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开故事晚会,赵家林讲了一个怪没意思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有那么一个人,上课不用心听讲。做起功课来,自己懒得动脑筋,净想依赖别人……”
孩子们哄地笑起来。
“可不兴讽刺人!”有一个圆头圆脑的胖孩子大声说,满脸通红,“你说的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赵家林愣了一会儿,才答上来:
“他姓赵,叫做——赵大化。行了吧?”
有几个孩子又笑着叽里咕噜了一阵。
那个胖孩子可还红着脸,噘着个嘴。
赵家林等大家逐步地静了下来,就又往下说。
他说那个赵大化别的方面都还不坏:也肯替人服务,也有他的理想——想要将来做一个有效的人。可就是有这么个毛病:最怕伤脑筋。同学们帮助他做算术,跟他解说了老半天,他只瞪着眼睛瞧着你。同学们问:“懂了吧?这道题你自己想想看。”
自己想?——那还行?又得伤脑筋!
作起文来,同学们都即将交卷了,赵大化可还在舔笔头,对着题目发愣:
“‘我的家庭’——这个题目怎么做呀?‘我的家庭’……”
老师提醒他:“这应当每个人都会做。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怎么样生活?已往的生活怎样,现在又怎样?这些你想一想。”
瞧,又是叫人“想一想”!真是!
赵大化老是怪别人对他帮助不够。他说要帮助,就是什么事都得替他想好,做好。他自己可从来不动脑筋。
这么着,越不动脑筋,脑筋就越不听使唤了,像生了锈开不动的呆板一样。
这么着,赵大化就越来越迷糊了,迷糊到每日空上学都要别人提醒他。
“什么!就那么迷糊!”那个圆头圆脑的胖孩子又插嘴,“他几岁了?”
“他几岁?——连他自己也闹不清,”赵家林回答,“得问他妹妹。”
真的,赵大化记不得自己的年龄。妈妈说是跟他说过,说他到了9月1号就满十四岁,——可是这太复杂了,他不能伤这个脑筋。他叫妹妹:
“妹妹,你是个好孩子,你给我记取吧。”
“不动脑筋”——成为赵大化的外号。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妹妹在家里和她几个同学做化学游戏。什么游戏?——当然是伤脑筋的玩意儿,赵大化连听都不爱听。可是突然之间——趁他不提防的时候——有半句话没头没尾地飘到了他耳朵里:
“只要半公分就够了……得称一称……”
“得称一称?”赵大化就决定要替人服务一下,跑了出去,“我去拿!”
好一会儿他才返来。听见他脚步踏得很重,走得挺吃力似的。进门直喘气,满脑袋的汗。大家吃了一惊。一看,赵大化扛来了一杆秤煤的大秤。
妹妹嚷了起来——妹妹就有这么个瑕玷:净爱嚷——
“瞧你!你也不想想这杆秤是干什么用的!”
“我才不伤这个脑筋呢,”赵大化嘟囔着,“反正我将来不当化学家。我将来——我搞渔业,嗅,我就爱钓鱼。明天空上午我就去钓。呃,妹妹,你是个好孩子,你给我记取点儿。”
说了就打个呵欠,没精打采地去睡觉(sleep)。
他先铺好被窝,慢慢地脱衣服,又叨咕了几句,这才爬上床。
刚一躺下——
“哎哟,疼!”
“什么,什么?哪儿疼?”大家着了慌。
“脊背疼。哎哟,可疼得厉害呢!”
他胳膊一撑,坐了起来。觉得好啦些。可是一躺下,就又发作,疼得他赶紧翻过身来趴着睡。一趴,又叫:
“哎哟,肚子疼!”
他连忙翻转身,左侧面躺着:这回可是腰部左边疼起来了。翻到右侧面躺着试试看呢?哎哟,不行,右腰疼?仰天——又依然脊背疼!
“快请医生!快请医生!”赵大化一面气急败坏地叫,一面爬下床来。他疼得不敢再躺下了,“这叮是一个奇症!”
医生来了,仔细问了问情形。现在可哪里也不疼了。搜检了体温顺脉搏,听了心脏和肺,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医生说:“没有什么,好好儿睡去吧。”
去睡,可又是——仰着脊背疼,趴着肚子疼,侧着腰疼。一路来,就好啦。
“这简直是童话里发生的事,”医生摇摇头,“你床上有点儿什么蹊跷吧,哎?”
这——赵大化可没研究过,他就怕伤这个脑筋。
可是妹妹马上跑去搜检他的床铺。她把被窝一掀,就发现有一个乌黑的黑东西——大概有篮球球胆那么大——安然安闲地盘踞在褥子上。
大家都吓了一跳:“哟!这是什么?”
