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人在世上只活一天。或是心跳呼吸减速,把一生压缩在地球自转一圈的时间里;或是地球自转放慢,慢得转一圈需要上百年。怎么说都成立,无论哪种状况,人都只能见到一次日升、一次日落。
在这个世界里,将没人目睹过节气的转变。随便哪个国家12月出生的人,绝对见不到风信百合、紫菀、仙客来另有火绒草,见不到枫叶斑斓,听不到虫吟鸟鸣,12月出生的人一辈子冷兮兮。同样,7月出生的人,脸上没落过雪花,没见过一湖冰晶,没听过靴子踏雪声,7月出生的人终生暖洋洋。四时的景色只在书里见过。在这个世界里,人生是根据光的明暗来设计的。日暮诞生的人头半辈子在夜间,便学些诸如编织、修表的室内营生,他们博览多思,好吃,惧怕外面宽大的漆黑,喜爱玩味影子。早晨出生的人学种田、砌墙之类的户外行当,好身板,憎恶书,不动脑子,爽朗自信,天不怕地不怕。
“小暮生”和“小晨生”们赶上光芒转变便乱了套。太阳升起,“暮生”撞见树木、陆地、山峦,被天灿烂得睁不开眼,于是回到家里,拉上窗帘,在半明半暗中了此残生。夜幕来临,“晨生”看不到鸟的飞去飞还、海的浅碧深蓝、云的慵懒随意,不禁嚎啕。他们哭着闹着就是不学室内的阴郁手艺,躺在地上瞪着天空,要瞪出曾经看到的景象。
在这个人生只有一日的世界里,人们盯住时间,就像猫竖着耳朵听阁楼上的动静。时光虚掷不得,出生、上学、恋爱、结婚、工作、老年,都聚集在太阳的一升一落、天色的一明一暗之间。人们在街上相遇,手挨一下帽子便匆匆而别;人们在家里相遇,虚心地问过身体好不好便各忙各的;人们在咖啡馆聚首,心里盘算着日影,绝不流连。时间太珍贵。人生是流光的一瞬,是一次飘雪、一个秋日,是马上要关闭的门缝里那留不住的光,是寥寥的频频举手投足。
暮年来临,一个人无论在白日依然黑夜,都发现自己谁也不认得,时间不曾有过。父母已在正午或半夜逝去,兄弟姐妹已搬到别的城市去寻找机会,朋友已伴伴随着太阳角度的转变而变换。房子、城市、工作对象都是为适应这旦暮生涯而设计的。人到暮年谁也不认得。他和人交谈,却不了解人家。他的一生聚集在零七碎八的交谈中,为零七碎八的人所遗忘。他的一生是几段匆匆的事迹,没几个人见过。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嫌疑心外可曾真的有物。母亲真的拥抱过自己?自己真的和同学有过那可笑的较量?恋人真的有过一个?这所有现在都会在哪儿?在哪儿?
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隐约感觉到光芒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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