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三名兽语大学的学生,勇气百倍,而心惊肉跳地向着大森林(forest)出发了。
和别的大学一样,这最终一个学期安排学生实习,预备毕业论文。一般来说,学兽语的都去植物园实习,从笼子外面跟植物交谈,既方便又安全。但我和我的同伴认为,要想以后成为出色的植物工作者,必须正确、透彻地研究植物语言,而植物进了植物园后,语言可就不那么“正宗”了。我是学虎语的,我不愿意去找植物园里的老虎(tiger),因为虎笼的两边是豹笼和狮笼,它们相互影响,以至于那虎一张口就满带着狮音豹腔。而且,植物园里的植物囿于见闻,词汇很贫乏,特别是那些在植物园出生的植物,问它们:“森林”、“清泉”、“野花”怎么发音?算是白问。它们甚至连蘑菇都不知道。它们的常用语险些只剩下了两种,一种是抱怨游客又把桔子皮、苹果核扔出去了,一种是催促饲养员快来喂食。
我们要去和野生植物接触。我们下定了决定,做好啦预备。除了个人必需品外,我背了一个太阳灶;“狼(wolf)兄”(我们这样称呼这位学狼语的同学)带了一大堆罐头;“野猪兄”(自然是学野猪语的)则扛了一杆枪,可以射出麻醉弹。不能不考虑到特殊状况下的自卫,野猪兄是同学中的神枪手,所以我们很放心地把性命托付给他。
前面就是森林。我们开始注意泥地上的各种脚印,盼望能尽早找到辨别的对象。正在这时,林中窜出几只野兽。
“不是狼。”狼兄判断道。
野猪兄也摇摇头,“不会有这样大的野猪。”
“是老虎!”我可高兴了,“三只老虎!”
三只老虎看见我们,相互嘀咕了几句,其中个头较大的一只向同伴吼了一声。
“它说什么,虎兄?”两位同学赶紧向我请教。
我为这么快就用上自己的专业知识而得意,“嗯,它是说,‘抓住他们!’”
“那,快跑吧!”
“别慌,”我说,“让我上前谈判。”
可这时老虎们已经扑了过来。
我有把握通过我的注释消弭对方的敌意,但我没来得及,在我身后响起了枪声。野猪兄这家伙沉不住气了。他这一开枪,狼兄也跟着像扔手雷一样扔起罐头来。
“砰!砰!砰!咚!咚!咚!”
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我觉得浑身一震,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正要转头责怪我们的神枪手,怎么慌里镇静把子弹打进我的身体?但这时已是四肢发麻,眼前模糊,我就这样极冤枉、极不应该地倒下,并失去了知觉。
二
我醒来时,同伴们早已不知去向。我恨恨地从屁股上拔出麻醉弹的弹头。
老虎们看来都没中弹。它们正快快活括地忙碌着。它们将树一棵一棵拔起来,又一棵一棵栽到我的周围
“你们在干什么?”我用虎语向离我最近的那只老虎发问。
那只老虎觉得惊奇:“你也是只老虎吗?可你的样子和我们不大一样。”
我通知他,不会有像我这样子的老虎的,我只是个比较聪明的人,因为比较聪明,所以我说老虎的话。注释完了,我又提出刚才的问题:“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你得去问咱们的大哥玛乌。”它指了指那只个头较大的老虎,“它叫咱们这样干的。只有它走出过森林,所以只有它才会想出这样的新鲜念头。”
“哦,玛乌,”我说,“如果你们是在为我盖房子的话,我很感谢。可是房子并不是这样盖法的呀。”
玛乌一边持续干它的,一边回答说:“可我知道房子是这样的,至少有一种房子是这样的。”
“你在哪儿见到这种房子的?”我问。
“在人的森林里。”我觉得这个用语很有意思,连忙记入我的笔记。“你们把我们的兄弟关起来,还关了许多豹啊,熊啊,狮子(lion)啊,就用这种房子。”
“那是植物园!”
“对,就是这个说法。我到那儿去的时候是夜晚。我不晓畅你们为什么要把人家抓来关在这里。里面的兄弟通知我:‘关起来让大家看呗。’我本来想救它们出来,可没能成功。我临走时,它们再三嘱咐我,一定也要在森林里造一个植物园,抓几个人关在里面,让森林里的同伴来看他们,向他们扔东西。”
我这才名顿开!
