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宝贝好

　　我的青春如此逼人，而那个给了我生命与宠爱的男人，却来不及等我爱他，就迅速老掉了。

　　他40岁的时候，才有了我。按照故乡的习俗，要给左邻右舍送染得红艳的蛋。他兴致勃勃地去市场上买来许多灼烁饱满的鸡蛋，自己在家里煮，然后用廉价的颜料，将每一个鸡蛋都染得漂亮鲜明。

　　妈妈说，他是起早提了100个鸡蛋，去周围的几栋楼上送的。挨家挨户地敲门，在别人陌生疏离的目光里，他极骄傲极响亮地说：“我生了个宝贝千金，6斤6两，早晨6点，最吉祥的时候呢！”但依然有人，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说：“不过是一个收破烂的，说不定这女孩儿子将来也承继他的事业呢。”这样的话，他从来都是很快地忘掉。事实上，他是太兴奋了，甚至在路上碰到抱了孩子的母亲，也会凑上前去，呵呵傻笑说：“我们家千金也是这么漂亮呢！”许多人看着他因为长期收拾破烂而皲裂枯败的手，常常不等他走近，就抱了孩子远远躲开去。他并不恼，脸上依然堆着笑，顺便将人家刚刚丢给他的矿泉水瓶捡起，哼着曲子笑着赶回家去看他襁褓中的宝贝。

　　我长到6岁的时候，开始喜欢跟着他，在这个城市里四处转悠。那些炫目斑斓的彩灯，让人觉得无法呼吸的高耸的楼房，穿着细高跟鞋“哒哒”走来走去的女子，宾馆里要小心才不会滑倒的灼烁的地板……比他买给我的糖块，还要温暖诱人。尽管我可以从口袋里心不在焉地剥一块糖丢进嘴里，而这些诱惑着我的东西，却始终装在透明的盒子里，任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打开来将它们取出。

　　他每日用三轮车载着我，穿行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高声地吆喝着。常常有路人开玩笑，说：“这个小孩子也是你捡来的吗？”他一贯很温顺，但惟独这句话，总会让他急。偶尔他还会很大声地与人争吵，说：“这是我自己亲生的宝贝闺女(daughter)，凭什么说是捡来的？”路人看他这么较真儿，便笑笑，嘟囔一句：“你做爷爷还差不多，这么老。”

　　我那时是个野丫头，且被他宠坏了，什么人都不怕。看到别人欺负他，我就会跳下车去，跟人辩论，说：“我爸爸才不老呢，他最有劲了，可以一口气扛几十个大包，将几个人打倒！”他在一旁听了，常会和路人一路哈哈大笑起来。但我知道他的笑里，全是对我的爱。再没有什么，能让那一刻的他，那样地快乐，骄傲无比。

　　10岁的时候，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开始有了小小的自私，再不愿与他出去。那时他开始开电动三轮车，前面放个高音的喇叭，是我的童声，绝不虚心地一遍遍大喊：“收破烂啦！”车“突突”地开已往，许多人便转头笑。我终于知道那笑脸里，其实更多的，是对我和他的同情。而同情，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嘲弄吧？

　　他依然是不在乎的，事实上，他除了我，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是在外面被街头地痞掀翻了车子，将喇叭摔得险些不能出声，还把他的秤杆藏到一大堆破烂里。他在这样的欺负里，没有哀伤，只要回到家，能够看到我跑上来高喊：“爸爸，有没有好东西给宝贝？”我是他的宝贝，从来都是。他每次都会给我捡回好玩的东西，有时是一条掉色的项链，他擦干净了，给我戴在脖子上；有时是一个淡紫色的气球，他用力吹到最大，扎了口，然后“砰”一声拍到半空去，看我笑跳着去抢。妈妈总说：“不要这么宠她，宠坏了怕是连你也要凶。”他便笑：“宝贝生下来不就是让我宠的吗？”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远远地看他走过来，身边的一个同学便喊：“韩小丫，你爷爷来了！”我看他缓慢地将三轮车开过来，知道他要载我回家，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有些惆怅，第一次觉得他的老，他的卑微，原来会让我的生活，如此尴尬和落魄。那天我是在同学们的嬉笑里，从巷子逃回家去的。慢慢滋长的敏感与自私，就这样，让我开始逃离他无处不在的宠爱。

　　他知道我不再喜欢跟着他到处乱跑，也不勉强，但依然怕爱玩的我寥寂，专程买返来一只大狗。它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便给它起名“大壮”。周末的时候，我就牵着它四处游逛。它跟我很快熟悉，但是对他，一脸的小心，对他捡返来的骨头，也是爱搭不理的模样。我知道是因为他很少来爱抚大壮，他宁肯返来后泡杯茶，翻看我的作文，也不愿逗它。我责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壮。他便逗我，说：“大壮哪有宝贝好。”这句话，险些成为他的口头禅，多得让我每次听到，都觉得，那不过是句玩笑话。

