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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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润滋 著
陈年旧话
许多许多年以前,中国出了个有名的木匠叫鲁班。据说,是他发明了木作工具,
以后才有了木匠这个行当。世世代代以来,凡干木匠这一行的,都尊他为祖师。
黄家沟的木匠似鲁班。
黄志亮是黄家沟的木匠头儿。他学徒的时候,师傅给他上的第一课是讲鲁班的
故事。他教徒弟的时候,第一课讲的也是鲁班的故事。他说要成个好木匠得有两条,
一条是良心,一条是手艺,少了哪一条都不成。旧社会出门耍手艺,身边总是带一
尊椿木①雕刻的鲁师像。过年过节烧支香供一供,磕个头,以示崇拜和尊敬。束缚
以后说这是迷信,就不再供了,却舍不得丢掉,藏在箱子底下。
①相传椿为百木之祖。
说起黄志亮的手艺,那可是方圆百里没个敢比的。他打出的家具,传三辈儿,
木头烂了榫不开。年轻的时侯他有个外号叫“黄老磨”,只是这几年才没人叫了。
问问村里上去点岁数的人,谁都会给你讲一个“黄老磨”的故事,不过免不了有点
演义。说的是邻村一个财主,愿出高价请木匠做闺女(daughter)出阁的妆奁。不过必得让他满
意,不写意分文不给。别人不敢登门,老亮敢。谁知无论怎么下功夫,那财主总是
不写意,总是嫌柜面粗,说得象他的手杖那样平滑才行。老亮笑道:“中。”就把
推刨什么的都放到一边去,专心致志地用手磨起来。一向磨了三年,硬是把财主的
闺女磨老了。财主草鸡①了,付给他三年的工钱打发他走,他依然嘿嘿笑道:“还
早着呢,你的手杖都磨了三十年了。”从那时候起黄老亮的软性子脾气算是出了名。
他做出的那大立柜,不用装镜子就照得出影儿来。
①方言,认输之意。
一晃,大半辈子已往了,凭着一身妙手艺,硬是没过上个富裕日子。老亮知足,
说人哪,八尺的命难求一丈,只是有一件不顺心:没儿子。
六○年上,妻子得了水肿病,一伸腿去了,只留下个五岁的丫子跟他做伴儿。
他骑一辆除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走村串户打营生做。车前架上装个小
木座,把丫子放上去,丫子手里摇个拨浪鼓,南庄北毗响个遍。那年月,三尺肠子
空着二尺半,谁另有心思打箱做柜?可一听见拨浪鼓响,都你争我抢地把老亮往屋
里拖,不是叫他修修小板凳,就是叫他勒勒风箱里的鸡毛。其实谁心里都晓畅,那
是乡亲们可怜父女俩,有意留他吃顿饭。在那些好年月里,老亮不也是这样。这家
里修修小板凳,那家里钉钉锅盖、勒勒风箱,谁曾听他说收过乡亲们一分钱的工钱!
美意总有好报!人在落难的时候,最品得出人情的滋味。
有一日,在邻村的大街上,一群人围着一个外乡孩子唉声叹气。正好黄老亮走
这里看见了,便停下车问个究竟。原来这孩子是跟他妈出来要饭的,妈妈狠心去了,
把孩子留下了,留给这儿的乡亲们了。老亮心里好难受。罢,罢,罢!领下吧,一
头牛是牵,两头牛也是牵。丫她妈在世的时候,就巴望着有个儿,好接他的木匠家
什,可老天爷不睁眼,四十岁上才开怀。依然个丫头。这,就顶了吧!于是,在黄
老亮的后车座上,又多了一个五岁的男孩子。两个拨浪鼓一齐摇。摇过山,摇过水;
摇过春,摇过秋。摇得老亮心里悲一程,喜一程,坎坎坷坷总算过来了。他老了,
两个孩子也长大成人。丫子秀枝水灵灵的一朵花,惹得小伙子们蜜蜂(bee)似地围着转;
儿子秀川翠生生的一棵苗,姑娘们都想攀他做女婿。黄老亮嘴里不说心里道:“你
们这些傻闺女、愣小子,谁也别想在俺秀川秀枝身上动心思,不见人家俩儿好成为
一个头?白天里照面红红脸儿,黑夜间说话不论钟点儿。嘿!……”老木匠乐得心
都醉。最称他的心的,是秀川这孩子心灵手巧,二十岁头儿上,就把这木匠行里的
十人般武艺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小伙子性高,要自个挑旗子开个木匠铺。爹说别犯
资本主义,他不怕,硬是开了张。结果是三天没到黑就叫大队封了门,还开了批判
会。书记官在会上指名道姓把他好批一通,连老木匠也挂上了,说是黑背景。批得
老头子大半年不敢在人眼前里露脸儿。亏得他手艺高,不然的话还要把他从大队木
匠铺里开除呢!小木匠气得三天没吃饭,光是骂。老木匠对小木匠说:“孩子,出
去躲躲,窝在家里扌卡锄把子,别荒了手艺。古语说得好,名师出高徒。爹是个土
木匠,不想把你掖在翅膀底下,出去闯荡吧!别恋秀枝,别恋家,返来就给你们成
亲。那工夫,俺就是死了,也闲得上这双眼……”说着,老木匠眼里涌出泪水来。
小木匠扑通跪下了:“爹,俺这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混不出个样儿来,俺不返来见
你!……”那天晚上,老木匠让秀枝炒几个菜,他要破例地跟儿子喝几盅。一盅烈
酒下肚,老木匠又给儿子讲起鲁班的故事来……
第二天,下着雪。老木匠和闺女到村头的停车点去送他。他穿一件老式布扣棉
袄,是秀枝一针一线亲手做的;戴一顶新崭崭的“三片瓦”。式棉帽,是爹借钱刚
从供销社买来的。他不嫌冷,帽耳朵冲天挽着,让风吹得直忽闪,象两只鹰翅膀。
雪花落在脸上,立时就化了,化成热腾腾的水汽。当他背起那只重重的的祖传三代的
工具箱挤进车门的时候,老木匠的眼窝又热了。他懊悔不该叫儿子一个人走,他还
年轻,筋骨还嫩,自小没离开过山沟旮旯,世上的路又这么不平……可当他看到儿
子把头探出车窗,刚强、自信地向他招手时,他放心了。十五岁的时候,他自个儿
不是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么?……
儿子走了,在离家很远很远的省城里干一时工。不断地寄信来,寄钱来,只是
一向不肯回家来。老木匠照旧在大队木匠铺里干,秀枝照旧在家里绣花。天复一天,
年复一年。工分虽说不值钱,日子还凑凑合合过得下去,只是觉得生活中少了许多
什么。这些,都会在心里,谁都不肯说出口。那是思念,是担忧,是希望啊。终于秀
枝憋不住,开口了。“爹,写封信给俺哥,叫他返来吧。”老木匠说:“别,别分
他的心,别处他的腿,该返来的时候,他就返来了。”秀枝噙泪花儿点摇头。
秀川离家的这几年,世道翻了好几个个儿。翻得又叫庄稼人高兴,又叫庄稼人
担忧。就在往年的腊月头上,秀川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捎信来,说是要返来太小年。老木匠和秀枝
自然是欢乐得不得了。也就在这时候,大队木匠铺开张了。这对老木匠来说,真是
致命的一棒子。那个木匠铺是入社时他一手创办起来的,风里雨里苦撑了二十多个
年头,现在终于开张了!……
好!陈年旧话不去说它,我们的故事就从黄家沟木匠铺开张说起吧。
开张
进了腊月的门儿就下雪,纷纷扬扬不开天。
炉里的火即将熄灭了,这是一盘用土坯和黄泥抹成的土炉,用来熬胶的,现在
胶锅子放在一边,锅子里的胶凝成为冰一样坚固的固体。不再需要用它来胶合板隙
和样缝了。三间草屋,四面土墙,一地散乱的木头木屑,几条工作凳,几只属于个
人的已经收拾好啦的工具箱……这些,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家沟木匠铺剩下的一切财
产了。二十多年,什么也没留下,风卷着雪从破碎了的窗棂间吹出去,落在老木匠
的脊背上。他蹲在窗台下边,一动不动地抽着旱烟袋。
“师傅,那边冷。”
富宽老汉抬抬屁股,腾出一块小木墩。他是个矮矮瘦瘦的老头,只小老亮三岁,
跟着学了二十年木匠活儿,至今也没多大长进,不敢自己动手打只柜。人笨心可诚,
老了也不肯离开他的师傅,鞍前马后地干下手活儿。他逢人就说:“跟着俺师傅干,
没亏吃!”老亮说:“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别师傅师傅地叫,往后叫俺老亮哥。”
他急得直摇头,“哪能呢?哪能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眼下要散伙了,他
象个没娘的孩子,更觉得师傅是靠山了。砸了饭碗,一家六口子上哪儿去打食儿呀!
