荫覆玉堂。
其十: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徜徉;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以上这十首七言绝句,每一首诗另有一个题目,依次是:“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parrot)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诗中薛涛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把韦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只因为犬咬亲情客、笔锋消磨尽、名驹惊玉郎、鹦鹉乱开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暇、鱼戏折芙蓉、鹰窜入青云、竹笋钻破墙、镜面被尘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厌弃,实在是自取其祸,无可辨白!薛涛精心设置了种种比喻来向韦皋请罪,韦皋堂堂节度使,自然也不便与一个取悦于他的弱女子盘算,转念又想到她的种种利益,不觉地转怒为喜,很快就将她召回成都,对她宠爱如初。薛涛才情并茂的“十离诗”,还真给她带来了利益。
之后,韦皋因镇边有功而受封为南康郡王,离开了成都。继任剑南节度使的李德裕,同样非常浏览薛涛的才貌。成都城西的“筹边楼”落成时,节度使李德裕在楼上大宴宾客,也召来了薛涛侍宴。这“筹边楼”矮小雄伟,是节度使与僚属将佐们瞭望远近状况并筹谋大策的地方;楼上四壁彩绘着蛮夷地形险峻图,居高临下,作战时便是最高指挥所。酒过三巡,受李德裕之命,薛涛写下了一首“登筹边楼诗”:
平论重写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诗意豪迈,作风雄浑,看法深远,使满座高朋高朋不仅对诗称赞,还不由地对作诗的她肃然起敬。只看这首诗,谁又能想到它是出自一个风尘女子之手,其豪情远志决不亚于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
在薛涛的有生之年,剑南节度使总共换过了十一位,而每一位都对她十分青睐和敬重,她的地位绝不是其他绝色红妓所能比的。之所以如此,除了她的才情美貌外。其实还更得益于她的见度不和节,从她的一首“雨后玩竹”诗中,我们可大略窥见其孤高的心里世界:
南天春雨时,那堪霜雪枝;
众类亦云茂,虚心能自持。
夕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涛虽然日日周旋于华堂绮筵与灯红酒绿之中,但是谁又知道她心里深处的感受却与现实生活有天地之别。落寞与凄苦紧紧包围着她,她有她的情、她的爱,但都不能依靠在眼前围绕着她的达官朱紫身上。薛涛把自己比作孤高的青竹,希望与竹林七贤共醉,与娥皇、女英同悲,把一腔幽怨依靠于苍茫的远古。
薛涛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更有着细腻情感的女人,她深切渴望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爱情;然而身世飘零,每日里迎张送魏,繁华的前面遮蔽着她感情世界的空白。她甚至理想着自己拥有一个牵肠挂心的情郎,只因战乱而天各一方,情郎出征未归,自己则独守空闺等待着他的蓦然返来,如“赠远”一诗写道: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例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接。
袅嫋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她不但不能象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守着一个体已知心的丈夫,甚至连做一个等待离夫返来的怨妇资格都没有;她只能用自己的情思和诗句,编织一个凄美的情梦,来麻醉自己。
一向到薛涛四十二岁那年,她生命中才姗姗走来迟到的春天。
三十一岁的监察御史元稹,于唐宪宗元和四年春天奉朝命出使蜀地,调查已故节度使严砺的违制擅权事件。虽然严砺已死,但倘若查出问题,辖下的七州刺史都脱不了干系,大家凑在一路想对策,对于这位不慕钱财的御史大人,只好施以“美人计”了。蜀中虽然美女如云,但俗媚女色恐怕很难打动元稹这位诗人才子的心。于是众刺史想到了已是半老徐娘的薛涛,除了央求她出马,似乎别人都无法当此重任。
薛涛碍于与已故节度使严砺的友谊答应了此事。薛涛比元稹整整大了十一岁,但因为她天生一副细腻白皙的容貌,再加上懂得恰到利益的化妆与修饰,仍然是一位风韵不减当年的美人儿。凭着薛涛丰厚的人生阅历和卓越的才情,一经交往,便使元稹这位京都清贵陷入了粉白色的温柔乡里。
本是负担着义务而来,不料对薛涛竟不由自立地动了真情。起初她不过是以职业性的心情与姿容来应付元稹,可就在他们第一次倾谈时,薛涛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热情,她暗暗通知自己,这个男人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人!于是一切都顾不上了,满腔积郁已久的热情,一股脑地奔泄出来,两人同时融化在爱的热流中。