　　但依然有一次，他让我知道，这句话原来并不只是他拿来逗我的口头禅。那天他又被两个地痞缠住，他微笑着说了一通好话，依然不能摆脱掉他们。恰恰我和大壮经过，看到他被地痞欺负，一车的废纸，都被掀翻在地。我看着那两个一脸阴险的男人，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要逃走，被我牵着的大壮，却是一会儿摆脱掉我，扑上去拼命地撕咬两个地痞，终于让他们惨叫着逃走。我走已往，悄无声息地帮他收拾满地的废纸。我以为他会责怪我，在他碰到困难的时候，我连大壮都不如，却听见他依然是那句：“谁都没有宝贝好。”我的眼泪，刷的一会儿流了出来。原来他的心里，除了对我的爱，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读大学那一年，他已接近60岁，头发斑白，手脚也不再利索。为了我的学费，他依然踩遍城市每一个有垃圾可寻的角落。重力气的活儿，再没有人找他去做，即便是他逞能，扛一百多斤重的大包给人看，但依然一次次被冷硬地拒绝了。成品接纳站的人，便与他开玩笑，说：“老韩，你自己都快成成品了，还装年轻，再不珍惜自己，真累倒了可没人会疼你！”他便爽朗地大笑，说：“谁说没人疼，我家宝贝就会呢！”

　　我相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定很温暖。虽然我一年才回家一次，但想念本身，就已让他幸福。我那时候开始谈一场恋爱，小心翼翼地，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城市里如此幽暗的家。男孩的父母，皆是城市的上层，有精英人士惯有的冷漠和虚心。我站在他家照得见人影的地板上，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遗失了那个被人宠爱的自己。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有一个捡破烂的父亲(father)，但我隐藏在骨子里的自卑，依然让他们窥见了我的秘密。终于有一次，男孩的母亲递过一杯饮料后，淡淡地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低头看着手上那么熟悉的饮料瓶，想到他曾用这些塑料瓶子，给我制作过彩灯、存钱罐、可爱的小人儿，但是，他从没有品尝过里面的滋味。我慢慢喝下一口，终于在酸甜又略带了苦涩的味道里，抬起头，说：“我爸爸，他将这样的瓶子收回去，卖钱供我读书……”

　　我最终和那个男孩分了手，尽管男孩保持说他不会介意，但我知道，他的父母会。我的父亲已是慢慢地老去，脊背也开始弯曲，站在我的面前，需要抬头才能看到他深爱的宝贝，所以我不愿让他，被别人的视线，压得更低。

　　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向他提起过。因为他，我无法与别人一样，享有一段快乐平等的爱情。可是，也因为他，我拥有那样任性豪迈的年少时光。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可以每月领到不薄的薪水。我将第一个月挣到的钱，给他去买早已看好的一件名牌的衬衣。临付钱的时候，导购小姐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问我：“你父亲胖吗？”我随口接道：“大约100斤吧。”身旁的一群人，一会儿笑起来，说：“有这么瘦的男人吗？”我的脸，倏地红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轰笑里，看到他的消瘦和无助。是什么，让那个原本可以背着我一路小跑的男人，这样快地老掉了？我的青春，如此逼人，而那个给了我生命与宠爱的男人，却是来不及等我爱他，就迅速老掉了。

　　回到家，我把衬衣交给他。他呵呵地笑着，说了那句我习以为常的口头禅——“谁都没有我们宝贝好。”说完这句话，他穿上新衣服，走到院子里，发动三轮车，开出了门。

　　妈妈说：“你爸真是老了，越来越糊涂了，不是刚返来吗，怎么又出去？”

　　我便去找他返来。刚出小巷，便听见一声声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喊声：“收破烂啦！”我站在梧桐树下，看见他开着空车，很卖力地喊叫。他的身上，穿着我给他买的名牌衬衣，他那么瘦，似乎整个人都套在里面。他的下身，依然是短裤，脚上，穿着即将断裂的凉拖鞋。名牌衬衣，没有让他变得高贵，反而尽显出他的滑稽和寒酸。他却快乐地开着三轮车，在马路上高喊，昂着头，一脸骄傲。

　　我终于在他溢得满地都是的幸福里晓畅，不管他如何地老去、黯淡，不管我怎样地耀眼、鲜明，我们永远都是，彼此深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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