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寥寂孤独的日子里,发现读书和思考所带来的兴奋和幸福感,是任何其他方式不能替代的……
现代的高三考生,不会相信我们77级、78级那一代人,就是在这种自我看书、自我总结、自由提炼的状况中度过的……
上中学的时候,脑海里是没有什么考大学的概念的。那个时候大学已经不招生了,给我们讲得多是中学毕业了去上山下乡扎根农村干反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农村劳动好啦,才可以被推荐着去上大学。所以那个时候上大学对我们来讲是很遥远的事,我们也从来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什么。只是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南宋时期的民族英雄岳飞的时候,念了岳飞的一首词《满江红》,引起我一腔热血沸腾。尤其是他那一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引起我深深的思考,我似乎从那一句话感到应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些什么,而且自己将来无论做什么都得在学生时代打牢底子才是……
我那时也真幸运,我的班主任老师是从北京对外贸易学院(现在的中国对外贸易大学)毕业自愿来新疆工作的。老师喜欢关注时事,我常去他家里看那时很少人能看到的《参考新闻》。大约是1973年7月的一天吧,我在老师那看到一篇署名为张铁生的文章,大意是他白天劳动,晚上累得疲惫不堪,没有时间复习功课,因而面对着一道道的考题两眼茫茫,无从下手,不得已交了白卷,并在试卷的背面写了一篇文章。他在文章里对这种录取大学生的方式提出了疑问,认为是把真正的劳动者拒之了门外。老师看了这篇文章,深深地叹了口气,以为我们这些人的路,又被堵死了。
有一日下午,我去老师那里读报。老师扑灭一卷莫合烟,突然之间对我说:“文涟,要好好读书,这种局面不会长期这样下去的。要对将来考大学有所预备。”我听了,深为震撼。是啊,自己的中学生活就要结束了(那时没有高中,初中就上两年),真的去农村干一辈子反动吗?农村是什么样的呢?难道我们这么一点文化就可以在农村改天换地了吗?
4年后的一个炎天,我们打着背包响应毛主席的召唤,热情昂扬地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去了。但那时的我,已对自己的将来有了默默的打算,那便是一边自动劳动,一边读书学习,随时预备着被推荐去考大学。但是考什么样的大学,在大学里自己想学习什么?这所有我都毫无所知,都没有人通知我。一次我家里来了一位新疆大学的老师,是到我家附近的一个部队看望他的儿子的。见我捧着一本政治经济学的书在读,问我将来有何打算。我说了自己的念头,他摇头称赞我有志向。又问我想考什么专业,我举起手上的政治经济学说:这挺有意思的。他笑着说:哦,那好啊,将来学成为很有效的。我似懂非懂地笑笑。但我期望着大学来农村招生的时候,他能够帮帮我的忙,给我以指点,大概录取时可以给我以照顾。呵呵,那时的我已经有了在特殊的时候可以走走后门的活思想。
但形势的转变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得多。就在我下乡的那年秋天,传来了可以考大学而且就在当年的12月开考的新闻。我们青年点上的所有知青都被组织起来,白天劳动,晚上复习。记得那时爸爸的单位还给我们派了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技能员来给我们作辅导。我们学习很用功。那时,农村里常常停电,我们每人都预备了一个用瓶子做的石油灯,停电的时候,就点着它来给我们照明学习。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们相互看着指指画画着自己的脸面,不是被油烟熏得满脸左一道右一道的,就是鼻孔里油乎乎的。有一次轮着我烧火做饭,天还没有亮,我就来到个人伙房的烧火处,一边借着火光看书学习,一边不停地往炉膛里加煤续火。谁知那天早上是蒸馒头,结果正旺着的火苗被我多加的煤块压死了,蒸出的馒头死蔫蔫的,像石头疙瘩一样,简直不能吃。我因此被知青同伴们好一顿埋怨,以为我复习得即将疯了,哈哈……
然而,我终究依然没有考上。记得考试那天天还不亮,一辆大卡车就拉着我们一车人去30多公里外的考场参加考试。天空里像是下了一层寒霜,冷风刺骨。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严寒的风包裹着我们,一弯月牙儿在高高的白杨树梢上滚来滚去,我们缩着脖颈,谁也不说一句话,像是一车土豆被摇晃着,一会儿摇挤到右边,一会儿摇挤到左边。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名叫肖尔布拉克的地方,那里有一所屯垦戍边的一个团场的子校,我就在那所低矮幽暗的教室里稀里糊涂地参加完了几门考试,自己也不知道胡写了些什么。我很惭愧,自己的功底实在是差,没能如愿。我记得自己报的是理科,而且报的竟然是兰州铁道学院。因为长那么大,还没有出过果子沟,就是火车也是在电影里见过,简直一个新疆“白克”(新版图话,意思是见得世面太少,白活了),因而想着能考上一所铁道学院,将来可以天天坐火车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大脑竟然是一张白纸,虽然自己那么喜欢读书,但所读大多为文史类的,而且我那时竟然对文科理科究竟招些什么都不知道,以为理科招得多,考上的希望也大。谁承想那时全国有近500多万考生,只招20多万,比例相当低。结果全青年点100多人就考上了一个,依然中专。我自然是名落孙山,究竟考了多少分至今也不知道。