……
雪沫从背后扬出去。老亮觉得冷得厉害,胸口憋得厉害。一到冬天就犯的老咳
嗽病又顶上来了,暴收回一连串的难以忍受的咳嗽声,象涌上来的一股湖水,好一
阵工夫才平息下来。他伸出一只大手,在地上划拉了一把碎木块,塞进炉膛里。先
闷了一会儿,残存的火星逐步引上了,才冒出一股玄色的浓烟,一向升到屋顶,又
弥漫开来;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呼呼几声响,火终于又燃烧起来;炉口是敞开着的,火苗窜起来
老高,给这阴晦、严寒的小屋带来几分灼烁和温暖。老亮抬起头,依次看着他的几
个店员,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大个子李忠,你一身的牛力气,为咱这木匠铺,硬
是把背给累驼了。这工夫,怎么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呢?你有啥章程能叫咱的木匠铺
起死复生?黄兴,你又在眯着眼想什么鬼点子?这里边数你手艺高,也数你刁,白
天空上班来歇身子,晚上回家去干私活儿。你够不上好木匠,凭天地良心说,够不上!
小金子,你是咱木匠铺里的小秀才,心灵手巧,再有半年就能出徒了。可你年轻啊,
还不知道做一个妙手艺人有多难。富竟哪富宽,这里边就苦了你了,散了伙你可怎
么办?一个八十岁的老爹,一个病殃殃的妻子,一个上大学的儿子,一家六口要你
养活,不累断你筋骨才怪呢!……唉唉,明儿是腊月二十三,太小年了,今儿是咱
们一个锅里磨勺子的最终一天了,也算不上是开什么会、一块掏掏心里话吧!咳咳
咳咳……老木匠忍着心里的辛酸,把早就灭了的烟灰磕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带嘴
儿的“大前门”香烟,挑开封条,分给他们每人一支:
“抽吧,抽吧。俺请客。”
他自己也点着一支,狠命地抽着,都吞下了。
天近傍晚,屋子里落下黑影了。外面的风雪还没有刹下来的意思。不知是谁家
屋顶上的草被揪落了,撒到这边院子里。屋后的电线呜呜地尖啸着,好象马上就会
断裂开来。五个人都默默地抽着烟,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仿佛一开口这小屋子就会
立时塌下来。
“都怨俺。”老木匠终于说,“俺没本事,没后门儿,买不来便宜木料,打不
出时兴的家具,年年折本儿,大队受损失,社员分不到钱。这不,连大伙的饭碗也
给毁了。咳咳咳咳……都怨俺,怨俺……”老木匠眼里淌下浑浊的老泪。他抬起袖
子擦,擦也擦不干。
富宽慌了:“师傅,你这是怎的?怎么能把刀子(knife)往自个儿心头剜!问问黄家沟
的老少爷儿们,谁敢说你对木匠铺不上心,俺黄富宽撕他的嘴!要说怨,怨俺!俺
熊,他娘的驴百岁干不出一手好活计!是俺拖了大伙的腿,怨俺!……”富宽也哭
了,孩子般地哭出了声。
“也怨俺。”李忠瓮声瓮气地说,“干活光知道出死牛劲,没点心计,费工费
料。”
“也怨俺,干活不竭力。”黄兴使劲低着头,小声说。
“也怨俺。”小金子说。
老木匠激动起来,心里象烧起一把火。他又掏烟,可手哆哆嗦嗦没个准头儿了;
“这些天,俺心里就憋着句话,俺想去求求支书,再宽限咱一年,过了年好好干个
样儿给大伙看一看!这么大个村子,没个木匠铺怎么成呢?家里家外,地里场上,离
不了砍砍锯锯,推推凿凿,咱散了伙,大伙再找谁呢?店员们,得挺起骨子干哪!”
“要再干,俺他娘的豁上不吃饭、不睡觉(sleep)!”富党第一个响应。
小金子说:“那,咱得交给大队五千块钱呀!不然就得罚咱。”
老亮说。“咱们拼上劲儿,兴许交得上。”
“亮叔,”黄兴开口了,“现在办事得讲求点现实性儿,五千块钱不是吹口气
吹出来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面不批给咱木料,——别说咱,连公社木器厂都
背着海参海米出去求爷爷拜奶奶,咱有啥?撅屁股给人家踏?上市场去买,五六百
块一立方,贵疯了,你手艺天高,也得赔血本儿!再说,现时人家开木匠铺,都机
器化了,锯料刨平打眼儿,电扭一按就中,咱凭两只手,挣屎吃也没屙的!”
“求求书记官,也给咱置一套。”小金子说。
“美你的!”李忠顶上了,“置不置对人家有啥益处?”人家儿子结婚,从县
里拉回一套洋式箱柜,听说是后门货,便宜着呢!”
李忠话音一落,黄兴接上了:“亮叔,今儿当侄儿的劝你几句话,听由你,不
听也由你。凭着你的名声,你的手艺,哪儿捧不上个金饭碗?何必还揽这摊子烂瓷
器!这一年月,亲娘顾不上热舅了,还顾什么个人!咱也赚大钱去,上东北,俺有个
朋友在那儿干上了,一天十好几块,另有三顿酒菜伺候。你想去,过了年咱一路走,
光打你的牌子,年底保你腰包满!”
“兴哥,领着俺!”小金子说。
“领着!”黄兴慷慨鼓动。
这边,富宽眼巴巴地看着黄兴的脸,嘴张了几张也没吐出句话来。黄兴却并不
看富宽
“亮叔,帮头儿大了可不好办哪!”
“师傅……”富宽有点儿急。
老亮低着头,什么都没有说。雪在他背后落着,整个脊梁已是严寒的一片了。
这一回,黄兴划拉一把木块,把炉火又一次烧旺了:“忠大个儿,你呢?也去
吧!”
