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要对得起亲人和良心。我暗暗发誓,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亲人,绝不让他们再有任何的遗憾,不管那遗憾是为了谁。
母亲一生中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人在世,要对得起亲人和良心。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姥爷没等看到新社会的红旗便闭上了眼睛。姥姥是一双小脚,眼睛又不好,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两个舅舅年纪还小,整天漫山的疯跑讨狗嫌,根本不理解家的概念和家的责任,姥姥家的重担便全落在了母亲的肩上。母亲毫无怨言,整天默默地干活儿,操持着家务,咬着牙撑起了姥姥家的门户,直到她21岁出嫁。可是,母亲出嫁后,一贯对得起亲人的她却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父亲(father)家里兄弟姐妹许多,家庭状况也很不好。为了能谋取生路,结婚才7天,母亲便红着眼睛拜别了姥姥和两个舅舅,跟挑着担子的父亲,一步三转头地踏上了闯关东的旅程。
来到举目无亲的大关东,母亲和父亲开始了费力的创业。睡过地窨子,吃过曲麻菜团子,整整两年没添过一个布丝,靠着拼命一样的苦干,第三年,母亲和父亲便在大关东盖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屋。那一年冬天,奶奶从关里来到了我家,母亲和父亲便张罗着怎样能让老人过一个像样的年。正在这时,关里的舅舅拍来了电报:娘病危速归!
捧着冷冰冰的电报,看着刚刚盖起房子依然一贫如洗的家景,母亲呆坐在了那里。
“不行,我咋也得让你回去看老人一眼。”父亲沉思了半天说道。
“回哪儿去?哪儿来的钱?”还没等母亲说话,坐在炕头的奶奶猛地开了口。
父亲连求带劝,可奶奶就是不赞成。最终父亲险些要给奶奶跪下:“娘,咱也得让人家回去一趟,那是她娘啊。要是你病了,大嫂不让大哥来看你,咱咋想?”
那也是一贯孝顺的父亲平生惟一一次顶撞奶奶。
“好哇,为了媳妇你连娘都不顾了,你咒我死,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子!我不活了!”奶奶骂着,一把操起水瓢,劈头盖脑地向父亲头上拼命打着。
母亲一把擎住奶奶的手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刷”地一下滚了下来:“娘,你别打他了,我……不回去。”
“不行,我死也得让你回去。”父亲拉起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带着满头的青包,偷偷地叫过母亲,把东挪西凑来的50块钱塞进母亲的手里:“村里二叔的马车明天去公社,你跟着去,在公社坐上客车,回关里看一看她姥姥吧。”
母亲刚要说什么,父亲眼里含着泪把她推出了家门。
母亲刚刚坐上二爷爷的马车,奶奶便疯了一样赶来:“败家媳妇,不好好过日子,往哪走?”
车上车下的众人全停住了。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奶奶的面前:“娘,你就回去吧……你知道来看儿女,可为啥不让人回去看要死的老娘呀?!”
众人这才晓畅就理,纷纷数落起了奶奶。可谁知奶奶不但不听劝,反而几步上前,一把抓住马缰绳:“我看你明天是咋走的!”
赶车的二爷爷沉下了脸:“老嫂嫂,可别怪我二黑子说话臭,人家媳妇啥样这屯子谁不知道?3年了没回一趟家,这回人家老妈有病了你还不让回去,你是人吗?明天你要是敢拦着,我***一顿鞭子抽死你个老妖婆!”
奶奶愣在了那儿。站在马车边的几位邻居赶忙连拉带劝地把奶奶推回了家,二爷爷吆喝一声,甩起大鞭子,马车搅起积雪,冲出了村口。
奶奶回到家,又哭又嚎地作了起来,一会儿嚷着要回关里,一会儿喊着要上吊,在众人一再劝解和父亲接连磕了十好几个响头后,她这才算平息了下来。
傍晚,父亲刚要生火做饭,门一开,满身冷气的母亲孤零零地走了出去。
“你……你咋?……”父亲没等说完,两个人的眼圈全红了。
母亲病倒了,整天昏昏沉沉的,偶尔还说上几句胡话。第七天早晨,母亲清醒了过来,她直着眼睛盯着父亲:“她姥姥走了。”
父亲一愣:“不能的,你这是瞎想的。”
母亲摇了摇头:“刚才我做了个梦,天昏地暗,对面不见人,飞沙走石的让人连眼睛也睁不起。她姥姥不知道在哪儿要跟我打电话,接过电话我真真地连喊了三声‘娘’,她姥姥哭着说‘这下可见着俺那闺女(daughter)了’,梦就醒了。她姥姥一定走了。”
果然让母亲不幸言中,第二天下午舅舅的电报便送到了我们家:昨天天放亮娘去了。捧着电报,父亲和母亲直怔怔地坐在那儿,谁都没有说话。多少年以后,一提到这件事儿,父亲和母亲的眼里,全都闪着泪花。
姥姥去世两个月后,奶奶外出上厕所,一不小心踩在冰上滑倒在地,竟然得了半身不遂。父亲在关里的那几个兄弟姐妹全都没了声息,奶奶便留在了我家。母亲像侍候亲娘一样侍候着瘫在炕上不能自理的奶奶,整整两年三个月零九天,没有一点点的厌烦和怨言。临去世前,已经不能说话的奶奶把母亲拉到炕前,紧紧攥住她的手,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母亲,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
