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课在晚上。去教学楼的路上,决定不当众读这次关于人物的几篇不错的作业,因为写得太真切了。特别是写父亲(father)收谷子,和跟父亲去集市上摆摊卖菜的两篇。虽然当众读出来对写作者一定是鼓励,但也许有另外的效果。这担忧源于前些天,大二同学交作业,有一篇写暑假和母亲去卖粮,写得踏实心酸而历历在目。刚在课上提到这个学生的作业,就看见他在靠墙的角落满面通红坐立不安。赶紧改口说,他的作业不详细读给大家了,有点长,但是,他确实写得很好。
下课后,还没出教室,就收到他的短信:
老师,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作业的评价,我很高兴,真的,我想我的作业最好别被我们班同学看到。我怕以后在班里有压力,对不起了,请原谅我,老师。
第二天又收到他一条短信:
……其实我的顾忌也是多余的,只是我不想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大概我太敏感了吧。
提前13分钟进教室,见到黑板右下角有两行字:
一等助学金7人
二等助学金6人
讲台前,几个平时活跃的学生在弄电脑,投影上画面文字不断翻页,见我来了,他们嘻嘻哈哈说,看一看大二都上什么课。
一女生上来说,老师我说点事,我随口说没上课,时间是你们的。看来她是班干部,她站在讲台上说要申请助学金的同学举手。
我放书包,下意识看一眼,下面这么多人举手。
女生又说:都先别放下,我数数人数,从靠门开始数。
我在她的数数声里做课前预备,她还在纸上飞速记每个举手者的名字。我再往下面看举手的,都老忠实实地,手不是举得很高,但没人放下。大约过了几分钟,我拿书拿U盘,没感觉那段时间太长。
女生说:都放下吧,17个,我们班的名额只有13个。她像是很为难。
班长也过到讲台前来,他们并肩站着,像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多出来的几个人。
有个男生过来,讲台边这时候站了我们四个人。男生小声嘀咕了几句。女生说:你要说什么,大点声。男生重新又嘀咕,眼睛始终盯着讲台下面某个位置。女生又说:能大点声不?嘴里骨骨碌碌的男生更不安了。我想他应该是想说他退出申请了。女生还想问。班长从前面直接伸过拿笔的手,在女生按着的17人名单中心画掉一行名字。男生马上转身,超安静地往教室前面走。这时候我注意到,刚才默默举了好久的那些手,都散布在教室的角落和后部,正是平时课上沉闷无声的那些角落。
不容多想,上课铃响了,起初的十分钟“昔日新闻”是北方大雪的图片。教室前排收回哇哇的赞叹,因为大雪压城确实有气势确实悦目。可是,我得补充一句,就在关掉电脑预备来上课的时候,网上已经出现大雪造成校舍倒塌学生伤亡的新闻了。
课间歇息,有来自广州的学生过来问放音乐行吗。几个人很快围着电脑找音乐。班长有点为难,在过道上往返走,我问他,一等和二等奖学金各多少钱。班长说还不知道。他问我:17人举手13个名额,怎么分配呢,平均分了行不行。我说我没发言权,但是应该尽量听17个人的意见,大家一路商量个办法。
下课铃响,班长说,同学们留一下。站起来的又都坐下,班长补充说:是申请助学金的留下。教室的前排都长出一口气,椅子一阵响,他们和我一路离开,这就是常常下课和我走在一路的学生们,几个月的相处,对于他们的面孔姓名甚至字迹都熟悉了,而留在教室里的,恰恰是一些朦胧僵硬的面孔,许多还叫不出名字,那便是平时沉默着的。
离开学生宿舍区,只剩了我一个人,又想到那些无声的举手画面。明天的两节课,对那17个举手者,无论怎么讲,都效果有限。他们在举手几分钟后才知道名额不够分配,可能得不到助学金。在这种心情里,不可能安详平静地听课。这种感觉突然之间让我很难受。终于,我找到了这难受的源头,在我上小学的上世纪60年代,交学生登记表的时候,那种恨不能从这世上马上消逝的绝望窘迫,整张表格上最突出显眼的家庭出身一栏,那一厘米乘两厘米大小的框子带来的笼罩一切的心惊胆战。庆幸啊,事先我的老师没让出身不好的学生都把手举起来一一清点。
我们都知道,如果一个人拿一千万存进银行,后者会严守规定,保护他的资产安全和隐私不外泄。那个据说买彩票得到3亿多的人始终都受到保护,相关部门以隐私权为理由,涓滴没透露他的个人信息。但是,如果一个人家徒四壁了,他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任何保护,他就随时可以“被裸露”,被要求长时间举手给别人看得清?
一定会有人反驳说,只有财富才招惹是非,只有富人才有不安全感,你都贫困了还怕什么,你都家徒四壁了,没人偷你抢你,你当然没权利要求保护。“家徒四壁”就不属于隐私,就随时可以被满大街公开公布公示?
我不是想评价我的学生的工作方式,她们应该是无意的,使她们无意的原因是社会普遍通行的代价观。你家里没钱,想申请额外的一份救济,你就要预备低人一等,让你举一下手太正常了。而由贫困带来的羞辱感,卑微感,比起3亿人民币带来的不安全感,就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一提。一个18岁的孩子因为家景贫寒就得长时间当众举着手,他们的心理不需要安全感?
这些险些总是坐在角落里的安静谦卑的“影视专业编导方向”学生,因为贫困举着手,不肯因一时的羞辱放弃申领助学金的机会。他们会不会从此一生都专心躲避在边缘,未来,谁会请这些人做编导?他们存在的舞台,除了长时间举手被清点,还能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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