薛涛虽为风尘女子,但她属于那种卖艺不卖身的初级诗妓,周旋于蜂蝶中,却一向一乾二净。而这次一切都不同了,与元稹晤面的当天夜间,她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心爱的人;第二天清早起来,还真情所致地作了一首“池上双鸟”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这俨然就是一个柔情万种的小妻子,在向丈夫诉说对生活的向往,奏响追求挚情的心曲。虽然曾有不少人得到过薛涛的粉红诗笺,但谁也没能象元稹这样真正享受到她心里深处的恋情。对此,多情公子元稹也尽能领略,深为薛涛那绮丽的情意而沉醉,这时他留下的一首诗就记录了这样的情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
薛涛虽是受托与元稹交往,可俩人却结下了一段真情。然而毕竟是萍水相缘,在元稹完成为蜀地的义务,离开成都回到京都时,两人迫不得已洒泪别离。到这时为止,他们已在一路度过了一年如胶似漆的亲密时日。元稹回到长安后,即托人捎来一首七律给薛涛:
锦江光滑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到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葛蒲花发五云高。
元稹对薛涛的才情念念不忘,暗自称奇,同时也直抒相思心意,可见他对成都那一年缠绵岁月依然颇寄真情的。
事先与薛涛交往的名流才子甚多,如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辈庆、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都与薛涛有诗文酬唱,但牵动她心里深情的却只有元稹一个。元稹离开蜀中后,薛涛朝思暮想,就象一个丈夫远出的空闺女子一样,等出满怀的幽怨与渴盼,汇成为流传后代的名诗——“锦江春望词”四首: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革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簪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起初依然没心的相思和期盼,期望情人重续旧欢的时日;可是春去春归,音信渐渺,薛涛越盼越失望,她甚至望着天空上的云彩、江畔的垂柳、院中的春花,都幻化成元稹的个人形象,与它们诉说离情之苦。她的一首“咏牡丹”,就是以牡丹拟人,在夜深露重中与盛开的花儿细诉衷情。诗云: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问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同花说相思。
说着“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元稹现实也是一个负心汉,薛涛在锦江畔刻骨铭心地思念情郎;元稹却又到浙西与年轻貌美的刘采春热恋得如火如荼。风尘才女薛涛毕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支小插曲,他又何曾想过与她相伴终身呢!
流年如水,把对情人的期盼逐步从薛涛心头带走,她知道不应该再等待什么,经历了这番冷热波折,她的心似乎关闭得更紧了。除了参加一些推脱不掉的应酬外,她尽量闭门居家,借诗词遣怀。薛涛的宅第滨临风光秀美的浣花溪,闲来无事,她常用乐山特产的胭脂木来浸泡捣拌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玉津井的水,制成粉白色的特殊纸张。纸面上呈现出造孽则的松斑纹路,煞是清雅别致,她便用这种纸来誊写自己作的诗,有时也送些诗笺给友人,人们把这种纸笺称为“松花笺”或“薛涛笺”。唐人喜用彩笺题诗或书写小简,其实都是学了薛涛的样。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尤其是象薛涛这样的名“社交花”,昔日社交场上的风光逐渐伴伴随着芳颜风韵的流逝而流逝。已近暮年的薛涛,索性在远郊筑起吟诗楼,自己穿戴起女道士的装束,隐居在楼中,远远离开了繁华如梦的社交场所。
唐文宗太和五年,隐居的薛涛永远闭上了她寥寂的眼睛,享年六十五岁。事先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至此,“女校书”真正成为薛涛的别名。
先人为了怀念风尘才女薛涛,在万里桥畔的锦江边筑有望江楼,楼下不远方有闻名的“薛涛井”。据说,清代光绪年间,蜀中干旱,清江断流,当地人向薛涛故居边干涸的古井顶礼膜拜,古井中突然之间涌出清泉,不一会儿,又是大雨滂沱,大大解救了水灾。人们为了感激薛涛神灵的恩泽,特将这口井命名[薛涛井”,并刻石立碑具载其事。站在望江楼上,不但能远望锦江两岸清幽的景色,也能清楚地看到“薛涛井”,因而人们常到楼上怀古思旧,缅怀薛涛,赵熙集白居易诗题薛涛清婉宝小像:
独坐傍晚谁作伴?
怎教红粉不成灰。
然而望江楼上的另一副楹联,不仅概括了薛涛繁华而寥寂的一生,而且把她的诗才与大诗人杜工部——杜甫相提并论,可算是对她寥寂孤魂的一点安慰,联如下: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批把,那边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合作部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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