我本来就预备在森林里生活一段时期,为我的毕业论文堆集材料,住哪儿都无所谓的,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安排在植物园里,这可太有损人的庄严啦。
“不,我不住这儿。”我说,“要我住这儿的话,这儿不能叫‘植物园’,因为我不是植物呀。”
可是玛乌说:“既然你们可以把我们当植物,我们也可以把你们当植物,这很公平。”
如果你遇上一个执拗的人,你会觉得很难对付。如果你遇上的是一只执拗的老虎,那可就毫无办法啦。
我只好让步。不管怎么说,人还算是初级植物嘛。
既然承认这是植物园,我就按照植物园的要求提意见了:“瞧,你们的栅栏太稀疏了,应该更紧密一些。这些树干拼成的栅栏,可以容我侧身钻出,而一般来说是不该让园内的植物有逃跑的机会的。”
可是玛乌说:“要让人家来看你,总得给人家看得清。栅栏太密了,把植物整个儿都挡住了,那还看什么?”
这话有道理。我必须立即做好被展出的精神预备。但我首先需要的是物质预备----我肚子饿了。
我马上大叫:“拿东西来吃!你们要给植物吃东西的呀!”
三只老虎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让老虎们把狼兄用来和它们作战的那些罐头捡返来。它们立即答应照办。
不一会儿工夫,各种各样的罐头在栅栏前堆成花花绿绿的一堆。【 儿童睡前故事】 老虎们恭恭敬敬蹲在一旁,等着看我进餐。大概他们想,这个人竟能用这些铁家伙当食物,实在很值得钦佩的。但也正在这时,我想到我没带着罐头刀,这东西也是由该诅咒的狼兄掌管的。我竟没法打开这些罐头了。
“喂,为什么不吃?”玛乌问我。
我为难地说:“是因为缺乏某种符合的工具。”
“我们能帮一点忙吗?”
我注意到老虎的锐利的尖牙。我便教玛乌,先用尖牙扎穿铁皮,然后顺势划出一个半圆,这样就能将盒盖掀起了。玛乌做得很认真,很起劲。
当我心写意足地将那个罐头享用完毕,我发现:老虎们已将所有的罐头一切打开!
如果我有老虎那样的胃口,这点罐头自然不在话下。可现在弄得我啼笑皆非,手足无措。
“你吃不下吗?”玛乌替我发愁,“我们仍然可以帮你的忙。”
我想打开了的罐头轻易变质,我甚至不能把它们留到明天,万一吃出病来,这里又没有医生。在已经无法自私的状况下,我的慷慨的本性便显露出来。
“请尝尝吧,诸位。不过你们要知道,在一般植物园里,植物请饲养员吃东西的事是很少发生的。”
三
我把罐头全请了客。这样,我刚开始我的森林生活,就耗尽了带来的所有食物。
植物园造好后,三只老虎要请大家来参观。
我问:“预备请谁?”
“不管是谁,都请。”
“也请兔子(rabbit)、羚羊(antilope)它们吗?”
“当然。”
“它们肯来?不怕被你们吃掉?”我感到新鲜。
老虎们也感到新鲜,“请它们来看植物,怎么会干这种事儿?就是狮子、豹子(leopard),也不会趁这种机会找食吃,这不像话呀。”
看来在这里大家认为只有公开狩猎才是获得食物的正当方式。
“但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像话。”我开导老虎们,“我们那儿的植物园是卖门票的。也就是说,不能白看。在那些兔子、羚羊来这儿参观完了以后,可以把它们留作食物,这是它们应付的代价呀。”
我已经想象着兔肉和羊肉(mutton)被烤熟后的香味……可是老虎们拒不赞成。
这可真让人失望。
玛乌接着向我请教道:“听说在你们那儿,你们是一边扔东西一边看植物的?”
这话问得我有些畏惧,“嗯……有时候是这样,不全是……而且扔的东西很小,不会打伤植物的。”
“那么,都是些什么东西?”玛乌又问,“我们这儿石头不多,用水果行不行?”
这可使我喜出望外,“行,行!就用水果,把宝贵的石头留着吧。”
“照你刚才说的,是不是选一些小的水果,像葡萄、枣儿什么的?”
“不,大的也行,桃子,梨子,苹果……越大越好!”