“俺?不去!穷死不离黄家沟。俺爷闯关东,死在那里;俺爹闯关东,要着饭
返来的。大雪天,十个脚趾头冻掉九个。发财的梦,俺没做。爬上崂峰顶看一看,中
国人多得象蟹子爬,就那么一湾子水,就那么几条小鱼崽子,都去争,都去抢,还
不知是谁嘴里的肉呢!咱个忠实虾,趁早别去凑那号热闹,啃咱的乌泥算了。木匠
铺倒了,俺下庄稼地,凭力气,饿不死!”李忠站起来,把一副重重的的工具箱轻轻
地背在肩上,走到老亮跟前:
“师傅,俺走了。”
老亮没有抬头。
李忠的心颤抖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师傅,俺走了,明儿太小年,平儿他
妈叫俺早点回去挑几担水。”
老亮抬起头,哆哆嗦嗦递给他一支烟,又哆哆嗦嗦给他点着了。李忠不敢看师
傅的脸,背转身去,心一横,推开门,一头扑进风雪中去,止不住的泪水雨点般地
落了下来……
黄兴也背起了工具箱:“亮叔,俺也走了。”
都走了,只剩下老亮和富宽。天黑下来,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都没有说话,
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富宽,你知道咱木匠行里的祖宗是谁?”老亮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问。
富宽不晓畅他的意思:“是鲁班,学徒的时候你就给俺说过。师傅,你?……”
老亮徐徐地讲起鲁班的故事来:“鲁班年轻的时候,上终南山求师学艺,老师
傅提出一个问题考他:有两个徒弟学成为手艺。师傅给他们每人拿把斧子,大徒弟
拿这把斧子挣一座金山,二徒弟拿这把斧子把名字刻在人们心中。老师傅问鲁班,
你跟哪个徒弟学?鲁班说,跟二徒弟学。老师傅高兴地哈哈大笑,就把鲁班收下了,
之后把什么手艺都教给他了……”他只是说,象是说给富宽听,也象是自言自语。
连他自己都不晓畅,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讲起他讲过几百遍的这个古老的故事。讲
着,心境似乎平静了些。他站起来,摸摸索索从泥墙上摘下那只生了锈的严寒的大
锁:
“富宽,记取,天底下最金贵的不是钱,是良心!走,咱也走。”
他锁上门,又开了,不放心火,出来摸了摸。火灭了,炉壁依然热的。
风雪搅动着,旋转着,怒吼着,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把小小的黄家沟填满、
扫平。家家户户都掌起灯来。在这样的夜晚,那些亮鲜明得那么微弱而且摇动不定,
却是扑不灭的。
走到街心该别离的地方,师徒俩不约而同的站住了,背着风,谁也不肯离去。
“师傅,听说川侄儿要返来了。”
“来信了,说是明儿。”
“返来就好,你有这么个儿子,年轻力壮,又有一身妙手艺,不怕了。”
老木匠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热潮。是啊,儿子成人了,还怕什么呢!
“俺不怕,你也甭怕:”
他把一包什么东西塞进富宽手里,顶风冒雪地走去了。
“师傅!……”富宽大声喊着。
师傅塞给他的,是那么没有抽完的烟。
盼子
第二天,雪还没有停。
黄老亮生在热炕头上,吧嗒着旱烟袋,眯着眼睛望窗外,这腊月雪,层层叠叠
压满他心头。耍了一辈子手艺,跑了一辈子外,年年都是腊月里往家走。遇上大雪
封山,常常隔到年关那边去。那工夫,家里有个女人火烧火燎地等他、盼他,这阵
子轮到他等别人,盼别人了……
昨天晚上,他一宿都没睡好。思前虑后,老是觉得黄家沟这个木匠铺不能倒,
自己二十多年的心血不能白花,社会主义不能半途而废。共产党领着呼隆了这么好
几十年,莫非真的叫大风刮跑了?后半夜他做了一个梦:许多许多人把一辆车子往
大沟里推,他在前面顶着,顶啊顶啊,终于顶不住,连人带车一路翻进沟里去了。
他出了一身冷汗,醒来了,眨眨眼睛一想,心里倒得到些安慰。都说后半夜的梦是
反着的,木匠铺另有救!……他想到儿子。他巴望着儿子快点返来,返来扛木匠铺
的大梁。黄兴走了,小金子跟去了,自己老了,富宽是个埋汰人,儿子一返来,再
把李忠拖出来,就去找支书,签字画押,订条约,五千块就五千块!照说也该给大
伙挣几个钱了,社会主义也不能光吃柞树不绣茧儿!象以前那样开木匠铺,也没劲……
“秀枝,上官道看一看,汽车通么?”
正在拌饺子馅儿的秀枝不知想什么,发着呆呢,听见爹喊她。脸腾地红了:
“爹,你说啥哩?”
老木匠说:“上官道接接你哥。”
秀枝说:“俺去两回了,兴许是下晌那班车。”
“怕不通了吧?泊石那个坡儿,刀切似的陡,当年俺就是在那儿……”他本想
说当年在那摔断过手腕子骨,可嫌过年过节不吉祥,就把下半句吞回去了。
秀枝说:“俺早看过了,汽车轱辘上缠着铁链子,连冰碴子都碾得咔嚓咔嚓响,
俺哥只要是能坐上车,跑一千里地也不怕!”
“唔……”老木匠似乎放心了。他嘱咐闺女:“不切那水白菜,多下些葱花儿,
多剁些肉,包囫囵馅饺子。包好啦,放着,先别煮。”然后,又眯起眼望那窗外的
大雪。
下晌,老木匠坐不住热炕头了。他穿上光了板子的老羊皮袄(那依然秀枝妈活
着的时候给他吊的),没跟闺女说一声,就静静地出了门,朝离村三里路远的停车
点走去。怕脚底下不牢靠,拄着根一人来高的辣木棍。路上雪很厚。没人扫,脚落
下去没太小腿肚子。路面有人踩下一行脚窝,不然连个道眼儿也看不清。
老木匠埋着头往前走,雪串进裤腿子也顾不上了。快到停车点时,他打个眼罩
朝前边看,只见那块歪斜的站牌下面站着一个人,可着手,跺着脚,不时朝远方看,
全身都成白色的了,象一个会动弹的雪人,老木匠抹抹眉毛上的雪沫仔细看,原来
是秀枝。他心里一阵怅然:这闺女,只寻思不叫她来受这场罪,却走在了俺前边。
唉,也难怪,想她川哥呢!这些天睁开眼就趴在窗上,看外面雪住没住。这痴心的
样多象她妈……
一想到下世的老伴儿,老木匠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可看一看眼前水灵灵
的秀枝,就又觉得对得起下面的人了。秀枝妈死的时候求他两件事。一是别饿别冻
着孩子(她自己便是饿死的啊),二是秀枝要给她寻下个好主儿。他流着泪应下、
流着汗去做。两个孩子他是有点偏心眼儿的,偏谁?偏儿子。两口吃的,合并,一
人一口;只一口,给秀川!他另有脑筋,觉得接他木匠家什、支撑门头过日子的,
还指望须眉汉。他这样做,另有另外一层只可装心里、不能说出口的意思,他不愿
听那些吃饱没事干的人,在背后里咬耳朵根子、嚼舌头尖子。夜间睡不着,他黑天
里对老伴说:“枝他妈,原谅俺,你在世也得这么做不是么?……”孩子长大了,
哥知道疼妹,妹知道疼哥,哥妹都知道孝顺爹,老木匠欢乐得抹眼泪呀!
飘飘扬扬的雪,不知什么时候把老木匠的脚盖上了。再看时,闺女还站在那里
朝远方望。他咳嗽了声。
秀枝转过脸,一看是她爹,就赶紧跑过来扶住他,怨道:“爹,你怎么也来?