一看,是一个秤砣。
赵大化安安静静睡了一晚。早上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只听见妹妹和同院的孩子们在那里做广播操。赵大化就发了愣。
“那么我呢?我该做些什么呢?妹妹,妹妹!”他叫,“妹妹,你是个好孩子,你通知我:我明天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对,对!赵大化一翻身就爬起来,把衣服往身上一技,就赶紧穿上了长裤,下床来。他刚想要走去洗脸,突然之间叭的摔了一跤。
他的两只脚似乎不是他自己的了。好轻易才爬起来,刚一迈步——脚还没迈开呢,又叭嗒!一跤。
“哎呀可不好啦!你们快来!”他一面用手扶着床沿撑起身来,一面叫,“我净摔跤!”
他坐下喘了一会儿气。现在倒也不觉着怎么样。他试着站起来。都没有什么。可是脚不能动,——只要稍为动一动,整个身子就像旋得没了劲儿的陀螺似的,那么晃几晃,就又往地下一趴。
“快请医生!这回可真是个奇症!简直不让我迈腿!”
妈妈赶紧从隔壁屋里说着走了过来:“看一看腿。怎么回事?”
看腿,赵大化可伤心透了。他这才发现:他少了一条腿!
“啊呀没了!”赵大化哭了起来,“右腿没了!”
“怎么右腿没了?”妹妹也着了急。
“这个问题我可没想过,谁知道它跑哪儿去了?妹妹,你是个好孩子,依然你给我想一想吧。”
妹妹把他的腿一搜检,就嚷:“瞧你!你裤子是怎么穿的呀?”
原来赵大化的两条腿——左腿也好,右腿也好。全都给塞在一条裤腿儿里了,连右腿也躲在左裤腿儿里了。
半小时以后,赵大化去钓鱼。带着一根钓竿和一只桶,高高兴兴走到了一个池子边。他把钓竿往地下一搁,先提着桶下去打水——预备盛鱼。
他满满地舀了一桶水,提上岸来往地面上一放,那么一弯腰,就惊异得了不得,忍不住叫了起来:“咦,一根钓竿!”
仔细看了看:这一根钓竿还挺不错的呢。
“是谁丢下的?”赵大化四面瞧瞧,“谁的?谁的?”
没人答应。赵大化把钓竿举起来扬了几下,又大声问了几声。依然没有人答应。他可有点不写意了:“是谁那么粗心大意,落下东西都不知道!”
转过身去再向那一边问问看吧……
他刚转过身去把腿一迈,就绊着那个水桶一栽,连人带桶滚到了地下。
他爬起来一瞧,可生气得了不得:“是哪个糊涂蛋!——把一桶水搁在这儿!”
瞧!害得他衣服裤子都水淋淋的,还沾上了满身的泥!
“我将来一定去做公共卫生工作,”赵大化一面嘟嚷,一面甩着两只空手回家去,“谁也不许把人家身上弄脏,噢。把人家衣服沾上水,那也不行,那可太不卫生……”
他的家在路北。平常从西口拐进胡同,走个这么一百来步,靠左边一扇门,就是他的家——准没错。明天他可是打东口进的胡同。他照旧往前走上一百来步,去敲左边一扇门,敲得很急。
“妹妹快开门,快!妹妹!”
这几路南的人家住着一位老奶奶,头发全白了。这时候她正跟她一个小孙闺女(daughter)讲故事呢,听见大门响,“谁呀?”就走去开了门。
赵大化抬头一看,不觉发展了一步。
“哎呀妹妹!怎么!……”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出去了才多大一会儿呀,你就长得这么老了?”
他的家正幸亏斜对面。他妹妹在院子里洗书包,仿佛听到赵大化的嚷声,她赶紧就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她瞧见赵大化正指手画脚地跟那位老奶奶谈判,他硬要进那家屋子里去易服裳。
妹妹忍不住地嚷了起来:“瞧你这迷糊劲儿!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得了!”
赵大化住了嘴,转过脸来瞧瞧他妹妹,搔了搔头皮:“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可真新鲜!我跟我妹妹说话,干你什么事呀?你那么嚷!”
赵家林讲故事就讲到这里为止。那个圆头圆脑的胖孩子提出他的意见来:“越讲越不成话了,真没意思!”
“那有什么办法!”赵家林说,“一个人脑筋动得越少,不成话的事儿就越多。”
“我可不信!”那个胖孩子把头一掉,“人哪能变成那样儿!这不过是个童话。”
他知道大家都会在笑着看他。他红着脸,谁也不瞧,低下头去专心削起铅笔来,——其实笔头依然尖尖的。等到散了会,他一把拽住小队长,轻轻地问:“你说,你说,人真能变成赵大化那样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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