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江南水乡青亭县城有家吕氏中医外科诊所,祖传四代医术,专治枪伤刀疡、疮疖疽痈,名气四远响括括。
吕氏第四代郎中名叫吕墨林,五十多岁年纪,矮墩个儿,疏眉善目,不但医术高明,医德也好,是有口皆碑的一个好郎中。
这一天,吕郎中刚吃过午饭,突然之间看见两个农民模样的陌生人闯进了诊所来,指名要寻吕墨林郎中。吕郎中看他们满脸焦虑的样子,连忙问是什么事,这两人动问得实眼前的就是吕郎中,便说他们是湘溪乡下人,当家人得了背痈性命垂危,慕名远道赶来请吕先生已往救一条性命,当场还付下诊金。
这救人就如救火,吕郎中也不多问,看护过家里人,就收拾了药囊跟随那两人下了这两人摇来的带蓬小划船。看着吕郎中下船,那两人马上荡开划船,打起双桨一路上也不歇一口气,直到半夜才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两个人跳了上岸。吕郎中以为到了,也起身预备上岸,岸上两人候着吕郎中一只脚离了船,说声:“得罪!”也不由吕郎中分说,事先就把吕郎中的双眼用黑布蒙了,一个人架了吕郎中一条胳膊迤逦行了足有一里多路,象到了一个处所,听见许多人似乎松了口气在说:“请到了,请到了!”这时那两人方才把吕郎中眼睛上的蒙布解开了。
吕郎中以为是遭强盗绑了票,心里不免很镇静,原来,这湘溪地方已往几十里便是浩淼八百里的太湖,湖中大小岛屿无数,那时社会动荡,土匪强盗多如牛毛,据说太湖中最多时藏了一百单八股大小土匪。湘溪水网交织,太湖上下来一股土匪,为首的叫“铁甏阿三”的就盘踞在这里,专门打家劫舍,扰得附近乡村人人心惊肉跳。前年,吕郎中的大儿子十月廿二这天去湘溪迎亲,不料半路上被铁甏阿三掳了“票”,传话给吕郎中,要三千大洋赎票,限时三天。一个郎中先生,虽然家里积着些钱,但三千大洋这样一笔巨款,哪拿得出来?东拼西凑,好轻易凑了一千五百块,吕郎中亲自赶已往,想商量先赎出人来,余款再想办法,不想就是这个“铁甏阿三”已经撕了票,吕郎中倾家荡产,最终却只用船载得儿子一个尸体回家。吕郎中几天之间一头乌发变得雪雪白了,半年多时间天天沉浸在悲痛之中。
吕郎中想不到自己明天也遭了绑票,这忽儿眼上蒙布解开,他借着屋里墙洞中点的一盏油灯豆似的光,审看眼前的情景,这是一个潮湿破败的小厢房,墙角搭的一张竹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两个请他的人这时才说:“不敢厮瞒吕先生,咱团长前二天他妈的和小日本交了一火,挂了彩,枪子还留在里面,人发寒作热已是说胡话了,没办法,想着先生,因为明说了先生是不敢来这里的,因此我们俩只能如此请先生,得罪先生了。先生要尽心救治我们团长一条性命,必有重报。”一边说就点起了两支腊烛在床边高高持着,让吕郎中看他们团长的伤情。
吕郎中这时才知道这两人是游击队,镇静的情绪就放了下来,走近那床边。床上侧身朝里躺着一个漆黑蛮团的大汉,脸色腊黄,额头涔涔一片全是虚汗,满嘴角燎泡,袒开的右肩胛上碗大的伤口肿得坟包似的,人已是苏醒着了,时不时传出来阵阵痛苦的呻吟。情景十分危险。
吕郎中要察看伤口,一俯身,正好和那团长的脸孔对了正着,事先只觉脑子轰地一震,人就呆了已往:“是‘铁甏阿三’他!”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郎中浑身打着颤,好轻易强使自己定下了神来,冷冷地盯着昏苏醒迷的铁甏阿三,咬牙切齿暗忖:“好!老天有眼,天教你这贼强盗明天碰到我!我尽可以救得你,可被你杀了的我孩子地下能答应么?我正人不行小事,不直用药让你一脚板去见阎王,只看着你送命罢。”吕郎中如此想着,一挥衣袖掇转了身子,冷冷地跟那两个丢了一句:“另请高明罢──”就想走出厢房。
谁知人才转过身,却被眼前的情景呆住了,不知道这厢屋里一霎时哪里多出来的这许多人,都一地儿跪着,见了吕郎中齐发喊:“先生一定要救三团长一条性命──”
吕郎中呆瞪瞪的不知说什么好。跪着的人中站起了一个老人,说:“郎中先生,要不是三团长这支队伍在这一带护着,咱附近村村坊坊可不知道要遭了东洋鬼子怎样的殃了,这次鬼子兵扫荡,,几个村坊百姓都脱了险,可三团长手下死了二十多个弟兄,连他也挂了花……”
原来,这铁甏阿三这支队部,自从抗日战争开始,被浙东游击队支收编,虽不能说脱胎换骨,却逐步晓畅了大义,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干过几仗,而且还很卖命,附近的老百姓眼里见得实,也逐步改变了看法,甚至还当了他做保护神。
吕郎见了眼前情景,颤颤着半天没说一句话。
“郎中先生你无论如何救一救他呀……”
吕郎中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看一看满地的人,默默地转过了身走到床边,说一声:“我给他上药!”