不知道你那老咳嗽病这会儿又犯!”她冻得脸儿红了,嘴唇青,说话都咬不清音了。
老木匠抬起手,头上脚下地扑打着闺女身上的雪,边扑打边说:“看一看,成个
雪娘娘了!你家去烧水煮饺子……”
秀枝委屈极了:“俺烧开两遍,又都凉了,谁知什么时候来!”
老木匠哄孩子似的说:“再烧开锅他就来了,三为满么!当初你妈等俺都七遍
八遍哩!”
秀枝有点不美意思:“爹……”
老木匠嘿嘿笑着推秀枝走。秀枝不肯,硬要叫他走。父女俩推推搡搡在雪地上
打起转儿来了:
“爹,你走!”
“秀枝,听话!”
一阵风卷起一团雪,劈头盖脸地扑向他们。老木匠有点站立立不稳,秀枝赶紧
去扶他。父女俩抱在一路抵着。风已往了,他们摇摇头上的雪,睁开眼,你看我,
我看你,禁不住都笑了……
不再争讲了,闺女扶着爹走到站牌下了,一会儿工夫又是两尊雪人……
很少看见走路的人。偶尔过几个骑自行车的也都下面推着,低着头,顶着风雪
朝前拱。走一气儿停下来避避风头,将大口罩捋到下巴底下,喘几口再捂上,再朝
前面走。他们都是些急于回家过年的客儿,货架上大包小卷地载着猪头、羊杂之类
的年货。看着他们在风雪中跋涉、搏斗,老木匠突然之间有些激动,他想了年轻的时候……
“哦!——店员,加把劲,别落下过年的饺子!……”他用手卷个喇叭筒,放
开粗犷的嗓门儿喊起来。
秀枝忙用胳膊肘碰碰他:“爹,你看……”
远方,隐约约约传来汽车马达声。
秀枝惊喜地喊起来:
“爹,你听!”
老木匠侧过耳朵,用手掌遮住风,大气不喘地听。逐步地,他脸上层层叠叠的
皱纹间堆起了笑脸:“嗯,嗯,听见了,听见!嗯,过马石口了,两袋烟的工夫就
到了……”
父女俩急盼盼等来的;是一辆卡车。它老牛般地吼叫着,慢吞吞地开已往。车
轮甩出的雪沫子,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呼——叭!……
村子里传来脆生生的“二踢脚子”(炮仗)的响声。俱乐部那伙小青年们,仿
佛非要把锣鼓敲破才过瘾不可。你听,冬冬锵!冬冬锵!火爆透了。家家户户都坐
在热炕头上吃年饺子了。太小年虽说比不上过大年,可是年关的开始呀!一年一度,
入了腊月二十三,生产队住了工,庄稼人就过起福日子来了。杀猪,宰羊,蒸饽饽,
做豆腐,缝新衣裳,排新戏……一气儿闹腾到正月初十,过了拾掇日①才换上粑粑
地瓜,才扶起锄把子,撅着屁般再干下一年……
①按地方习俗,正月初十要将过年剩下的节食一切吃完,故称拾掇日。
这样的好日子,谁不盼着出外的亲人返来团个圆啊!
老木匠站不安稳了。他拄着棍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把四周的雪都踩平了
一片。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起秀川来:“这小子,硬了翅膀忘了家?不,不?看想
到哪儿去了,自个儿一手拉把起来的孩子,沙里淘出来的金豆子,另有个啥不放心
的!要不,是遭到啥难处了?手头没钱了?粮票不足了?受城里人欺负了?这都难
说呀!一个乡小子进了城,走路怕都转不过返来呢!刚去的那一年可苦孩子了,干
一时工都没人要,只得走门串户,给人家打家具。白天干活,夜间花五角钱宿在澡
堂的湿铺上,天没亮就得把铺盖卷起来,免得妨碍人家营业。头几个月挣下点钱,
还让那可恶的小偷掏包了……噢,不会的,不会的!那为啥说返来还不返来呢?这
鬼天气,真叫人不放心,泊石那个坡儿刀切似的陡,会不会……”
“爹,来了!……”秀枝呼唤起来。
老木匠抬头一看,一辆大篷车,铁甲虫(beetle)似地爬来了,车身上下裹着冰雪,象个
冻僵了的白馒头。它跑得太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慢慢停在站牌下。
老木匠和秀枝不眨眼儿地等在车门旁。
车门“吱”地打开了,提大包小卷的旅客们一个挨一个地挤下车来。可是没有
秀川。
车门“吱”地又关闭了。
老木匠急了,丢下棍子去扒那车门。可怎么扒得开呢?扒不开,也扣住不放!
秀枝去拖他,拖也不放!他腾出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门玻璃,拍得积雪刷刷落……
“开门!开门!……”他大声地喊着。
驾驶室窗口的玻璃落下了,探出一张气凶凶的脸吼骂着:“你找死啊!”
老木匠松开手,磕磕绊绊走到驾驶室窗口下,陪着笑脸道:“师傅,俺秀川没
坐这班车?”
司机愣了:“什么?……”
“秀川,俺儿,在外面做木匠营生,捎信说来家过年,可这时候还没、没……”
窗玻璃吱吱往上拧,最后拧出三个字:“老疯子!”
老木匠呆住了,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
汽车开动了。车轮上的铁链哗啦啦响着,碾碎着冰雪,驶向远方去了。老木匠
摇摇头,自我解嘲地笑了:“俺是疯了,疯了……”
雪还在下着。已是傍晚时分。爷儿俩最终失望了,都不说话,默默地往回走。
唉!这个年过的,木匠铺的事还等着儿子返来定呢!……
突然之间背后响起汽车的喇叭声。转头看,一辆1130型小卡车树叶似地刮到他们跟
前,吱——刹住了。还没等他们转过向儿来,驾驶室的门“咔”地打开了,一闪身
跳下个虎生生的小伙子,奔上前来抓住他们每人一只手,热乎乎地喊了声:“爹!
妹!……”
老木匠傻眼了:“……”
依然秀枝先喊起来:“哥哥!……”她眼里闪着又惊又喜的泪花儿,一颤一颤
都快掉下来了。
老木匠仰起脸,好长工夫端详着儿子,象认不出来似地摇着头。他记得,在这
个小车站送他走的时候,没这么高、没这么胖、没这么体面。现在儿子返来了,不
再是那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是条体体面面、威威武武的男人了!大翻领的蓝涤卡
制服棉袄,新锃锃的呢料压舌帽,腕子上的手表闪着亮光,大冷天脸上红扑扑的冒
着热气儿……好小子,抖起来了,算你有种,混出个人样了,是你多个争气的儿!……
老木匠光是笑,光是哆哆嗦嗦摸儿子那只热乎乎的大手掌,一竟没有一句话说。
小木匠问:“爹,你那老咳嗽病,今冬没犯?”
老木匠心里一热,直觉得嗓子眼里有股又甜又咸的水流儿往上涌。他咽咽喉咙
吞下去。大老头子了,不愿在孩子们前面动感情。这真是,儿女一句贴心话,暖透
父母半世心。
秀枝说:“爹吃了你捎的药方,见强多了!”
小木匠热辣辣地看着秀枝,看得她怪不美意思,忙低下头。
又一阵风雪扑向他们,老木匠这才意识到,还站在雪地里,忙道:“秀枝,快
回家下年饺子!”