植物园正式展出了。以前我在笼子里看到过的各种野兽,现在在笼子外看我来了。
猴子(monkey)向我扔香蕉。黑熊(bear)向我扔甜瓜。大象(elephant)用鼻子把甘蔗撅成段儿扔出去。起初是扔什么我就吃什么。很快吃饱了,我便开始拾起水果朝外扔。我扔得很准,接二连三地命中目标。这一下“游客”们更兴奋了。
一头犀牛(rhinoceros)蹒跚地走来,向我瞪了几眼,接着便抱怨地向老虎玛乌诉说了一顿。
我不懂牛语。“它说什么?”我问玛乌。
玛乌翻译道,“它说:‘这个植物一点也不悦目,而且很笨,它有四条腿,但只有其中的两条可以用来
我很不服气,“我们当然也可以用四条腿走路的,只是我们不高兴这样走。”
“犀牛还说:‘既然犀牛最悦目,’当然,这只是犀牛自己的看法,我就认为犀牛并不比老虎悦目。它说,‘既然犀牛最悦目,为什么不能把那家伙赶出来,让犀牛住出来给大家好悦目一看呢?’”
我绝不承认自己不如犀牛。本来我对在植物园当植物不是很热衷的,但这样一来,我意识到被展出是一种荣耀,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权利——一种已经属于我的、但已被凯觎的权利。我绝不放弃荣耀,出让权利。在这种状况下,从我身上显示出作为初级植物的某些特点。
那犀牛想闯进植物园,但对这些对我显得过于稀疏的栅栏,对犀牛可就显得过于紧密了。它终于没能挤出去,我胜利了。
四
野兽们是很少有时间看法的,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在这儿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我为我的毕业论文搜集到足够的材料,记了满满一大本。
我即将结束这段有趣的经历,令人赞叹地回到亲友身边去。狼兄和野猪兄会为我的收获难受得想自杀。
我对老虎玛乌说:“我想,明天应该是我最终一次展出了。我虽然觉得自己并不难看,但你们总也看够了吧?朋友,咱们该辨别啦。”
玛乌说:“你应该回到你的兄弟、同伴那儿去,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兄弟、同伴应该回到森林来。请你答应我,回去以后要说服管植物园的人,把关在里面的植物都放出来。你能答应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说服别人的本领,要接受这样的委托完全不自量力。当然,我可以随便说一句:“行,我答应。”这并不费事,回去以后用不着真的去植物园谈判。但我在这儿住了不算太长也不算短的这么一段日子,天天呼吸着这种过于透明的空气,饮用着过于纯净的泉水,森林居民的浑厚天真或多或少熏染了我,使我已不习惯面不改色地说谎,尽管是这样一个不需要什么本领的小谎。我感到很为难。
我说:“玛乌,我没法答应。”
“那么,”老虎被激怒了,“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关人家,我们也可以这样做!”
我吓一跳,“你是说,我将一向被关在这里?”
“这样做公平公道,不是吗?”
“当然,当然……”我有些尴尬,但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灵机一动,毕竟人的脑袋要管用得多,“我想了个好法子!去给咱们市长送一封信,要求释放关在植物园里的所有植物,就拿我当人质,保管成功!”
我向玛乌注释了什么是“人质”,玛乌很高兴,于是让我代替它们起草一份致市长的通牒。
我在这通牒里模仿了恐怖分子的口气。
市长大人阁下:
我们郑重其事地通知您,您治下的一名兽语大学虎语系大学生,在我们妥善安排下,已经享受到你们给予我们同胞的一律待遇。我们希望与贵市植物园互换俘虏,即辨别释放植物园内的一切植物。限二十四小时考虑,否则……
我点上一长串阴险莫测的省略号。最终,由玛乌带头,大家在这通牒下端按上辨别的脚印、蹄印、爪印。
“派谁去送信呢?”我问玛乌。
玛乌把信折好,交给我,“你去吧。”
“我,我可是人质呀!”
