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辽西山区,已往多狼(wolf)。我从小听着人跟狼斗智斗勇的传奇故事长大,不过,能真正念念不忘、铭记在心的,也就那么几个。
爱听戏的狼
按辈分算,石头是我爷爷辈上的人,从小我就叫他石头爷。
石头爷打小就爱音乐,把一种类似“二人转”的故乡小戏“劳子”唱得有腔有调、有滋有味,在邻近几个村子里小有名气。有人索性就叫他“傻乐石头”。
说是那天,年轻的石头爷从十八里外的刘庄赶集返来,一手拎着个给他娘补好的旧铜脸盆,一手挥着根随手捡的细柳枝棍儿,迈开大步唱着“劳子”往回赶。天高地广,路远人稀,石头爷索性高一声低一声男一声女一声地将戏文唱了个周全,唱到兴头上还“咣”一下敲响铜脸盆伴奏。微微的小凉风呼溜溜地吹着,敞开的衣襟像大鸟翅膀一样翻飞,石头爷美气得像个戏文中风流倜傥无所不能的翩翩公子哥,无限陶醉间,扮了一个娇羞少女的回首举措,却让他顿时毛骨悚然:不知什么时候,一只老狼已经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
石头爷懵了,想不到自己在青天白日之下竟也被狼跟踪,而此刻手上除了一个旧铜脸盆,竞无一自卫防身之物。他便使劲敲打放声吆喝,不料狼绝不为其所动,不仅不惧怕,反而摇头摆尾,似乎听得很入迷。石头爷无可奈何,敲打着,喝唱着,防备着,心惊肉跳地往前走着,而那狼亦步亦趋地往前跟,既不逼近,也不离远,像是护送,又像是在聆听。
石头爷的胆子逐步也大了,索性把拿手的戏文唱了个遍,自发从来没有唱得那么出色过。十八里路竟不知不觉走完了。村里人听到高亢入云的唱腔,争相出来看,却见石头扯着嗓子敲着铜脸盆在嗷嗷地唱,那狼早不见了踪影……
老人们坐在炕头上,叩着烟袋锅子说,是狼见石头年轻,身强力壮,又不胆怯,扑不敢扑,走舍不得,便相随了十八里。
而石头爷则脸红脖子粗地赌咒说,那是只爱听戏的狼,常听乡里的“劳子”听成为戏迷,只因他唱得好,字正腔圆,便舍不得走,跟着听的。
这件事真的说不清楚。不过我回乡听石爷爷唱了几嗓子“劳子”戏后,马上断定:那一定是只爱听戏的狼,而且是事先没饿得前胸贴后脊梁。
扮女人的狼
老家人把那顶小的称作“老”,小舅称为“老舅”。
那年,我妈生我大姐。出嫁的闺女(daughter)生头一个孩子是大事,姥姥、姥爷备了许多礼物要亲自前往,不料行前姥姥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肚子痛得不能成行,情急之下13岁的老舅挺身而出,说他去。姥姥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不让去。姥爷再三思量,觉得那条路虽远却还安全,也曾带老舅走过一次,便做主答应了。
老舅兴高采烈地赶着小毛驴走上大道,70里路平安到达,住了一宿,见大姐母女皆好,惦记取家里我姥姥的病,执意回去。路走一半多,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他忽地站住,心想也不知家中老人病得如何,需尽快赶回,何不走小道,可少绕十多里路。
说走就走,胆小包天的老舅鞭子一甩便将小毛驴赶上了巷子。巷子曲曲折折、细细长长、忽隐忽现,老舅一半是出于自豪一半是为了壮胆,扯着细嫩的嗓子唱起了小调,虽竭力装出个大老爷们儿样,可那声音怎么听着也像小羊(lamb)羔子叫。老舅便挥起鞭子为自个添威严,把小鞭子抽得放鞭炮一样贼响,活像个凯旋的大将军。
真是越怕越有事。小毛驴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死活不走了,还直往后缩,浑身哆嗦,像大难临头似的。老舅一激灵,攥紧鞭杆四下寻找,骤见前面路边草棵子中坐着一位扎花头巾的大嫂,正觉得新鲜,再一细看,顿时目瞪口呆:哪是什么大嫂,分明是一只顶花头巾的老狼!