儿子说:“爹,上车吧!林局长怕我耽误了过年,给县里挂了电话,一下火车
县里就派车来送我。”
老木匠连连前进:“不不不,俺走,走……”
儿子笑了,上前扶住爹,硬是把他拥进驾驶室里。那根辣木棍子长,放不下,
小木匠将它一把扔到外面雪地上,老木匠生气地瞪他一眼:“你这孩子。好好的一
根镢柄材料,就撩了?”说着,非要下车去捡不可,小木匠不肯惹爹生气,自己下
车去捡来,扔到车厢里,老木匠这才露了笑脸。
司机笑着发动了车子……
路不熟,车子开的很慢。秀川指点着,左拐右转。老木匠父女肩挨肩坐在旁边,
挺直着身子,一动也不动。软绵绵的沙发,轻悠悠颤动。风雪隔到外面去了。散热
器散发的暖气扑面而来,使他们冷透的身子热起来。一向到家门外,秀枝都紧紧地
抱住爹的一只胳膊,怎么颠也不松开。
发财了
家里有手艺人,不愁没酒喝。
老木匠酒量不大,可爱淋两盅。只是这几年上岁数了,常犯咳嗽病,加上儿女
们又夺瓶子抢盅的,就咬咬牙忌了。有时候帮乡亲们干点零星八碎的活儿,都知道
他不肯收工钱,就送些烟酒来答情。他不收。硬倒下的叫秀枝再送回去。管它南酿
依然北曲,人家的东西不馋。
回家打垫走司机,老木匠去开碗柜门:“秀枝,过八月十五待客那瓶酒,还剩
下不?”
秀枝专心在锅下烧火说:“俺五爷来,拿给他喝了。”
老木匠咂咂嘴,笑眯眯地摇摇头,表示出一点儿小怅惘。
秀川说:“爹,俺带的酒,俺陪你喝两盅!”在家时爹管的挺严,平日不准他
沾烟沾酒,说要管他到娶媳妇。
秀枝埋怨道:“你也沾上了?”
老木匠打断秀枝的话:“手艺人出门在外,喝点儿就喝点儿,只要别过量、别
耽误干活就中。”
秀川胜利地朝秀枝眨眨眼。
秀枝一撅嘴:“爹,就你惯着他!”
老木匠嘿嘿笑着:“川,拿酒来,俺今儿心里欢乐,秀枝,炒几个菜!……”
说话间,秀川已经把一个重重的木箱搬到炕沿上,拿钳子撬开封箱的铁片。盖
子打开了,露出各式装潢的一箱酒来,金帖子银帖子的、长瓶子短瓶子的……
老木匠看得目不暇接。
秀川问:“爹,喝哪一种?兰陵呢?依然景芝的?这威海二锅头,挺冲;这即
墨老酒,舒筋活血……”
老木匠沉了脸:“买这么多酒,得花多少钱!”
小木匠说:“没花一个子儿,人家送的。”
“送的?咱城里头没亲没故,谁肯送!”
“俺给人家干活呀!”
“干活不给你工钱?”
“给工钱也给这!现时,兴。”
“哼,兴!这一年头儿,净兴坏端正。城里乡下都兴吃‘小匠儿’!①是俺,就
不送给你,看你能怎的!能抢?能夺?”
①方言,吃请受贿。
“不抢,不夺,锯子下面见分寸!”
老木匠眉梢一皱:“川哪,可不兴学那一套!咱家老辈子都是安分守己的手艺
人,你爹,你爷,你老爷……”
小木匠笑了:“爹,已往,咱太忠实了,吃了没鼻子的亏!你看,送给咱的不
过是些杂牌子货,可送给林局长是啥?是茅台,是老窖……”他拿出一瓶子酒,
“咔嚓”一下用牙咬开瓶盖:“爹,你尝尝!”说着,就把瓶口往爹嘴上凑,老木
匠躲不过,喝了一小口,呛得直咳嗽。秀川慌了,放下瓶子给爹捶脊背,捶了好一
会儿才息下来。
老木匠抬起涨红的脸,亲昵地笑了:“咳咳,你这小子!……”
酒满上了,菜端上了,爷俩你一盅,我一盅,喝得有滋有味。小木匠讲着在外
面的事儿,滔滔不绝,唾沫星子直飞,老木匠心里惦着木匠铺,频频想开口都找不
到插话的缝儿。秀枝做好啦菜,坐在炕前的凳子上,不插言不搭语儿,安安安安静静地
听,听得高兴的时候,就一抿嘴笑笑,只笑不出声。她是个温柔的姑娘,象她死去
的妈,知里知外,知厚知薄,长这么大没跟爹红过脸儿,哥性子强,她从都谦,都
让,拌舌头吵嘴的事儿没有过。邻居们谁不说,黄老亮的两个孩子是可着心捏出来
的,小子龙睛虎眼,是他的撑门棍,闺女贤贤慧慧,是他的小棉袄儿……
不知不觉,小木匠有三分醉意了。
老木匠说:“川哪,咱大队的木匠铺……倒了。”
“倒了好,省得你……操心!”小木匠脸儿红成个小关公:“妹,你……你也
喝一盅!”
妹妹按住哥的盅,眼望着求他:“哥,别喝了,你都醉了!”
哥望着妹,笑:“哥没醉!哥在局长家喝八、九两都没醉!……”
老木匠嘴里不说,心里却好一阵不舒服。可看一看儿子那高兴样子,也就没再往
心里去。他端起盅,把满满一盅酒都喝下去了:“秀枝,给你哥再炒个豆腐千儿,
他爱吃这……这一口,咳咳……”
秀枝夺过了老木匠的盅:“爹,看你又咳嗽……”
老木匠嘿嘿笑:“俺也没醉,俺心里欢乐呀!你们都长成人了。要是你妈能活
到明天……咳咳,秀枝,给你妈倒一盅酒,俺替她喝……”
秀枝眼泪汪汪擎过盅,让秀川倒满了酒,双手放到爹面前:“爹,你慢喝。”
老木匠端起杯,看一看闺女,看一看儿子,止不住的老泪刷刷落:“枝她妈,今儿
过年,孩子们敬你一盅酒,俺替你喝……”说罢,一仰脖全喝下去了,呛得他又是
一阵咳嗽。
秀枝下去炒豆腐干儿了。
秀川说:“爹,为拉把我和妹妹,你吃苦受累,俺知情。往后的日子再也不用
你操心了,俺大了,有手艺了,能挣钱了!俺要返来开个木匠铺,置上电锯、电刨
子,做大衣柜,五斗橱,都是新式的,都卖顶高的价码儿!……”他嫌热,把帽子
摘了,棉衣脱了,只穿件棉背心。他发红的眼里闪着自信的光,将满满的一盅一饮
而尽,酒滴在嘴角。
老木匠摇着头,笑:“孩子心儿,净想高的!爹干了一辈子没……没发过财……”
“俺太忠实了!局长说,现在是新时期、新政策,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老木匠摇着头笑:“你个毛孩子,会有啥能耐?”
“俺有手艺!不是吹,俺的手艺在城里是、是这个!——”他挑起大拇指头,
在自己眼前晃着。老木匠也有几分醉意了,不眨眼地望着儿子,望着那一只晃来晃
去的指头。
秀枝在外间屋递出去一句话:“哥。你小点声儿,都经宿半夜了。”
小木匠故意大声说:“你怕啥?不再是‘文化大反动’的时候了。看一看谁还敢
斗咱?妹,上炕来,喝、喝一盅……”
锅里滋滋啦啦响起来。
小木匠突然之间把嘴凑到老木匠耳边,压低声说:“爹,实话跟你说,俺在城里有……
靠山!”
“谁?”
“林局长!权硬着呢!”