来请吕郎中的两人正在发呆,猝然见吕郎中回转身说要上药,不觉一振,把两支烛照得亮亮的。
吕郎中颤抖着一双手,从药囊里取了一丸药出来,硬撬开了铁甏阿三的嘴替他灌了下去,又吩咐那两人舀来温水,替“铁甏阿三”仔细洗干净了伤口,从药囊里取出一张膏药,一溜儿摆开许多小药瓶,各倒些药末在上面,去腊烛上烘得膏汁有些融了,搅匀,摊放好。拣了一把术刀,提了,瞅瞅躺着的铁甏阿三,呆呆了一会,一张脸痛苦地痉着,。突然之间间他举刀去自己指头上猛一剌,顿时弄得血殷满指,一屋子人不知吕郎中这是做什么,吃了一惊,──其实,这是吕氏秘传的一个方子,伤者身内嵌了异物,受了别人的血,加上膏药里的药末剌激,便会剧烈嗽出异物来──吕郎中把自己剌出的血滴在了膏药上,嘴巴紧抿,“呼”地一下,把那膏贴在了铁甏阿三的伤口上,转头说:“你们去搬条椅子来,我在这旁守着他。”
那两人马上出去搬了条竹椅出去让吕郎中坐了。吕郎中这时对里的人说:“都快请起,我一定竭力替他医治的。”
屋里的人都谢了吕郎中。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之间听得床上铁甏阿三一声声地哼唧起来,随后便凶猛地咳嗽,咳得满脸赤紫,似乎气都接不上来了,一屋的人个个不安地看着吕郎中,吕郎中已是站了起来,伴伴随着铁甏阿三又一阵猛咳,一伸手去把铁甏阿三肩上那张膏药狠力一揭,同时就听得铁甏阿三扯心揪肺的一声嚎吼,吕郎中也不理睬,把扯下的那张膏药给身旁大家看,膏药上边连脓带血一片粘糊,上面端端正正粘了一颗子弹头。一屋人都看得呆住了。这时候忽看见铁甏阿三猛一下坐了起来,懵然问:“我这是怎么了?”
吕郎中冷冷地瞅了眼铁甏阿三,喝声:“给我躺下!”又用温水替他洗去伤口脓血,仔细撒上药末,重又贴了一副拔毒生肌膏药,然后把几颗丸药和两张药膏递给一边那两人,吩咐:“他性命已不须担忧了,让他好好养着罢。每日一丸药,过七天再换新膏药,饮食一定要清淡。”一边收拾药囊预备离开。
铁甏阿三还发懵,旁边两人见他已清醒了,马上说了事儿经过:“团长的性命多亏吕郎中救了过来。”
铁甏阿三听得青亭吕郎中救了自己的话,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吕郎中一眨都不眨,吕郎中也盯着他,四目相对,只听见铁甏阿三“啊!”的─声,一下用单只胳膊硬撑起身子,挣扎着跨下了床,那两人不知自己的团长要做什么,想要扶他,却见自己的团长已经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看着吕郎中说:“先生大肚量,兄弟我对你的罪孽这一世难赎……”
吕郎中也不理睬,收拾了药囊顾自往外走去,转头说一句:“我只听说你另有点中国人的气味,才治了你这病,别的不用多说,你性命已经无碍,但愿你伤好啦仍记取了国仇。我这家恨就此和你了了。”
铁甏阿三泪流满面点着头颤声答应说:“兄弟要不听先生的话,畜牲不如!”
屋里许多人都不知道其中状况,如把这闷葫芦锯开,里面可是藏着一条人命哪!许郎中如此以民族大义为重,捐弃了个人家恨救了铁甏阿三的命,以后一时传为韵事,留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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