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年间,仲春的傍晚,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须眉正神情疲惫地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此人名叫孟金贵,是从修长城的工地上逃返来的。此时此刻,他心中想着回家后要干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敞开肚皮美美吃一顿饱饭,也不是洗去风尘好好睡一个舒坦觉,而是要实施一次报复,狠狠的报复。
三年前的深秋,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让金贵至今想来还难解心头之恨。
那天,他和另外两个人事先约好,预备溜进城里去打劫一家大钱庄,结果事儿败露,三人狼(wolf)狈逃窜。县衙派出差役四处张贴悬赏布告,搜捕案犯。他仓皇逃回了村子里,躲在大山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石洞里。是族长孟大领着县衙的一班捕快逮住了他。遵照大唐律法,他被判处了三年徒刑,发配到塞北加固长城。
现在,刑期另有半年就要满了,可天寒地冻、大肠告小肠干重活的苦日子,金贵实在连一天也忍不下去了。这天黑夜,趁着守兵打盹的机会,他便偷偷逃了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金贵把在心里谋划许久的复仇方案又仔细忖度了一番:到家后,第二天先躲在家里不露面,入夜后静静地翻墙去把孟大一家人一切干掉,然后连夜逃往岳阳。整个行动神不知鬼不觉,这真是名副其实的绝杀,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桩凶杀案是他孟金贵干的。
很快夜幕来临,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金贵躲躲闪闪地来到家,正要敲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把金贵吓了一大跳。“谁呀?”阴晦的屋内有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问道。金贵不由心头一热,压低嗓音应道:“娘,是我!”金贵的娘颤巍巍地走出来,见是儿子站在眼前,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抹着泪说:“我的贵儿,你总算返来了!”金贵也眼圈一红,总算强忍着没落泪。他返身关闭屋门,埋怨道:“娘,您也真是的,这么晚了,怎么不关闭门?”金贵的娘深深叹了口气:“自从你被抓走后,我也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见着你,因此这些日子里,我夜间一向就没闩门,是怕你敲门我人老耳背听不见。”原来是这样,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金贵听娘这么一说,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才好。
吃罢晚饭,金贵犹豫一会,依然硬着头皮说:“娘,我们山里穷,我返来后不预备在家久住,打算后天赶早去岳阳挣钱。挣了钱再回家,买田买地娶媳妇,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娘尽管舍不得儿子又要远走异乡,但瞅见村里一片穷山恶水的,也就没有阻拦。
临睡时,金贵一再嘱咐娘,说他回家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免得又遭人说闲话。娘点摇头,说:“你又不是升了官发了财返来的,娘怎么会那么糊涂。”
回到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金贵心里觉得踏实多了,一整夜都睡得很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睡醒。
一天的时光眨眼就已往了。到了晚上,娘捧着一个红布包交给金贵,嘱咐他说:“你明天就要出远门了,家里也没有什么蓄积,你把娘陪嫁的这两样东西拿到城里的金店去兑些钱作路上的盘缠吧。”金贵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一看,是黄灿灿的一副金手镯和一对金耳环。顿时,他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间奔涌。他本不想要娘的陪嫁,但摸摸自己的衣兜,里面只有几枚铜钱,只好无奈地收下了。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更况且金贵才刚刚回家就又要匆匆离去。金贵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解开金贵的包袱,想看一看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不料在衣服下面发现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她脸上蓦然变色,颤声问:“你……你去挣钱为啥还带着刀呢?”金贵心中一惊,忙搪塞道:“这么远的路,外头挺乱的,我怕撞上大暴徒,带着防身用的。”金贵娘长叹一声,说:“儿啊,出门在外,你可不要再犯事呀!再犯,娘可怎么活!”说着,又开始掉泪。这时,金贵可不敢对娘说硬话,只是低着头脸窘得通红。半晌,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了一件事,随口问道:“娘,孟大家还在老地方吧?”金贵娘点摇头:“老地方,他能搬到哪儿去!”说到这儿,又不解地问,“你问这干啥?”“嗯,随便问问。”金贵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意,想要掩饰已往。
提起孟大,金贵娘却絮叨起来了:“你看我,一整天只顾着高兴,差点忘了大事。我跟你说,孟大真是大暴徒哩!你走后不久,家里的几亩田孟大就派人帮咱家种上了。遇上逢年过节他家杀猪,还不忘剁几斤肉送过来。另有,你被抓几天后,孟大还上门送来了二百文钱,说是官府里发的抚恤金……”“娘,你说什么?”金贵打断娘的话,诧异地问,“官府发了抚恤金?”世上哪里会有会有这样的谬妄事——自己抢了钱庄,官府还发抚恤金?他摇了摇头说:“一定是搞错了。”
“怎么会搞错?孟大分明说是官府发给我们家的。”金贵娘嘴里尽管是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挺纳闷。她摸索着到里屋从夹墙内取出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确实是二百枚铜钱。娘又说:“事先我也觉得挺新鲜,因此这钱一向没敢动,想等你返来再问个晓畅。”面对两大缗不明不白的钱,金贵也不知该如何向娘注释。
金贵躺在床上,追念到娘刚才的一番话,心里七上八下,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孟大对我可以说既有深仇大恨却又恩重如山,今夜的绝杀行动到底进不进行?另有这二百枚铜钱该如那边理……就这么胡思乱想之间,一迷糊,人竟睡已往了。
天将放亮,金贵娘正要叫醒金贵上路,忽听门外有人喊:“金贵娘,你开门呐,我放了塘,送条鱼过来!”