“嗨!人家执政为官的,认得咱是老几?”
“咱凭手艺他凭权,半斤八两地换呗!”小木匠得意得很。“刚上城,谁瞧得
起俺?之后俺给他儿子、闺女打了三套家具,捷克式的,日本式的,全是新图纸,
没要他一个子儿!往后他就……就按公价批木料给俺干私活儿,嘻,一张纸条就是
一个立方……”
老木匠醉中有醒:“川哪,咱吃饭靠力气,做人凭志气,用不着出去求爷爷拜
奶奶!”
“爹,你也太……”
“太怎的?咱家老辈儿这端正!”
小木匠只笑笑。
老木匠沉了脸:“笑啥?爹不能叫你背个屎罐子出去做人!”
小木匠依然笑:“爹……”
热腾腾的炒豆腐干儿端上来了。不管秀枝怎么阻拦,又是几盅烈酒下肚。
“川哪,咱那木匠铺倒了,倒了……”
“爹,俺敬,敬,敬你这一盅……”
细心的秀枝觉察得出来,刚才还明朗朗的天,这会儿飘来几缕乌云,洒下几颗
雨星儿。只是一阵几的工夫就已往了。悲哀
依然在酒花几间澎湃。外面,断断续续的鞭炮声终于消逝了,嘶叫的风雪似乎
也累了,歇息下来。小木匠腕子上的表针,不知不觉间跑到了年那边儿。爷儿俩都
“探着湿泥儿”①了……
小木匠说:“爹,俺忘不了你的恩,你净等着跟俺享……享福……”
①即将醉了。
老木匠道:“川哪,俺待你又当儿郎,又当女,女婿!等俺有个孙子,不,外
孙,还叫他学木匠……”
“爹!……”秀枝羞得脸儿通红,上去夺了酒瓶,到外屋下饺子了。
秀川摇摇晃晃地下了炕,拿过一个大提包,嗤拉开了,掏出一张皮货料子,抖
了抖说:“爹,把你那光板子老皮袄扔了,穿这!”
老木匠接过来抱在怀里,一抚过来摸已往,高兴得不知说啥好。要知道,这是
儿子头一回用自己挣的钱买东西来孝奉他呀!为人做父母的谁能不欢乐。
“秀枝,秀枝!……”老木匠喊起来。
“爹,等等,饺子刚下锅!”
老木匠等不及,依然喊:“你来呀!看一看你哥给爹买的皮袄,快、快来呀!……”
秀枝带着一身水气跑出去。
老木匠把皮料擎到眼前,鼓起嘴巴吹着:“看一看这毛儿,多平滑,多密扎,多
细软,多、多……”
秀枝避开爹嘴里喷出的酒气,笑着瞟了秀川一眼:“看把爹高兴的。”秀川也
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上、上等的新疆货,走后门买、买的!”
秀枝说:“爹,俺给你吊起来穿上过年。”
老木匠把皮料翻过来复已往,轻轻揉摸着:“看一看这板儿,多木召,多软和,
俺这辈子穿不烂……”
秀川还要从提包里往外掏什么,可两只手已经有点不听使唤了。他急了,扯着
包庇“哗啦”倒了一炕头:处理胶鞋,跌价布料,尼龙袜,花枕巾,爹的帽子,妹
的围脖儿,过滤嘴香烟,雪花膏瓶子……哈,成为百货摊了!老木匠跑了一辈子,
从根儿没置办上这么多花梢东西。秀枝只是看,只是笑:“哥,你买这么多东西,
要花多少钱?一百块够吗?”她的一双悦目的杏儿眼里,闪动着惊讶、欣悦的灼烁。
在一个乡闺女心目中,一百元是个多么大的数字呀!
秀川热辣辣的目光直盯着她:“还、另有你的呢!……”他从裤前腰带下那个
小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嘻嘻笑:“妹,你猜,猜着了,就给你。”
秀枝抿嘴一笑说:“俺猜不上来。”
“那你,伸出手。”
秀枝看一看爹。爹从那一摊子里挑了一本新出版的家具书,凑在灯底下看。
秀枝畏畏缩缩把手伸出去,脸扭到一边。她觉得手被握住了,握得那么热烈。
伴伴随着,一个冰凉的东西滑落在手腕上。她忍不住回眼看,竟是一只亮闪闪的手表!
她吓了一跳,象戴了烧红的铁环,冷丁把手伸返来,将手表塞进哥的手里:“俺不
戴,俺不戴!……”
秀川傻眼了:“咋?……”
秀枝捂住那一只被“烧”痛了的手腕:“俺不戴!俺怕人家笑话,说俺‘烧包’
①;俺怕下地弄脏了;俺怕掉地下跌坏了……”
①方言,显示自己富有,穿戴美的意思。
秀川哈哈大笑,笑得东歪西扭,站不稳脚跟了。秀枝要去扶他,他却将那手平
伸出来,一松,表“叭”地落在地上了。秀枝惊叫着枪过来,小心抹去表象上的泥
尘,擎在眼前看,凑到耳朵上听……
老木匠在一边也大气儿不敢透一口。
逐步地,秀枝睑上露出了惊喜的笑脸。表里面嘀嘀答答跑得正欢呢!
小木匠扶往炕沿,歪着头,得意地看着秀枝:“妹,你戴、戴呀!城里的姑娘
都、都戴呢!另有这些,都给你!”他拿过纱巾,拿过雪花膏,拿过花枕巾……
“城里的姑娘都、都……”他舌头有些拿不过弯儿来了。
老木匠说:“枝,你哥买了就戴!戴给俺看一看。”
秀枝喜爱地看着表,只是不肯戴。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她惊呼了一声“哎呀饺子!”放下表,
就朝外屋跑……
老木匠拿过表擎在手心里,看那带红点子的秒钟跑了一圈又一圈儿,“这小玩
艺儿,恐怕也得好几十块钱吧?”
“一百八,进……口货,不、不贵……”
“你也舍得?一套箱柜价儿!”
小木匠“哗”地扯开棉背心的钮扣:“爹,俺有钱,在这儿,俺挣、挣的,都
给你,俺忘不了爹的恩……”他哭了,呜呜嚎啕,泪珠下雨般地落。他埋下脸,
“嗤”地咬破了背心里儿,里面落下几张纸来。老木匠抓起来一看,分明是几张揉
折了的十元钱票子!他愣了地看着儿子:“川,你……”
小木匠一手擦着泪,一手抖着背心。票子雪片般地掉下来,落在地下、炕上,
落入老木匠怀里……
“两千元……元哩,都给……爹!……”
秀枝端着一碗饺子进屋来,一见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手一松,碗落下来摔碎了。
她赶忙弯腰去捡……
老木匠刷地出了一身冷汗,象从水里捞出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从醉中醒了。
他感到浑身瘫软无力,止不住地暴收回一长串的咳嗽。他抓起两手票子擎到眼前看。
这真的是钱,是儿子挣返来的钱,这不是梦!“噢噢,俺又饮酒了,又喝醉了……”
儿子倒在他的身边,睡着了。他把他扯开的怀掩上。又给他盖一床补丁摞补丁
的、他小时候盖过的被子……
儿子返来了。儿子发财了。
谁和钱都没有冤仇。老木匠高兴哪!叫谁能不高兴?走南闯北一辈子,空留下
个好名声,归其了穷得连个妻子都给饿死了。可儿子,一把儿给他拿回两千块,还
不算格外的花消,你说玄不玄!想想当初在街头上找妈、哭得鼻涕泡一抓一大把那
情景,老木匠心理安慰着呢!唉,他亲娘老子也不晓得在哪乡哪县,要是知道自己
身上掉下来的肉出息到这个样儿,不羞死才怪!不过话又说返来,这能怨他们么?
