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本来不是哥两个。我另有个二哥,在乡下。 母亲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哥、二哥和我,二哥在5岁那年被送了人。送的也不是别人,是父亲(father)的大哥。大伯与大娘不生育,吃了好多药,可依然没生下一男半女。最终,绝望的大伯找到了父亲,因为父亲刚好有三个儿子。大伯说:“过继给我一个吧。” 母亲就哭了。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心疼,但父亲决定已下,不能让大伯无后,不能死了没人打幡吧。 最终决定让二哥去,因为大哥已经8岁,懂好多事了,哭着喊着说要送他就哭死。而我还在吃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送二哥。民间有一句话说,爹不疼娘不爱,这样的人准是老一。
二哥走的那天母亲给他做了几件新衣服,大哥还一向争。母亲抱着二哥哭,一向哭到汽车站,车开了还追呢。想想啊,这一去就是人家的儿子了,而且大伯大娘在乡下,在几千里之外的乡下,多远啊。
山高路远,母亲想念二哥,病了好多日子。之后因为我灵巧可爱,大哥学习成绩又好,况且父亲在铁路上很忙,母亲逐步把二哥忘记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二哥还会返来,可是,竟然像亲戚了。
我是5岁时才对二哥有影象的,大哥说:“老二返来了,快出去吧。”
那时二哥已10岁,瘦,穿着稍微短的裤子,站在天井里。母亲跑已往抱着就哭,二哥居然往前进了一步,这让母亲很伤心。
而我是不肯喊他二哥的,他无疑是乡下的小子,推着小平头,前面还梳着小辫子。这是大娘的念头。乡下人说,把男孩儿当女孩儿子养,轻易活,所以,他看起来女里女气的,非常让人难以接受。
那时家里条件是不错的。父亲是教授,母亲是文工团的独舞演员,我和大哥吃的穿的都不错,家里另有一架钢琴,母亲给我请了最好的钢琴老师。当二哥想摸一下钢琴时,我说:“别动,搞坏了你赔不起的。”
他的手缩了返来。母亲听了,打了我一个耳光:“怎么和你二哥说话的呢?”
因了二哥挨打,我更生气了,于是索性叫他土包子。他真是土,带他去吃西餐都不会用叉子和刀子(knife)。我和大哥故意吃得很快,他却说不喜欢吃牛排。之后,大娘带他去吃的陕西拉面。
我们不喜欢他。和我们比起来,他那样内向而土气。所以,玩什么我们都不带着他,他只住了三天就走了。大伯大娘却把他当成宝贝,给他取的名字叫福生,俗死了。
连母亲都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儿子了,他生分,不肯喊母亲娘,不肯喊父亲爹。母亲背着人哭,埋怨不应该把自己儿子送了人,父亲说,那是他的命啊。
二哥之后几年不来,母亲一向往那里寄东西,不停地寄,像是愧疚于他什么。之后大哥去美国读书,我上了大学,而二哥却留在了乡下种花。
二哥18岁来了一次,大伯让父亲把他的户口折腾到北京,父亲说不好办啊。二哥的学习成绩不好,到北京来考才有希望上大学。但这道门拦住了他,他没有考上大学,于是在家里自谋生路,种花。
一个大男人居然种花。唉,我非常看不起他。
他越来越像个农民了,比我们个子都矮,而且还黑,手指上另有泥,在一桌子上吃饭时,都以为是乡下来的民工,连母亲也觉得,这像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那次过后,他好久没有来,反正来了也不太受接待,而且特别拘束的样子。每次母亲都给他钱,他每次都不要,说够用。
其实哪里够用?大伯大娘都会在乡下教书,退了休不过几百块钱,而且都多病多灾的。大娘说,如果不是二哥,她怕是早死了。
大伯在60岁那年出了车祸,被撞成为植物人,大娘身体还不好,于是所有担子全落在了二哥身上。想到来是多么悲惨,父母只有一次次寄钱去,除了钱,他们还能给什么?