高考过后,我有一段时间很泄气,以为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征兵开始的时候,我第一个报名去了。可当兵也得有条件,必须是下乡一年以上的,而我半年时间还不到,说什么人家也不要。如此,我一气之下回了家。当然那时夏季漫长,整个知青一切放假回家了。
我在家里平静下来后,去找我的几个老师细谈。依然老师知道我的根底,说我的长处是文科,依然考文科。这样我在春节期间收集了一些复习资料,在冰消雪化的时候乘车到了县城,又徒步走了18公里土路,回到了我插队接受再教育的地方——巩乃斯草原上一个贫困的乡村。
那时青年点上的所有知青都不再考了,以为考都没有效,都想着熬到了年份到工厂当工人去。只有我和一名叫肖刚的同学复习着预备再考。
我房屋的前面是一条小河,清清亮澈的一弯河水从山的那一边蜿蜒曲折地流过来,温温柔柔地向一望无际的野外流去。每日早晨晨曦微露的时候,我便在水渠边上往返走着,嘴里叽里咕噜地背诵着什么。清凉而湿润的空气使我的大脑极其清新,所读过的东西背上一遍,我都能记得牢牢的。当旭日稍稍露出一些羞涩的脸面的时候,水渠边便挤满了饮水的牛羊,它们低着头喝足了水后,好奇地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长时间地打量着我,猜想我这个人起这样早是为什么?我也极好奇地望着它们,我企图从它们那慈祥温暖的叫声里听出一些什么,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出一些什么。但我知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可也新鲜,每次相望过后,我总是信念百倍地拿着书朝那一排白杨树林(wood)里走去……
那是一片至今给我以美好印象的满树皆绿的白杨树林。树林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野外,绿油油的麦苗映衬着蓝天白云,无数的麻雀(sparrow)和各类小鸟往返飞翔着在树上筑起了一个又一个鸟巢。树根的水渠边上盛开着各种野草花儿,不时伴伴随着清新湿润的空气一阵阵飘过来,我惬意地微微熏醉了一般,一本一本我所熟悉的历史地理和政治被我背得滚瓜烂熟。当太阳升起来人们开始打饭吃饭的时候,我才在哥哥和朋友的吆喝声中,回到来打上两个馒头,就着一碟咸菜吃了后,又开始复习。一向到太阳落山绚丽的晚霞布满西边的天空的时候,我像是小鸟一样,又回到到那片白杨树林里,或是背诵着一些概念性的词语,或是在默默回顾着自己这一天所复习的内容,能够记起想到来的,我便觉得自己掌握住了这些知识,心情便如那归巢的鸟儿一样,愉悦高兴极了。我就是在那样寥寂孤独的日子里,发现读书和思考所带来的兴奋和幸福感,是任何其他方式不能替代的……
是的,看一看现代高考独木桥对高三考生长时间的复习摧残,怎么也不会相信我们77级、78级那一代人,就是在这种自我看书、自我总结、自由提炼的状况中度过的。我那时也参加白天的劳动,但劳动时我的脑子里也满是复习资料里的数字和问题,只是到了紧要的那20多天,队上领导才准许我在宿舍里完全地投入到复习中去。
记得那年是在县城的一个小学校里考试。我清楚地记得我那时每考一科时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特别的愉快愉悦。除了数学和英语(那时英语只作为参考分)感觉不好外,其他的功课一门比一门感觉亮爽,每一门考完后,都要到我的老师——胡耕田(他那时已调入县城的中学里教学)家里报告一番。最后,他欣喜地说:文涟,往年你没有问题,绝对能考上。我那时似乎感觉到,什么叫真正的老师,学生的有效成长,才是老师的真正喜悦和幸福,这才是真正的老师。
我是这一年10月接到录取通知书的,虽说是一所并不如我意的师范院校,但终究是进入了大学的门槛,成为我们知青点上惟一一名考上大学的人,也是爸爸那个厂子里惟一一名考上大学的干部职工的孩子。爸爸妈妈确实在厂子里扬眉吐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管谁先见了我,都要在我父亲(father)母亲面前说一句:看到你那上大学的儿子了?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那一段日子。那时大学生少啊,那时考大学难啊!
一晃,30年已往了。30年来,我常常像感恩一样感谢和吊唁着那一段美好而充满着幸福感觉的时光。它改变了我的命运,它使我的父亲母亲在那个年代露出了少有的微笑,它使我从此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开始了漫漫长长的人生之路,也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能不时时想到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给予我以鼓励、支持、祝福、培育的人。我想,我必须一生长存于这种感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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