要不是撩下,恐怕早喂狗了呢。天下做父母的,哪个不疼儿和女?都叫“穷”逼的
呀……
老木匠睡不着,一宿起来数三回,那实实在在是两千块呀!往后可以享福了,
可以下小馆吃蒸包猪头肉了。儿女们的婚事么,要办的排场点儿,座钟、收音机、
自行车、缝纫机……都给置办上,打点他们熨心!去买点儿好楸木,结婚的箱柜俺
动手,雕上龙,刻上凤,把最终一把老力气留给他们,俺就是去见枝她妈,也用不
着落埋怨了。唉唉,枝她妈,你那苦命的人哪!
老木匠象是睡着了,又象是没有睡着。他拿着那一大包钱,找到一个萧疏的地
方,四周围都是坟。他喊着:“枝她妈;……”一座坟突然之间裂开了,里面走出一个
破衣烂衫的女人,挎着要饭篓子。那不就是她?模样一点没改。他把那一包钱给她,
说是女婿挣的,说再也不用挨饿了。她欢乐的不得了,扔下要饭篓就解那裹钱的包
袱。钱,那么多的钱!突然之间一阵旋风吹来,把那钱都卷到半空里去了。他俩喊着,
叫着,张开两只手在空里抓挠着,可是一张也抓不到……
老木匠醒了。一场虚惊,钱还在枕头底下压着呢!可他心里鼓鼓涌涌不安宁起
来。为啥呢?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晓畅。他心里骂自己道:“你穷小子没见个花火食!
没钱想钱,枕着钱又睡不着觉,就花呗!还穷寻思啥?钱又不咬手!……”
不啊,不啊,有一股神经使老木匠本能地感到不安。为啥呢?为啥呢?……嗅,
他悟过来了:秀川咋能挣这么多钱?一天的工钱按规定是二元八,就打三块,刨去
饭圈子、零使费,刨会寄返来交生产队的,刨去买手表皮袄杂七杂八的……这三刨
两扣,不拖一腚饥荒就烧高香了,哪还能剩这么多钱?他说他认得个啥局长,那顶
屁用?又不是他亲老子,还能给他个三头二百的?那么钱打哪儿来?
老木匠心里象揣进个小老鼠(mouse),蹦一会儿,跳一会儿,七上八下的,好焦虑哩!
不成,得问他个清楚,不明不白的钱花不得!他爬起来,披上衣服,拉开灯。小木
匠睡得挺沉,酒色消退了,脸上涌动着鲜艳的红润,要不是那一圈儿黑乌乌的小胡
子,简直会使人觉得他是一个睡得甜甜的姑娘。许是嫌热,一只胳脯搭在外面,鼻
子尖上沁着细细的汗星儿。老木匠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热酥酥的滋味,当初领来家的
时候,象个又脏又瘦的小猫(kitty),光是哭着同夜,找他妈,怎么哄也不睡,哭急了,老
木匠解开怀,让那只小手捏住他豆粒大的小奶子,这才不哭了。哄好啦小子,闺女
又哭着争怀,就一只胳膊搂一个,直接到十岁上,才给他们辨别搭起个小被筒。孩
子们长大了,他也老了。人老了的时候,看一手拉把大的孩子,格外亲。在儿女们
身上,有做父母的心血和希望。
老木匠不忍心推醒儿子,在外面跑了几年,也不知睡没睡个囫囵觉,让他再睡
会,天还早,鸡才叫头遍哩!他轻轻地拿起儿子的胳膊,想放进被窝里,可当触着
他的手时,心一动,不由得捧着细细看起来。这哪里象一只小伙子的手:又粗又短
的手指,简直象一排磨秃的石钻,每一道指节都凸起老高;虎口间堆了重重叠叠的
老皮;手掌险些全是一块硬茧;拇指让锤头或釜顶打过,指甲死去了,只留下难看
的一团向疗……老木匠心哆嗦了,这是下过苦力的手,是和自己一样的手啊!孩子,
爹错怪你了,你是俺摸着头顶长大的,不会去干那些丧良心的事儿,俺信得蚓钱是
你挣来的,就凭这手,你该挣得还多,还多!怎么就该那些吃饱饭没事儿干的人挣
大钱,咱们也该!该挣两千,该挣两万!……可是,俺干了一辈子,没得过这号祭,
能说俺没手艺?没力气?你比俺多三头六臂?现时这些青年人,现时这世道,没深
没浅,真叫人吃不透哩!唉唉,另有木匠铺的事儿没跟儿子商量。明儿吧,他走累
了,别惊醒他。
第二天早晨,老木匠把儿子拉到一边,压低声问:“川,这钱真个儿的都归咱
了?”
小木匠笑了说:“爹,你真小心眼儿,两千块算个啥?以后俺给你一万块!”
老木匠睑一沉:“爹问你真格儿的,你又吹!”小木匠还笑着:“爹,你就撒
手花吧,俺一没偷,二没抢,你怕啥!”说着,转身要走。老木匠一把拖住他:
“川,等会,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爹说吧。”
“大队木匠铺倒了,俺寻思……”
“倒了好,不然的话咱开木匠铺赚谁的钱?爹,往后你别去操那份穷心了,也
不用你干活,有钱你花,有福你享,还愁啥哩!”
老木匠直愣愣地看着儿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爹。吃过早饭俺上公社生产资料门市部去看一看有没有电锯电刨子,没有,明
儿上县去。”
“过年哩!”住了好一会。老木匠才说出三个字。
“啥年不年的,木匠铺得早开起来,一开春活路就多了。”
儿子去了。老木匠呆呆地站了好一会,然后走到外面去。雪住了,只是还没有
人扫。天还早。他拉出一张木锹,在街心铲开一条巷子,弯弯曲曲一向通到木匠铺。
当他抬头看见那把冷冰冰的大锁时,愣了: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不知为什么,
他又想到了那两千块钱,想到儿子酒醉中说过的那些话……他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
生了一个新鲜的念头,好象觉得木匠铺的开张跟儿子的发财有干系似的。他回转身
朝家里走去。
晨光照耀着雪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许许多
多的人都到街上扫雪了……
打鼓开张
过了小年过大年。
正月里头上,男男女女都穿上新衣服忙着走亲戚。乡下道上,自行车铃铛响个
不停,红包袱闪来闪去,大闺女小媳妇花花绿绿映得雪地都格外鲜亮。这是胶东半
岛老辈子留下来的习惯。其实,那包袱里也没啥金贵东西,两斤点心两瓶酒,加上
八个白面大饽饽。到亲戚家吃一顿喝一顿,返来时包袱里依然那么多,只是换了换
样。这样转来转去,有时候竟会转返来,不过点心已成为粉最后。啥意思?热火。
那些没亲戚走的小伙子们凑在一路打扑克,什么“拘级”、“拱猪牵羊”、“抓特
务”……没白没黑,玩疯了。泥水里滚了一年,难得乐个痛快!小木匠可没这些心
思,憋了几年的劲儿,巴不得一朝使出来。过了年初一,就动手筹建木匠铺。
爹说:“秀川,跟你妹去看一看你姑吧,咱就那么一家穷亲戚。往年手头宽绰了,
去扯件衣服买点东西送去,都倒下,别让她换来换去的。”
小木匠在翻看一本木工书,没抬头,说:“我没空儿呢!”