不得已,二哥结婚了。他结婚那年只有21岁,因为要娶个姑娘返来照顾大伯啊。
婚姻当然不是如大哥一样大张旗鼓的爱情,只是乡下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子,如果条件太优越的女孩儿子是不会嫁给这样人家的。二哥结婚时我和父母去了,父母给了很厚的礼,但却看不上那个女孩儿子。
二哥却很激动也很兴奋,像是孩子得了一块糖一样。
婚后不久,就传来二哥两口子打架的新闻,当然受气的是二哥,媳妇不好好伺候老人,结果打了起来,一次次地打。最终,二哥不用她了,亲自伺候大伯大娘,把自己的花园包了出去,损失当然是有,可他尽心竭力了。
虽然比大哥小三岁,二哥是第一个有孩子的,是个男孩儿。父母知道后很欣慰,因为有孙子了。大哥听了却撤嘴说:“你以为人家管你叫爷爷奶奶吗?早把你们忘记了。”
在老家,长孙是有说法的,大哥知道这一点,所以会说风凉话吧。
不久,大伯大娘都去世了,二哥给他们送了终。大伯大娘去世前说:“福生啊,我们对不起你啊,你本来也和你哥你弟一样可以享福,本来也可以出国,是我们把你要了过来毁了你的一生啊,你不要恨我们。”说着,两个老人的眼泪就下来了,而我的二哥说:“爸爸妈妈,我怎么会啊,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下辈子也还不清啊。”
两位老人是怀着爱和感恩离开的,他们感谢老天爷给了这么一个好儿子。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就是上苍的厚爱啊。
二哥之后又种他的花,种得最多的是茉莉花。好多大花店都从他那里进花,他的花大名鼎鼎——但到底是农民,这一点,颇让全家都是知识分子的我们所不齿,父母亦是很少提起他。他来,每次都会带几盆茉莉花,芬芳的茉莉花,一屋子都是这种清香。每当闻到这种清香时,我们就知道,二哥来了。
大哥终于决定不返来了,他娶了一个美国媳妇。父母非常无奈,无奈又如何?反正大哥不返来了,而我正在办着出国留学的手续,要去英国读知名的剑桥大学。母亲说:“老了,都飞走了。”我才惊觉,母亲已经有白发,而父亲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啦。
我走后的第二年,二哥来了电话,他说:“父亲中风了。”
我们哥仨全齐了,聚集在父亲床前。父亲基本是瘫了,不会说话了,但眼光依然明亮的。大哥嫌疑二哥现在跑来是为了资产,谁都知道父亲搞了一辈子翻译有许多钱,光版税就多少钱啊,不然,我们怎么有钱出国读书?大哥还说二哥的花店是父亲投的钱,但这个说法站不住,因为二嫂总说他们是白手起家,累死累活才有了明天的一切。也许是二哥的善良和宽容感动了二嫂,二嫂的坏脾气和小心眼少了许多,而且一进门就收拾屋子。说到底,她依然个勤快的人。而大哥说:“看这两口子,一看就是有目的而来,咱哥俩都会在外洋,搞不好资产全得让他们吞了去!”
母亲无意问听到了这些话,她出去说:“我白养了你们,竟然不如不养的。我一向想通知你们,你们的父亲早把自己的稿费收入和所有版权给了国家,全捐出去了。就是说,现在,我和你父亲跟着谁就是谁的累赘!”
大哥和我都呆了,这是多少钱啊。我们还嫌疑二哥是为资产而来!他是早就知道的,而且支持父亲捐赠。他说:“这世上什么最主要,爱和情最主要。钱,毕竟是身外之物。”
母亲要我和大哥商量怎么办。大哥说:“美国那么远,你们去了怕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啊。”母亲听出了意思,而我还没有结婚,正在上学,也不可能把父母接到英国去啊。
二哥说了话:“妈,跟我走吧。到乡下去,那里景色秀美不说,空气也好啊,我另有一个花园给你们散步,安度晚年吧。”
父亲虽然说不出话了,但用力地点着头,母亲眼里含满了眼泪:“二子,妈没养你,怎么好跟着你啊,妈对你亏欠最多了!”二哥说:“妈说哪里话,妈生了我就是给我的一辈子的恩情。”
我和大哥站在那里,愣了好久,半天才已往,握住二哥的手。大哥说:“二弟,对不起。”我抱住二哥说:“二哥,我的好二哥。”
父母住到空气好的乡下去了。一年过后,父亲居然能走路了,而且会说话了,还能帮着二哥种茉莉花了。当二哥给我们打电话通知我们这一喜讯,我终于知道,不仅仅是乡下的空气好,还因为,父母享受到了儿子给予他们的爱,另有我那看起来厉害但很勤劳的二嫂,另有我那可爱的小侄子!
当然,另有那清清的茉莉花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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