“送过信,返来再当人质也不晚呀。”
这是信赖,我可从未被人这样信赖过。
五
我揣着这封心甘情愿地抵押了自己的信,赶回城市——玛乌所说的“人的森林”。空气马上浑浊得难以忍耐了。
去市政府的路上,我原想尽可能迅速地走过我家居住的那座楼房。可是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有样东西飘落入我头上,我扯下一看,是我母亲的围裙。
我身负如此重任,当然不便面见家人。我想请一位行人代劳。
“喂,先生,瞧见了没有——五楼从左数第三个阳台……”
“瞧见了。”
“麻烦事您把围裙送上去。”
那人并不反问我自己为什么不送,而是一口答应,“行,给一块钱吧。”
我觉得有些新鲜。这也许不该新鲜。去森林以前我大概也不会新鲜。我新鲜的神色反倒引起那行人的新鲜。
“嫌贵?爬一层楼只收两角钱,这算是平价。”
“可买这围裙才化了一块五———”
“所以还值得嘛。上回七楼有位老病人掉了根手杖下来,我给送上去,一层楼算他四角钱,那可是议价啦。再上回——”
我气冲冲塞给他一块钱,再不愿听他罗嗦。
我赶到市政府,对传达室的职员说,我有一封非常要紧的信,能否马上让市长过目。
“那得先到信访处登记一下。”那职员问我,“你这信反映的是哪方面内容?”
“呃,”我想了想.“应该是劫持,或绑架,一种值得同情的绑架。”
“好极了。我通知你,信访登记处具体分设若干个登记科,你找‘绑架事务登记科’吧”。
在“绑架事务登记科”,人家又问:“被绑架的是什么人?”
我回答:“一个大学生。”
“好极了。我通知你,明天是星期三,专门登记绑架小学生的信件;中学生是星期五;星期一办理专科生;下星期二你来吧,那时就轮到大学生了。”
我说,因为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请市长采取行动,所以递交信件刻不容缓。但我不再被理睬了。
人的语言不足以表达我的失望和感慨,我用虎语怒吼了一声! 这时有人向我伸出手来,“把信给我吧,我保证让市长明天就见到它。”原来这是
一位晚报记者,他是来找绑架新闻的。
我相信报纸的神通,便把信交给了记者。作为人质,我得立即回到森林。
六
我又回到森林。玛乌它们见我竟然返来并不惊异,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嫌疑过我。
当晚,我打开袖珍收音机,听到关于我的广播新闻——
据晚报快讯透露,一伙兽类恐怖分子绑架了一名大学生后,向本市市长收回恐吓,要求释放植物园内所有植物。为此,本台记者专程访问了市长先生。
记者:市长先生,请谈谈您对这事件的看法。
市长:不幸,很不幸。我希望没被绑架的人不要对此产生好奇,那不值得尝试,虽然我还没尝试过。总而言之,要提高小心,增强警戒,防止类似的不幸事件再度发生。
记者:您对没被绑架的人提出了诚恳的劝渝,这是有意义的。现在请您对已被绑架的人说几句话,他可能带了收音机。
市长:好的。被困在森林里的大学生,本市通过这温暖的电波,向你表示慰问。关于用整园植物(包括许多珍稀植物)来互换一个普通学生,你知道,这不够现实。交代只能在代价相当的状况下进行。且不算熊胆、貂皮之类的经济账,单以化去的劳动力相比,它们只抓了你一个,而我们抓了那么多个,很不轻易呢。希望你能依靠人类的聪明自行脱险。再说你是学兽语的,完全有可能用伟大的人性去感染它们,从精神上压服它们.....
我不耐烦地关掉收音机,并将市长的高论译给玛乌它们听。
玛乌想了想,问我:“你知不知道市长家的地址?”
我说:“知道,离我家不远,……”
当天夜间,玛乌进城一趟,去把市长背了来。
市长被玛乌的虎吼声吓得手足无措,他问我:“老虎说什么?”
“它说,”我翻译道,“一个普通的学生加上一个不普通的市长,这下代价够了吧?”
“我想是够了。”市长说,“不过为了保险,最好再加上总统大人。因为植物园里有一些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我还达不到‘国家一级’,只有总统——”
玛乌要我向市长打听总统家的地址。
启明星还未从天空消逝之前,玛乌又将总统请进森林。
早晨,我们收听到内阁迫切聚会会议作出的关于释放植物园所有植物的决定。
七
人质的互换进行完毕。
我回过头来,对着大森林动情地用虎语长啸三声。
“这是什么意思?”市长猜测说,“也许是表示对恐怖行动的怅恨?”
我摇摇头。
“这是对自由的欢呼。”总统判断道。
我更猛烈地否认。
“那么,到底——?究竟——?”
“没法翻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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