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了。城市的风,从各条巷道各个角落匆匆奔至,厮绕纠缠,拥挤一如街道上的车和人。
母亲在看。看马路对面那家“大安闲佛具店”,那是她想去的地方;看眼前的车水马龙,那是她必须穿越的一个阵。这条马路,北端斜斜伸向一条河。南头最近的十字路口也得走一刻钟。所以,母亲别无选择。
母亲来自伏牛山,那里满眼是绿树青山和各色庄稼,没有这么多的车和人。母亲说,车真多,这人咋都会在街上呢?山村的路多是土路,坑坑洼洼,歪歪扭扭,近些年修得像模像样了,但都没有这么漂亮。母亲说,路真宽,真平,能照出车影儿了吧!
但这鲜艳的路,母亲显而易见不敢过。她站了许久,左右张望,没有一辆车肯为她停一停脚步。我就在母亲身边,我想牵上她的手,亲亲热热走过马路,像别的母女那样。可是,母亲不看我,只看着马路,脸上有淡漠,另有倔强,如我幼时看惯的样子。而我,也一如幼时,只能看着她的手而已。牵手,于我们母女,生疏至旁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在故乡那个小盆地里,多的是大山小山沟沟坎坎,多的是黄土地乱石滩,惟独缺乏温情。那里的孩子与野外上的花花草草,与满地跑的小猫(kitty)小狗(pup)没有两样,都是望天收的自然生命。大人们忙大人的事,孩子们玩自己的,纵然有时被指使干点儿大人的活儿,都没有手把手教这回事。也有被母亲拉了手扯回家的,但大抵是挨打的前奏,与牵手的柔情绝不相关。
在那些母亲中,我的母亲又是个性最刚强的一个。她幼时失父,战乱年代携一弟一妹颠沛流离,稍稍大些就开始帮我的外婆撑起家门。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她嫁的是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的人,只能忍受着外人的嘲谑勉强度日。国家提倡婚姻自立后,她顶着依然保守的乡民们的诋毁,受着族中长辈们的叱骂,毅然与我的父亲(father)重组家庭。父亲长年在外,她独自应付生产队的活儿,抚养我们姐弟五个,还得照应外婆一家人。白天干强壮男劳力的工作,晚上在油灯下纺棉、织布、缝衣服、做鞋子……再苦再难也要让家人体体面面地立于人前。长期的生活磨砺,特殊的人生经历,使母亲有了刚强的性格,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处世方式。她克己,律己,做事力求完满,绝对不让人挑出错来。对自家孩子要求尤其严酷,甚至于苛刻,只要与人发生争端,千错万错都是自家孩子的错,不问缘由先打骂一番。所以,我们都很怕她。
我是老小,据说挨打最少。尽管如此,即便是跟了母亲去谁家吃酒席,我也是小心地跟在她前面,亦步亦趋,坐卧不安,生怕一不小心出了差错。对于母亲的手,我只能远远张望,暗暗揣想,牵手,那是梦里也不敢企及的,不招来一顿责打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那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一切似乎理该如此。明天我却有些伤感了。母亲已经七十,我也不再是那个跟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儿了,岁月把一切掩埋在一个叫做七里坪的地方。
也许有些事已经改变了,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譬如,父亲去世后,母亲偶尔流露的脆弱;譬如,这两年母亲逐步显出的温情。老一辈的感情表达是典型中国式的,花落不闻,水流不动,深潭一般波澜不惊。
母亲的手就在眼前,青筋暴露,皴皱瘦削,老人斑星星点点,或隐或现地昭示着苍老。这样的手,今生我还能再牵频频啊,还迟疑什么呢?我伸手已往,两寸,一寸……将要触到时,我的闺女(daughter)喊了她一声外婆,母亲回过头来看向人行道。我的手偏离了方向,就势搀住母亲的胳膊,心里同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咋了,咋了?母亲一边问我的闺女,一边使劲甩开我的手,用惯有的语气说:哎呀,干啥呢?没事儿,我没事儿!
母亲依然那个刚强的母亲,我怅然若失。
……
现在,母亲的手就在我的手上了——那手干瘪粗糙,刺刺的,但是很温暖,是血肉相连的那种暖,一向暖到心底最深处。我的右手牵着年迈的母亲,她的身体半倚着我,脚下亦步亦趋,正如一个需要扶持的孩子一般。我的左手牵着年幼的闺女,那是母亲和我血脉流向的又一个,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牵手的幸福却已满满的了。
现在,我要过马路了,牵着我的母亲的手走我们的路了。真希望这马路再宽些再远些,让我牵着母亲长长久久地走下去,走到天长地久地老天荒,走出她艰辛粗粝的人生,走出一段细腻温情的晚年。
现在,现在……我说不下去了!秋日的暖阳里,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流泪:可是,母亲啊,我情愿你不牵我的手,情愿依旧随在你身后,只要你依旧是那个倔强有力从容前行决不后顾的年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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