金贵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登时浑身一激灵,忙一骨碌爬起来。孟大进门看见金贵,神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平静下来,热情地招呼道:“金贵返来啦,返来就好!”把鱼放下后,他笑着问金贵道:“现在不再记恨我吧?”
金贵面对昨日是仇家,明天是仇人的孟大,一时停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孟大注释道:“当年你犯了事逃回村里,我担忧你再去干好事。你那两个同伙自打那次逃脱后,不思改过,半年后又去抢劫,结果抓住后被官府判了死刑,连家人都跟着遭殃,真惨啊!再说,成天那么东躲西藏过着地老鼠(mouse)般的日子,那滋味能好受吗,还不如认罪服法早日重新做人。金贵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孟大说到这里,深有感触地喟叹道,“现在太平盛世,官府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许多地方出现了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夜不闭户的景象,咱老百姓可不能再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啊!”
“就是,就是!”金贵娘不住地摇头。这时,娘想到了那二百枚铜钱的事,忙问孟大,“大前年你送来官府发的那二百枚铜钱的抚恤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那些钱!”孟大狡黠地笑起来,“那不是官府发的抚恤金,是事先我揭发金贵,官府给的悬红赏钱。我寻思与其让村里其他人拿走,不如我领来给你老人家安度晚年。为了不让大嫂你记恨,我只好说是官府发的抚恤金。再说,金贵被抓是迟早的事,你可不要怨我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唉,面对眼前这个可恨又可亲的族长,金贵母子真不知是该恨他依然感激他。
孟大望着一脸激动的金贵,沉吟再三,问道:“金贵你是判了三年吧,像是另有半年刑期,怎么就返来了?”
金贵低着头,牙关紧咬,面如死灰,心里又开始暗自咒骂孟大多管闲事了。
金贵娘见儿子哑口无言,想编些话来打圆场,便道:“金贵是……是抱病提前回家治病来的。”
孟大心里晓畅,金贵是刑期未满偷偷逃返来的。他也不点破,只摇摇头,告诫他说:“像你这样,要是官府发觉了,可是要罪加一等啊!”叹口气后又道,“我看呢,你依然自动自首求个宽大吧,看能否从轻处置,服满半年就返来。你意下如何?”
遇上这样认死理的族长,哪还容他金贵不赞成?难道又让孟大报到官府领着衙役第二次抓他?金贵无话可说,只得点了摇头。
第二天早饭后,孟大亲自押着金贵来到了县衙。孟大和金贵跪在堂前将事儿原委细细禀告,孟大又替金贵苦苦求情,说是他娘已经八十好几了,体弱多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身边需要人照顾;而且金贵这次是自己投案自首,应当减轻罪责。说罢,又递上一份担保文书,代表整个孟家庄一百一十六户人家,恳求县令大人宽远大度高抬贵手,准许金贵保释。
县令接过担保文书一边看一边微微摇头,尤其是见到文书落款处一个又一个不同字迹的签名和一团团殷红的手印,脸上不由得耸然动容,当堂宣判,准许孟金贵提前开释。
金贵想不到孟大会动员阖族的乡亲来保释自己,也想不到县令如此通情达理,忙“扑通”一声再次跪倒,感激涕零地说:“感谢大人法外开恩,我孟金贵郑重发誓,再也不会干傻事啦!”
孟大也信誓旦旦地说:“请县令大人放心,今后我们孟家庄的人一定遵纪守法,决不做有辱家属声誉的事!”
闻听此言,县令心中大喜,情不自禁一拍惊堂木,赞叹道:“朝廷有如此晓大义明事理的子民,大唐必定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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