老木匠从来不叫儿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出门去了,穿着闺女赶做出来的新
皮袄,去找富宽说话了。往常年,富宽总是头一个来拜年,往年没来,老木匠不放
心,料到他没过一个顺心年。愁啥哩,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没有过不去的
火焰山。儿子要开木匠铺,他捏把汗,大队都开不起来,你能行?心里这么想,可
没对儿子说。他不愿意没儿子的冷水,让他试试看,巴不得他能干出个景儿来呢!……
晚饭后,秀枝说:“哥。大操场上放电影,《刘三姐》,咱去看一看吧。”
小木匠在绘制一张电锯安装图纸,没抬头,说:“我没空儿呢。”
秀枝低下头,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秀川仍然没抬头:“妹,你去吧。”
“俺也不去,看过好几遍了,再看没意思。”
外面的电影开映了,刘三姐唱起了好听的歌儿。小屋里静静静的、热烘烘的。
秀川趴在小饭桌上,旁边放一摞念中学时的物理课本,画一会翻一会,眉梢皱一会、
松一会。陪在一边绣花的秀枝可真替哥哥着急,好频频针扎了手都不敢吱声,只是
静静地放在嘴里吱吱。按照老辈子的端正,过年时不许动针线的,说动了针线一辈
子都不得安闲。可没个活口,干坐在一边多不美意思。绣几针抬头看一眼哥哥,看
着脸就红,那么长工夫连个花瓣儿都没绣起来。她在心里怨:“这么多年没回家,
就不想俺?就没句话跟俺说?伯是把俺忘了呗……”
电影散了。里间屋传出爹翻来复去睡不着和抽烟、咳嗽的声音。今夜月光好,
照着雪地,映着窗,很亮很亮。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只有几只不怕严寒的
小虫子吱吱叫。终于,秀川抬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秀枝望着他,舒心地微笑。她
静静下了炕,把一碗冲开的点心端到他眼前,小声说:“哥,你喝。”
小木匠愣了一下,仿佛忘记了妹妹一向陪在身边。他接过碗,没有喝,放在桌
子上。他看着她的脸,看得她低下头。他的一双有些疲倦的眼睛逐步闪出青年人的
火热来。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嘴上热烈地亲。他把她往怀里拉,一双大手那么
有力气,象两只老虎(tiger)钳,谁也别想摆脱。他亲她的嘴唇,呵出镇静的、粗热的气;
她不让,去捂他的嘴,露出掖进袄袖里面亮闪闪的手表。静静地,谁也不敢出声,
爹还没有睡。小饭桌被碰着了,点心洒了。他们赶紧松了手。秀枝什么也没顾得就
去抢哥哥画好的那张图纸。
“没正经,啥时候学得这么坏……”她小声埋怨他。
“城里头……都这样……”他说。
他们默默地坐着,让心中的火焰消熄些。
妹问:“省城大吗?”
哥说:“很大很大,比十个县城加在一路还要大。”
“你吹!”妹笑了。
哥红了脸:“不信你去看,楼房比县里发电厂的烟囱还要高!”
妹说:“知道俺去不了是不是?那得花多少路费!”
“几个路费算啥,等木匠铺开起来钱挣多了,俺就领你去。林局长说要把俺的
户口转到城里去,另有你的。他门子可硬呢,光是亲戚朋友就转出去好几十。”
“给你个棒捶当针(真)了,咱算人家的啥?”
“哼!俺给他打过好几套家具,一个子也没……”
“咳吱吱咳!……”传出爹的咳嗽声。
都不说话了。秀枝接着绣那片没有绣完的花瓣儿。绣着,轻轻地叹口气,压低
声说:“能转俺也不去,俺在家守着爹,他老了。”
秀川说:“爹也去,没有户口就吃高价粮,反正俺能挣钱。妹,你真傻,你不
知道城里的姑娘有多幸福,人家林局长的闺女穿的是啥,用的是啥?可你……”
“俺没那福份,也不强求。”秀枝打断哥的话说,“咱在家里不也过得挺好?”
“好?好个屁!吃的啥?穿的啥?人家城里头……”
“反正爹不去,俺也不去!”
“爹是老思想,保守、不束缚,咱也不能啥都依着他。就说开木匠铺这码事儿,
别看他嘴里不说,心里就不支持,老是抱着大队木匠铺的想头不放,这是啥年头?
大锅饭开不上了……”
“小声点儿!”她碰碰他,“爹是不放心你。”
“有啥不放心的?俺高低于个样儿给爹看一看!”他并没小声点儿。其实,是说
给老木匠听的。
初三,秀川让爹和妹把东厢屋腾出来,老辈子传下来的那些陈箱旧柜,破筐子
烂篓子掀到一边去。老木匠舍不得,说破家值万贯。小木匠笑了:
“因它做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四个现代化哩!”
墙用石灰水刷过,雪白的。接了电线,置了电锯电刨子,都是小木匠自个鼓捣
着安装的。那些门门道道,老木匠目不暇接看不懂。正月初五,小木匠跑了趟县城
火车站,拉回两大卡车木料,是从省城按批发价拨下来的,才一百九十块钱一个立
方。满村里,谁看了都眼红。
正月初十,黄秀州木匠铺打鼓开张了。
大清早,满村的老少木匠都来看景色儿。小木匠神采飞舞,忙着给大伙递烟递
茶。不抽烟不品茗的,有满满一箩筐糖果,随便抓。人们都屏住呼吸,看小木匠那
一双有力气的大手充满信念地按下了电闸。
小电锯悲哀地呐喊起来,给这古老的小院带来了生气和希望。小木匠抱起一截
又粗又重的圆木,放在工作台上,老木匠想帮他扶一把,可两只手扌宅扌宅挲挲不
知放哪儿好。
“爹,扶前面点儿!”儿子喊。
扶后边了,可不知为啥颤颤抖抖扶不稳。
“爹,小心手!你闪开!”
老木匠退到后边去了。
外面飘着雪花。小木匠嫌热,扒了棉袄,露出秀枝给他结的那身斑纹悦目的毛
衣。他瞅准墨线,将那圆木扭动了一下,然后有力地推已往,推已往……
哗——哗——
木花儿飞舞,杨在地下,扬在对面看景色儿人的身上、脸上。谁都没有躲闪,
只顾不眨眼地看。木板裂开来,裂开来,象切萝卜那么痛快呀!抽袋烟的工夫干的
活,足够两个壮木匠干一整天。小木匠谙练地操作着,每一个举措好象都带着节奏
感,不抬头看图在他身边的人,鼻子眼里却盛不住心中的得意。脸儿涨得那么红,
胸脯子掀得那么猛,他激动、自豪,他知道自己的身价多么高,在这一群老老少少
的土木匠当中,他出头,他是个小圣人!
老木匠在一边看得出了神。他笑,笑得落泪。欢乐的泪水淌进嘴里是甜的。怎
能不欢乐呀,二十年的心血没白淌。不求他功名,不求他权势,只求他成个好木匠。
金子贵,银子贵,金子银子不是庄稼人贪的,学身妙手艺就是打不烂的铁饭碗!眼
见得儿子成材了,黄家的事业有人传了,老木匠死也闭得上眼了。儿子说不支持,
冤枉他老头子,闺女说他担忧,实情话,是的,象儿子说的那样,他做梦都想把散
了架的大队木匠铺再撑起来,他希望儿子返来能助他一臂之力。然而,看得出来,
听得出来,儿子跟他想的不一样,而且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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