老舅早听老人们说过,这种通人性的狼最难斗,连好些精明强悍的男人都不是它的对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又一想,不就是一只狼嘛,不信我一个小伙子斗不过它。顿时抖擞起精神,一手牵紧缰绳,一手挥起长鞭对准装神弄鬼的老狼劈头就是一鞭。老舅的鞭法得我姥爷真传,不但准得出奇,而且还特快特狠,一触即起,不仅扯掉了狼头上那块阴阳怪气的花头巾,还卷掉一撮狼毛。狼恼羞成怒,一声号叫扑了上来,老舅又是一鞭退敌。那老狼久经沙场,志在必得,只以为扮成人样便会一会儿将眼前这个小毛孩吓瘫在地,消消停停地当点心吃了,谁想到老舅会有这一手,而且又是那么准那么狠,便一声哀号,蹿出老远。它再也不装假斯文了,张牙舞爪地冲着老舅扑来。老舅看得分明, “刷”的又是一鞭子,把老狼逼到路边的草棵子堆里,牵驴便走,闯过了封锁线。老狼撕下一切伪装,疯狂追扑,把小毛驴惊得又蹦又跳,差点摆脱缰绳。老舅一看这形势,顺势放开缰绳,在驴屁股上猛击一掌,让驴遁去,自己稳住阵脚,挥鞭猛抽,不容狼再进半步……
那头毛驴极仗义,一口气奔回家,冲着姥爷又踢又叫,姥爷正在暗自担忧,一见便知状况有异,忙招呼众人咆哮而去……
救下和狼相持的老舅后,人们说那狼准是吃了一个妇人又来害人的,都成精了。
顶住了一只狼
老舅却说,成精不成精不知道,但咱只要多长个心眼,硬气点,就不怕它。这话,一时成为三乡五村人口中的经典。
一场及时好雨,漫山遍野的秋庄稼就呼呼啦啦一日三新地长起来了,掩没了往日所有干巴巴的黄土地,挤小了山,挤瘦了河。
初秋,给庄稼人带来了希望和喜悦,也带来了难挨的艰辛和苦涩——陈粮早已和着野菜、树叶吃光了,而新粮登场仍遥遥无期。
这时,也是山里野物最活跃的时候。
二愣子爷的老丈人家托人捎信来,说已断粮三天了,让二愣子爷设法送点救命粮去。二愣子爷在妻子抹泪连天、一再请求声中,跑遍了全村筹集了两升高粱、玉米、黄豆杂合粮,给老丈人扛去,没敢吃晌午饭,又汗淋淋地赶返来。
人走在山地里,一眼能看老远,胆气还足些;一会儿山陷入无边的庄稼地,胆气就小了、没了——一人多高的高粱棵子,把小道夹成一条线,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二愣子爷平常胆子并不小,可现在独自一人,肚里无食,身上没劲,两手攥空拳,心慌慌的没个着落,唯有迈开大步,想快一点回家。
像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可他总觉得身后隐约约约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动静。他正想是不是自个儿吓自个儿,要不要转头去瞅瞅,两个肩膀一下让人挺有劲地按上了,另有听不出是谁的打招呼声。他想看一看是谁,可猛地想到老人们叮嘱的在野外独行不能轻易转头的嘱咐,便先用眼角瞄了瞄两肩。不得了,坏了,是两只毛茸茸的狼爪子!他一激灵,像是想也没想,两手同时一下攥扯住那两只爪子,身子往下一缩,猛地一扯:一只扒在他身后,等着他转头好咬断他喉咙的狼,被他扯住两只前爪,头顶着脖子,动弹不得了。二愣子爷两手死命往前往下拽,脑袋死命往后往上顶,一步也不敢停地驮着狼往村里走,他知道自个儿一会儿整不死这只狼。狼动弹不得,两个后爪就死命穷挣乱扒,扒得二愣子爷背上的衣裳、皮肉“嘶嘶啦啦”响……
没人,就是没人。大晌午的庄稼地里,没有一个人。高高的起起伏伏的庄稼地里,多远也看不见另有一个大活人和一只狼正在殊死搏斗。
背上火烧火燎刀割斧砍地痛,可狼挣扎的劲儿也越来越小了,二愣子爷晓畅那只狼给拽得也够受,只要保持,只要再加一把劲准成。可惜,肚子无食,再也使不出更大一点劲来了。
走,只有快点走,快到庄上,快碰上人。
狼不傻,觉察到了致命的危险.闻到村子罩飘来的炊烟味,听到了村子里驴叫的声音了,便疯狂地进行最终一次挣扎,差一点摆脱。二愣子爷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猛吼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使出吃奶的劲儿拽着狼爪,摇晃着往前迈步,一步,再一步。
遇上救星了!村东头的老孙晌午断炊了,拎着空袋子出门想到地里挖点野菜,一见此情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和劲头,用袋子一下兜住了老狼的头,抽出别在腰里的镰刀冲着狼脖子就抹……
二愣子爷泥一样瘫在地上:两条胳膊不能动弹了,脖子不会打弯了,背上没一块好肉了……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气来。
狼肉很香,二愣子爷说。
在野地里走道有话就说,千万别拍人家肩膀。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对晚辈们说。
狼皮被二愣子爷剥下来当褥子,毛早掉光了,还一向用着。
人们通知我,赤手空拳顶住一只大活狼,二愣子爷是我们那个庄上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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