安葬了奶奶,母亲和父亲这才回了关里,离家五年、姥姥去世两年后才给姥姥上了第一次坟。两个舅舅都已二十出头,晓畅了日子的艰辛,也开始苦拼苦熬地支撑着家。看到家里日子的费力,母亲和父亲便把二舅带回了关东。很快,二舅便长成为壮小伙,勤快肯干的他也赢得了十里八村人的认可,母亲便开始为他张罗亲事。也许是故土难离,也许是家的责任刻骨难忘,二舅的心里一向想着关里。在接连看了好几个对象都以他的不赞成而告终后,二舅终于向母亲说了实话,他想回关里,在关里娶妻生子。母亲和父亲商量了好几天,由母亲带着二舅回了老家。在母亲的四处寻求下,亲戚朋友开始给二舅介绍对象,二舅和二舅妈开始熟悉。在母亲的张罗下,我家承担了舅舅结婚的一切费用,为二舅操办了婚事。
母亲就是这样,永远为别人着想,永远想着对得起别人,却从来没为自己想过,也从来没想过是否对得起自己。她整天操劳着,为了父亲和我们,为了这个家,像蚕一样,在一点点耗尽着自己的精髓。长年的劳作,太重的负担,使母亲中年起便病魔缠身,可她却从未说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有病时仍强带微笑强撑着,甚至连药都舍不得吃一粒。因为她清楚:同样身体不好的父亲更需要照料,她另有5个儿女需要她去打拼,她要用她并不丰满的羽翼竭力为孩子们遮风挡雨,使他们在贫困的家景中也和其他人一样康健成长。
哥哥姐姐们一个又一个成家而去,上高中的我便成为母亲心里惟一的悬念。1994年,我终于不负众望,考进了大学,成为我们村开国来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被汗水和劳累浸透了一辈子的母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脸。可是,看到录取通知书上那高额的学费,母亲的笑脸刚刚伸展一半便消逝了。经过3个不眠之夜后,母亲踏上了南去的列车。7天后,母亲从关里舅舅家返了返来,两手空空,眼睛肿得老高。面对前来询问的乡亲,母亲笑着说:“他两个舅舅做买卖赔了,光银行存款就好几万,咱还咋朝人家借钱呀!”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听到了母亲轻轻的啜泣声。
3天后,母亲和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为我筹到了上学的费用,使我在报到的最终一天踏上了上学的客车。启程的那天早上,母亲扶着包送我,一路上不停地叮嘱这个叮嘱那个。眼看客车已远远过来,母亲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顿了一顿,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孩子,把你手上的零钱给我吧。”
我一愣,在我的影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自动要钱。我什么都没有想,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捧给了母亲。母亲接过零钱,叹了口气:“你姥姥快到30祭年,我打算攒点儿钱给她预备点儿啥,孩子,你不笑话妈吧?”
我的心里一翻,眼泪差点儿没涌出来:“妈,这是应该的,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支持你。”
母亲放心地点了摇头:“车来了,上车吧,好勤学习,别忘了给家里写信。”
我低着头上了车,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远的母亲,我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打那儿以后,每次开学、放假,母亲都会问我有没有零钱,我也都把身上的零钱一切留给母亲。我知道,对于姥姥,母亲怀有永生的遗憾,她不想把这种遗憾带进坟墓,我更不想。
可是,母亲的心愿依然没有达成。大二的那年冬天,母亲病倒了,像一个吐尽了精髓的蚕一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母亲自己也知道留日无多,她开始一点点地安排着后事,对我们一个人一个人地详细叮嘱。那一天,病重的母亲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精神变好,而且坐了起来,面带微笑和大家交谈着。正在这时,一个走村串户卖服装的人背着几个大提包进了屋,向大家兜售衣服。大家正要赶他走,母亲却把那人叫住了。让那个人打开提包,仔仔细细地遴选着衣服,最终从兜里取出所有26块5毛4分钱,买下了一件男式茄克衫。看着众人迷惑的目光,母亲笑了笑:“马上就会面着你姥姥了,准不预备啥东西没啥用。”
大家马上沉默了下来。母亲捧着衣服呆呆地发怔,嘴里喃喃细语地自语着:“我老儿子也没在家,也不知道这衣服他相中没有?这衣服他穿上去好不悦目呢?”
当夜,母亲就陷入深度苏醒。第二天,1995年夏历12月11,母亲嘴里依然模糊不清地自语了几句:“衣服……好不……悦目……”带着永久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我闻讯赶回了家,和哥哥姐姐们一路祭拜着母亲,为母亲守灵,三头一跪地把母亲送到墓地,最终埋进深深的地下。我的身上,一向穿着那件26块5毛钱买下的衣服。
毕业上班后,我常常回家,常常去祭奠母亲。站在母亲的坟前,耳边不时反响起母亲的那句话:人在世,要对得起亲人和良心。我暗暗发誓,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亲人,绝不让他们再有任何的遗憾,不管那遗憾是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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